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 1989年的血色浪漫(中)

二十一

      我坐在河边的一个绿色长椅上,点上一支烟,在烟头升起的淡淡的灰白烟雾中望着塞纳河缓缓流动的河水。平静的水面上飘着一些黄色的落叶。落叶漂浮着,顺水向下游流去,一会儿就流出了我的视野。河对岸有些酒吧和商店,霓虹灯和广告牌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在水面上闪动着。不远处有一座小的拱形桥,桥面上闪着黄色的灯光,不断有行人从上面走过。

      我侧耳细听着河水,以为会听到一些水声,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水流得太平缓太平静了。水面上飘来一股潮气和发霉的味道。一阵秋风吹过,河边的树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又是几个黄色的树叶在风中斜着飘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到水面上。我的思绪像落叶一样漫无边际地飘着,随波逐流。

      你常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经常梦见你的两只大眼睛在幽怨地看着我,眼神里透出绝望和忧郁的神态。你的黑黑的瞳孔直视着我,我能看见你的眼球上的高光点,里面一圈圆圆的瞳孔,上面反射出我的脸来。在你的瞳孔里面,我面容清瘦,带着一副眼镜,书生气十足。你的睫毛弯弯的翻到眼皮上,细长的眼睛里有一些红丝,眼角上红红的,像是有眼泪要流出来。你的嘴唇微张着,露出一道细细的黑黑的缝隙,但是我看不到里面的牙齿。你的嘴唇饱满,上面有一些纹路,口红上反射着白光。你有一个俏瘦的脸型,不大不小的鼻子挺立着,眉毛清秀,皮肤细嫩。我有时梦见你的身上裹着一层青色的薄纱,在一片灰色的岩石和深蓝的海面上飞行,黑色的头发飞扬起来。我有时梦见你躺在床上,两条长长的光滑的腿从床头上垂下来,脚上是白白的指甲。

      我有时梦见你像是一个仙女,穿着一身绿色的裙纱,坐在一个锯断的褐色的树桩上,绿色的长裙子垂下来,盖住了脚面,背后是一片树丛,红色的树叶和有些发白的绿色的树叶交织在一起,太阳从树叶的枝缝里照进来,你的身影垂在暗绿色的草地上。你的瘦瘦的右胳膊弯曲着,一只苍白的手扶在嘴唇边,手指头半蜷着,中指触摸到了鲜红的嘴唇,食指搭在中指上,小拇指托住下颚。你的左一只胳膊成九十度放在胸前,手腕上带着一圈珠子,细长的手指并排伸出,轻轻的搭在右胳膊的肘弯里。

      我的烟快燃到了头,烟丝燃起的暗红的火光在两指之间闪动,一股温暖的热量顺着手指传来。我的心情很压抑,回忆过去,特别是那一段时间的事儿,常常使我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我想起了刚才坐在河边的那个黑裙子黑鞋的法国女人,她好像也是很孤独的一个人坐在河边喝酒,在借酒浇愁。我想我该回去找她。与其一个人烦闷着,不如两个人聊聊天。

      我弯下身,把烟蒂按在地上碾灭,扔到长椅边上的一个绿色垃圾箱里。我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对面走过来一个老人,他跟我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与我擦身而过。我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就看见那个灰色的通向水边的石阶,看见了石阶上的那个孤独的身影。那个黑裙黑鞋的法国女人还是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青灰色的石阶的一侧是一片青砖垒成的一堵墙岸。我走到她跟前,看到她的啤酒瓶里面的酒已经喝光了。她侧着身子,歪靠在青砖墙上,两眼迷蒙地看着我说:

      你终于回来了。再晚来五分钟我就走了。

      现在走吧。我向她伸出手去说。我跟你一起走,找个地方喝点儿酒去。

      她微笑了起来,笑里面有一丝醉意。她把手伸给我,我把她拽了起来。她站起身来,抚平了裙子上的褶子,她的身材很苗条。她挽着我的胳膊跟着我向岸上的小径走去,黑色的高跟鞋在石阶上响起清脆的敲击声。

     

      十分钟后我们坐到了附近一个酒吧外面的桌子边。我身后是一颗很高大的老树,枝叶茂盛,地上两盏圆圆的橙色的灯向上照射着,树身上粗糙树皮的纹路在灯光下显得很清晰,树的一半被灯光照成明亮的橙黄色,另一半背光的是灰褐色。老树的根部有一些树皮脱落了,里面的木头有些发白有些发乌,上面还有些黑乎乎的虫子蛀的洞。前面是酒吧的大落地玻璃窗户。酒吧里面透出橙色的和白色的灯光来,一个白色的长条大理石吧台边上,立着一排一米高的高脚凳,上面稀稀疏疏的坐着几个人在饮酒。

      酒吧外面是几张黑色的小圆铁桌,圆桌旁边是几把精致的乌黑的铁椅子,椅子面和椅子背都是由丝网状的细铁丝编织而成。我和她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烛光在微弱地闪烁着,随风摇曳。淡黄色的月光从撕破了的薄云间流了下来,流了一地,流了我们一身。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想跟人说?她就着烛火,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烟雾在淡淡的月光里冉冉上升。她的眼睛的瞳孔被烟雾挡住,显得朦朦胧胧的。

      嗯,想跟人讲讲我喜欢的一个女孩。我说。我拿起面前的盛着绿色的液体的高脚杯,舔了一下杯子边上的盐,嘴里咸咸的。绿色液体中的白色的冰块浮在透明的酒杯中,像是冰山的一角。

      说吧。她吐了一口烟,向桌上的一个白色陶瓷烟灰缸弹了一下烟卷头上的烟灰,缓缓地说:都告诉我,从头慢慢来,从你跟她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讲起,我喜欢听这类的故事。

     

二十二

      其实我们很早就相识了,你父母在外地,但是你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北京,在北京上的学,怎么那么巧,跟我在一个初中,不过是在不同的班。我在一班,你在三班。

      在初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只是从来没敢跟你表白过。那时,班里有几对谈恋爱的,都是像搞地下活动似的,不敢让老师和家里知道。我们初中头一年,互相说话大概不会超过5次吧,里面只有一次多说了几句话还能大概记得,其他的都记不得了。

      初中的时候,男女生的界限很分明,课堂休息的时候和上早操的时候,你常常跟你的同学在操场上站着。我只敢偷偷地看你,却不敢走向前去跟你说话。我跟男同学大声说着话,打闹着从你的面前走过,想引起你的注意,可是总看不到你有任何的反应,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班篮球比赛,看你代表你们班打篮球,觉得很诧异,你那么瘦,个子也不高,怎么能打篮球呢,看你在场上跑来跑去,接过别人传给你的球,投到篮板里面去,每次都准确无误,觉得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平时安静,沉默的你。

      有一次学校在一个体育场开运动会的时候,我们班和你们班挨着,我坐在一个能看见你坐着的地方,假装低头看书,用眼角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默默地偷看着你。你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偶尔你把眼睛扫到我这个方向来,我赶紧把头低到书上去,却是一行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你的黑黑的眼睛。我看见你弯身去捡一张落在地上的纸,腰部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肌肤,心里朦朦胧胧的产生出一种情欲来。头一次,我想吻一个女生,就是你。我还不知道怎么去跟女生接吻,只是从电影里和画册里看见过接吻的镜头,想就是把嘴唇压到嘴唇上去吧。以后每天上学之前,我都把牙刷得干干净净的,虽然知道不可能的,心里总有一个期待,期待着小概率的事件发生。

      我们住在同一条街道上,你住在你的爷爷奶奶家,比我的家离学校略远一些。你上学时经常从我们的大院前面走过,我有时藏在院子的门后等着你,等你快走到我们的大院门口时才走出来。但是我那时羞于开口跟女生讲话,何况你是我暗中喜欢的人,就更不敢跟你讲话了。所以虽然出门见了你,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却不敢去跟你并肩地走,只是跟你一前一后地走。有时你走在前面,有时我走在前面,中间隔着几米。我走在你前面的时候,总觉得特别不自在,觉得后背上都是你的眼睛,走道的时候觉得自己身子僵直,手不知道是放在裤兜里好还是放在书包上好,特别拘谨。

      有一次走在路上突然赶上下冰雹,我赶紧跑到一个门道躲避,你也跑了过来,跟我躲在一个门道。我只说了句,冰雹好大啊,就再也没别的可跟你说的了。你红着脸点了一下头,站在门道的另一边不说话,跟我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我看到你的身子有些颤抖,想你是冻的,就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你披上,但是因为自己一向是个胆小的不敢跟女生主动说话的人,所以尽管心里是这样想,却没有行动,终究没敢。我看见你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抿着嘴,嘴唇轻轻地咬着手指,我就想吻你一下,但是我怕亵渎你。我想时间要是能凝聚就好了,我愿意老死在这个门道里,只要有你在一起。从此后我总是盼着遇见你的日子天上能够再一次下冰雹。

      我跟你讲话的那一次,是在离我家不远的副食店里。那次我在副食店里排队等着买带鱼,队很长,我站在前面,一回头看见你站在队尾。我想把你叫过来在我这里加个塞儿,可是我每次心里下定决心要叫你一声,回过头去看你时,都看见你的眼睛在看着别处,我的勇气就再也没有了。我回头看了几次你,最后终于看见你在向我这边看我,我冲你挥挥手,鼓足勇气大声地叫了你一声,说,过来吧,我给你站着队呢。你从队尾走过来,在后面的排队的人的一片不满声中,犹犹豫豫地走到前面来。我让你站在我前头,你的脸和脖子涨得粉红。你小声地说了声谢谢。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本来以为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因为我们在不同的班,从那次我知道了,你早就知道我叫什么,这让我觉得很高兴,说明你留意过我。

      售货员开始卖带鱼的时候,排队的队伍开始向前涌,后面的人使劲往前挤,我尽力挡着后面的人,怕挤着你,也怕你觉得我故意往你身上挤。但是我终于顶不住后面的人,我的身体碰到了你的身体,我的胳膊碰到了你的后背,你的圆圆的肩膀就在我眼前,脖子下面是一片雪白细嫩的肌肤,胳膊上面有几个像是被蚊子叮的包。我想你可能觉得不自然了,因为你的脸上泛起一片粉红的云霞,脖子和耳朵也红了。

     

二十三

      那天我们买完带鱼一起从副食店往回走,破天荒地你跟我说了几句话。

      你平时在家都做什么?你问我。

      看喜欢的书,玩牌,下象棋啊。我说。我两眼直视着前面,不敢看着你。

      你不用帮着家里做饭吗?

      有时帮我妈把白菜剁碎包饺子,有时擀饺子皮,有时帮着洗洗菜,扫扫地什么的,别的就不用了。我边走边说。我有两个姐姐,她们和我妈把家务都承担了。你要帮家里做很多事情吗?

      当然了。你举起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我爸妈都不在这里,只有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我要给他们做饭啊,还有洗自己的衣服啊,拆被子啊,总不能什么都叫爷爷奶奶做吧。

      你想你爸妈吗?

      想啊。不过,已经习惯了不跟他们在一起了。你小声说。他们说北京的学校好,学的东西多,让我跟爷爷奶奶这里,好在这里上学。爷爷奶奶对我比他们对我还好呢。

      你有兄弟姐妹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话找话地问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

      我有两个弟弟。你一只手给自己扇着风说。他们跟我父母在一起。真的很想念他们,弟弟们小的时候我老带着他们去玩。你知道吗,有一次在菜市场我把最小的小弟弟给丢了,把我要吓死了,差点儿去自杀。他本来在我身边,我买糖交钱的时候,一转眼,弟弟就没了。我赶紧在菜市场里面和外面转啊,找啊,喊啊,也没找到他。我急死了,想回家里可怎么交代了啊,弟弟可是家里的宝贝,让我给丢了,我爸妈还不得把我骂死啊。我急得哭了起来,在菜市场门口嚎啕大哭,别人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们把弟弟给看丢了。后来有一个老大妈领着弟弟来了,说弟弟走到胡同里去了,在胡同里迷路了,老大妈看见了他自己在哪里转悠,觉得很奇怪,过去问他,他说找不着回去的路了。老大妈问他刚才在哪里,他说刚才在买东西,老大妈就领着他到菜市场来了。弟弟一下看见我,就跑过来了。我抱着他,高兴死了,本来刚才还想揍他一顿,看见他回来了就都给忘了。我以后带着弟弟去哪里都再也不敢松手了。

      太可怕了。我说。幸亏旁边没有坏人,要是有坏人把你弟弟给拐骗带走了,那一辈子你都要内疚啊。

      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死了。你看了我一眼说。顺便问你一句啊,我们班小萍跟你挺好的,是吧?

      你说小萍吗?是啊,我们是一个院子里面的。我点点头说。她跟我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没有什么别的朋友,只有她。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小时候还打过不少架。

      哦,是这样啊。你好像松了一口气说。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找我来玩吧。我说。你知道我住在哪个院子里,我们家有一只狸猫,可好玩了,你一定要来看啊。你喜欢猫吗?

      喜欢。你笑笑说。不过我没有很多功夫。爷爷奶奶看得我很紧的,在家要赶紧做作业,然后要帮奶奶做饭还有打扫卫生。奶奶老了,我得多帮着她一些。你的猫是找人要来的吗?

      不是,是它自己跑来的。

      是吗?猫不是很害怕人的吗?怎么会自己跑来?你好奇的问。

      它一开始是很害怕。它跑我们家来,都是因为我们家有一个阁楼。我每天要自己爬楼梯到阁楼上去睡觉。我自己睡在阁楼上,上面有一个有很多格子的纸窗户。它本是一只野猫,冬天的时候,有一个窗户格子的纸破了,它夜里就从破了的窗户钻进来,在阁楼上取暖。我看到了它在那里,就想把它抱过来,它一见我从床上起来,就吓得赶紧跑了。后来,慢慢的,它跟我有些熟了,每天晚上都是它陪着我在阁楼上,它打的呼噜在夜里听起来可清楚了。我觉得它是一只很可怜的野猫,冬天也没有个地方呆,外面天寒地冻的,有时还下雪,就特意给它放一些吃的在窗户旁边等着它来吃,它进来后,闻闻就都给吃了。后来我把吃的放到里窗户远一些的地方,它也敢过去吃了。这样我跟它慢慢熟悉了,它好像不怎么怕我了,我就慢慢接近它,有几次快抓到它的时候,它都吓跑了。后来有一次我终于离它很近,它没跑。我抓住了它,把它带回了阁楼下的屋子里,喂了一些好吃的给它。它一开始吓的躲到了床底下,后来就不害怕了。从此它就变成了家猫,在我们家不走了。

      听起来很好玩的。你说。平时都是你喂它吗,喂它吃什么呢?

      是我喂它啊。我说。它什么都吃。喏,今天买的带鱼,回头我妈做带鱼的时候,就会把鱼头,鱼肠子什么的留给它吃,它可喜欢了。它还喜欢吃肉,有时候我妈做饭的时候,切了肉,我就去给它偷一些,藏在手里,偷偷喂给它。它是一只很馋嘴的猫。我想以后我什么时候上班了,就给它买很多鱼和肉,让它吃个够。你知道猫最可怜的是什么吗?

      挨饿受冻?你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说。

      不是,猫有一身猫皮,所以冬天冻不着它们。另外,它们也总是能找到吃的,能够抓到耗子什么的。我觉得猫最可怜的是它的小猫被送人。我们家的猫每年总要生一窝小猫,可是家里不能养这么多的猫,所以就要一个一个的送给别人。想想看,它的那些活蹦乱跳的小猫,被一只一只的送走,它该多心疼。每送走一只小猫,它都要去外面叫,想把它的小猫叫回来。然后它会更加在意的看护它的剩下的小猫们,看见小猫们在地上玩,它就会把小猫们叼回窝里。可是,不久它就发现又少了一只,就又到外面去叫,去找,但是它的小猫不会回来了。每次送走一只小猫,它都要出门去叫好几天。你想它会多心伤啊。

      那最后它的小猫都被送人了,它该多难受啊。你眼睛有些暗淡的说。

      是啊,我说。有一次我觉得它特别可怜,就求我妈说,给它留下一只小猫吧,就一只。我妈答应了,我们就没把它的最后一只小猫送人。它的那只小猫长大了,也是个女猫,后来也生了一窝小猫,正好赶上它也生了一窝小猫,想想看,两窝小猫在一起,我们家那时有11只猫。

      哦,那太好玩了。你高兴的说。你妈真好啊,让你养这些猫,要是我妈,才不会同意呢。

      是啊,她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我求她什么她都会答应的。你想一想,那么多各种颜色的小猫在一起,好玩是好玩,但是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

      后来呢?你接着问。那11只小猫在你们家还不闹翻天了啊?

      后来吗?小猫还不是都送人了。我叹了一口说。我要是能养的起,我会都养着它们的。

      我们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们家的院子前面。我说,我到家了。

      你笑笑说,谢谢你今天让我加塞儿。

      不客气。我看着你,突然想请你到我们家来玩。你不想到我家来看看我的猫吗?我问你。

      下次吧,你低下头,看着脚说。我还要赶回家去帮奶奶做饭去。

      你提着带鱼接着往前走了。一辆公共汽车从远处驶来,缓慢的进站,站牌就在我们的院子前面不远。人群蜂拥而上,有的尖叫着说踩了脚了,更多的人从后面拥挤过来,守在车门口。下车的人侧着身子挤下车,一个扎着辫子的年轻的女售票员在扯着喉咙喊着: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大家让一让了让一让了。人群却是依然我行我素的挤在车门口,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

      我看着你的背影走过车站,你的瘦小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下车的人群里了。

      晚上吃完饭我在家里做作业,精神总是无法集中起来,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你的身影。我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在想着你。我心绪不宁的在一张纸上乱画着,快乐和忧愁一起涌上心头来。

     

二十四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知道了什么是思念,什么是陶醉,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牵挂。我开始喜欢上诗歌了。我背着纪弦的诗,觉得里面写的就是你:“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 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一天下学后我顺着学校附近一条污染得很厉害地河边走,看见有两个女生在前面不远地地方站着,其中一个像是你的背影。我走近了看,果然是你和另外一个女生,正在看着河里漂着的一个篮球。篮球在水里一上一下起伏着,在污浊地河水里越漂越远。

      怎么办啊?我听见你对另外一个女生说。这可是学校的篮球啊。

      然后你回头就看见了我,眼里是焦急和无奈的神色。

      是你们的篮球掉河里了吗?我问你和你旁边的那个女生。

      是啊,你带着求救的眼光说。我们拿着学校的篮球,想去那边买冰激凌,结果没拿好,就把篮球掉地上,滚水里去了。

      我去给你们捞上来吧。我说着,开始把身上的衬衫和背心脱下来。

      这个河水很脏啊,你犹豫着说。里面都是旁边化工厂里排地污水,还有油腻,你不要下去了吧。

      这算不了什么,我在游泳池游泳时,还看见过屎从身边漂过呢。我边说边把裤子也脱下来,放在地上。我走到河边,穿着短裤跳进河里,向着篮球游去。

      污浊地河水里有一股呛人的气味,河水冰凉,混得看不见下面,里面有水草缠住我的脚。我屏住呼吸,昂着头一下一下游到篮球边。我的手摸到篮球,把它往岸边推。我看到岸边来了几个大孩子,站在岸边看,有人大声喊着:加油,快点儿。我游到岸边,把篮球抓住,扔到岸上去。

      我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上来,头上和身上淌着河里的脏水。我一边甩着头发上的水,一边去穿衣服。我看到那几个大孩子把篮球抢到手,在地上拍着。

      把篮球还给我们,这是我们的篮球。你对着那几个大孩子说。

      谁说它是你们的?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蛮不讲理地说。这个是河里的篮球,谁拿到就是谁的。我们抢到了,这个篮球归我们了。

      高个子男生狞笑着,拿着篮球,和他的几个伙伴要走。

      把我的篮球还给我吧,求求你们了,这是我们借的学校的篮球。你带着哭腔说。

      还给你也行,高个子的男生用很流氓地眼光看着你说。不过你要先跟我们到公园的小树林里去玩一会儿。

      你! 流氓!我看到你气哭了。

      我趁着大个子男生在跟你说话,悄悄走到他身后,猛地把篮球从他的手里抢过来,扔给你,说:快跑!

