张广柱:中东的启示

来源: 河里的石头1 2013-06-03 07:51:5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4757 bytes)

(一)“阿拉伯之冬”?

在开罗,我们住的旅馆就在解放广场附近,离著名的埃及国家博物馆也不远。晚饭后到广场散步,想感受一下阿拉伯革命后的气氛。二年前,肇始于突尼斯的“阿拉伯之春”蔓延到这里,广场上爆发了大规模抗议示威和游行,导致穆巴拉克政权倒台。

我们在广场及周边街区穿梭,一边看一边照相,心里有点儿紧张。可能是前不久革命的震撼还停留在记忆中,希望看到点儿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广场中间还搭着一些帐篷,有一些标语和涂鸦,间或看见一些人聚在一起讨论什么话题,总体上却平静多了。两年前被纵火烧毁的大楼,仍屹立在那里,大楼墙体上窗户破损,烟火熏黑,像一排排空洞无神的大眼,俯视着静静流淌的尼罗河。表面上,开罗人恢复了常态,到处可见的小商贩们在街边摆出服装百货,忙着招呼生意。

革命后的开罗什么样?在开罗徒步“暴走”6天,开始对“三个开罗”有了些了解:一是科普特开罗或称旧开罗,位于城市南端,是信仰基督教的六百万科普特人喜欢光顾的地方,这里有许多教堂,还有一个展示古希腊、古罗马与法老时代文物的奇特博物馆,让人联想到曾经辉煌的科普特人的历史;二是中世纪开罗或伊斯兰开罗,在城市东部长4公里、宽2公里的老城区,布满了古老的清真寺和狭窄弯曲的街道,这里积淀了厚厚的中世纪尘埃,洋溢着浓郁的阿拉伯风情,居民延续着几百年、上千年不变的生活方式;三是近现代开罗,以圆形解放广场为中心,放射性向周围延伸的街道两旁,大多是十八、九世纪殖民时代的欧式建筑,现代风格的高楼大厦不多,阿盟总部、埃及外交部及其它政府机构散落在广场周围。

在开罗各个街区行走,好像在时光隧道穿梭,浏览不同历史时代的故事。可能是地处沙漠的缘故,建筑物上总是蒙着灰尘,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没洗脸的古典美人儿。这样比喻并不准确,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

在古老城市中生活的现代开罗人什么样?在我们眼里,看到的是开罗人对“钱”与“信仰”的矛盾态度。

开罗老城“征服门”旁的一家小饭馆,老板满脸堆笑递给我一个素炸丸子,说免费品尝。然后殷勤邀请我们入座,端来沙拉、蘸酱、大饼等,吃完结账,居然要70埃镑(相当于人民币76元),而我明明看到当地人买同质同量的东西不过4埃镑。据理力争,没用。刚才的殷勤笑脸现在布满阴云,额头一块明显印记,那是虔诚礼拜安拉的标志。
 

作为自助旅行者,时时处处要用钱来解决问题:入境、过海关、乘车、住旅馆、吃饭、买门票,以钱为中介与当地人打交道,强烈感受到埃及人在世俗主义与伊斯兰主义之间摇摆。其他中东国家也是如此,许多情况下,金钱的诱惑力比信仰更大。我们曾被一个年轻人无理纠缠,他用英语大声说:我爱钱!我就爱钱!

一位在亚历山大经商十几年的中国人在了解了我们的行程后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许多地方比如西奈,我都不敢去”。他说,埃及现在处于“革命后的混乱”,经济不景气,失业率上升,安全感下降,因钱引发的犯罪有所增加。

据报载,由于海外投资剧减、旅游业崩溃,埃及已陷入经济泥沼,外汇储备下降60%,经济增长下滑3%,埃镑急速贬值,食品价格飙升,失业率上涨。政府提供的数据显示,当前有25.2%的埃及人处于贫困线以下,还有23.7%的人临近贫困线;每四个埃及年轻人就有一个失业。

