ｚｔ 王百特：杂议民族自豪感

上小学时，有一次听同学们谈起汤包，说皮儿如何薄，咬一口，汤就流出来了，鲜美无比。外国人怎么也想不明白那馅儿是怎么做进去的，有的猜是用注射器打进去的，有的猜测是冰冻好后包进去的，反正就是不明白咱们中国人怎么做出来的。

 

虽然那时我没吃过也没见过汤包，也不知道是发面的还是死面的，想象不出具体的样子。但我却能想象出那些金发碧眼的长毛老外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蠢态，于是一股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我们中国人太了不起了！记忆里，那好像是我平生第一次产生民族自豪感。

 

再后来，知道的事情多起来，自豪感也越来越强。在雅加达召开的新兴力量运动会，中国拿了不少冠军。体育老师说，那乐队，奏中国国歌都不用看乐谱了。我心中那个自豪啊。。。

 

当兵时，听传达中央党代会精神，说代表们都是走地下通道进入人们大会堂的。外国记者没看到动静，还在猜测开会时间，其实我们大会都结束了。政委传达地眉飞色舞，我和战友们听的兴高采烈，开怀大笑：愚蠢的外国人，又被我们涮了。多年后在澳洲留学，一中国同学说起这事，说他妈妈当时说：“执政党开个会，怎么跟做贼似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联想到我那时的反应，不免惭愧，心想同是中国人，这差距咋这么大涅。

 

第一次出国留学，宿舍里马来西亚华人同学说，就他们所知，中国大陆很穷，有的人连裤子都穿不上。我听了很气愤，心想这些人在长期的反华宣传中长大，哪里知道中国是什么样？真他妈无知。虽然自己两套西服一件夹克三件衬衣是出国前领了700元置装费买的，在当时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但这并没妨碍我和他们辩论，以维护祖国的尊严。澳方按月打入我们账户的奖学金，每月被使馆领走大半，只留给我们一点儿伙食费，这是国家机密，使馆反复强调要我们保密。我们中一位同学偷偷地问本地学生：一天两澳元，能过啥样生活？澳洲学生吃惊地说，那样只能吃面包喝白水（live on bread and water）。吓得我们再也不敢提这事儿了。别说有保密规定，就是不保密，我们也不好意思和人家说那就是我们的全部伙食费。

 

其实我们对使馆的解释百分之百拥护：国家缺外汇，一个奖学金的钱，我们可以派两个三个人出去。我们那个时候，穿的是公家衣，吃的是公家饭，拉的是公家屎。 生为公家人，死为公家鬼，根本就没想过那奖学金应该归个人。只是觉得说出去，会给国家丢脸。当然，那时候也不知道万里去安徽贫困乡村访问，确实看到有人家几个人合穿一条裤子，白天出去干活的人穿走了裤子，家里人包括大姑娘，就只能光着身子躲在家里。

 

自己国家的实际情况知之不多，对别人的事情，我们却似乎懂得不少。反正我们当时谁都能顺嘴说出英国的羊吃人圈地运动，鸦片战争，美国对印第安人的屠杀，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等等。到了澳洲，又了解了当地土著人的悲惨历史。当时我们每个留学生的一项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回国后要用亲身经历揭露资本主义的丑恶。所以我们平时都挺注意搜集这类素材。令我吃惊的是：这事儿一点儿也不难。因为我们发现，当地人比我们还积极。和我们接触的澳洲人士动辄历数澳洲历史上对土著人的种种恶行；左右派人士都动不动把政府骂得狗血喷头，从总理到部长没他妈一个好人；老一辈华人则痛说澳洲过往移民政策歧视华人的历史。后来渐渐知道，在这国家呆的时间长了，您要不被传染上white guilt（白人罪恶感），都不好意思出门儿见人！这使得我们搜集材料工作非常容易，而且也不用拿个笔记本四处采访。通常是周末时分，人家请我们去做客。吃着牛排，喝着红葡萄酒，听听他们对现实资本主义制度的控诉，轻松愉快地就把活儿干了。

 

倒是我们的另一项任务：考察他们先进的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完成起来有些难度。因为报纸杂志影视媒体整天都是“负面新闻”，说的全是哪里太糟糕，哪里太需要改进，政府太他妈无能等等。你要想顺点儿现成的制度自信方面的资料，还真没地方去弄。当然，大家内心感觉到的东西不少，可能否拿到台面上说，心里没底儿。使馆官员来这里组织开会时，大家伙说的还是资本主义国家如何如何坏，最多也就说说科技方面比我们发达。虽然我听起来觉得别扭，但本能上觉得这是最安全的。组长开个头，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开起批判会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情况有所改观。现在几乎没人还认为天下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世界人民等着我们去解救，倒是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子女送出去接受资产阶级再教育，让他们扎根西方闹革命。但做归做，台面儿上说的，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伴随着大国崛起坚决不走邪路的N个自信，我们对自己的历史仍然是那种过去辉煌，近代受气，苦大仇深，憋着气崛起的解读套路。而指责别国历史上的罪恶也成了我们“不走邪路”的理论依据之一。

 