      你和你的女伴拿着篮球往远处跑,一边跑一边往这边看。大个子男生没有去追你,他抓住了我的衣服领子,想把我摔到在地。我跟他互相揪着对方的领子,在河边摔跤。我拿腿扫他的脚,想把他绊倒,他的腿躲开了。另外几个男孩子一起蜂拥上来,把我按住。

      想在妞面前表现自己,是不是?高个子男生看着我的脸。他一拳头照我的脸上打来,我一扭头,他的拳头重重地打在我的眼眶上,我的眼前冒出一阵金星。

      给你长个教训。高个子男生伸着手指戳着我说。给我揍他,狠狠揍。

      他们一起把我摔到在地,把我拳打脚踢地臭揍了一顿,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你跑了过来,说你的女伴已经拿着篮球去回学校叫老师去了。我说不用了,他们已经走了。你端详着我的脸说:他们打得你好重啊,你的眉毛流血了。我伸手摸了眉毛一下,看到手上果然有血。我拿手背去擦,你说别那样擦,你手上脏,别被感染了。你从兜里掏出手绢来,给帮我把眉毛上的血擦下去,里面又有血了渗出来。你说,止不住血,我跟你去医院吧。我说,不用,找个自来水洗洗就行了。

      你跟我走进了附近的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个大妈在坐着。你说,大妈,能用用您们的自来水吗?他被人打了。那个大妈看见了我头上的血,就赶紧领我们到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让我洗伤口。我脱了上衣,把头在自来水龙头底下冲了几遍,把头上脖子上的脏泥洗掉。自来水很凉,把眉毛上的血给止住了。我把脏了的衬衫也顺手给洗了,拧了拧后湿漉漉地穿在身上。

      你看,不流血了,没事儿了。我指着脸上的伤口对你说。

     

      你陪着我走回家去,一边走一边和我聊天。那天我觉得心里很高兴,因为能够跟你并排走在一起,我一边走,一边拿眼偷看着你,头上和身上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了。

      本来我想约你什么时候放学后出去玩,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利用帮你的忙而要求你做什么,所以什么也没说。后来你跟我说,当时我要是约你出去,你会答应做我的女朋友的,结果我把机会给错过了。

      唉,都怪我,我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虽然心里喜欢你,也不敢去跟你说。

      在那之后几天,我有几次看见你单独在操场上的板凳上自己坐着,每次我顺着跑道跑过你身旁,你都好像是期待着什么似地看着我。我每次都想停下来问你放学有没有功夫去一起走走,但是每次见到你,话到嘴边我都没敢说出来。等有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想去跟你说时,你却是和同伴们在一起,而且眼睛再也不看我了。我的勇气被打击了回去。

      我偷偷给你写了一首诗,几封情书,都没敢交给你,自己偷偷地写,偷偷地看,觉得写地不好,偷偷地撕了。我在纸上写满了你的名字,又把纸揉成一团,仍掉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我们又回到了以前地状态,谁也跟谁不好意思说话。每天你依旧在课间和同学在操场上玩,我和男同学打闹着从你的前面跑过,你偶尔看一眼我,又把目光收回去。我还是经常藏在院门口,等着你从院前走过,心里响着《童年》的歌声:

      隔壁班的那个女孩  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嘴里的历史  手里的漫画   心里初恋的童年

     

      我想我的性格可能是有缺陷,对女生特别没自信地那种,而且特别怕受打击,所以虽然想你想得不行,见了你却无法迈出第一步。

      刚刚开始尝到的爱折磨着我,我每天晚上都在对着天上的星星想你。自从喜欢上你之后,上学再也不枯燥了,我每天都等着去上学,好在路上和操场上见到你。

      夏天的晚上,我跟家里人在家里的葡萄树下乘凉,我爸妈摇着蒲扇聊天,我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天空发呆。我知道我在爱着一个人,我的心里的甜蜜和忧伤混在一起,我常常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将要离家远行地人,肩负着使命,要告别心爱的姑娘。我一遍一遍的读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在脑海里把自己相像成保尔,把你相像成那个带着资产阶级情调的美丽的冬妮娅。我哥哥给了我一把口琴,我一遍一遍地吹那首悲伤的《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我逐渐再也忍受不了对你的爱的煎熬了。

      那一天我在操场上,看见你和几个同伴站在那里说笑,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做跑步前地热身,你的眼睛向我瞥来,我知道你在看我。你突然离开了你的同伴,自己向着操场的一个看台后走去。

      你走着走着,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机会来了。我的心突突的跳着,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你保持着一段距离向看台后面走去。我到了看台后面,看见你站在一根柱子后面,嘴里嚼着口香糖,在看着我。周围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你跟前,突然握住了你的手。你被我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脸一下涨红了起来,你使劲儿挣开了我的手,说:

      干嘛?

      我爱你。我想你。我爱你爱得要死了。我不知到哪里来地勇气,一下连着说出这几句话。

      别说了。你用你的手堵住我的嘴。放学后你到图书馆旁边地公园等我吧。

      说完这句话,你就头也不抬飞快地走了。

      我幸福死了。那一刻,我想就是给我全世界的财富,我也不换。

     

      放学后,我背着书包,早早地来到了图书馆旁边地那个公园,躲在门口附近地一棵树后,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从学校往这边的路。等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你,你穿着花裙子,背着你的书包,往这边来了。你进了公园的门,眼睛四处看着,我从树后蹦了出来,说:

      这边来。

      我拉着你的手就往公园的小树林深处跑。你跟着我跑,我们跑到了一处无人地隐秘的地方。你拉着我的手说:

      停一下,跑不动了。

      我停下来,喘着气,你也停了下来,胸口上下起伏着。

      我爱你。我跟你说。

      我也爱你。你红着脸说。

      这是我听到过的世界上最甜美的声音了。你的身子在颤抖着,手紧紧地拉着我,手心里都是汗。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想你,每天都想你到半夜。我对你说。我跟你坐在小树林中的一个木头桩上,身子靠着身子,手拉着手。小树林里静悄悄地,只有我和你,两只小鸟在蹦跳着,蚂蚁在地上搬运着食物,夕阳从树梢里透过来,洒在我们身上,把我们的脸和脖子染得通红。

      那你什么不早点儿来找我呢?你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我,问我。

      因为。。。。因为我害怕。

      害怕什么?

      怕你拒绝我。我说。我怕丢脸,怕被人笑话。你知道我们班一个男生给一个女生写了条子,那个女生不理他,还把条子让别人看了,他都成了班里最大的傻瓜蛋了。

      我永远不会是那种人。你说。

      我爱你。我重复着说。

      你使劲儿握了我一下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你突然挣开我的手,蹦起来说:不好了,该回家了,家里该问我干什么去了,这么晚还没到家。

      我恋恋不舍地跟着站起来,说:我送你回家。

      不行不行,你摇着头说。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们家里要是知道我跟男生这样,我死定了。我先走,你一会儿再出去。

      那么,我说,明天下学还来这里好吗?

      好,明天你不要在公园门口等我了,那里太显眼,你就直接到这里来吧。

      你匆匆地走了,你走得很快,书包在身上一晃一晃的,你的白色的凉鞋的带子好像开了,你低下头系凉鞋,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从此后这个小树林就成了我们幽会的地方。学校早就禁止中学生谈恋爱,我们只能偷偷地相爱。

      少年地爱,是那么地纯洁,那么地真诚,那么地毫无算计毫无私心,只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予对方,而不要求对方做什么。我们只是拉着手,从来没有想过做别的。有的时候你拉着我的胳膊,靠得我很近,我能感觉出你的小小的还在发育的乳房贴到我的胳膊上。我的胳膊一动不敢动。我怕亵渎了我们之间的纯洁的爱,从来不敢去碰你的身体的敏感部位,有的时候你弯身的时候,我瞥见你的衣服里的乳房,赶紧把头扭开。

      我们的眼里,眉毛上,嘴角上都是爱。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地情话,说不完地爱。跟你在一起,我只想说“爱你”,每天把爱你的话对你重复一千遍,你还是听不够。我想把什么事情都跟你说,跟你倾诉,想为你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我想一定要成为一个有成就地人,要做一番伟大的事业,要对得起你的爱。平时不怎么用功的我,突然发奋起来,开始好好看书好好准备考试了,经常看书到深夜。家里人都奇怪,不知道我怎么突然一下开始这么努力学习了。

      我回到家里,还在呆呆地想你,吃饭地时候有时会突然停下筷子来发呆。我妈看见了,心疼地说,晚上早些睡,别这么看书了,看书都看呆了。我沉醉在你的爱里面,全然不知道我妈说了些什么。

      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幸福,浑身充满了奋发地动力,觉得为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我立志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要成为一个让你为我骄傲的人。我把这一切都对你倾诉,你感动得眼里流出泪来,一遍一遍的说:我爱死你了。

     

      可是我们的偷偷的爱,终究被别人发现了。先是班里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用异样地眼光盯着我,后来我放学地时候,有人在后面尾随。我过去跟一些人打过架,结下过一些冤仇,我怕他们出现在小树林里,所以每次都小心地甩开后面跟着我的人后,才偷偷到小树林跟你相会。

      有一天我跟你在小树林坐着地时候,突然出现了几个联防队员,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房子里,说有人报告说公园的小树林里有人搞流氓活动,要我们交代搞了什么流氓活动。我们说没什么可交代的,我们就是同学,在一起做功课。联防队员吓唬我们说,要是不交代,晚上就不放我们回家,还要告诉老师和家长。

      我们都害怕了,要是老师和家长知道了,他们肯定会阻止我们继续见面的。我问那些联防队员们,交代什么可以放我们回家,一个抽着烟的联防队员说,比如说我摸了你的底下什么的。他说,我只要承认了,写一份检查,马上就放我们回家。我看着你,你显得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好吧,那我就承认摸了她底下一下。你让我们赶快回家吧。

      联防队员们让我按照说的写了一份检查之后,放我们走了。我们匆匆的往家走,感到庆幸,好在没有出什么事情。我们想家里和学校不会知道的。我们说好了回家就跟家里说去新华书店遇上同学了,所以回家晚了。我们太天真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把我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摆在校长桌子上的是我给联防队的那份检查。我的头一下就大了:他们把检查交给学校了。这时,他们把你也叫了进来,你哭泣着,被他们吓坏了。为了不把你给更多地牵扯进去,我就说是我在耍流氓,你不愿意,跟你没关,你是受害者。

      我回到班里的时候,听到学校里的喇叭在广播,说给我停学一个月的处罚,说我乱抠乱摸一个女学生的阴部。班里所有的人都用鄙视地眼光看着我,特别是班上的女同学。有人冲我的背后扔来橡皮,还有人冲我吐了一口痰,那口痰优美的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形,落在了我的后脖子上。

      学校把我爸从单位叫来,让我爸把我领回了家。我爸没有说我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他带着我去找了联防队。联防队的人拿着我亲笔写的检查,一口咬定他们没有诱供,说我写的都是真的。我爸带我走出联防队的大门的时候,还是没有埋怨我,他只对我说了句:儿子,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吸取教训,让坏事变好事。

      此后的一个月,我闷在家里,连大门也没出。我怕街上的人在我身后骂我。我担心着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虽然学校没有点你的名,但是我知道不久小道消息就会传开,别人就会知道是你。我后悔我屈打成招,让那些联防队员们给耍了,还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和屈辱。但是后悔已经没有用了。我想出去找你,但是一想我若出去见到了你,那些人就更有口实了,而且,你的家里肯定也严禁你再跟我来往,所以恐怕也无法单独见你了。

      等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你转学了。

      我无法诉说我心中的悲伤,除了你,谁还会懂我呢?我开始更加努力的读书,没日没夜的看书,让那些枯燥的书本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你来,那时我会拿出我的口琴,接着吹那首悲伤的《红河谷》: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

      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后来,我听说你去了另外一所高中,虽然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是你的学校离我的学校很远。我觉得很失落,心里很悲哀和惆怅。晚上在家的时候,总是想找个借口出来,在街上走走,走过你所在的院门口,想跟你偶遇一下,但是终究再没见到你。我跟家里说要每天早上去跑步锻炼身体,从此我每天早上从你的院门前跑过,只为了从院门口向里面望一眼。不管刮风下雪的跑了一年,我也没有见到一次你,最后只好放弃了跑步。

      你们班里的小萍跟我住在一个大院里,她高中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老是拉着手在街上走,让别的孩子们都很羡慕。小萍有一次替我去你的中学打听你的消息,回来后跟我说你早搬走了,为了准备高考,你回到你父母所在的外地去了,那里高考录取分数低,家里想让你上个好大学。

      小萍是我的比铁哥们儿还铁的姐们儿,她是我的发小,跟我同岁,从小跟我在一个大院里一起长大,无话不谈。在我小的时候,她几乎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她是我们院里一个著名的疯丫头,谁也不怕,胆大泼辣,什么亏都不吃。她一直到初中的时候总是跟我在一起玩,为此我没少受到院里别的男孩子的羡慕和嫉妒,也没有少受别的女孩子的白眼和鄙视。后来她高中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就主要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玩了。再以后她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换了一个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也在我们大学,从此她和她的男朋友经常到我的宿舍来坐一坐。她和她的男朋友常常替我出谋划策,给我支一些大胆追女生的招儿,虽然事实证明他们的招数一招都没灵验过。这倒也不能怪他们,事实上,他们给我支的招数我一招都没用过,因为我心里还是只有你。

      后来我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偶遇过你一次。那是放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门口的副食店排队买东西,从窗户里看见一个很像你的女孩从副食店门前走过。我觉得很疑惑,你不是去外地你的父母家里去了吗?后来一想,可能是暑假你回北京来看你的爷爷奶奶吧。我跟后面的人说劳驾替我站个队,赶紧从排的长队里跑出来,去看是不是你。我出去的时候,看见你走在前面,个子长高了,胳膊更细长了,显得更苗条了。你穿着一个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裙子下面是你的白白的腿,脚上依然是一双简简单单的白色的平底凉鞋。

      我一眼认出了就是你,但是却没有勇气去追上你跟你讲句话。我就在后面跟着你,想看看你去哪里,好假装对面遇见你。我看到你跑过马路,上了一辆刚开过来的39路公共汽车,我也赶紧跑过去,正好后面又来了一辆39路公共汽车,就上了后面的车,站在司机旁面,两眼盯着前面的车,想看你哪里下车我就哪里下车。我这样的跟到了公共汽车的总站,也没有看见你下车。我下了车,跑到前面的39路车去看时,里面早已经空无一人了,你肯定是中间哪一站下了车,我没有看到。我只好懊悔的坐车回来,心里很沮丧,很后悔没有去追上你去跟你讲句话,也后悔没有中间停站的时候赶紧换到你的那辆车上去。

      那次偶遇你的事儿我没敢跟小萍唠叨,怕她骂我一顿没出息。

      我自己安慰自己说,以后还会有机会遇见你的的。可是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自此你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几年中我再也没有碰到过你,直到小萍告诉我,她在紫竹院的英语之角遇见了你,说你高考时考回了北京,在北京上大学。

      也许命里注定我们是有缘分的。后来你跟我说,其实初中的时候你一开始就喜欢我,也猜出了我在上学的路上经常偷偷等着你。只是,你不会主动跟我说话。

      啊,青春的朦胧的爱,有多少是羞于说出口的。

     

二十五

      木樨地三里河桥西边,当我们还沉浸在数学系的小男孩的吉他伴奏的嘶哑的花房姑娘的歌声中的时候,前面的市民已经如潮水一样的溃退下来了。

      夜黑沉沉的,月亮似乎也藏在了云雾里不再露面了,天上只有被撕裂了的云层后面有一片淡黄的微光。一阵夏的夜风吹来,马路两边的槐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树身上的木疙瘩像是狰狞的鬼脸,显得黑森森的吓人。在惨白的灯光下,只见不断有人从西边过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军队来了。一个小伙子飞一样地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平板车上面躺着一个男人,他的头上和身上都是血,血把他的白衬衫都湿透了。三轮车旁边和后面跟着几个人在跑,有人在路边问:怎么了?三轮车后面的人喊着回答说,让士兵的大棒打的,士兵抡着大棒,见人就打,TMD太凶残了。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此时都无法再静坐了,他们站了起来,纷纷向西面看去,只见不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后面是军队的黑绿色的装甲车,坦克和卡车的长龙,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一眼望不到头地向着这边移动过来。军用卡车的车灯在暗夜里闪着耀眼的白光,照出前面车的车篷子里面满载着手持冲锋枪的陆军士兵。几辆坦克在前开路面,坦克的钢铁身躯反射着路灯的惨淡的白光,粗大的炮筒指向前面,炮口黑黑的,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前面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我们看不清坦克前面是什么,只见人群在喧嚷呐喊着,不少人在冲着军队扔石头瓦块,人群前呼后拥着,像波浪一样,一会儿向前涌去,一会儿后退,好像在跟士兵们展开拉锯战。不断地有人从人群里架着满身是血的市民出来,一边咒骂着,一边在路边走,路边上有一些人骑着三轮车在等待,见到受伤的,就把他们扶上三轮车,向医院方面骑去。有个三轮车上载着一个学生,学生手里拿着一件沾满了血的衬衫,喊着:这是军队的血证,我要把它带到天安门去。

      吴老师把自行车停放到了路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走过来对我说:

      军队的前锋是一支士兵突击队,他们都手里拿着木头的棒子,见人抡头就打,前面的市民基本是散兵游勇,他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军队马上就要冲到这里了。

      我跟吴老师说,您别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吧,您有家有小的,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家里还有太太和孩子谁来照顾呢?