有人讽刺说,“阿拉伯之春”已经离去,“阿拉伯之冬”正在来临。这样的说法,或许过分了,但确实出现了局势恶化的苗头。

那位华商说,针对恶化的治安,有人上街游行,打出的标语是“警察哪里去了?”革命不彻底,各派力量争权夺利,不排除二次革命的可能性。结果如何,有待观察,但许多人开始认识到:民主不是万能良药,并非一民主就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2013年初,埃及通过革命后的新宪法,规定伊斯兰教法是国家立法的首要依据。此举在埃及社会引起巨大争论,自由主义者强烈反对,中下层民众多数支持。一位学习阿拉伯语的留学生告诉我们,所谓二次革命,可能是为了避免埃及由“民主革命”演变成“伊斯兰革命”。何去何从?伊斯兰主义还是世俗主义?民主后的埃及人民仍然面临艰难选择。

对其他伊斯兰国家的观察,也是类似感觉。这次中东之行,我们用两个月时间走了西亚北非的埃及、伊朗、阿联酋、卡塔尔、黎巴嫩、约旦等国家,加上以前去过的中亚、南亚、东南亚,参访的伊斯兰国家已经有十几个。

中东的民主化、现代化努力,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了,并与国家独立、民族解放、反殖民主义运动相结合,但走了不同道路:土耳其模式试图全盘西化,竭力向欧洲靠拢;伊朗模式复兴伊斯兰传统,建立了政教合一的穆斯林什叶派国家;埃及模式仍在伊斯兰主义与世俗主义之间摇摆;叙利亚的民主诉求则与教派冲突纠缠不清搅在一起,陷入惨烈而持久的内战。
 

不管哪一种模式,哪一个教派,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伊斯兰特色,姑且称之为“绿色民主”。伊斯兰世界的民主化都表现为穆斯林权力的平等化,这与“天下穆斯林是兄弟”的伊斯兰精神高度一致。所以,“绿色民主”在伊斯兰世界并未遇到意识形态方面的障碍。换句话说,从意识形态角度看,伊斯兰世界对民主的认同是一致的,因而实现民主化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

但接下来的问题是,民主能解决阿拉伯世界的其它问题吗?至少目前可以看清楚的是:

第一,民主不能解决所谓文明的冲突问题。在民主制度下,穆斯林不会投票给基督徒,更不会投票给同样实行民主制度的以色列。阿拉伯之春为什么会引起以色列的不安和干预?为什么会引起阿拉伯国家内部的穆斯林与基督徒冲突?

第二,民主不能解决伊斯兰世界内部的教派矛盾,反而可能进一步加剧冲突。突尼斯、利比亚的教派和部落冲突看不到和解迹象;叙利亚掌权的什叶派政府与逊尼派占多数的反对派打了2年还没结果;什叶派人口占多数并掌权的伊朗,在伊斯兰世界则是少数派,被大多数逊尼派国家孤立乃至制裁。土耳其向阿拉伯国家推销土式民主和现代化,人家并不买账,例如埃及人耿耿于怀的是,奥斯曼帝国统治的几百年间,埃及沦为帝国一个行省,陷入经济萧条、文化停滞的“黑暗时期”。

更令人费解的是,沙特等海湾国家坚守世袭君主制、强烈反对阿拉伯民主化,但这些国家借助石油美元实现了“生活现代化”。在迪拜,我们看到了许多令人艳羡的“奢华生活世界之最”,与那些追求民主但陷于贫困的阿拉伯国家形成强烈反差。

我们在中东几个国家间行走,从过境、签证所遇到的困难,也能明显感受到中东地区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教派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从黎巴嫩飞阿联酋申请96小时过境签,按规定,只要买了阿联酋航空的机票,该公司即代办签证,但工作人员对我们说“你们在中东国家之间穿梭,不受理,去找移民局吧”。乘卡塔尔航空飞伊朗被拒绝登机,说我们没有伊朗签证,但伊朗对中国公民实行落地签,航空公司没理由不让登机。从约旦走海路过境到埃及西奈半岛,我们有埃及多次往返签证却在边境滞留8小时,经更高级别长官特批才得以入境。在约旦申请以色列签证被拒,不解释理由;反过来说,如果护照上盖有以色列出入境章,将肯定有十几个伊斯兰国家拒绝入境。

伊斯兰世界的分裂,给西方国家可乘之机,西方干预又反过来进一步加剧了伊斯兰分裂。更有一种说法,西方支持以色列复国,是一箭双雕:一方面,成功把千年迫害犹太人的黑锅转嫁到了阿拉伯人头上;另一方面,在伊斯兰世界打入一个楔子,成为有效控制中东地区的工具。

中东地区,背负如此沉重的历史包袱,纠结于如此复杂的民族国家教派矛盾,仅仅靠阿拉伯革命、靠西方鼓吹的民主,能走上繁荣富强的现代化之路吗?
 