例如，我们指责美国白人殖民过程中对印第安人的屠杀，但对我们自己历史上的相同罪行有多少了解呢？正如钱文军先生指出的，人 类的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殖民史，中国也不例外。“翻开顾颉刚、谭其骧等编撰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就不难看见：中国同样是侵略扩张的产物，古代那些小国如匈 奴、鞑靼、乌孙、突厥、契丹、回纥、党项、羌、月氏、鲜卑、大理等等，难道不是都被汉家王朝给“灭绝”了吗？哪一次不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秦始皇灭六国， 怎么就不算侵略而称“统一”呢？所谓“车同轨、书同文”怎么就不算剿灭异国文化而称“历史进步”了呢？那些几十万几十万“坑降卒”的故事何以不叫“种族灭 绝的大屠杀”了呢？“张献忠屠川”之惨烈，太平天国的屠杀使中国人口减少一亿多，都算“中华文明”么？莫过供奉炎帝为始祖的苗、瑶等民族不是因为逃避灭种之剿杀，而是乐不思蜀情愿钻进深山老林里繁衍的么…?”

 

“太古老的故事都不算数，说近世的，左宗棠平定新疆，将那些“民族要独立、人民要解放”的维族部落男性一律阉割使之绝后，比老美讨伐印第安人更出格吧？当时英 国报刊一片哗然，驻英大使曾纪泽答辩道：阉了他们比杀了他们要仁慈得多！再近世些，毛曰：“镇压反革命，杀了一百多万，很有必要，这个事要喊万岁！”印第 安人帮着英国殖民军镇压美国革命，算不算“反革命”？怎么就不能“喊万岁”了呢？遑论尚属两军交锋，还没到“杀了一百多万”已缴械投降失去反抗能力者之地 步…”

 

西谚云：自己住的是玻璃房子，就别往人家屋子里扔石头。意思是说，自己有短处，别忙着揭别人的短。这当然不是说，自己祖上当过流氓，就失去了批评别人祖上流氓行径的资格。但最起码你得承认，中华民族历史之血腥与龌龊，不亚于世界上任何别的族群，绝无任何吹嘘的本钱。自己光着屁股，不妨碍你嘲笑别人裤子上有补丁。但那样子比较搞笑，也不太雅观。

 

 

其实咱们汉人查找祖先历史遇到的尴尬事情还不止于此。最近看到华新民的老文章，他写道：“当年满清入关时，可不跟你讲什么“兄弟民族和睦相处”。他们对汉人的要求是投降归顺，而且不能表个态就敷衍过关，人人要拿出实际行动——按满人的装束，剃 去前额的头发，将余下的头发梳成长辫。那时的政策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是榜样。可怜我 们汉人的祖先，不愿意剃头当汉奸的，都成了身首异处的野鬼，哪里还能留下什么后代？剩下那些识事务者，以头发换取了头颅。“留得头颅在，不怕没后代”。话 到这里，我不说您也明白了——原来，我们即便不是汉奸的后代，起码也是软骨头、怕死鬼的后代”。

 

您瞧，没图想祖上是皇亲国戚大富大贵，即便是个“满门忠烈”也不可得啊。

 

这事儿还没完，更惊人的还在后头呢。华新民接着写道：“祖宗里头出了汉奸，固然让人丧气，那么反过来，祖宗如果是抢占别人土地的入侵者呢？恐怕也没有什么光彩。不幸，最近的科学研究似乎证明，我们偏偏就摊上了 这样的祖宗。根据新的对人类基因的调查研究，今天的中华民族的祖先来自非洲，在若干万年前经南方进入中国。这个结论，把我们关于中华民族源头的历史完全颠 倒了过来。我们中小学历史的第一课，就是讲中华民族“世世代代就生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那在周口店出土的“北京人”，似乎就是这论断的证据。然而“北京 人”生活在四、五十万年前，而新的人类基因的研究却说，四、五十万年前我们的远祖还在非洲的峡谷丛林里。又过了三、四十万年，他们的后代——我们的近祖 ——才跚跚来迟，到达中国这块陌生的土地。这些非洲“盲流”，来到这片富饶美丽的宝地，舍不得走啦。可以想象，这里的“原住民”——多半是“北京人”的后 代——为了保卫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同这些来自非洲的“外来户”，一定没有少开过仗。最后是“强龙压倒地头蛇”，“龙的传人”从此将这片美丽的土地占 为己有，“直把神州当非洲”，子子孙孙繁衍开来。“北京人”的子孙哪里去了？大概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八成是给我们的祖先剥夺了“生存权”。

 

由此，他总结道：“　不久之前，我们还在为了“北京人”头盖骨的失踪如丧考妣，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丢失的不是我们老祖宗的遗骨，很可能是我们祖先的敌人的祖宗的遗骨。 将来有一天如果找回这件“国宝”，举行祭奠时，我们用不着向他认宗归祖，而应当为我们的先人占据了他后人的土地向他表示“遗憾”，就象今天北美的白人对印 第安人那样。。。”

 

您瞧，翻祖宗家谱，没找出民族自信，倒弄出Yellow Guilt来了。

 

看来要为我们那民族自豪感找点儿牢靠的文化历史基点，然后一往无前地复兴起来，的确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

 

2013年5月，于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