      吴老师说,我知道,我再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就走。

      同学们,同学们,请大家继续坐下来。我对着那些已经站起来的学生们喊着话。大家看到了,军队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他们有大棒,他们有枪枝,他们有坦克。我们有什么?我们只有一颗爱国的心和年轻的血肉之躯。同学们,我们是打不过他们的。让我们继续静坐在这里,让坦克从我们身上压过去吧。

      大家听见我这样喊,就陆续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坐下来的学生,看到有一些女同学坐在前面,就说,请你们这几位女同学和后面的男同学换一下位置,让男同学坐到前面,女同学坐到后面去。我看到几个男生主动站起身来,让出自己的位置,让女生坐到后面去。

      我正在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突然听见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夜幕中刚才那辆飞过去的军用直升飞机又飞回来了,它在我们的上空盘旋,像是在侦查一样。军用直升飞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向着西边飞回去了。

      我的心沉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直升飞机带给我不祥的预感。我知道,此刻这直升飞机上肯定坐的是军队的高级指挥官,他们一定在察看地面情况和军队的进展,随时向地面上的部队下命令,督促地面部队向前进攻。他们一定看到了我们这里的静坐的学生和后面桥头的路障,一场恶战看样子是免不了了!

     

二十六

      很快,前面路上的市民们顶不住军队的进攻,向后溃退了下来。有的人捂着脑袋,有的人捂着身子,有的人的脸上和身上流着血,有的人边走边喊:军队太凶了,他们拿大棍子打人。夜幕下不断有人被搀扶着离开马路,抬到三轮车上运走。

      我看到一个女的搀扶着一个男的从前面退下来,男的一瘸一拐在走,像是腿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女的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跟他说话,好像是在劝慰他。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认出来他们是曾经在桥上散步的那对工人情侣。他们原本在学生们后面站着,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了,看样子是被军队给打了一下,受的伤不轻。

      我回身看了一眼桥中央的路障和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上的学生们,看到他们镇静地等待在路障后面,心里有了不少宽慰。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跑到前面来支援我们,那样要是第一道防线被突破,第二道防线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守了,而第二道防线凭借路障,具有很好的地势,是能够阻击军队的最好的防线。

      我看到一些勇敢的市民还在向着军队的突击队扔石头。军队的士兵们时而聚集到坦克旁边,让坦克替他们挡住飞来的石块,时而聚集起来猛往前冲,一阵木棍乱飞,市民们抵挡不住他们的猛冲,只能往后和两边撤。军队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地向前紧逼着,他们采取的是收缩后猛冲的战术,几百个突击队员们先收缩到坦克周围,然后一声号令一齐猛冲,大棒一齐挥舞,挡在他们前面的那些缺乏组织的市民们的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抗衡军队的训练有素的强大冲击。市民们且战且退,打不过就往后面和两边跑。在军队突击队的凶猛攻势下,我们前面的市民们都被士兵们的木棒驱散了,他们撤到了路两边的观战人群里。

      我向前看去,只见昏暗的路灯下,军队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士兵们的头上的一排排绿色的钢盔在闪光,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能够看见最前面是一只凶神恶煞般的突击队,突击队的人有几百人,他们头戴钢盔,手拿大木棒,见人就抡,路上的市民们被他们纷纷打跑。几辆庞大的坦克跟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提供掩护,坦克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装甲车和带着篷子的卡车,卡车上坐满了手持冲锋枪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为了鼓舞士气和防止急躁的情绪让大家乱了阵脚,我走到前面,说,同学们,市民们,军队已经来到我们面前,考验我们的时候到来了,让我们一起最后唱支歌吧。我向数学系的小男孩做了个手势,他甩了一下长头发,把细长的手放在吉它上,开始弹奏起《血染的风采》这支悲壮的歌曲来。

      我打起了拍子,静坐在地上的男学生和女学生们一起用低沉的声音唱了起来:

      也许我告别 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 再不能起来

      你是否还要 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我看到许多学生和市民们的眼睛湿润了,我们一起放声歌唱,歌声震动了宽阔的街道。路两边观战的市民们也开始跟我们一起唱了起来。在我们的歌声中,军队的手持大棒的前锋缓缓地在向着我们逼近,他们凶神恶煞一样手持着木棒,把马路上的市民赶走。几辆涂着绿漆的坦克的炮塔转动着,黑洞洞的炮口威胁地指向了学生和市民。

      坦克的马达轰鸣着,巨大而恐怖的钢铁履带把地上的隔离墩碾碎,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不可阻挡的怪兽一样向前碾来,这让我想起了电影中看到的德军的坦克在街道上凶狠的横冲直撞,从民房中穿过的镜头。我想起了一部罗马尼亚电影,电影里一个年轻的德国军官开着一辆坦克,坦克炮塔转动着,在追逐一个同样年轻的罗马尼亚军官。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的小提琴手倒在花坛里的慢动作镜头,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小提琴手,她长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眼睛上是长长的卷曲的睫毛。她穿着一个白色连衣裙,在匆匆地跑着,一个德国士兵的冲锋枪响了,她缓缓地向院子中的花坛上倒去,身子倒在美丽的花丛里。

      这时空气中的恐怖气氛达到了极点。若是没有见过真坦克的人,是很难体会那个庞然大物向着你开来的恐怖的感觉的。在边上的士兵的衬托下,坦克的钢铁身躯看起来是那么的庞大和不可阻挡。它碾碎了一切在它面前的障碍物,坚固的水泥墩子被坦克碾得粉碎,一个歪在路上的自行车被坦克恶狠狠地压扁,成了铁片。

      学生们坐不下去了,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挺直了胸膛,毫无畏惧地面对着坦克和士兵的大棒。站在前面的同学们把手互相挽起来,后面几排里的穿着裙子的女同学也在互相挽着手臂,我看见许多女学生的眼里噙着泪花。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为了他们的勇敢。他们涨红着青春的脸,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军队和压过来的坦克他们毫无畏惧,纵声地接着唱着歌:

      也许我的眼睛 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 将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军队的突击队和坦克在离我们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支挡在钢铁炮管和履带前面的手无寸铁的无畏的学生和市民队伍。面对着阵容整齐的这一支无畏的学生队伍,面对着我们的悲壮的歌声,面对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拿着大棒的手颤抖了。他们互相看着,钢盔底下的眼里出现犹豫和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看到士兵们的脸也是同样的年轻,我想起了高中有些没有上大学的同学去当了兵,这些士兵们有些可能也像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样那样年轻,那么面对着自己的同龄人,他们怎么能下得去手呢?他们难道看不出他们面对的不是暴徒而是学生吗?难道他们被彻底洗脑了,竟然会相信我们这些学生是暴徒吗?他们难道不也是跟我们一样痛恨贪污腐败,痛恨官倒,痛恨社会不公,痛恨物价飞涨吗?他们去当兵,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吗?他们家里若是有权有势,他们会去当兵吗?

      士兵们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是一个年轻的拿着枪的英俊的军官,看起来像是军校刚毕业的学生,钢盔底下露出的是两道紧缩的浓眉。他站在突击队的前面,也在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坚定的目光,他呆住了,两道浓眉锁得更紧了,好像在痛苦地思考一样。

      学生们的歌声在继续飞扬,在静静的暗夜里,在暗淡的路灯的照射下,在坦克和装甲车军车的阴影中,在手持大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们的衬托下,这歌声显得更加有力和悲壮,更加震撼人心,那是几百张嘴里一齐吐出来的无畏的心声。夏夜的凉风吹过来,把歌声带到更远的地方,那些站在军车上的士兵们都呆住了,他们有的垂下了头,松开了手中紧握的冲锋枪。路边有的市民不仅呜咽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血染的风采

     

二十七

      空气凝固了。夜幕下,那只庞大的军队停止了移动。军队的突击队和我们隔着大约三十米的距离互相对峙着,谁也没有往前移动。路边的观战的人群也屏住了呼吸,静观事态的发展。军队的卡车和装甲车的长龙停了下来,一些士兵和军官走向前面来。我看见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军官走向前来,在和突击队的指挥官在说着什么。

      路边的市民群里有几个人走出来,像是要向军队走去,马上被别的人给拉了回去。有的人开始向军队喊起来:人民军队不打人民!有的人喊:他们是法西斯!士兵们脸上是麻木和漠然的表情。他们知道,我们不会给他们让路的,他们只能用木棒或者坦克把我们驱散,但是,他们握着木棒的手在出汗,在颤抖。毕竟,挡在他们面前的是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的年轻的学生,我们连砖头都没有。对着这样的学生下手,那要多狠的心肠啊。

      刚才飞过去的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飞了回来,在低空盘旋着,士兵和军官看着天上的直升飞机。直升飞机不耐烦的在天上飞着,盘旋着。那个年老的指挥官看了几眼天上飞的直升飞机,在犹豫着。直升飞机上飘下来一张纸,有个士兵捡到了,交给了年老的军官。他看了之后,走到那个突击队的年轻的指挥官,严厉的说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腕子上的手表,随后拔出了腰带上挂着的手枪。

      突击队的年轻军官点了点头,向着突击队大声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手向学生们的方向一挥。那些突击队的士兵们犹豫着,没有反应。军官暴怒了,他挥舞着手枪,向着士兵们怒吼了起来,好像在说谁要不听从命令,军法从事。士兵们这才反应了过来,举起了大棒,向着我们的方向冲过来。这时,学生后面和两边的市民们一起呐喊,石头和砖块一起雨点一样飞向了士兵们,砸在了坦克上,地上,突击队的钢盔上和衣服上。突击队缩了回去,他们躲到了坦克两边和后面。当市民们停下来的时候,突击队捡起了地上的石头和砖块,向着市民们集中的地方仍去。因为市民聚集的多,每一块石头都几乎能击中一个市民。市民群里不断响起被石块打中的哎呦的声音,有的人脑袋上中了石块,有的人身上中了石块。市民们开始咒骂起来:法西斯!

      看到军队的突击队聚集到坦克周围,我知道,他们要开始实施他们的一贯战术,要一起抡着大棒向前猛冲了。

     

二十八

      我以为自从初中一别和那次偶遇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北京是个多大的城市啊,里面有多少人,要想在人海里遇见你,真是大海捞针一样。

      高中的时候,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去跑半个小时的步,然后回来洗脸吃早点。跑步的时候,从你的院子前面跑过的时候,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吃完早饭去学校,上午上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去上学。放学的时候,我就拐进街角的图书馆里去看书,一直看到晚饭的时候回家吃饭。晚上去学校上晚自习,晚上九点的时候从学校回家。

      我的高中的同桌是一个矮个子的,有点儿胖,皮肤有些黑的女生。我的课桌很乱,课桌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桌面上也是很凌乱,她常常趁我不在教室的时候替我收拾一下课桌。当我很惊奇的发现课桌整齐多了,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她扬起头,假装不知道地看着前面,她的娇小的鼻子可爱的翘起。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想你要是跟我同桌该多好啊。有一次她跟我说了好几遍她想去看一个电影,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不想约她去看电影,因为我知道即使跟她去了,脑子里想的也会是你。

      虽然见不到了你,我总是忘不掉你。我总是试图回忆你的样子,你的黑黑的眼睛,你的薄薄的嘴唇,你的苗条的身体。我有时晚上自己骑车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在路灯下看书,想要是你也在该多好。有一个春天的中午,我偷偷地进了你家住的那个院子,想看看你到底还在不在那个院子里。那个院子里我没看见人,大概人们都在睡午觉。我不知道你原来住在里面的哪一间屋子,我只是茫然的四处看了一圈,又怕被人当作小偷,什么也没看到就匆匆地走了出来。我走出院子的时候,闻见很浓的丁香花的味道,一看是院子旁边的一颗丁香树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那浓厚的香气,竟像是我那次跟你一起排队的时候闻到的你身上的香气。我看到院门的底下长着野草,蚂蚁在边上爬来爬去,想象你一定曾经蹲在地上看过那些蚂蚁,对那些蚂蚁也生出一些亲近感来。

      从你的院门出来,我的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跑到你的院子里来看,都不知道你是否还住在这里,住在哪间屋子里。我只是体味着思念你的感觉,那种带着丝丝甜味的感觉。我顺着路边慢慢走回家去,脑子里充满了幻想和沉思。春天的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太阳也不那么晃眼睛,我在太阳底下懒懒地走着,看着槐树上长出的嫩叶,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

      高中几年,就在这种滑稽可笑的对你的幻想中过去了。我的同桌最后对我丧失了希望和兴趣,她觉得我是个疯疯癫癫的神经不正常的人,既笨拙,也不会讨好女生,更不懂风趣,情商是零,体会不到女生的温情和媚眼,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 我有时觉得她的声音很甜美,她眯着眼睛看我的时候也很有风情,但是我看到她总是想起你,觉得她的甜美的声音是你的,她的脸上的红晕是你的,她的微笑是你的,她的眼睛里的风情也是你的。

      那个时候,我在书里获得了巨大的快乐,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读书,读各种各样的小说,读历史传记,读那些读不懂的哲学著作。一本好书常常使我非常快活,书把我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带到一个脱离了尘世的宁静的真空里,让我的思绪自由飞翔。在那里我没有尘世的苦恼,没有尘世的冲突,那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我全身心地沉浸在书给我带来的快乐里,体会着书里的人物的爱情,为书里的人的悲欢离合撒下眼泪。

      我在幻想着未来,觉得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地点我会再遇见你。

      果然,我的幻想没有错。那一天终于来了,而那天来到的又是那么偶然。

     

二十九

      我那天去找小萍,纯属偶然。

      那天下午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情很烦闷,想找个人聊聊,就想起了小萍。黄昏的时候,我穿上大衣,骑车从南校门出来,穿过倒爷和骗子们聚集的中关村,骑过行人和车辆川流不息的熙熙攘攘的黄庄,向着北外骑去。外面的天气很冷,行人的嘴里哈出白气来,我用一个围脖把大衣的领口系住,冒着风往前骑。

      我记得那天我骑到离北外不远的魏公村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了。远处的天空上一片红霞,太阳的余光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云彩染成金黄色,像是撒哈拉的大沙漠,有的云朵就像是沙漠上行走的骆驼,背上是鼓鼓的水囊。看到骆驼云,我就想起了《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电影里面那个带着阿拉伯头巾的英国人在骆驼上打瞌睡,掉在沙漠上的情景,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近处的云彩却仍然是一长条一长条的,呈着深浅不同的青灰色。远处的楼房背光看过去,像是一个一个剪影,有的楼房的里的管灯亮了,在剪影上开出一个一个四方的窗口来。

      我来到北外的时候,看到北外的门口在施工,一个铁吊车停在院内,旁边像建筑施工工地一样乱七八糟地堆放的一些木头和乱石砖块。我骑车绕过铁吊车,眼睛盯着路面,生怕被铁钉子什么的把车胎给扎破了。骑了一会儿之后,就到了那个熟悉的北外女生宿舍楼。楼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她穿着一个紫色的半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靴子,撅着嘴,皱着眉头,像是在等谁。

      我把自行车停放在宿舍楼前,直接上楼去敲小萍的宿舍的门。我听见里面说,谁啊?然后门开了,小萍从里面探出一个夹满了发夹的头来。是你啊,她说。进来吧,屋里没人。

      我进到屋里,看她们的女生宿舍,虽然也是乱糟糟的,毕竟比我们的男生宿舍整洁干净多了,地上没有那些纸张垃圾,桌子上也比较整齐。小萍的床在一个下铺上,她的床上挂着一个紫色和绿色的大格子布帘,拉上之后可以把整个床都给挡住。布帘里面是一床花被子,旁边放着一个大白熊猫。床单也是跟布帘同样颜色的格子布,像是用一块布料裁出来的,床单上散落着一个耳机。白色的软软的一个大枕头边,放着一个小巧的短波收音机,靠墙的一边放着几本书。

      外面很冷吧?小萍给我拉把凳子让我坐下。她上身穿着一个白色的羊毛衫,下面是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厚厚的粉色袜子,踏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我先到暖气旁边暖了一下手。屋里的暖气很暖和,我觉得喉咙里有些干燥,一看窗户,上面布满了水气和雾气,外面的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今儿你怎么有功夫上我这里来了?小萍坐回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把一本外文书扣过来放在床上。

      没事儿,就是闷了,想找人聊聊。我说。读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红字》,她说,没听说过吧?

      你牛啊,我说。霍桑的书你能读原版的?

      哟,看不出来,你也知道霍桑啊?她说。

      我最喜欢他的书了。不过跟你没法儿比,我看的是翻译过来的。我说。你看人家写的那爱情,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那个女的,给一个牧师生了孩子,还宁死不屈,绝不当众说出他的名字,宁肯被人在胸膛上烙上红色的字,把一个耻辱变成了高尚 ---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类书了?

      我?我怎么就不能喜欢这书?她吐了一口瓜子皮说。那你说我喜欢什么书?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开玩笑说。

      切,早看过了。小萍说。她站起来,从桌子上找了一个看着干净的杯子,把里面剩下的一点儿白开水泼到墙角,从桌子上拿过一个茶叶筒来,从里面倒出一些卷卷的茶叶粒到杯子里,拿暖水瓶倒了满满一杯开水,推给我说:

      喝茶吧,最好的茶叶,刚有人送我的。

      谢谢你。我接过茶杯,用手捂着茶杯,暖着手。

      找我有什么事儿,快说吧,别让我闷着。小萍看着我笑着说。

      哪里有什么事儿,不过就是一个人烦了,又没有别人可以跟我聊天,就找你来了。

      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小萍说。省得你闲的没事儿老来打搅我。我们外院有不少好女孩呢。你妈见了我也老唠叨让我帮你介绍个女朋友呢。我们室友里有没有你喜欢的,有的话尽管说------

      不想,我说。没兴趣,你们外院的太风流,我也接受不了。

      谁风流了?我们顶多也就是正常。小萍说。真的不想让我给你介绍一个?