(二)一神教传统与西方文明的傲慢

为了申请以色列签证,在以色列驻约旦大使馆,我接受了号称世界上最严格的安全检查。

打车到大使馆,过四道岗、进入签证大厅前,还要经过一个两侧有铁门的安全检查室,对每个人进行单独检查。经过漫长排队等待,终于轮到我,进入安检室,脱鞋摘帽除裤带两手平伸站立,两名安检人员人工加机器,用了差不多20分钟时间,对我及所带物品进行全身无缝隙探查。看着安检人员一寸一寸揣摩我的裤缝衣角,那种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素养,给我的感觉,犹太民族的生命安全,就掌握在这两个人手上。对于安检人员来说,进入以色列的每一个人的每一寸衣脚裤缝,都可能藏着危险。

结果还是被拒签了。可能因为我之前去过黎巴嫩、伊朗?抑或刚刚发生的波士顿爆炸案余波震荡?不得而知。

我们已经走过七大洲五十多个国家。翻开我的护照,看看签证和出入境纪录,任何有判断力的签证官都会认为我们只是纯粹的旅游者,但仍然拒绝发给签证。对此,我并不生气,签证官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更想知道的是:犹太民族对于外族人的防范、警惕、戒心,何以发展到如此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地步?

进不了以色列,无法游览向往已久的圣城耶路撒冷,我们把目光瞄向另一个圣地:西奈山。

位于西奈半岛的西奈山又称摩西山,据《旧约》记载,摩西带领族人出埃及,在西奈山见到上帝、接受了十条诫命。摩西十戒不仅构成了犹太教的基本教义,而且对后来的基督教、伊斯兰教也发生了重大影响。摩西是三大一神教都承认的先知,因此,西奈山也就成了三教共同的圣山。

摩西十诫的第一条,就是要犹太人只信仰上帝,不可信仰其它神。犹太人自认为是唯一与上帝缔约的民族,是上帝的唯一选民,这就使犹太教具有了鲜明的排他性。正如佛洛伊德所言:“相信只有一个全能上帝的宗教不可避免地不能容忍其它宗教信仰。”

所以,犹太教一方面让犹太民族获得了坚韧无比的凝聚力;另一方面,排他性又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苦难。直到现在,上帝赐给犹太人迦南地即巴勒斯坦这块“流着蜜和奶”的地方,几千年来却不断流着泪和血。

夜里2点多从圣凯瑟琳修道院出发,经过3小时跋涉,日出时登上山顶。我坐在西奈山之颠,就是摩西见上帝的地方,遥望耶路撒冷,心中浮想联翩。刚刚升起的太阳,把群峰照得像燃烧的火焰,让人联想到上帝在火中降临西奈的情景。山顶有一座东正教小教堂和小清真寺,给人以不同宗教和谐共存的遐想,而现实却充满悖论。

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同被称作天启宗教,都是一神教,信仰同一个主宰宇宙万物、全能全知的造物主。但是,三教同宗同源不同流,虽然也相互学习交融,但更多是水火不容相互仇视且越走越远。三大一神教不仅对造物主的称呼不同,更相互指责对方恶意歪曲、篡改上帝(真主)旨意,是十恶不赦的异端、魔鬼、异教徒。

真理在谁手里?这是个无解的永恒难题。但可以确定的是,宗教冲突的原因,在于坚守自己的信仰而否定别人的信仰,坚信自己信仰的神是唯一真神而别人信仰的神一律是假神、伪神。对自己的信仰越虔诚,对别人的信仰就越排斥。排他主义是一神教与生俱来的传统,否则就不是一神教了。

西方价值观是在基督教文明摇篮中孕育、诞生和发展起来的,这是常识。但以基督教为根基的西方价值,继承了一神教传统,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和唯我独尊倾向,却并没有被充分认识。

最初,从犹太教发展出的基督教,开始具有了包容性。基督教的宽容来自耶稣,耶稣把上帝的选民从狭隘的犹太民族扩展到其他族裔,任何种族民族只要信仰上帝,都可以成为上帝的选民。耶稣也是犹太人,但他创立的基督教接纳非犹太族裔成为上帝的选民,是对自认为上帝唯一选民的犹太民族的彻底背叛,因而为犹太人所不容,被钉上十字架处死。