      不想。我烦恼的说。一点儿都不想。

      真的不想?小萍看着我说。哎,对了,我看见初中时你喜欢的三班那谁谁了。

      我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小萍,脑子里一片麻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我坐在那里发楞,不知道说什么。我想起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你家院子前面的丁香树,想起了那个静寂的午后我去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院门口的石子缝隙里的野草,想起了春天的丁香花的浓郁的香气,想起了从你家院子前走过的异样的感觉,这一切都一下浮现在脑海里。从初中到现在,一晃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像是一个做不醒很长的梦一样,总是想起你。

      我忘记了小萍还在看着我,只是在呆呆地楞着,像是石化了一样。往事一件一件地涌上心头。我想起了在院子门后偷偷地等着你;想起了那个下冰雹的日子我们一起在一个门道躲避冰雹,你轻咬着嘴唇,我想把自己的嘴唇压倒你的嘴唇上的感觉;想起了在副食店我们排队在一起时看到你的红云一样的脸时的加快的心跳;想起了我们初中毕业后在副食店的偶遇;想起了在你面前的不知所措,心慌意乱和结结巴巴;想起了与你的目光相遇时的发窘;想起见了偷偷看你时的快活和发慌;想起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时的欣喜;想起思念你的时候的发晕的感觉。想起了我想去吻你的嘴唇,想起了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想你的那些日子。“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象朵永远不凋零的花”,你的眼神曾经让我心跳,让我充满了醉意。听到你说一句话,听到你的甜美的声音,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快活。

      我曾经许多次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你,为什么爱你。我觉得就像是中了丘比特的箭一样,好像就无来由地爱上了你,爱上了你的一切: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子,你的笑容,你的声音,你的头发,你身上的香味,你的呼吸,你的美丽的手,你的走路的姿势,你的一切。我想起那次在副食店跟你一起排队的时候,我跟你挨得那么近,身子挨着身子,我觉得你的身子滚烫,我看到你脖子上的红晕,曾经忍不住要把嘴唇去亲你的脖子一下,我觉得你的胸脯在一起一落。我想起你看我的时候,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温柔。我的心让你的微笑照耀得幸福起来。爱一个人是多么地快乐啊。 我想起你走之后我心里的失落,想起看不到你的折磨,就像是人生都失去了意义一样,就像是死亡罩住了自己,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剩下心灵的空虚。

      你怎么了?小萍摇了我一下。我好想从梦中醒来一样,张着嘴说,啊?

      你怎么跟傻了一样,这么激动啊?小萍嬉笑着说。原来你还是这么爱她啊。这回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了,原来是一直等着她啊。

      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我抓住小萍的胳膊,摇晃着说:你在哪里看见的她的?快告诉我。

      你把我胳膊抓痛了。小萍甩开我的手,嘟囔着说。在紫竹院的英语之角。你去没去过那里啊?

      没有。我摇摇头。只听说过,从来没去看过。

      那你该去看看。小萍说。里面可是聚集了不少漂亮妹妹,还都是想出国的。跟你说啊,我上星期日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妹妹长得特瘦特清秀,觉得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怎么看怎么像初中是三班的那谁谁,上前仔细一看,果真原来是她!我跟她聊了一下,她说她考回北京,在经贸大学读国际贸易呢,人看着也比过去开放活泼得多了,我一下想起了你过去跟她在学校的那些事儿,本想赶紧去你学校里告诉你一声呢,还没来得及,没想到你就来了。

      你跟她说起我了吗?我看着小萍,呼吸急促地说。

      当然了,怎么可能见了她不跟她提你呢?小萍平静地说。实话说吧,从初中就一直觉得你跟她挺般配的,知道她也符合你的审美观。

      我什么审美观啊我?

      就你的那点儿破审美观我还不知道?你就喜欢那柴火棍儿似的白骨精,你不怕压身子底下咯着啊?

      不怕,我就喜欢那有骨感的。我说。

      您那审美观真不敢恭维,越平板越瘦,你越喜欢。小萍说。人都喜欢乳房大的,丰满性感的,您倒好,就喜欢那相片型的。要不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呢?

      我的审美观没妨碍你的什么事儿吧?我说。

      跟你说正经的吧。小萍说。明天是星期六,正好英语之角开。明天上午我带你去那里吧。我正好要去西单去买些东西,顺路。

      我点点头说,太好了,就这么定了。

      心情特激动吧。小萍说,终于要再见到初恋情人了。

      激动。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脏说。心跳咚咚的。

     

三十

      站在我的肩上,亲爱的——

      你要勇敢些

      黑色的墙耸动着逼近,

      发出渴血的,阴沉沉的威胁,

      浪花举起尖利的小爪子,

      千百次把我的伤口撕裂。

      痛苦浸透我的沉默,

      沉默铸成了铁

      假如我的胸口,不能

      为你抵挡所有打击,

      亲爱的,你要勇敢些。

              --- 引自舒婷《礁石与灯》

     

      那天在木樨地,我的心情就像是舒婷的这首诗描写的一样地沉重。

      木樨地三里河桥西面不远的地方,军队的长龙在不安地躁动着。

      天色更黑了。月亮升起来,惨淡的月光照在满是石头瓦块的路面上,照在一排排的绿色的钢盔上,照在一张张士兵们的严肃的脸庞上,照在士兵们手里端着的冲锋枪的钢管上,照在一辆辆紧密排成长溜的军用卡车上,照在黑森森的装甲车的机枪上,照在坦克的长长的炮筒上。冲锋枪的钢管闪着蓝光,士兵的钢盔闪着绿光,坦克的炮口是黑洞洞的。

      月光也照在学生们的脸上,在月光下,他们脸色显得很苍白,他们的身体显得很单薄,他们的肩膀显得很弱小。有几个女生眼里流着眼泪,她们的身体在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恨。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数学系的小男孩,他跟我一起挽着胳膊,他的吉它还背在肩膀上。我问他,害怕吗?

      不害怕,他坚定地说。让他们的大棒来吧,我不会躲开的。

      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活了二十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为自己自豪,为我们的同学自豪,为中国人这么自豪过。我过去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天生的软骨头,在暴政面前只会逆来顺受,今天我看到,我们中国人还是有骨气的。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值了。

      我们手挽着手,胳膊挽着胳膊的站在面对军队的最前列,我们做好了思想准备,就是军队的大棒打到我们头上,我们也绝不松手,直到我们倒下去。我们身后是手拿石块的市民在严阵以待。路边的观战的市民们,他们站在街边,有的爬到树上,在齐声的有节奏地高喊:士兵们,滚回去,士兵们,滚回去。不远处几幢灰色高楼的阳台上,聚集了不少人在观战,在屋里的灯光的背景下,他们的头像是一个个黑乎乎的剪影。

      在黑夜里,军队的坦克显得更加恐怖和狰狞。军队的突击队已经收缩到几辆坦克周围和背后,准备着下一轮的冲锋。庞大的坦克成了一个天然的掩体,为他们挡住了不少石头和砖块。他们头上的钢盔也在保护着他们。他们抡着大棒,像是打棒球一样把飞向他们的石块打到一边去。看到他们躲在坦克周围的样子,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电影里常常看见的一些镜头,一群国民党士兵头戴钢盔,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坦克后面向前进攻,然后被一阵手榴弹砸得抱头鼠窜。只是我们手里没有手榴弹,市民们的手里也只有一些石块,那些石块砸到坦克上,连个坑都砸不出,只是留下一个小白点。市民们扔过去的石块大多落在地上和坦克上,少数向士兵们飞去的石块又被士兵们手里的木棒击走,士兵的突击队基本没有受到什么损失。

      我们身后的市民们在不断地往前涌来。我们这只两三百人的学生队伍,在后面的几千市民向前涌的力量的推动下,被推挤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市民和军队的突击队还在互相仍着石头,石头在天上横飞着,有的击中了坦克的石头被坦克的钢铁身躯弹了回来,有的掉在地上,地上是一片碎砖瓦片。

      我看到突击队的那个年轻的军官站了出来,他拿着手枪,举起了手臂,喊了一声,他的身后的士兵们听到他的命令后把木棒一起举起,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就要冲过来了。军官的手臂指向我们的方向,他的手臂就要挥下来命令突击队向我们冲过来了,但是突然他的手臂停下了。他的目光紧盯着一个人。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人举着一块白布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了学生和军队对峙的中间地带。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认出他是吴老师,心里诧异他怎么还没离开。看着他独身一人举着白布向着举着大棒的突击队走去,我觉得心一下吊了起来,我知道他是想做军队的思想工作,劝军队回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军队哪里会听他的。他这是在做无谓的牺牲,无异于羊入虎穴。

      吴老师伸直的胳膊上举着白布,白布在黑夜里显得很显眼。他一边走一边向士兵们喊着:

      不要打了,我要跟你们的指挥官谈判。

     

      市民们把手里的石头停了下来,怕伤着他,不再往军队方向投掷了。

      吴老师扭头冲我微笑了一下,像是满怀着信心一样,脚步坚定地向着士兵们走过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敢独身一人走向那些拿着大棒的已经失去理性的士兵们。市民们和学生们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人喊叫,也没有人再投掷石头。空气一下沉寂起来。大家都在看着他,看着一个孤单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向士兵面前。

      他走过了我们和军队对恃的地带中间,走到了军队的一边。他开口说话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士兵们听到,他用了最大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

      人民的子弟兵们,学生们不是暴徒,你们是人民养大,请你们顺从人民的意愿,不要对学生采取武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年轻军官的手臂举起,向着吴老师有力的一挥。一群突击队蜂拥而出,他们手里的木棒对着吴老师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吴老师用胳膊去挡,只听见咔嚓一声,然后是吴老师的惨叫,他的胳膊一定是被木棒打断了。又有几只木棒狠狠地打在他的肩膀上,背上,腰上和腿上,他的身子痛苦地弯曲下来,倒在地上。几个突击队员对着吴老师的躺倒在地上的身体猛踢。吴老师的脸上流着血,他用双手捂着脑袋,在地上被打得滚来滚去。

     

三十一

      所有的学生和市民们又一次震惊了,谁都没有想到士兵们会这样地当众用木棒殴打吴老师。吴老师虽然不是学生,但是他的文绉绉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师。短暂的震惊过后,学生们和市民们都愤怒了,市民们怒吼了起来:法西斯!法西斯!但是市民们手里的石头不敢往前仍,怕砸着倒在地上的吴老师。

      纠察队员和学生们忍不住了,面对着军队的暴行他们愤怒了,他们的热血沸腾了。数学系的小男孩挣脱我的胳膊,要冲向突击队去救吴老师。后面的学生们不断往前涌着,要一起向着军队冲过去。我的理智告诉我说这样不行,如果我们阵脚一乱,军队就会趁机猛冲,会把人群驱散,把这一道防线冲破。但是我的情绪已经无法听从理智的劝导,因为吴老师血淋淋地倒在地上,还在痛苦地呻吟着翻滚着,士兵们还在向着他的身上和头上猛踢,我们不能看着他被军队打死在我们面前。

      我带十几个纠察队员向着吴老师的方向冲过去,后面的一些学生和市民们也跟着冲过去。我看到那个年轻军官得意地笑了,他的脸上带着嘲笑,好像在讥笑我们。我们冲过去,把吴老师从突击队手底下抢了出来。突击队的那个年轻军官一挥手,把突击队叫了回去,他一直在等着最佳时机来冲破我们的防线。他的最佳时机来到了。

      我们刚把吴老师抬到路边,正在招呼旁边的一辆市民的三轮车,把吴老师抬到三轮车上的时候,就听到一阵爆炸声。我回头一看,就看见十几个催泪瓦斯弹飞过人们的头顶,落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队伍里。催泪瓦斯弹落在学生们的脚下和市民们的人群里炸开,一团团浓厚的黄色烟雾,把学生和市民们的队伍罩住。我和纠察队员们赶紧冲回去,去守护第一道防线。呛人的黄色烟雾散开,学生和市民们在烟雾里不断的咳嗽。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催泪瓦斯,这突如其来的瓦斯把本来已经乱了的队伍搞得更乱了。

      学生们互相挽着的手臂松开了,他们纷纷用手去捂住嘴和鼻子,市民们的队伍散开了,人们本能的躲避着黄色的瓦斯气体。瓦斯的气体钻进了我的鼻子和嘴里,我觉得喉咙干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难受,我使劲儿地咳嗽着,想把吞进去的瓦斯气体给吐出来。数学系的小男孩在我身边也在大声咳嗽着,他用手揉着眼睛,好象眼睛里进了什么东西似的。

      那个突击队的年轻军官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他果断的把手向着我们的方向一挥,突击队趁着学生和市民们慌乱的时机,发起猛冲,上百个突击队员一起向前冲过来,木棒飞舞,见人就打,势不可挡。已经被瓦斯熏得失去战斗力的学生们无法抗击突击队的猛烈冲击,他们被木棒打散。我看见几个男同学护着女同学,在前面用身体挡着女同学。士兵们的木棒毫不留情的向着他们身上抡来。女生们在恐惧地尖叫,木棒打在男同学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个男生腰上挨了一棍子,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在我身边,一个士兵举着一条木棒向着数学系的小男孩打来,小男孩一转身,背后的吉它被打瘪,从中间断裂了。

      我的吉它!数学系的小男孩惊叫了一声,他的眼里流出泪水,大概那个吉它是他的最为心爱之物。木棒向他的身上继续抡来,我一手去拉他,一手去挡木棒,我的胳膊上狠狠地挨了一木棒,火辣辣地疼,胳膊像是要断了一样。我抬起头,愤怒地看着挥着木棒的士兵。他双眼圆睁,举起木棒,又要劈头抡下。如果他这一棒子下来,一定会把我们打个头破血流。数学系的小男孩回过头来,眼中冒出怒火,嘴里说,你打吧。他把头昂起来,像是一个不屈的英雄,等待着木棒。那个士兵愣住了,他以为我们会在他的恐吓下逃跑,他没想到我们会愤怒地盯着他不动。他看着数学系的小男孩那张还充满稚气的像是十五岁的脸,举着的手颤抖了,没有敢落下来。

      这时市民们已经被木棒打散了,他们纷纷向着马路两边躲去。见到突击队员们气势凶猛,而且手拿木棒已经把人群驱散,我知道我们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和稳固防线。我只好对着还在被士兵们的大棒驱赶的纠察队员们和学生们喊了声:撤到第二道防线!数学系的小男孩摘下了背上被打折的,仅靠着几根弦连接着的吉它,把它向着士兵们的方向仍去。一个士兵抡起木棍,把吉它彻底打烂。吉它的一半掉在路中间,另一半飞到了路边。

      我拉着数学系的小男孩往后撤,他还在眼里冒着火,想要跟士兵们拼命。我拼命拽着他往后走。透过黄色的烟雾,我看到有两个学生架着刚才被打倒在地的一个男同学,向着路边的一个三轮车走去。路边的市民们还在高喊:法西斯!法西斯!他们的喊声被坦克的马达轰鸣声淹没。有一些石头从路边飞向了军队,军队把催泪瓦斯弹仍向观战的市民们,市民们纷纷向后躲避瓦斯的烟雾。不远处的灰色高楼的阳台上,还有一些人在观看。

      学生们一瘸一拐的互相搀扶着走上了桥头,眼里满怀着悲痛和愤恨,向着桥中的第二道防线撤去。在我们的后面,军队的突击队面容严肃地拿着木棒隔着一段距离跟着我们,坦克的马达声响了起来,装甲车和军车也纷纷启动,在暗夜里向着桥的方向开始移动了。军车的灯光连成一条连绵不绝的白龙,把路面照得惨白。马路上到处是碎石,东一处西一处地流着一些暗红的血迹,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让夜色显得无比恐怖。

     

三十二

      坐在塞纳河边的那个酒吧的外面,我的脑海还未从刚才的回忆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就像是晕车一样,头脑是混乱的,心沉到谷底。回忆过去是痛苦的,沉闷的,恶心的,我的胳膊和腿在隐隐地痛,那是过去留下的后遗症。

      夜色像是人烟罕至的山谷里的森林一样安详。桌上的蜡烛快着到底儿了,烛火微弱地还在闪着,就像是天上发着微光的星星。空气中传来秋天的冷冷的气息,桌子旁边的绿草地连到了塞纳河岸,落叶在草地上被风追逐着,河水在缓缓地流动着,四周是昏暗的,安静的。酒吧的门开了,里面的一对情侣并肩走了出来,他们披着酒吧里面的橙黄色的灯光,牵着手顺着酒吧门前的碎石铺成的小径走向了停车场。

      你没事儿吧?坐在我对面的黑裙子的法国女人说。她把烟卷上的灰弹掉,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细长,指甲上涂着紫色的指甲油。

      没事儿。我端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大口。

      你的面色不太好。她仔细端详着我说。你刚才讲着讲着故事,就沉思了起来。好像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似的。你没发烧吧?

      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刚才想到一些难受的事儿。

      没发烧就好。她吸了一口烟说。能告诉我你最喜欢法国的什么吗?

      小说和电影。最爱读法国的小说,看法国的电影了。

      你喜欢谁的作品?她好奇的问。

      很多都喜欢。我说。司汤达,大仲马和小仲马,莫泊桑,左拉,都德,雨果。罗曼罗兰他们。

      巴尔扎克呢?

      不喜欢,他的《人间喜剧》就一直没看下去。

      你最喜欢谁的呢?

      雨果。我说,最喜欢他的《悲惨世界》和《九三年》。

      真的吗?她说。我也喜欢《悲惨世界》那个小说。那里面的人物都是那么让人难以忘记。那本书里,什么最让你感动呢?

      感人的地方简直太多了,我说。比如说,冉阿让对那个贫苦的沦落成妓女的女人芳汀的帮助,还有冉阿让自己出庭作证去救那个倒霉的假冉阿让。不过,要说最感动的,我觉得是那个在巴黎街垒战中喝醉了酒的大学生格朗泰尔。当军队把抓住的起义的领袖带到墙边,侩子手们举起了枪,让他站在那里准备行刑的时候,格朗泰尔本可以逃过一劫,因为他一直醉倒在地人事不省。但是他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坚定的步伐穿过房间,靠着起义的领袖站到一排枪前,说,共和国万岁!我也是一个。你们一次打两个吧! ---- 我最佩服的是那种为了理想视死如归的人,和那种无所畏惧的高尚的气质。最感动你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马吕斯和柯赛特的爱情了。她说。我最感动的那一段是马吕斯找到了柯赛特的新家,和柯赛特坐在花园的一个石头凳子上。当他们互诉衷肠之后,倾诉尽了他们的思念,忧伤和痛苦,把自己的心倾注到了对方的心里,互相获取了对方的灵魂之后,才想起还不知道相思相爱的人叫什么名字。她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问他说:您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马吕斯,您呢?她说,我叫珂赛特。然后他们在夜色里拥抱亲吻在一起。太浪漫了。两个人完完全全地相爱了,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杯子里的啤酒一气喝干,问她。

      先不告诉你。她说。她看我把酒干了,就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干了,然后用眼睛看着我,问:今天晚上,你还打算做什么吗?

      不打算了。我说。酒喝得差不多了,就想洗个澡,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到我的住处去吧。她把香烟的头按在烟灰缸里,把火熄灭。我的住处离这里不远,走着十几分钟就到。你还可以一路上接着给我讲你的爱情故事。不过我那里比较乱,平时一个人,懒得打扫。

      到你那里?我有些踌躇地问,在你那里我能洗澡吗?

      当然了。不过,你不会只跟我聊天吧?她站起来,走过来挽着我的胳膊说。走吧。

     

三十三

      那天我跟着小萍走进紫竹院公园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公园里一片雪色,一团一团的雪散落在一根根青竹紫竹上,本已枯黄的草根上也盖上了一片一片的白色的雪,夹杂着泥土的褐色,雪显得愈发地白得耀眼。

      公园小径上脚踩过的地方,雪已经变湿,颜色也暗了很多,成了青灰色,跟天空的灰蒙色相互呼应。湖面上已经有一部分结了冰,雪堆积在冰上,旁边是暗褐色的湖水在平缓地流动。几只水鸟站在湖中的裸露的冰块上,脑袋转动着,看见小径上走来了游人,扑楞楞的展开洁白的翅膀飞起。青莲岛的梅桥上的石头上堆着残雪,桥下的残败的荷叶也穿上了冬衣,显得不那么凄凉了。院里的亭台楼阁上,残雪下露出黛绿色的瓦片,白色点缀了亭台楼阁的轮廓,红色的墙壁,棕色的台柱,亭台角上的沾满雪的飞檐和墙上的半堆着残雪的漏窗,在湖面上流动的水里倒影出来,随着水的涟漪在微微地晃动着。地上的沙粒和尘埃都被残雪盖住,公园的小径显得比拼平时幽静很多,黑色的沥青马路上雪化掉的地方露出一片一片的黑湿,凹进去的地方还堆积着一些雪泥,形成一个一个的小雪坑。路边的竹枝上绽放着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的雪团,在灰蒙蒙的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无比素雅,让人不忍心去碰它一碰。

      紫竹院公园的英语之角坐落在公园里的一处幽静的平地,平地周围是被雪盖成白色的草地,几颗杨柳树的本来光秃秃的树枝,挂满了冰雪。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树上有些雪抖落下来,落到我的脖子里,凉飕飕的。平地的周围有几个石凳,上面还留着一些残雪的痕迹和手印。那里聚集着几十个人,三三两两地站在空地上用英文聊天,不时有一些游客好奇地站在旁边听一下,然后看听不懂或插不上话,悻悻然地离开。在这个英语之角里,只能讲英文,不能讲中文,虽然大多数人讲的英文都是结结巴巴,很多人甚至不敢张口,只是站在旁边听,但是每个人几乎都是想出国的年轻人,大多是周围学校的男女学生,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色彩和激动的神情,内心充满着火热的激情,渴望着能够有一天用英文来熟练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小萍带着我走进英语之角的时候,看见里面已经有了三四十个人在那里聊天。还没等小萍指给我看,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从侧面看上去,你变化了一些,戴上了眼镜,梳着一个马尾的辫子,胸脯还是有些飞机场,身材还是瘦瘦的,上身穿着一个掐腰的瘦瘦白色羽绒服,下面是一条深色的裤子,脚上登着一双黑色半高跟皮鞋,肩膀上背着一个绿色的书包,一看就是一个学生,看上去很朴素很清纯的样子。

      小萍抓了我的胳膊一下,悄悄说,看到了吧?我点点头,说,嗯,看见了。小萍喵了你一眼,跟我说,还用我过去帮你铺垫一下吗?我摇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吧。小萍含笑点头说,那好吧,我走了,有什么进展别忘了跟我汇报一下。说完,冲我眨眨眼,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走了。

      我向你走过去,站到后面,听见你正在用英文跟别人聊天,觉得你的英文发音很好,想不愧是外贸专业的,一听就听出来发音方面受过专门训练。我站在那里,你就认出了我,脸上泛起了红晕,说话也不连贯了。你向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神好像在说等一下。

      我站在近处看着你,见你比初中的时候长得好看多了,你带着一副清秀的眼镜,柳叶眉下面是一双黑黑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你有着一双不薄不厚的嘴唇,说话时里面露出一排雪白的完美的牙齿。你的皮肤看上去很细腻很白,脸上永远带着微笑,讲话和思维都很快。你的脸上没有施脂粉,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你讲话的时候有时伸出手来比划,手指细长细长的,也显得像失血一样的苍白。你的面容虽然说不上非常的漂亮,没有那种妩媚的美,但是显得很清秀很庄重,人也很有学生的清纯气质。

      看着你,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你在世上,像是阳光一样地照着我。我心里落下泪来,因为幸福,因为快乐。过去的一切悲伤都消逝了,平淡的日子不再平淡,你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我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嘴唇一张一合,你的身体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手势,都让我回想起过去的你。你还是过去的那个你。

      爱的暖流流过我的心里,像是一股股喷涌而出的温泉水,让我的全身心都浸透了温暖的爱。世上的一切都因为你而变得美好了起来,就是灰蒙蒙的天空,也充满了诗意。紫竹院公园,这个我很少来的公园,此刻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公园。白色的树梢,白色的草地,白色的湖面,白色的亭台楼阁,一切景物在我的面前都变得纯洁了起来。

      我的灵魂在白色的空气里飘来飘去,我的泪水在心里流淌着,那是热烈的泪水,甜蜜的泪水,快乐的泪水。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三十四

      我们顺着紫竹院的湖边走着。路边的电线杆子上都是雪,路面上的有的雪化成了水,反射着天上灰蒙蒙的颜色。湖边几只野鸭子在水里慢慢游过,身子挺直,脚在水里一下一下地划着。一颗很大的松柏上挂满了雪,显得沉沉郁郁,松枝几乎要折弯。我们走上了盖满雪的小径,雪在我们的脚底下咯吱咯吱的响。

      你变得比过去成熟多了。你说。

      终于又见到你了,我说。你也变了,变得比过去更美丽了。

      是小萍告诉你我来这里吗?你问我。

      嗯。我说。小萍说她在这里见到了你,所以我央求了她带我来看你。

      小萍呢?你问。怎么没看见她?

      噢,她有事先走了。我说。

      猜着小萍就会告诉你。你说。她还跟你是好朋友吗?

      是啊,我们一直就是很好的朋友。我说。

      最早我还以为小萍是你的女朋友呢。你说。因为老看见你们在一起说笑。

      小萍跟我太熟了,成不了男女朋友。我说。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从小就在一起。

      你走在我的身边,从兜里掏出一副蓝天鹅绒色的手套戴上,一边用手从经过的树上把雪撸下来,攥在手里握成雪球,扔向不远的地方,雪球击中了一个水泥电线杆。

      你初中的时候就像是个小P孩。你笑着说。见了女生也不敢说话,特可笑。只是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像个不会说话的青蛙。

      你也不怎么样啊。我回击说,一说话就脸红,像个丑小鸭。

      你站在路边,把手中的攥好的雪球扔向不远的地方,雪球击中了一个水泥电线杆。我蹲下身,用地上的雪攥了一个雪球,也扔向你击中的那个电线杆,很不幸地仍偏了,没击中。你开心地说,没打中,这个很需要技巧的。你蹲下身,又攥了一个雪球,站起来,把雪球扔出去,雪球在天上沿着抛物线轨道飞过电线杆,落在一颗树上。我笑着说,很技巧啊。你说,我想击中的是那颗树。我说,你打着什么就说想击中什么是吧?你说,讨厌,你真是一个很扫兴的人哎。

      我蹲在地上,给你不断的攥雪球,供你射击路边的各种目标。你把我递给你的雪球向路边的一片紫竹扔去,雪球砸到紫竹的杆子上,抖落下来一团雪。你把另一个雪球扔进湖里,雪球在湖里溅起一片水,沉了下去。

      我们顺着湖边继续走下去,身子靠得很近。走到一棵树下的时候,我跳起来拽了一下树枝,树上的积雪全都落在了我们头上。我们同时笑了起来。我们走过一处木制的小桥,桥板咯吱地响着,上面的雪有些滑。我们在桥上向远处望去,只见公园外面有一些红色和灰色的楼房,墙壁显得破旧,黑色的窗户里的玻璃反射着光。楼房顶上堆着积雪,像是重新被白色油漆给粉刷了一下一样。

      离木桥不远的地方的湖岸上停放着一条旧船,是那种夏天可以很多人坐在上面的大船,上面有篷子,船身有一米五高,上面覆盖着雪,船体上印着紫竹院某某号字样的红字。旁边一个石头台阶,直接通到湖里,石阶上面也盖满了雪。挨着石阶的湖面上浮着一些破碎的冰块,半透明的冰块在褐色的湖水上漂浮着,像是碎了的玻璃片。

      我们走下了木桥,来到船边。你蹲下来,摘下手套,伸手在船边的雪里按了一个手印,说,我从小就特想做一个坏孩子。可是我做不了,我在家里是老大,家里人老说要我给弟弟们做个榜样,结果我只能老是做好人,也没做过什么淘气的事儿,直到跟你做了一次坏事儿。那次,让你受委屈了。

      那次是我不好,我说。是我太天真,让那帮狗娘养的联防队给耍了。后来你走了,我再也就没见到你,我心里难受死了。可是这么多年了,我心里还在想着你。

      我们在船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个船边只有我们两个人,船和树挡住了外面的视线,好像只有你我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没有外人会来打搅我们。我觉得有些心慌意乱,看到你的胸脯在一起一伏,看到你的看着我的明亮的双眼,觉得血液要燃烧了起来,我看到了你的冻得红红的脸颊和鲜艳的嘴唇,想去吻一下,我的脸一定是红了起来,因为我觉得有一种发烧的感觉。你好像也觉出来了,在轻轻地咬自己的嘴唇。

      突然,我心里腾起一股欲望。我抓过了你的手,把你拉在怀里,去亲吻你。你挣扎着把脸扭开,不让我去吻你,但是你靠在我的身上,我闻到你身上的香气,怀里是你的温暖的身子。我把双手环绕着你的腰,你的水蛇一样的温柔的腰,你摘去了手套,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你的手指很凉,插到了我的手指里。我搂抱着你,攥着你冰凉的小手,吻着你的头发,我的嘴唇在找着你的嘴唇,你把嘴唇挪来挪去,就是不让我吻你的嘴唇。我把你更紧的搂在怀里,像是怕失去了你一样,使劲儿箍住你。我们一声不出地紧紧地搂抱着,你转过身来,双手搂着我的脖子,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我,乳房压在了我的胸膛上。

      世界在那一刻不存在了。我不再孤独,我被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虽然我们只是拥抱着,但是我觉得我们已经融为一体,两个人已经成为了一个人。我把脸贴到你的脸上,感受着你火热的脸庞和温热的呼吸。你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去感觉我的心跳。你的身上的香味让我晕眩。

      我们互相感觉着对方的心跳,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快乐,空气里飘着醉人的甜美的香味。我低下头问你,你还喜欢我吗?你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搂抱得更紧。从初中分别到现在,所有的思念,都在这搂抱之中发泄了出来,我紧紧地搂着你,用尽全身力气搂抱着你,你哀求说,抱得太紧了,快喘不过气来了,求求你松一下。我松开你,你喘了一口气,我把胳膊从你的腋下伸过去,又紧紧地搂抱住了你,你的柔软的乳房被我紧紧的挤压在胸脯上。你的脸烫的要命,像是发烧了一样,我用我的嘴唇再一次寻找你的嘴唇,你还在躲避着我的嘴唇,我吻到了你的眉毛,吻到了你的眼睛,吻到了你的鼻子,吻到了你的嘴角。你躲不开了,终于被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你的牙紧紧地闭着,短暂的几秒之后你又把嘴唇移开了。你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低着头,我看到你的白白的脖颈。我把手试图伸进你的衣服里面,你坚决地挡住我的手,说,不行,这里有人会看见的。

      我们就这样搂抱着,过了好长时间,船那边走过来几个游人,他们大声地说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你从我身上挣脱开来,拢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整了整衣服,说,走吧,我该回去了。

      你挽着我的胳膊,把身子靠在我的胳膊上,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我们一起向公园门口走去。

      我们走到了公园门口,门外是一排一排的挂满雪的树,还有一个绿色的花坛也被雪盖住。旁边一处自行车存放处,上百辆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并排停在一起,前轱辘歪着互相交叉着,有的车上带着金属的菜筐,红的黄的和灰色的车锁把自行车的后轱辘锁柱,几个人在里面寻找着自己的自行车。

      街上的雪早已经都化了,有些坑洼的地方淤积了黑色泥水,汽车从街上飞驰而过的时候,把泥水溅了路上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一身,惹来一阵骂声。远处一个高层建筑的楼顶上的烟筒冒着灰烟,灰色烟柱顶端散开来,和灰蒙蒙的天接到一起。

      我陪着你站在汽车站牌下等车。我问你,什么时候我们再见面呢?我离不开你了我。你笑了笑,把手紧紧的拉住我的胳膊,用黑黑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学校下个星期有个圣诞舞会,你能来吗? ---- 你会跳舞吧?

      不怎么会。我说。跟你们对外的院系的舞技没法比。不过,你来教我吧。我争取做个好学生。

      你把你的宿舍地址和电话告诉了我,我们约好了圣诞夜的晚上到你们学校去一起参加舞会。

      我送你上了公共汽车。你跟我挥手道别。你走了之后,我慢慢地往回走,不知怎么,脑海里想起了舒婷的一首诗:

      残月像一片薄冰

      飘在沁凉的夜色里

      你送我回家,一路

      轻轻叹着气

      既不因为惆怅

      也不仅仅是忧愁

      我们怎么也不能解释

      那落叶在峰的撺掇下

      所传达给我们的

      那一种情绪

      只是,分手之后

      我听到你的足音

      和落叶混在了一起

     

      你走了之后很久,我还在想着你的柔和的眼睛,想着我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你的乳房压在我的胸膛上的感觉,想着你挽着我的胳膊的样子,想着你看着我的眼睛,想着你的嘴唇,我觉得你的样子很美。我陶醉在又见到你的快乐之中,眼里含着泪水,自己傻笑了起来。别人一定会以为我这样的又哭又笑的是个疯子。

      是的,我心里快乐的说,我是疯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我。你没变。

      我的心里在盼望着圣诞夜舞会的那天早日到来。

 

三十五

      圣诞夜的快傍晚的时候,我推着自行车从北大南门出来,向着你们经贸大学的方向骑去。我听别人说,它原本是以前八大学院之一的外贸学院,后来因为国家开始改革开放,急需培养大批外贸人才,就升格成了大学。那时因为它的毕业生基本都分到各个外贸总公司和海关去,分配的工作好,它也因此水涨船高,成了一所灼手可热的大学。

      经贸大学的外面像是农村一样,沿路到处是破旧的农民的院子和菜地,路边有一些简陋的餐馆,上面挂着德州鸡麻辣兔肉一类的广告招牌。一处集市上,一些农民在路边卖菜,几个三轮车改建成的小流动货摊在卖着烧鸡一类的熟食。一个农村少妇手里抱着一个胖胖的孩子站在一家餐馆门口,另一只手提着一篮子沉沉的东西。小孩一只手从少妇的胸口伸进少妇的怀里去取暖,另一只手向篮子伸去,像是要拿篮子里的东西。餐馆的窗户上冻着冰花,里面雾气腾腾,临窗的桌子上摆着几瓶啤酒,两个农民一样的年轻人在抽烟。

      餐馆外面的一个石头凳子上坐着一个穿着厚厚的灰色棉袄棉裤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两只被烟熏黄的干枯的手指上夹着一根烟。他的头上戴着一个黄绿色的旧棉军帽,帽子上的扣子散开,两只帽耳支在半空,前面的绒毛已经磨掉了许多。老人面容呆滞地看着我从他的面前骑过,把烟嘬了一口,一股浓烟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冒了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穿着一身红棉袄棉裤在老人旁边站着,手抓着老人的胳膊,脸上留着鼻涕,小脸冻得通红通红的。马路上一辆运货卡车驶过,卡车车厢里用绳子勒着一些白布的包裹,几个农民工一样的人坐在白布包上,身子随着卡车的驶动颠簸着。

      我在你们学校的门口下了车,推着车往里面走。它有一个朴素的校门,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对外经贸大学几个大字。进门后就是一幢红砖的四,五层高的长方型的主楼,也是显得很朴素。校园的墙角下种了很多桃树,树枝在寒风里颤抖。校园里的小径上不时走过一些男女学生,女生打扮得看上去都比较入时。

      把自行车停放在主楼前面的一处空地上,我见到对面走过来两个女生来,就上前向她们打听女生宿舍在那里。她们笑嘻嘻地说,这是主楼,你从主楼穿过去,后面的第一座宿舍楼是男生楼,男生楼后面是研究生楼,研究生楼后面就是女生楼了。我谢了她们,按她们指引的,从主楼穿过去,向着后面的宿舍楼走去。

      我按照你给我写的宿舍号码,找到了你的宿舍。因为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的缘故,楼道里的灯虽然开了,但是也觉得光线很暗淡。楼道的两侧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楼道显得更加窄小。我走上四楼,在你的宿舍门前踌躇了一下,拿出写着你的宿舍号的纸条又看了一遍,确信没有错,才轻轻敲了几下门。门开了,你开了门,看见是我,很高兴地打开门说,进来吧。

      我进到里面,看见还有一个穿着紫色毛衣的女生在里面的一个床上坐着,你介绍说,这是我的室友,叫王燕。王燕站起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说,我们这里很乱,你别笑话。我笑笑说,我们男生宿舍更乱,还有味,比起来,你们这里就整洁得像是天堂了。

      我看了一眼四周,只见房间里放着四个上下铺的床,床上乱堆着一些被褥,像是从来没有叠过。一张大概是没人睡的床上,放着几个脸盆,脸盆上面是一些衣裳架,架上吊着一些毛巾和洗过的袜子,脸盆旁边堆放着牙刷牙膏和各类洗头液肥皂,还有一些小朔料袋子,书,方便面等乱七八糟的堆放在旁边。床底下是拖鞋和旅游鞋,还有一些装了杂物的纸盒子。房间的顶上横七竖八的拉了几条绳子,上面挂了一些洗过的花花绿绿的衬衫和内衣。房间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一座红砖房的宿舍楼。窗户边上是一个半卷起的绿花布窗帘,下面是灰色的暖气管子和一个长方型的木桌子,桌子上堆满了茶杯,书籍,纸张,电热器,卷发器,药瓶子水瓶子等等。