不过,基督教的宽容十分有限,因而才有十字军东征及欧洲千年反犹排犹的悲惨故事。在黎巴嫩具有五千年历史的小城毕卜鲁斯,我们看了保存完好的赛达十字军城堡,了解到,不仅是耶路撒冷,地中海东岸还有无数历史遗迹,都见证和记录了三大一神教彼此攻伐、相互厮杀、充满爱恨情仇极其惨烈波澜壮阔而又血腥黑暗的历史。

重大转变发生在西欧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之后,民主自由思想发展,人权战胜神权、人本主义取代神本主义,最终演化成现代西方的自由、民主、人权价值观。

但西方价值观并不完美,因为它并未彻底放弃一神论的排他主义传统。在经济、政治、军事科技、文化各方面遥居世界领先地位之后,西方的文化傲慢和制度傲慢达到顶峰,并利用覆盖全球的话语霸权优势,宣传唯我独尊、西方价值至上。突出表现之一,是在民主问题上,认为西式民主是唯一模式,是唯一正确的民主、是唯一普世的“好民主”。

以西式民主为标准来看,伊朗的民主不是民主,俄罗斯的民主不是民主,凡具有非西方特色的民主都不是民主。但这些国家的政治制度都符合民主程序,实行宪政,具有现代民主制度程序正义的全部要件:一人一票投票普选、多党竞争议会和言论自由(伊朗当然不能反对伊斯兰)、三权分立,等等,怎么就不是民主了?

说穿了,西方在口头上推销民主自由价值的背后,还有高于民主的价值,那就是国家利益。别国的民主,如果威胁到西方的国家利益,就一律斥之为专制;而真正专制的国家即使极度封建保守也仍然是盟友,例如海湾君主制国家。

这就是西方文明的傲慢。
 

(三)中华文明的人文精神与“共和”价值

在中东旅行,参观了无数清真寺,聆听了无数次宣礼召唤,深深领略了宗教的力量。在穆斯林什叶派圣地伊朗马什哈德礼萨清真寺,在伊斯兰世界享有盛誉的开罗爱资哈尔清真寺,浓烈的宗教氛围扑面而来,包裹了我的全身,给我以巨大震撼。

然而,内心的我,仍然是无可救药的无神论者,在中国世俗生活中形成的价值观,早已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内外感觉的强烈反差,让我突然领悟到:中国才是彻底的以人为本的人本主义国家。在国内对此感受不深,“只缘身在此山中”。

中国文化是以人为本的文化,中华文明是以人为本的文明。自古以来,中国哲学探讨“人与人”的关系、西方哲学(包括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探讨“人与神”的关系,起点上就不一样。

经历过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又经历过给人本主义正名,让我误以为人文精神是西方舶来品,现在体认到,中国古典哲学早就发展了丰富的人文精神,只是中国人本主义与西方语境下的人本主义有根本区别。

西方人文精神,是在与“神本主义”的对立、斗争中发展起来的。中世纪欧洲,以上帝为最高权威,规范人与神、人与人的关系。上帝是全能全知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人生来就有“原罪”,活着的唯一意义只在于崇拜上帝,为“末日审判”升天堂做准备。为此,扼杀人的欲望、泯灭人的本性,人性绝对服从神性。

中国人本就不信神,自古以来就是以人为本,视人为世界的中心。以儒学为主的中国文化,其要义是以人为对象,规范人与人的关系,以此形成社会道德、维系国家秩序。在君与臣、父与子、夫与妻、官与民的相互关系中,根本没有神的地位,完全是人说了算。中国传统文化,从来不给神说话的机会。

中国传统文化虽然强调以人为中心,完全排斥神,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把人划分为不同等级,追求皇权至上和官本位,以人为本实际表现为“以君为本”“以官为本”,从而形成了君、臣、父、子、夫、妻、官、民之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没有平等、少有自由的人治社会。

中世纪的西方是“神治社会”,神是至高无上的,人是低微卑贱的,但人与人的关系则是平等的。根据基督教的说法,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上帝并没有把人类分成三六九等,上帝面前人人有罪、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正是后来西方人本主义的宗教基础。