      你上身穿着一个白色的毛衣,下面是一个黑红格子的厚呢子裙子,裙子下套着黑色的紧身的长袜,显得两只腿更加的长了。你的嘴上涂了深红的口红,眼睛上涂了青色的眼黛,脸上抹了脂粉,显得粉里透白,头发像是刚洗过吹干,闪着黑色的光泽垂在肩膀上,显得很飘逸。

      你今天晚上真漂亮。我说。

      你微微一笑,说,谢谢。咱们走吧,舞会都已经开始了。

      你走到门口穿上一个半高跟黑色皮鞋,把羽绒服套在外面,围上一个红色的围脖,跟王燕说:我们先走啦,一会儿见。然后挽着我的胳膊,一起走了出去。

      外面已经都黑了,对面宿舍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显得很温暖。我们顺着校园的小径走去,冷风吹了过来,你拉紧了我的胳膊,好暖和一些。我问你,不怕冷啊,现在还穿裙子?你说,冬天穿裙子才显得特别呢,因为别人不穿,穿了,就显得特别美。再说了,今天不是去参加舞会吗,总要打扮一下。我侧脸看着你的眼睛说,太迷人了。你捅了我一下,嘴上说,少来这一套。可是你抿着嘴笑了,看得出来心里很美。

      我们来到一个大食堂改作的舞厅,里面的座位被推到了一边,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来做舞池,四面都是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些男生和女生,中间有几十个学生在跳舞。舞厅里弥漫着一股食堂饭菜的气味,地板也是有些油腻,食堂顶部的灯管被缠了一道又一道的彩纸,墙上的大窗户也都罩上了厚重的红色窗帘,室内显得比较昏暗。舞厅的音响效果很一般。跳舞的男女生们抱得很紧,象是情侣一样。

      下一支舞曲响起来之后,我们一起来到舞池。我不怎么会跳,一开始有些紧张,脚踩的点儿不对,有时还踩到你的脚上。我低头看着脚步,你说,不用低头,你只看着我就行了,脚下错了没关系,反正大家就是跳着玩儿,又不是比赛。你这么一说,我就放松多了,再也不看脚下,只看着你。你的舞技很好,一会儿我们就跳得比较合拍,你很高兴地说,进步很快,有潜力。

      我们在舞池中央跳了一会儿,看到王燕也来了,正在跟一个青年教师一样的人跳。那个青年教师转到我们前面的时候,你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叫了声:吴老师。吴老师人显得很利落,精明能干,看着跟你很熟悉的样子。他冲我的方向扬了一下下巴,问你说,这是谁啊?你说,我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吴老师开玩笑说,男朋友?你瞪了吴老师一眼,说,别瞎说。你跟我介绍说,这是吴老师,刚从美国拿了MBA学位回来,教我们两门课,还是我们的班主任。我跟吴老师点了一下头。吴老师对你说,今天圣诞夜,一会儿一起到我的教工宿舍来玩吧,我那里有啤酒和吃的,还约了几个学生,咱们大家一起玩个通宵。你问我说,你今晚不用着急回去吧,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吴老师那里玩,吴老师很好客的。我说,好吧,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

      吴老师和王燕转到舞池的另一侧去了,你和我随着舞曲在舞池里缓步跳着,你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脸离我很近,红唇鲜艳得像一朵花一样。你的嘴唇微微地咧开,里面是很整齐的白色的牙齿,长发垂下来,半遮住了脸庞,黑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舞池里响起了苏芮的《请你跟我来》: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

      是为了配合你到来

      在慌张迟疑的时候

      请跟我来

     

      我带着梦幻的期待

      是无法按捺的情怀

      在你不注意的时候

      请跟我来

     

      别说什么

      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

      别说你不用说

      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

      啊啊啊

      当春雨飘呀飘的飘在

      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

      戴着你的水晶珠链

      请跟我来

      我们在舞池里贴得很近地缓慢地跳着,苏芮的有些沙哑的嗓音撩动着我的心,我迷失了自我,觉得就像是一个梦。你在我面前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女神。我搂紧了你的腰,你没有挣扎,把身子贴到我的身子上来,我们依偎在一起,随着音乐慢慢晃动着,你的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眼帘半垂着,长长的睫毛闪动着。

      我们在那里一曲一曲地跳下去,只是跳不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王燕走过来,拍了你一下,说,你们跳好了吗?吴老师和几个同学先走了,他说在宿舍里等着我们去玩。你像是猛然惊醒一样,伸手撩了一下头发,看了一下手上戴的表,说,都10点半了,到吴老师那里去是不是太晚了?王燕说,没事儿,吴老师说要玩通宵呢。你征询地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你说,好吧,那咱们走吧。

      我们有些不舍地松开手,走出舞池,穿上外衣,跟王燕一起向教工宿舍的方向走去。

     

三十六

      经贸大学的教工宿舍在西校门外不远的一片楼群里。我们几个人说说笑笑地从窄小的西校门出来,外面的空气很冷,天上的星星在微弱地闪着苍白的光,小半轮月亮挂在天上,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街道上很寂静,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走过一处卖菜的副食店,来到了一个红砖楼前。王燕在前带路上楼梯,你和我跟在后面,来到了二楼的一个公寓门前。

      王燕敲了几下门,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随后门开了,吴老师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口,把我们让了进去。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厅里的地板上铺着一个大的四方地毯,已经有七八个男生和女生围着地毯中间的一个四方的矮桌子在那里聊天。

      吴老师指着挨着墙的桌子说,那上面有啤酒,沙拉和薯片 --- 我自己拌的蔬菜沙拉 --- 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拿,别客气。你说,太好了,吴老师您还会自己拌沙拉啊?吴老师谦虚地点点头,说,在国外跟房东一个老太太学的,沙拉最简单了,最好做不过了 --- 不过这里买不到合适的沙拉酱,所以味道差一些,凑合着吃吧。

      我们一人拿了一瓶啤酒,端着一个盛着沙拉和薯条的盘子,坐到了地毯上,听吴老师眉飞色舞地砍他在国外的见闻。吴老师说,国外男女平等,夏天男的不是把上衣给脱了,光脊梁吗?女权运动的人说,你们男的能光着上身,我们女的也可以这样做。后来有的女的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干活,就赤裸着上身。我有一次在街头走,就看见几个女权运动的人的上面什么都不穿,连乳罩都没有,就那么大摇大摆的在街头散发传单。听说有个地方有人把一个女的给告了,说她在后院里赤裸着上身,让邻居孩子给看见了,有伤风化。法官判决下来说,女人也有权利赤裸上身。他这么一判不要紧,所有的女的都有权这样做了,第二天那些妓女们都赤裸着上身出来了,警察也管不了了。结果报纸一报道,那些妓女们出没的街道上都车满为患了,大家都去看热闹。。。你说人国外,真是太自由了。

      你问,吴老师,您也去看热闹了吗?吴老师说,我只是听说,没去凑那个热闹。还有,还有啊,人家还有那个同性恋大游行,男同性恋女同性恋的人都站出来,在大街上游行,一点儿不怕丢人。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好玩的,是我从报纸上看见的。说这个国外嫖妓的人啊,要是被警察抓住就得去学习班。警察有些时候找些女警察化妆成妓女来抓嫖客。有个记者想采访学习班,可是警方不让他采访。他就想了一个办法,假装嫖客,这样让警察给抓住不就能进学习班了吗?他就天天晚上跑到街头去找妓女,老想遇上一个女警察好被抓进去上学习班,看见街头的哪个妓女像警察的就赶紧凑上去搭茬儿让人家去跟他睡觉。可是啊,他每次遇上的都是真妓女,没有一次遇上一个女警察的。

      大家听了都笑,说这个好玩,吴老师快接着讲。

      吴老师接着说,不过呢,功夫不负苦心人,他持之以恒,三个月之后终于有一次遇上了一个化妆成妓女的女警察,被抓进了学习班。他就把学习班的情况都写了出来,说是那里先找一些妓女来现身说法,说妓女怎么吸毒怎么身上有传染病,反正怎么让你听了身上发麻怎么讲,然后再让妓女们控诉嫖客对他们的虐待,然后警察出来做正面引导,陈述嫖客对社会造成的危害,最后是嫖客们做自我检查。那些嫖客们无一例外地都讲自己是第一次嫖娼就赶巧被抓了,然后说幸亏上了这个学习班,不然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家庭,对不起妓女,最后自己扇自己几只耳光,说自己是人渣,感谢警察的帮助,以后绝不再当嫖客了。记者说,我就纳闷儿了,我三个月才好不容易遇上一位警察,怎么他们都是第一次找妓女就被警察抓住了涅?

      大家听了又都笑了起来。吴老师说,喝酒喝酒,多喝一些然后咱们玩游戏。王燕说,什么游戏啊,好玩不好玩啊?吴老师说,好玩,我在国外跟一帮子年轻人学来的,不过你们要多喝一些酒才能玩。先把自己瓶子里的酒给干了,然后每个人再喝一瓶,咱们就开始玩。

      我们都把自己酒瓶里的就干了,然后每个人又干了一瓶。两瓶啤酒很快下肚,我的头有些晕了,一看你,你的脸上也红红的,像是有些晕了。王燕涨红着脸催着说,吴老师,我们酒都喝了,快点儿开始游戏吧。

      吴老师也有些酒醉了,他的脸和脖子都红了。他把一个空酒瓶放在桌子上说,这个游戏叫转酒瓶,先由一个人把酒瓶子在桌子上转,瓶子停下来后,瓶口冲着谁,谁就得来亲他一下,然后他再转酒瓶。玩这个游戏好不好?

      大家都有些醉了,一起说,好。吴老师把空酒瓶递给我说,你是外校来的,咱们照顾客人,由你先转吧。

      我把酒瓶子拿过来,在桌子上使劲儿转了一下,瓶子在桌上旋转了起来。你和王燕正凑在一起看吴老师在国外留学的一本相册,两个人的脑袋几乎凑到了一起。你一手拿着相册,一手在上面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王燕侧着头,眼睛看着相册,嘴里嗑着瓜子,吴老师在王燕身边给王燕讲解着照片上的背景。

      酒瓶子转了几圈后慢慢停下来,瓶口正对着凑在一起的王燕和你。王燕眼睛尖,看见了赶紧把身子往旁边一躲,不小心撞了吴老师的胳膊一下,把吴老师瓶子里的酒给碰撒了一些出来在裤子上。王燕捂着嘴笑着指着瓶子对你说,瓶子口指着你呢,还不赶紧过去。大家都笑了起来,看着你。

      你大方的扭过身来,把两只手按住我的腿,身子微微欠起,歪着头把红红的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来。你的嘴唇湿湿的温热的,甜甜的让我舍不得分开。你亲了我几秒钟才把嘴唇挪开,又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口红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印子,大家都笑着鼓起掌来。你看着我脸颊上的红印子,掩着口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巾替我把脸上的口红擦掉。

      吴老师在擦他裤子上撒的酒,王燕连声的说对不起,赶紧找了一张纸巾递给吴老师。吴老师笑着说,没关系,我去换一条裤子去。说着就站起身向卧室走去。你抓过空酒瓶来,说,该我转了,有没有想亲我的,赶紧举手报名。几个男生举起手来。你问我说,你有什么经验,怎么让瓶子指向谁?我说,你心里默默祷告一下就是了。你闭着眼祷告了一下,把瓶子使劲儿一转,那只空酒瓶滴溜溜的在桌上转了几圈,掉到地上去。瓶口指向一个女生的脚。大家又笑起来,说,你这是祷告的什么啊。你笑得弯下了腰,说,不算不算,这个掉地上不算,重新来。

      正说笑着,吴老师换了一条新裤子从卧室里走出来。你把瓶子递给他说,吴老师,你替我转吧,刚才我一转把瓶子给转到地上去了,幸亏有地毯不然就得碎了。吴老师说,喝多了吧。你说,真是喝多了,不行了,我要晕要吐了,我得回宿舍去了,不然非吐您这里不可。吴老师说,要不你去厕所吐一吐去?你说,不行不行,怎么能吐您这里呢?王燕站起来说,吴老师,我带她回宿舍吧,你们接着玩。吴老师说,别,别走啊,刚开始玩怎么就要走啊?我也站起来说,天晚了,我也要回去了,谢谢您,你们好好玩吧。吴老师很遗憾的看着我们说,本来想这个圣诞夜人多大家一起玩通宵的,你们非要走,只好不拦着你们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玩吧。

      我们几个谢了吴老师,穿上衣服,拉开门,一起向外走了。

     

三十七

      我们从吴老师那里出来,走到街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我看吴老师挺喜欢你啊。我对王燕说。

      他对王燕可偏心了。你笑着说。王燕每次考试前去找他套题,一套一个准儿,连我们都跟着沾光。

      瞎说。王燕笑着说。我那里比得上你,你是所有老师通吃。

      班里有些女生挺喜欢吴老师的,王燕说。他刚从国外回来,又有MBA的学位,在学校里教的两门课都是用英文开课,讲得还不错,人也长的比较帅气,成熟。

      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你也别往回骑车了,就到我们宿舍去睡一会儿,早上再走吧,你对我说。

      王燕看了你一眼,没有说话。

      当然没意见了,我说。你们放心好了,我肯定老老实实地呆着。

      王燕,你不反对吧?你问王燕。

      随便,咱们宿舍又不是以前没有男生住过。王燕说。咱们宿舍有个上铺没人睡,让他睡在那里好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拽着我的胳膊说。反正宿舍里没有别人,只有王燕和我在。宿舍里那几位是北京人,都回家过节去了。

      我们走到女生宿舍附近,看到楼上黑魆魆的,楼上只有个别的窗户亮着灯。楼前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你把我领到一个窗户下,说,这是水房的窗户,你在这里等着,我进楼去把窗户打开,你从这里爬进来,不然门口有管宿舍的不会让你进去。

      好吧,我说。你不会把我晾这里吧。

      那可说不准。你小声说。你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调皮的光。

      你和王燕向着宿舍楼门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水房窗户一响,然后看见你把窗户推开,探出头来,伸手向我比划着。我纵身往窗台上爬,你在里面拉了我的胳膊一下,帮我爬上窗台。水房的窗户很窄,我侧着身,挤了进来,从窗台跳下去,衣服被窗户把手划了一个口子。

      嘻嘻,一看就没经验。你笑着说。看我有些担心的样子,你又赶紧小声安慰我说,别害怕,我们以前也这样干过,没事儿的。

      王燕呢?我问你。

      她先上楼去了。你说。咱们也走吧。

      你领着我的手,蹑手蹑脚出了水房,轻轻向着楼上走去。昏暗的楼道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你和我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我觉得有些心跳,有些害怕。走到楼道的拐弯无人处,你拽了我一下,把脸扭向我,脚步停了下来。楼道的拐弯处的墙壁上的小方窗户透进来银色的月光,你的脸色苍白,两只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我,微微张开的嘴唇在月光下鲜艳得让人无法抗拒。我搂住你的肩膀,把你拥进怀里,深深地吻了你。你的乳房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头向后微仰着,踮起了脚。我们在月光下吻了有十来分钟。你最后把我推开,喘了一口气说,憋死了。

     

三十八

      你带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你的宿舍的时候,看到屋里亮着灯,王燕已经躺在她的床上睡着了。她一定是困极了,只把鞋和羽绒服脱了,穿着裤子和毛衣在床上躺着,发出微微鼾声。

      你帮王燕轻轻地把被子盖上,然后用手指了指一个空着的上铺,示意我睡在那上面。我点了点头,开始脱去外面的衣服。你回身去你的铺上,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给我。我把枕头放在上铺上,把被子展开,脱了鞋,爬了上去。你站在底下,轻轻跟我说了一句晚安,然后走到门口,关了灯。

      我听到你走回到你的铺前,悉悉嗦嗦的把衣服脱了,上了床。床咯吱的响了几声,你翻了个身,就没有了动静。

      困意袭上来,我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我梦见一处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川。一块一块白色的冰漂浮在黑蓝黑蓝的水上,水上反射着天上的灰蒙蒙的光,倒映着山上的冰雪,一些黑色的岩石裸露在水面上。我梦见你站在水中的一个冰雪堆积的冰块上,穿着一个丝绸的绿色睡衣,睡衣上有一条带子,系在细长的脖子上。你的一只胳膊向后弯曲着,把手藏在背后,另外一只胳膊下垂,显得特别细长,手弯成弧形,把绿色睡衣的一角掀开,露出两只漂亮性感的长腿。你的脚上什么也没有穿,既没有鞋,也没有袜子,脚尖向下,伸进了黑蓝的水里。你的肩膀露在睡衣外面,肌肤闪着光泽,棕色的长发垂在肩膀上。你的眉毛和眼睛黑黑的,凝视着远处。你从水面上向我走来,越走越近,走到我的身边来,我能闻到你身上的肌肤的香味。你把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来,轻轻地滑过我的脸,滑过我的鼻子和嘴唇。

      我半夜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有东西在我眼前。我睁大眼,看见你站在我的床头,看着我。

      我是在梦里吗?我小声地问你。

      嘘。你把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悄悄地爬上来。我把身子往里挪了挪,给你腾了点儿地。你躺到我的身边。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你用一只手托住腮,侧着头看着我。你的手背在月光下显得很白。你的长发垂到眼帘上,两只黑黑的大眼睛里闪出宝石的光泽来。你上身穿着一个白色的背心,下面是一条红色的内裤,两条白白的长腿露在外面。我把被子扯过来,给你盖上。你的浑圆的肩膀在被子上裸露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去轻轻的吻了一下。你把眼睛闭上。

      被子下,你的身体紧紧的贴着我。我把手从你的背心的领口处伸了进去,里面没有乳罩,你的乳房富有弹性。我把被子掀开一些,扒开你的背心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两只又小又圆的乳房挺立着,中间是一个曲线漂亮的乳沟。你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片蔚蓝的湖水。我想把手伸进你的内裤里面去,你轻轻而又坚决地把我的手推开,摇摇头,眼里作出一个不可的眼神。你把被子重新盖好,拽过我的一只胳膊,把我的胳膊放到你的两只乳房之间紧紧搂着。你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跟相爱的人在一起是多么的快乐啊。我觉得生命里的新的一页在打开,我就像是一本空白的书,等着跟你一起在上面写满爱情的字眼。爱着一个人的感觉是多么的美妙,心里再也没有空虚,世上的一切都变得光明起来。 我全身心地感受着这青春的爱,那种纯真的微妙的爱,不带任何私心的爱,想要获得对方灵魂的爱,没有一点可以鄙视可以羞耻的爱,不沾染一点尘埃的爱。在这样的发自内心的爱面前,连情欲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就是最自私的人,在这样单纯的爱面前也变得淳朴了。这种充满了幻觉的爱,让我的灵魂变得高尚了起来,我甚至觉得可以为你去死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搂抱着,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握住,你的一只腿蜷着,压在我的腿上。你的头在我的肩膀上变得沉重起来。过了没多久,你就依偎着我的胳膊睡着了。

      在月光下,我看着你,你的脸上透着甜蜜的笑容。你的呼吸很均匀很有规律,偶尔你的眼皮下好像眼珠在动,那是你在做梦吧。你把我的胳膊有些压麻了,但是我不想把胳膊抽出来,怕惊醒了你的梦。我觉得我太幸福了,幸福得承受不起。你在梦里笑了起来,嘴里喃喃地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你说的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在做着一个快乐的梦。

      青春就是一个最好的梦。

     

三十九

      我是被早上的一阵歌声惊醒的。

      我睁开眼,看到天已经大亮了,你已经不在我的铺上。我伸出头去看,看见你在你的铺上侧着身子歪躺着,睡得死沉死沉的。

      我向窗户外望去,只见对面的楼上,一个研究生样子的男生精神抖擞地在阳台上对着女生宿舍在放声高歌:

      我思念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 ,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我思念故乡的岁月,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羊。噢!妈妈,如果有一支木笛向你吹响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王燕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拖鞋,登登地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对着那个唱歌的男研究生喊道:

      别鬼哭狼嚎了,大早起的,吼什么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练嗓子找个没人的地方练去,你妈没在这里,跟姐别思念了,姐烦你着呢。

      女生楼里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和叫好声:Yeah

      对面阳台上的男研究生的歌声一下子沉寂下来,我从窗户里看见他摇了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尴尬地从阳台上走回自己宿舍里去了。

     

四十

      夜色中,我们从第一道防线撤下来的学生托着疲累的身体,满怀着悲愤和耻辱,搀扶着受伤的学生,跨过横在马路中间的公共汽车和水泥墩子组成的路障,退到了桥中央的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

      我的胳膊在火辣辣地疼,我低头看了一眼,胳膊上的衬衫袖子已经被撕裂了,里面肿起了一个大鼓包。我动了动,胳膊还能动,但是里面的骨头在撕心的疼。我想可能是里面的骨头被打裂了,但是好在没有骨折,不然胳膊就动不了了。

      数学系的小男孩在我的身边默默地走着,他的衬衣的肩膀上还留着一块黑,那是他过去背着的吉它在衬衣上留下的痕迹。他撅着嘴,眼里满是怒火,满脸通红。我看了他一眼,说:

      你该感谢你的吉它,它救了你的命。要是没有它挡着,你的腰就会被木棍给打断了。虽然你的吉它没了,但是只要人没事儿,将来还会有吉它的。

      你不知道,他依旧气鼓鼓的说,那把吉它从初中就跟着我,它是我的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的母亲有一次上街,被一辆横冲直撞的汽车撞死了。我的可怜的母亲,她是最心疼我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报答她,那把吉它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物。我家是农村的,我们家乡的人都很穷,没有人买得起吉它,我母亲攒了很长时间的钱才攒够了钱给我买的。我弹起这把吉它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母亲,就会想起她为了攒钱给我买这个吉它,买东西的时候跟别人一分钱一分钱地讨价还价的样子。现在让这帮混蛋们把它给毁了。

      你的母亲会很欣慰的。我安慰他说。她给你买的吉它救了你的命,她在天上也是会高兴的。

      我们走到桥中跨过路障的时候,看到大个子篮球队员早已经率领学生和市民们在那里严阵以待地等待着军队的进攻。他果然没有辜负我的叮嘱,即使在最危急的情况下也没有让学生们到第一道防线去支援,而是坚定地把学生们留在第二道防线。他见到我,就急急火火地对我说:

      看到你们前面发生的事儿了,军队太残暴了。我们这里的学生们和市民们都想冲过去跟你们在一起和突击队展开搏斗,但是我没让他们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服他们坚守在这里。

      你做得对。我赞许地看着他说。我们前面的就是因为乱了阵脚,才被军队突破防线的。

      你胳膊怎么回事儿?他问。

      挨了士兵们的一棍子。我说。

      厉害不厉害?要不要送你去医院?他问。

      没事儿。我说。胳膊能动,说明没骨折。赶紧准备好,士兵们马上就会上来了。

     

      我们从第一道防线退下来的人赶紧加入到第二道防线去,学生们插到学生们的队伍里面去,市民们走到后面去跟市民们站在一起,第二道防线的人就更多了,队伍又恢复了学生在前,市民在后的阵容。

      我看到几个受伤的女学生在向第二道防线的学生和市民们哭诉军队的残暴,她们的声泪俱下的诉说激起了所有学生们和市民们的一致愤慨。一些市民们主动帮着把受伤的学生给背到桥下,放在三轮车上送到医院去。

      军队的突击队员跟上来了。他们开始从西面踏上桥头,小心翼翼的在桥面上走着,背后是更多的士兵和军队的长龙。他们快接近中央的路障的时候,一块块愤怒的砖头石块就从第二道防线飞出,飞过中间的路障,向着突击队员们砸去。与此同时,桥侧面的树林里的一些事先早已埋伏好的市民们也借着树木的掩护,把石头向着突击队员们的侧翼仍去。突击队员们不敢再往前走了,他们谁也不敢跨过路障向学生们冲过来。

      暗淡的灯光下,军队的突击队员们都聚拢到了桥西侧,士兵们越聚越多,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到处都是绿色的制服,气氛很紧张。隔着黄色的公共汽车和灰色的水泥墩路障,桥东面聚集了几千学生和市民。这第二道防线是一道更坚强的防线,因为有路障的保护,士兵的突击队的一起猛冲的战术不能奏效了,他们只能从路障中间钻过来,这样的话他们就会被桥东侧的学生们和市民们的砖头和石块给砸回去。军队的突击队员们在砖头石子的射程外面停住了,没有哪一个突击队员敢自己冲过来。

      士兵们在桥西面不安地躁动着。看得出来无论军官和士兵都有些急躁。时间在一分一分的过去,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他们还被阻截在离天安门广场五公里的这个桥上,过去的一个小时他们只移动了几百米,照这样下去,他们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天安门。

      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从头顶上飞了过来,在士兵们和军车的上空盘旋着,飞得很低。从军官们的紧张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对督战的飞机怀有恐惧,好像飞机上的人在严令他们必须要按时进占天安门广场似的。

      又是一个短暂的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桥对面,士兵们在等待着,看着几个军官们在商量着怎么清除路障。

      突然,一阵马达声音响起,我看到军队的突击队员们侧身让开道路,从他们身后开上来一辆坦克。

      桥头昏暗的灯光下,只见坦克的厚厚的装甲上涂着绿色和黄色的保护色,圆圆的炮塔的一个侧面涂着一个大大的红五星,另一侧靠后的地方涂着白色的编号,炮塔上的盖子紧闭着。坦克的灰色履带下面滚着五个粗大的轮子,履带上面是铁板,再上面是一些铁链子,和堆积的一些沙袋一样的东西。墨绿色的炮筒向前伸着,炮筒的中间有一段炮管很粗,坦克履带嘎吱嘎吱的响声很吓人。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爬上桥来的时候,桥身都在颤抖。有人惊恐地喊,桥要塌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恐慌。

      我们看到坦克一出来,就都意识到坦克是要来推开挡在中间的公共汽车的。坦克缓缓地爬上桥来,它的沉重的身躯把桥面上的一切都碾压得粉碎。昏暗的路灯下,它像一个庞大的野兽一样,不可阻挡地向着前面的公共汽车撞去。我和桥东面的同学们和市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涌向公共汽车的另一侧,用手,胳膊和肩膀顶住汽车。坦克推了几下,见推不动公共汽车,就倒了回去,准备加速冲上来把公共汽车给撞开。

      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趁着坦克倒车的机会爬到公共汽车顶上,指挥底下的学生和市民顶住公共汽车。我们看到坦克倒退回去几十米后,开始加速,坦克履带嘎嘎地转动着,炮筒里我们越来越近,它凶狠的朝着汽车撞来。我和站在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一起齐声喊:一,二,三,顶!底下的同学们和市民们一起蜂拥而上用肩膀和身体死死顶住被撞击的公共汽车。

      坦克的冲击力太强大了,公共汽车被撞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向着桥东倾斜下来,像是要翻到的样子。车厢的铁皮被撞得瘪了进去,车上的玻璃也被震碎了,哗啦啦地掉到路面上和车厢里。我跟篮球队员差点儿被从车顶上甩下来,我们紧紧的抓住车顶上一块凸出的铁把手,才没有掉下去。学生们和市民们举起无数只手臂从反方向推着公共汽车,他们的肩膀使劲儿顶住公共汽车,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的背部和肩旁,几千名学生和市民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推着公共汽车。坦克的巨大冲击力被抵消了,公共汽车摇晃了一下,又站稳了,没有被撞开。

      桥西的士兵们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坦克这么坚强的钢铁庞然大物,居然不能把只有一层薄薄的铁壳的公共汽车撞开。他们沮丧地站在桥头,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怎么办好。坦克缓缓地向后倒着退了回去。

      在桥东,人们则是另一番景象,每个人都在十分激动地庆祝挡住了坦克。我站在车顶举起还在有些剧疼的胳膊来,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人民万岁!

      人民万岁!学生们和市民们一起呼喊,胜利的呼声此起彼伏,震撼了夜空。远处几座楼上阳台上,那些观战的人也在伸出胳膊跟我们一起呼喊着。我看到车下面那个数学系的小男孩也在高兴地挥舞着胳膊一起呐喊。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农民工兴奋地把帽子摘下来,扔到了天上。

     

四十一

      站在车顶上,我向天边望去,心情不禁沉下来。

      远处的天边,闪过了一道红光,然后是几声像是炮声似的沉闷的声音传来,给我带来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我回过身来看,只间长安街上的一串路灯在昏暗的照着街道,街道两边的树影显得阴森森的,路边的建筑几乎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很少的窗户亮着灯。街道上不断有人在跑动,一些自行车和三轮车在路上匆匆地行驶着。不远处几个人在跟着一辆三轮车小跑着,车上躺着一个受伤的人。几百米外的一个路口似乎也有公共汽车被一些人推着,横在了十字路口。天安门的方向有一些红光,在黑夜里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只看见一团火光腾飞起来,像是一辆车辆在燃烧。

      我深吸了一口空气,空气中浮动着恐怖的气味。我闻到了一股汽油味,低头一看,汽车的油箱被撞裂了,黑色的汽油流了一地。我向军队的方向看去,看到军队的卡车在黑夜里一眼望不到边。绿色卡车上的士兵们正在纷纷地跳下车来,他们的冲锋枪端在手上,面容严肃。几个军官模样的军人在卡车前后奔跑着,喊叫着。一个高级军官模样的老军人站在一辆装甲车旁边,手里拿着一份地图,在对着几个军官吩咐着什么话。

      大个子篮球队员拉了我的手一下,指给我看站在桥西面的那些突击队员,我突然看到那些突击队员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扔掉了大棒,他们的手上也端的是冲锋枪。枪口对着学生和市民的方向。绿色的钢盔下,他们一个个面色阴郁,杀气腾腾。大个子篮球队员说:

      你看他们紧张得那个架势,是不是准备开枪了?

      我点点头,说,如果他们开枪,你我就是最好的靶子了。

      与此同时,我看到不远处的坦克停止了倒退,它的炮口威胁的瞄准着站在车上的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它停顿了一下,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更疯狂的向着公共汽车的方向开来,坦克的钢铁履带上卷着几片汽车上的铁皮,嘎嘎的转着向前滚来,桥面上的碎砖块被坦克履带碾成碎末。坦克离公共汽车越来越近,我能看见坦克的潜望镜在打开着,似乎能看到潜望镜里面一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二十米,十米,五米,坦克向着公共汽车比以前更加凶狠地撞上来了。

     

四十二

      我跟着黑裙子的法国女人走到了一幢小楼前,小楼的墙壁一面刷成明红色的,一面是深黄色的。白色的灯光从红墙上几个大窗户里透出来,照着外面的梧桐树上的发黄的叶子。窗户上面有几个格子把窗户隔成一个一个小方块,窗帘拉开着,里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棕色的镜框,镜框下面是一个栗色的书柜。

      小楼的门口是拱形的,里面闪着明亮的灯光。进了拱形的门,里面是三个橘红色的木门,门上是一排一排的小木板条,显得很雅致。她掏出钥匙,打开最左手的一个门,开开灯,招呼我进了门。门里面是一个小立柜,柜子上是一个大圆镜子,旁边是一个木头衣裳架。她把钥匙放在立柜上,把鞋脱了,换上拖鞋,拿了一双干净的拖鞋给我。我把外衣挂在衣裳架上,换上拖鞋,跟着她向里面走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公寓,地上铺着棕色的上面有雪花形状的图案的地毯,一个明黄色的双人沙发靠在墙边,沙发上摆着两个红色的四方形靠垫。她拿起一个靠垫来,拍了拍,把它放好在沙发背上,跟我说:

      这就是我的小屋子。你先坐吧,我去趟洗手间就来。

      她走进了旁边半敞着屋门的浴室,把门关上。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屋里的摆设。沙发旁边是个深栗色的小圆茶几,对面是个同样颜色的矮圆桌,桌上凌乱的放着一个绿色的玻璃烟灰缸,一个黑色的陶瓷茶杯,几本精致的画册和杂志,两个白色的小碟子,上面有吃剩的红色的草莓,一个半空的香烟盒,还有好几个黑色遥控器摆在桌子。对面是个很大的窗户,窗帘拉开着,可以看到外面的梧桐树的树叶在摇曳着。窗户的一边是个黑色的组合电视柜,上面放着一个薄板电视,下面连着DVD播放机和组合音响。墙的另一面是个栗色的书柜,上面摆满了书和DVD。柜子边上是个白色的落地台灯,灯罩里透出柔和的温暖的橘光。

      我听见浴室里传来一阵抽水马桶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她从洗手间里探出头来说,你不是说想洗个热水澡吗?你来洗吧。

      我走进浴室,看到里面有一个白色的浴缸,浴缸旁边是一个毛玻璃门的淋浴隔断。她从梳妆台底下的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条白色的浴巾,说:

      你用这个吧。

      我谢了她,她走出浴室,边把门带上边说,香波在浴缸旁边,你自己挑吧。

      我脱了衣服,打开淋浴的水龙头,一边伸手拭着淋浴莲蓬头里面喷出来的淋浴水的温度,一边看着浴室里面。浴室的墙上贴着绿色的马赛克,白色的浴缸边沿上放着一瓶一瓶的香波和沐浴液,梳妆台上是一个长方形的大镜子,镜子上面有一串白色的灯泡,下面是个白色的洗手池,洗手池下是个棕色的柜橱。浴室门后有一排挂钩,上面挂着一件粉色的胸衣,两条不同颜色的乳罩,一个粉红的内裤,还晾着几条黑色的丝袜。

      水热了。我走进毛玻璃门,一阵温水从头顶上冲下来,感觉好温暖。我把头仰起,闭上眼,温水如雨点一样打在我的头发上和脸上。

      浴室的门开了,我从毛玻璃里面看见她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来,水溅到毛玻璃上,她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她轻轻敲了一下毛玻璃门,问我说:

      我能进来一起洗吗?

     

四十三

      爱一个人是多么甜蜜的感觉。从你们学校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短短的身体接触,让我对你很留恋。我心里甜甜的,就像是初恋的感觉,骑着车脑子里也经常会想起你来,期待着下次跟你见面。我觉得我正在坠入爱河。

      骑车回学校的路上,我突然想过几天就到新年了,想请你到我们家里去过阳历年。因为我知道你父母在外地,你在北京的爷爷奶奶也搬去外地跟你父母一起住了,你是自己一个人在北京上学。我想,你要是也喜欢我,一定会喜欢跟我到家里去玩的,因为过年的时候自己在宿舍里是很孤单的。另外一方面,家里也总是关心和好奇我有没有女朋友,我把你带到家里去,家里人看见你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当然,最主要的,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多呆一段时间。我觉得跟你待不够,恨不能每一分钟都跟你在一起。

      前面路上的一辆汽车猛地急刹车了一下,我赶紧捏住闸,才没有撞上前面的汽车。我向前面望去,看不见前面出了什么事,只看见路上无数的自行车和三轮车旁若无睹地在马路上跟公共汽车抢道,一个农民的三轮车上绑满了白色的柳条筐,在自行车流里艰难地骑着。路边上的一个小餐馆里,一个大师傅在抡刀往一个锅里削着刀削面,他一手拿着一团面,另一手拿着一个长方的刀,刀片从面团上唰唰飞过,削下的一根根面条准确无误的落到热气腾腾的煮着沸水的大铁锅里。一个穿着一个大得出奇的旧褂子的农村小男孩站在离锅不远的地方,留着鼻涕,两只大眼在充满好奇地看着,旁边一个满脸沧桑的面色黢黑的男人坐在木头凳子上,在抽着一根烟,烟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和锅里的雾气混在了一起。

      但是。。。我跟你重逢才几天,见过两次面,要把你带回家去见家里人,你不定会怎么想。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你可能不会答应的。不过,试试看吧,谁知道呢。我边骑车边想。

     

四十四

      我跟你打电话约你晚上出来的时候,你说今天晚上没时间,说你们学校也有个英语之角,今天晚上活动,你要在那里做coffee girl,要在那里卖咖啡。我说那我去你们学校的英语之角去找你吧,反正我想见你,在哪里都行。你在电话里笑了,说:

      那好啊,你就帮我来卖咖啡吧,到时女学生就归你来推销咖啡了。

      晚上的时候,我来到你们学校,进到主楼里,看到门厅里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英语之角,然后有个大大的箭头指向二楼。我顺着路标来到二楼尽头的一个大教室门边,看到门在开着,里面的黑板上用彩笔写着英语之角几个大粉笔字,周围还画了一些花边。

      我往里面探头一望,就看见了你。你站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张台子,上面放着一些纸杯子和一个立着的咖啡壶。我穿过里面三三两两站着聊天的学生们,走到你跟前。你的眼睛一亮,说,真来了?还以为你说着玩呢。我笑了笑,看了看四周说,你们这里学生不多啊。你也看了看周围,说,快新年了,好多人都没心情来了,平时人还多一些。我问你说,卖咖啡赚了钱是不是归你啊?你笑笑说,才不呢,赚的钱都归组织活动的学生会,我这里是义务帮忙。

       我站到你身边,帮着你卖咖啡。间或有几个学生过来买咖啡,你收钱,我给学生们倒咖啡。过了一会儿,你指着台子上的一个白色的大托盘说,今晚买咖啡的人不多,没赚多少钱。这样吧,你拿着那个托盘,咱们托着咖啡去卖。我说好啊。我在托盘上放了十几杯咖啡,然后两手托着托盘跟在你后面走。你顺着教室的边缘走去,只要看见一男一女聊天,就过去请男的给女的买咖啡。你这一招果然灵验,不一会儿,托盘上的咖啡就卖光了。中间有一个高个子鹰鼻子的男生跟你打招呼,问你说,跟着你的这位是谁啊?你笑眯眯地回答说,我男朋友。男生说,外校的吧?我怎么没在校园里见过?你依然笑眯眯地说,保密。

      我们转回到咖啡台子边,我给你拉了把椅子,让你坐下歇一会儿。你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傻乐。我问你:

      笑什么呢?