西方人权具有神权基础?听起来矛盾,但历史就是这样。欧洲的幼年时期,古希腊古罗马孕育了朴素人文主义精神,但中世纪欧洲是基督教的一统天下,古希腊罗马文明被遗失殆尽。正当中世纪欧洲陷入一片黑暗之时,伊斯兰文明则处于鼎盛时期,伊斯兰“百年翻译运动”重拾古希腊古罗马典籍,把它们翻译成阿拉伯文并传承下来,成为后来文艺复兴的思想源泉。
 

经历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西方文明的三个源头即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基督教文明,借助伊斯兰的推动汇流在一起,使西方人本主义具有了宗教基础。于是,欧洲的人文主义精神,奇特地包含了人权与神权两个方面:一方面,打倒神权,解放人权,从神本主义演化到人本主义;另一方面,打倒神权却没有消灭基督教,反而使基督教成为教化民众、普及人权理念的有力工具。于是,人权、平等、民主理念随着基督教的传播,借助于神权的力量,广泛进入每一个基督徒的思想意识中,进而发展出相应的制度安排。现在广为人知的“人生而平等”观念,在美国独立宣言中,原文本来的含义是“人因被上帝创造而平等”。

不仅在人文领域,人文精神具有宗教基础;在自然科学领域,科学精神也具有宗教基础。正是因为人在不断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上帝是谁?上帝在哪里?”的契而不舍的探索中,开启了近现代科学之门。

中国既没有敬神的传统,也没有平等自由的传统,还缺乏穷追不舍、寻根问底的科学探索精神。中国人的主要精力和聪明劲儿,都放在了“与人奋斗”的“谋略”和“拉关系”上了。

中国传统文化是“皇权至上、官本位”的等级秩序,没有一个统一的、具有无上权威的最高神作为倡导民主、平等的精神力量,缺乏西式民主的文化资源和宗教资源,无法通过宗教工具去教化民众,而且可以肯定,中国永远不会复制或制造这种宗教资源。

但是,中国传统文化蕴藏着丰厚的“和”文化资源,同样具有教化民众和发展出现代民主的潜力。

追根溯源,“和”的文化基因,产生于中国古代世俗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冲突与调和。人与人的利益冲突,具有可调和性,因为冲突有个成本问题,在世俗社会中,人的理性行为受“成本—收益规律”支配。冲突导致“礼崩乐坏”、战乱、分裂,对谁都没好处。当冲突成本过高、相关方都无法承受时,就会寻求妥协,这就是“和”的起点。用现代经济学原理解释,就是“利益诱导行为、竞争达到均衡”,社会运行机制与市场运行机制的道理是相通的。

缓和冲突、降低成本、恢复秩序、均衡利益、达成共赢,由此发展出了“和而不同”“以和为贵”“和气生财”等一系列以“和”为核心的价值及和谐、和睦、和平、和善、天人合一、中庸之道思想。

从一分为二走向合二为一、从矛盾对立走向和谐统一、从文革时崇尚斗争造反走向改革开放后倡导宽容共赢,这就是中国哲学一以贯之的智慧和发展逻辑,这就是中华文明的“共和”核心价值。

“共和主义”价值的巨大优势在于它具有包容异己、化解冲突的能力。“和”不是无原则的一团和气,而是首先承认不同利益主体的独立存在,承认有矛盾、有斗争、有冲突,在此前提下,通过妥协、协商的方式满足各方利益诉求、达到共赢发展的结果。

中国不可能复制西方基督教文化资源,但“和”文化的包容性不仅可以解决内部矛盾冲突,也有利于吸收外部适合“中国胃”但由“异教徒”创造的先进文化。事实上,在改革开放和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已经大量吸收消化了适合“中国胃”的人类其它文明创造的先进成果和先进文化。所以,今日的中国文化,“面子”已经与几十年前截然不同,但“里子”仍然是“和”为内涵的中国心。

历史传统铸就了西方价值追求个人主义与自由独立,东方价值追求集体主义与“群体共和”。价值观的重大差别,决定了中国走向民主的目标和路径必然不同于西方。西方民主从打倒神权开始、以解放人权为目标,解决权力来源的合法性(从君权神授到君权民授)问题。中国式民主从打倒皇权开始、以解放民权为目标,解决官本主义向民本主义转化的问题,这个转化过程就是实现中国特色的民主的路径。
 

(四)变“文明的冲突”为“文明的共和”

冷战结束后,西方思想界出现了两个引人注目的观点:一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认为西方价值观和制度已经取得最后胜利,因而争论价值观与制度孰优孰劣的历史可以终结了;一是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认为资本主义阵营与共产主义阵营的斗争,将被不同文明间的冲突所取代。

福山的观点一度赢得“西方价值至上”拥护者的一片喝彩,却反映了西方的傲慢与无知,随着世界形势发展,很快失去影响力。亨廷顿的观点表达了对西方文明衰落、东方文明崛起的忧虑,正是这种忧虑,让他的思想持续发酵、不断引起新的争论。

按照亨廷顿的说法,当今世界有七、八个主要文明,即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西方文明、东正教文明、拉美文明、非洲文明。亨廷顿预言,西方衰落、伊斯兰复兴、中国崛起,将打破既有国际格局,导致文明冲突。他甚至臆想了骇人听闻的“全球文明之战”,说中华文明可能与伊斯兰文明结成联盟,共同威胁西方文明。

与鼓吹西方价值具有普世性的福山不同,亨廷顿认为西方价值和制度是西方独有的,因此,西方领导人的责任,不是按照西方形象重塑其他文明(因为西方正在衰弱力所不逮),而是维护和复兴西方文明独一无二的特性。

亨廷顿的观点发表后,在世界范围内引起极大争议, 几年后发生了9·11事件,似乎印证了他的观点;随后的欧债危机、金融海啸、金砖国家特别是中国的迅速崛起,更让人看到了西方衰落东方兴起的趋势,甚至加深了中华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结盟的臆想,推高了“中国威胁论”声浪。

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是一神教排他主义思维合乎逻辑的结果,尽管他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西方的历史经验、三大一神教千年缠斗至今不消停的现实,早已使排他主义深深扎根于西方人的思想深处,成为刹不住车的集体思维惯性了。

西方价值体系里,不存在解决文明冲突的文化资源。化解冲突的思想力量,蕴藏在东方的“共和主义”思维中。以“和”为核心的共和主义,根源于东方的无神论、无信仰,或多神信仰传统,这与西方的一神教排他主义传统完全不同。

中国人不信神,中国人价值观的形成,不是来源于神的启示,而是来源于现实生活的体验。这种价值观形成的方式和路径,决定了中国人重视世俗效果,追求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批评者喜欢用反义词表达,把它叫做实用主义,中国人对信仰也是实用主义,不管是上帝、真主还是佛陀,能给我治病消灾我就信,能让我升官发财我就拜,没有一神教教徒那样专一的信仰虔诚。

中国人不信神,没有信仰,即使有点儿信仰,也不虔诚、不持久、不恒定。今天佛陀有用就拜佛,明天上帝有用就拜上帝,这叫与时俱进,用反义词表达叫机会主义。
 

正因为中国人不信神,没有信仰的虔诚,反而造就了对于别人信仰的宽容。中国文化接纳了佛教,也不排斥基督教,不排斥伊斯兰教,而且是世界上少有的不带偏见和附加条件就接纳犹太人的国家。

多神信仰也是共和主义的来源。古希腊、古罗马是多神信仰。希腊神话中,尽管每个神的性格脾气不一样、道德水平不一样、能力大小不一样,但大家都是神。印度教有三千万个神,三大主神各有无数化身,大家都住在同一个世界。佛教也不是一神教,而且据说人人可以修炼成佛,所以彼此包容。多神教的特点就是信仰多元共存,你信仰的神是真神,我信仰的神也是真神,彼此互相承认,这就是共和的基础。

所以,东方的无信仰、无神论、多神论文化传统,孕育了与西方一神教排他主义传统截然相反的思维逻辑:西方思维认为自己掌握着唯一真理,并有责任和强烈使命感向全人类“布道”,乃至强迫整个世界都来追随;东方思维追求不同文明、不同国家和谐共生和平共处,中国人并不谋求把自己的生活方式推广到其他国家。所以,西方思维导致文明的冲突,东方思维蕴含了化解冲突的价值与智慧。

问题是,西方能接受东方的“和”文化、共和主义吗?