      高兴,你说。喝杯咖啡吧?看样子也卖不出多少去了,剩下也是剩下,还不如咱们自己喝了呢。

      不爱喝那玩意儿。我说。你要是喜欢喝你自己喝吧。

      你吃晚饭了吗?你问我。

      来之前吃了,一点儿都不饿。

      一会儿我带你去食堂再吃点儿夜宵去吧。你说。我们这里夜宵的小炒很不错呢。

      好啊。我点点头说。

      没有什么人过来买咖啡,我们就在那里闲聊。我问你:

      刚才那个男生是谁啊?看他跟你很熟的样子。

      他是学生会的主席,是海关系的,他可讨厌了,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老找机会坐在我旁边。做coffee girl也是他找我来的。

      那看样子他对你很有意思啊。

      你在底下悄悄地踢了我一脚,说:怎么了?吃醋了?

      吃醋了。我说。

      我不喜欢他。你笑笑说。听说他在追我们系的另一个女孩,因为那个女孩是某部部长的女儿,说那样对他的今后的仕途有帮助,我不喜欢这样的看重别人家庭的人。

      过了一会儿,王燕走过来,我站起来,跟王燕打了个招呼。王燕看了我一眼,跟我说,你好,她在我们宿舍里一直在夸你哎。我说,我有什么可夸的。王燕说,她夸你人好,还联系学校要出国留学了,我们都很羡慕你啊。我说,唉,别听她瞎说,出国留学的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呢,我有时跟女生喜欢吹吹牛,没人会真信的。王燕说,谁说没人信,她可什么都信,你没听说恋爱中的女人的智商为零吗?你说,什么啊,我才不喜欢他呢,是他老追着我。王燕笑着揭你的底儿说,在宿舍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我在宿舍里说过我喜欢他吗?王燕说,好了好了,不跟你争了。我来替你卖咖啡,你带他到校园里去转转吧。

      我谢了王燕,跟着你来到校园里。你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走,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微笑。你说,我今天好开心,有你在一起,我觉得比什么都好。

      你带我走过学校里面的一个大礼堂,看了一眼门口的广告说,里面在演《法国中尉的女人》,想进去看看吗?你问我。我说好吧。我们一起走了进去,在后面找了个座位坐下。电影是英文的,象是转录来的,画面还可以,但是声音模糊不清,我基本没听懂里面讲的是什么,只看见斯特里普扮演的女主角站在一个岸边的堤坝上,脚底下是海水拍打着岩石,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她穿着一个黑色的斗篷,带着一个黑色的头巾,扭过头来,眼里是无尽的深邃忧伤的眼光。你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黑暗里,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泪盈盈的。

      我们看完电影出来,在校园的一处教学楼后面没人的地方散步,我跟你说,想请你到我们家过阳历年。你很吃惊,但是看得出来心里很高兴。你问我说合适吗?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妈老盼着我有个女朋友,这回让她高兴一下。你说,可是,我们才见面没几天,也没几次啊。我说,不能这么算,要算得从初中算起,咱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你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说,我对你们家里一点儿不了解,再跟我讲讲你们家里吧。你过去告诉过我你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是啊,你还记着呐?我说。

      那你是老小了。你说。在家里很受宠吧?

      是啊,我说。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对我很好。我妈也对我偏心眼,当然不是那种特别厉害的,而且她总能想出一些说法来,比如像留着好吃的等我周末回家的时候吃,然后说我在学校一周摸不着,所以要把好吃的给我留着。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很小的时候我跟一个院的好朋友小萍打架,她吓唬过我一次,把胳膊伸得很高,看着很使力气,落到屁股上很轻的那种。

      你挽着我,在我身边慢慢地走,很认真地听。我接着说,我大姐比我大11岁,小的时候父母都上班,都是她带着我。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是她送我去学校的,有的时候开家长会也是她代替我爸妈去的。她16岁的时候,初中刚毕业,就去一家工厂工作了。那个工厂离我们家很远,在密云县,她只能住在工厂的宿舍里,每两个星期回来一次。我很盼着她回来,她回来总是带我去副食店买我喜欢吃的好吃的,像绿豆糕那类的我爱吃的。有一次她回来问我想上那里玩,我说我想去照张拿着枪的相。她就带我到红桥照相馆,在那里问人家要了一杆玩具长枪,枪比我的个子还高,让我背着枪照了一张相。我现在还留着这张相片呢。我哥哥常常带我到外面去玩,像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游泳什么的。小的时候我喜欢去北京站坐电梯,他带着我去北京站坐电梯。我二姐也对我很好,她上高中的时候,那时还要准备高考,很忙,可是总是中午回来给我做午饭。有一次我把她给气哭了,因为我和一个同学上公共汽车没买票,让售票员抓住给罚了一下,我没敢跟家里说,偷了家里的钱交的罚款,只有她知道。

      有哥哥姐姐真好,你说。新年的时候他们都会在家吗?

      是啊,我说。不说过年过节了,就是周末的时候他们也会都来看我爸妈的。

      你是真的想让我跟你回家过年吗?你扬起头问我。你家里不觉得奇怪吗?

      真的,我说。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就行了。

      切,不要瞎说,谁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你嘴里这样说,手却把我的胳膊拉得更紧了。

     

四十五

      我打了电话给家里,跟我爸妈说阳历年带你回去,家里果然很高兴。我妈仔细地问了你的情况,知道了你就是我初中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又给小萍打电话侧面打听了一下。她问了问街道上的人,大家都说你从小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是一个很懂事的人,家里也不错,父母都是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地的,我妈听了心里觉得很踏实。

      新年前夜的那一天,一大早我就从学校骑车到经贸大学接上你,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搂着我的腰,跟我一起回家。你的心情很高兴,一路上在后面哼着歌。我逗你说:

      这样坐在车上跟着我回家,像不像唱的那个“树上的鸟儿啊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

      切,美的你,你说。要是结婚你可要准备八抬大轿来抬我。

      行,我说。明天我就打听一下哪里有抬轿子的。

     

      你跟我来到了家里的时候,我爸我妈都很高兴,看得出来,他们对你很满意。

      你在我们家里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典型的淑女,对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跟我妈下厨房,帮着切菜洗菜做饭,家里的人都喜欢上了你。我妈烙的韭菜馅饼,你很喜欢吃,不断地说好吃,让我妈很开心。我爸写的几幅字挂在墙上,你见了就说是哪个大书法家写的啊,把我爸哄得很高兴。你跟我哥哥姐姐们也是自来熟,几句话之后就没有了拘束,聊得很开心。

      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也回家过年来了,她带着她的男朋友过来坐了一会儿,跟我妈那里表了不少功,好像我跟你在一起都是她的功劳似的。她对我妈用我妈能理解的语言把你好好夸了一通,说你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漂亮,性格也好,会心疼人,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媳妇,把我妈给乐得光咧着嘴笑。

      吃完晚饭刷完碗收拾完屋子,我们大家一起坐着嗑瓜子看电视。你坐在桌子边上,嗑着瓜子,一边跟家里人闲聊,一边看电视。我坐在你旁边,觉得你很美,你的胳膊很瘦,手上的皮肤很细嫩很有光泽,你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你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大大方方地跟家里人聊天,偶尔你的眼光会和我想碰,就又躲开。你的脚有时在桌子底下偷偷的踩我一下,我看你时,你只抿着嘴笑,眼里是调皮的神情。

      电视上面在演一个晚会,一个身材丰满的女歌手在唱着:

      。。。身穿大红袄

      头戴一枝花

      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

      左手一只鸡

      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咿呀咿得儿喂。。。

      我看了你一眼,偷偷捏了你的手一下,你掐了我的胳膊一下,眼里眉毛上都是笑。

      晚上快到九点的时候,你跟家里人说,要回学校宿舍去了。我说我去送你。家里人一听,马上一致说,这么晚了,天又黑了,外面又冷,住下吧,省得明天再跑,家里有地方住。再说新年还要熬夜,怎么能走呢?我大姐说,旁边的房间我早就给收拾好了,换了新的床单和被褥,收拾得很干净,你就住那间屋子好了。我爸指着我用不容商议的口气说,你今天在客厅睡沙发,把房子单独留给她住。他们这么一说,我就借坡下驴地跟你说,那就别走了,住下吧,天这么黑,外面又冷,别往学校跑了,我在爸妈这屋的客厅里睡沙发,你自己睡那屋好了。你推辞了一番,看到家里人是真心地希望你留下,就笑着答应了。

     

四十六

      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我哥哥姐姐们都各自回自己的家去了。我看爸妈也困了,就对他们说,您们休息吧,我带她去那边房间里让她也早些睡觉。我爸妈说,不早了,赶紧带她去吧。

      我带着你到了旁边的房间,进门打开灯,一看果然我大姐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你问我:

      平时是你住这个房子吗?

      是啊。我说。不过我在学校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客房,哥哥姐姐们谁来了不想走了就住在这里。

      你看了一眼屋里的摆设,墙的一侧是一套组合家具,把一面墙几乎都占满了;另一侧是一个书柜,里面摆着我的一些书,还有一个书桌。屋子中间是一个小圆桌,桌上铺着绣花的桌布。靠着后墙的是一张席梦思床,上面摆着干净的枕头和被子。床的旁边是一个小茶几,上面有一套的茶具。

      房间不错啊。你边说边在屋里走动着,最后停在组合柜前,看着上面的一张照片笑着说:这是你初中那时的照片吧?那时你就是这么个样子。

      我把柜子底下放着的一本影集找出来,说,你看吧,都是我过去的照片。你站着翻看着我的照片,一边看一边笑。我问你笑什么呢?你说这里面可有一张小时的光腚照哎。我把床上的枕头给你铺好,把被子叠成一个被窝,说:

      你看,家里人很向着你,这可是崭新的被子啊,他们都舍不得让我盖,这次先给你盖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含笑看着我说。我是沾你的光。

      我把窗帘拉好,拉着你坐到床边。我坐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觉得你的手心里开始汗津津的。你的腿碰到了我的腿,就黏在一起分不开了。这样坐了一小会儿,你推我说,快走吧,回客厅睡觉去吧,不然你爸妈该着急了。我说,好吧,你赶紧睡吧,外面在下雪,明天咱们去公园看雪去。

      好啊。你说。最喜欢看雪去了。

      你跟我走到门口,我吻了你一下,说:晚安。

      我走出了门,听见你在里面把门插销别上。

     

四十七

      我回到我爸妈的客厅里的时候,看到沙发上放着一套被褥和枕头,他们已经去卧室睡觉了。

      我关上客厅的大灯,就着一个小台灯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把台灯关了,躺倒沙发上睡觉,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大脑还在兴奋着,一个是因为是新年的缘故,一个是因为你。我在沙发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在想着你,越想越睡不着。

      就这样大概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还是无法进入梦乡,总是在想着你。想去找你,又怕家里人听见。这样反复地纠结了好一阵,觉得愈发地睡不着了。

      我侧耳听了听,听见我爸妈的卧室里传来他们的轻轻的鼾声。我悄悄地从沙发上起来,披上衣服,惦着脚向客厅门口走去,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惊醒他们。我拧住客厅的门把手,缓慢地扭动门把手,把门慢慢拉开。门咯吱地响了一声,我担心地往爸妈的卧室看了一眼,没听见他们有什么响动,我就蹑手蹑脚地出了客厅。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片雪花无声无息地从天上飘下来,把房顶和院子覆盖成白色。我扬起头,几片雪花坠落到我的脸颊上,凉飕飕的。

      我悄悄地走到你的门前,隔着窗户听了听,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拧了一下你的门把手,拧不开,里面是锁着的。我轻轻地敲了几下你的窗户,听见屋里响起了一阵动静 ,好像你下了床,走到了门边来。我悄声说,是我。

      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你在里面悄声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想你,睡不着。

      你把门打开说:快进来吧。

     

四十八

      我走进屋子,看见你穿着内衣内裤站在门边。你把门关好,赶紧跑回床头,缩到被窝里,说:外面真冷啊,赶紧进来暖和一下吧。

      我把衣服脱了,你把被子掀开一角,让我钻了进去。我搂着你的身子,你的身体温热温热的,但是手和脚是凉凉的。我把你的手握在胸前,给你暖和着,你把脚丫子放在我的两腿之间暖着。我伸手把被子掖好,两只手在被子底下搂着你,你的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

      你侧过身来躺在我身边,你的头发垂下来,弯曲的垂落在枕头上。你的弯弯的眉毛下的两只黑眼睛里发着光。你的嘴像半月一样地张开,露出里面雪白的整齐的牙齿。你的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胸膛。我吻了一下你的嘴唇,湿湿的温暖的嘴唇。我轻轻地吻着你的眉毛,眼睛,耳朵。你的眼睛闭着,眼睫毛垂到脸上,嘴半张着,丝丝的温气从嘴里出来。我摸到了你的乳房,摸到了上面的小小的乳尖。我轻轻的捏着你的乳尖,揉着你的乳房。我把手向你的下面伸去,想去触摸你的湿热的丛林。你把我的手给挡住,小声说:

      不行,不能这样,会怀孕的。

      我央求你说,就是摸一摸,不进去。

      不行,你说。只能抱一抱,你一会儿还要赶紧回去,别让你爸妈发现了。

      我们这样地搂抱着,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雪在下。风在呜呜地吹,雪沙沙地打到窗户上,屋里一片静寂。我搂着你,你把头放在我的胸膛上,一只腿弯着压在我的腿上。你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光,问我说:

      你真的爱我吗?

      我点点头,说:爱你。

      为什么呢?你问我。

      我从初中就暗恋你啊。我说。后来重新见到你,就觉得离不开了你。你长得漂亮,人又好,像个很清纯的小女生,很多人都会喜欢上你的。

      瞎说。你说,只有你一个人真的喜欢我,别人都不是认真的。

     

四十九

      那天晚上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后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蓝色的海洋,蓝色的深不见底的水,蓝色的波涛。波涛上是银色的反光。天是水银色的,上面飘着一片一片的蓝色的云彩。你坐在海边的一个圆木的栅栏上,背对着我。

      我看不见太阳,只是见到水面上反射的鱼鳞一样的一片一片的银色,你的背影黑黑的,像是剪纸一样。我看到你的脸的侧面,你的睫毛向上翻着,黑黑眉毛,黑黑的鼻梁挺立着,黑色的嘴唇,你的嘴微张着,像是渴望着海里的潮湿的空气,眉毛和面门上反射着太阳的银色的光。

      你添了一下嘴唇,闭上了眼,眼睫毛垂下。你坐的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刀削一样的峭壁,峭壁的上岩石也是蔚蓝色的,顶部是深蓝,底下是淡蓝,在和海水交界的地方是一片晃眼的白色。海水在你的脚底下卷成海浪,奔腾着不断冲上海岸,又不断滚滚退潮而去,水上一片片银白色的水沫。

      我梦见你把两只手交叉握起来,把两个食指伸出来按在一起,眼睛看着食指。我梦见我趟着蓝色的海水走到你的身边,问你说:

      你在海边干什么?

      我在祷告。你说。

      你也替我祷告一下吧。我央求你说。

      替你祷告什么?

      让你永远跟我在一起。我说。

     

五十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 引自北岛《宣告》

      黑夜里,在桥西边的突击队员和军官们的注视下,庞大的坦克又一次加速冲了上来,用比上次更狠的劲头儿凶猛地向着公共汽车撞去。坦克的马达轰鸣着,钢铁履带飞快地嘎啦啦转动着,炮口黑洞洞地指着站在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我。我想那个坦克手可能急眼了,他不能接受坦克撞不开公共汽车这个事实,他想要证明他的坦克是无敌的。有一瞬间我有些担心他会发射一颗炮弹出来,把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给轰个粉身碎骨。

      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我站在车顶上又一次喊着号子:一,二,三,顶!人们又一次涌向公共汽车,用双手和肩膀顶住了汽车。前面的人用双手使劲的推着汽车,后面的人顶着前面的人的后背。坦克这次的力量实在是凶猛,它不仅把汽车的车头给撞瘪了一大块进去,而且把公共汽车撞得剧烈摇晃起来。但是公共汽车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没有倒下,没有被撞开。虽然车头被撞瘪,车的前车窗的玻璃全都粉碎了,但是它还是屹立在桥中间,横挡着路面。

      人民必胜!学生们和市民们又一次欢呼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个坦克手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此时此刻他一定是非常沮丧和不甘心。桥西面的士兵们和军官们在观看着,那个老军官显得不耐烦了,他在对着一些军官下命令。军官们提着手枪,在军队的长龙里跑动着呼喊着传达命令。桥中间的坦克往回退了十几米,积聚了一下力量,又一次凶狠的向着汽车撞来。公共汽车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把我给从车顶上甩下来。幸亏我倒向了东侧,落到了正在奋力顶车的学生和市民的头上,才没有被摔着。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地用手,用肩膀,用身体顶住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经过坦克的几次撞击,依然横在马路中间,没被撞开。庞大的坦克沮丧地倒退了回去,它好像看到了无论它再怎么撞击,也是徒劳的,因为学生和市民会把汽车顶住。即使公共汽车被撞开了,我们也会把它推回去,重新挡在路中央。

      学生和市民们也看到了这一点,我们欢呼着,觉得终于有办法挡住军队了。如果连坦克都不能撞开路障,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把路障给破坏的呢?我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起振臂高喊着:

      人民万岁!人民必胜!

     

所有跟帖: 

看得让人心疼。6.4.射杀的不止是年轻的生命群,更是一代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 -老看客- 给 老看客 发送悄悄话 老看客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3/2012 postreply 17:39:20

包括那让他人死,自己溜的柴大妈?? -richman- 给 richman 发送悄悄话 richman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3/2012 postreply 19:45:55

"人民万岁!人民必胜!“ -- 说得对 ! -mblbls-3- 给 mblbls-3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03/2012 postreply 18:55:56

真情年代: 1989年的血色浪漫(下)打不開,請擁抱哥再發一次,謝謝! -vbnm2211- 给 vbnm2211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03/2012 postreply 21:18:13

谢谢你告诉我,已经更新了 -拥抱哥- 给 拥抱哥 发送悄悄话 拥抱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04/2012 postreply 04:08:02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