从主观愿望来说,西方不会放弃一神教排他主义思维,始终坚持“真理在我手里,信仰我,大家都平等;不信仰我,就排斥、打击、消灭你,直到你改信归宗于我”。西方文明的傲慢,让他们看不到东方的共和主义智慧,而且总是以己度人,推断东方也是排他主义,因而文明冲突不可避免。

但从客观上看,随着全球化和现代化进程,人类生活也日益世俗化了。现代化、全球化进程越快,世俗化进程也越快,从而宗教信仰淡化、弱化的进程也会加快。事实上,基督教文明的世俗化早已经持续进行,而东方无信仰共和主义则有了更广阔发展空间。

在一个世俗的世界里,国际冲突主要是国家利益冲突,即使同属一个文化圈、同持一种价值观,因追逐国家利益而引发的冲突也屡见不鲜。所以,当今世界的冲突主要不是文明的冲突,而是国家利益的冲突。国家利益认同优先于文化价值认同,就是全球化时代的特点。
 

处理国家利益冲突,有两种基本模式:

一种由西方排他主义思维演化而来,其特点是“用文明的冲突掩盖利益的追逐”,表面上坚持普世价值,实际上追求国家利益最大化,最明显的例子是美国的中东政策。

人们曾充满疑惑,在中东,为什么美国曾经支持、曾经扶植的一些势力又变成了美国不共戴天的敌人?比如萨达姆,比如本·拉登。其实,美国追求的并非“价值观的纯洁性”,而是有意把国家利益与文明差异搅在一起,利用文明冲突掩盖对国家利益的追求。结果,在中东这块宗教氛围浓厚的土地上,信仰与利益、神与神、神与人、人与人的矛盾盘根错节,越来越复杂。局势越混乱,越有利于美国的控制,有利于美国乱中取利,最终目的就是实现美国国家利益的最大化。

另一种是东方世俗的共和主义思维,这种思维淡化神的存在,脱掉信仰光环,赤裸裸坐下来谈利益、估成本、讨价还价、寻求妥协,通过谈判达到利益均衡,实现共赢,变“文明的冲突”为“文明的共和”。这才是世俗化世界中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化解冲突、解决问题的可行思维。

这并非妄想。随着全球化的加速,世俗化也在加速。中国式无信仰共和主义思维开始有了用武之地。在此之前,世界人口的80%以上有宗教信仰,中国人的无神论、无信仰、世俗主义,被讥为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与全世界格格不入。现在看来,这种状况要逐渐改变了。

前不久,一条巴勒斯坦和以色列首脑几乎同时访问北京的新闻,引起全球关注。人们关注的重点,不是这次访问解决了什么实际问题、取得了哪些立竿见影的成果,而是两位首脑访问中国的背后所隐含的长期战略意义。

中国对中东问题的影响,原来主要是道义上象征性、礼仪性的,对于实际问题的解决,影响甚微。中东问题的话语权和实际控制权、有效干预权,完全掌握在西方手里,与中国没有关系。但是这一次,中国明确提出解决巴以问题的“四点主张”,主动担任起调解员角色,这是否意味着中国已经具有了解决实际问题的意愿和能力?是否已经有足够信心介入巴以和谈斡旋、有效影响中东和平进程?

中国的和平崛起,正不断增强中国人对自己文化传统的自信。这种自信,既来源于国家实力的增长,也来源于对自身优、缺点的清醒认识。中国人不信神、无信仰,这既是中华文明的优点所在,也是它的缺陷所在。没有神的约束监督,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人的欲望无限释放,一方面使经济社会充满动力和活力,另一方面也导致拜金主义泛滥,道德滑坡和犯罪。这就决定了中国社会不仅需要通过“民主”“自由”释放人的权力和欲望,也需要通过“集中”“法治”“秩序”给出个人自由和人权的“底线”,划清私权力与公权力的“边界”。在这方面,中国社会拥有丰富的政治资源和文化道德资源,现在要做的是,把这些资源转化成现实的法制、道德“产品”,逐渐遏制、克服文化缺陷带来的弊端。

尽管中国文化并非完美,尽管中国人不信神、无信仰可能被人误解误读误判,但无信仰无神论孕育生发的共和价值,符合基本人性,是人类天性、人本主义、人文精神的精髓,是化解人类各种冲突的良药,是中国软实力的核心价值,其中的正能量远远高于副作用。

中国和平崛起,势不可挡。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华文明的无神论、无信仰传统孕育的“共和”价值,在未来的世界格局演变中,将大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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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缺乏道德观念,这可是个问题。 -数字证- 给 数字证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03/2013 postreply 09:3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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