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你第一次拿到的工资是多少钱吗?我四个月挣了6.4元。
年终结算完的一天中午,秋芳从外边回来直接进了厨房对我说:“我给你捎回来了”,说着把手里攥着的钱递给我。有零有整6块4毛钱。
干了4个月才这么点儿,当初献力那么羡慕我进了6队说是工分值高,高才挣6块4,低的队该怎么办呢。
人民公社的生产队,走到哪里结算方法都一样:
1个工分的值=生产队的总收入÷全体社员的总工分数
(生产队总收入应该是除掉电费等各种杂费后的余额)
个人收入=自己挣的总工分×工分值-从生产队领的实物折款
如果1个工分的工分值是5分钱的话,我一天挣10分,就是5毛钱。4个月 (去掉放假、雨天、政治学习等) 就算出工90天的话,净收入是45元,扣出半年的口粮270斤(平均1毛/斤)的话,就是45元-27元,应该收入18元。(秋粮实际还便宜一些)
上面只是举个例子,那年6队的工分值是多少没有问秋芳,一是怕她骂我啰唆,二是她给我带来的如果问,会显得不信任人,所以只牢牢地记住了6块4毛钱。
从工分上看,我算一个整劳力,挣回了自己的口粮钱。即便是整劳力,如果养了几个孩子的话,他挣的钱往往不够交全家的粮食钱,还应该给生产队补交不足部分。分红时欠生产队钱的人家称作“超支户”,超支户向生产队补交了现金,生产队才能有钱分给该领到钱的人。但是,从生产队挣不到钱的人也很难有其他挣钱手段,养鸡养猪挣的钱除掉日常开支外,能攒下来的有限,即便补交,也不一定能够全部交齐。据说有的地方会逼超支户砸锅卖铁交钱,南寺庄对超支户没有那么狠,因为真正困难的人家已经没有什么可变卖的了。
穷,并不影响生孩子,而且越穷越得生孩子。孩子一出生就可以从生产队领到口粮,1毛钱1斤领来的口粮,拿到自由市场至少可以卖2~3倍的价钱。这是超支户搞到现金的最简单的途径。口粮数额按年龄分配,农村使用虚岁,那算法让人费解,明明刚刚出生不到半年的孩子却说两岁,按两岁孩子领粮食。听他们那样报虚岁年龄时心里有过一种虚喜:按孩子年龄的算法,我们下乡的乡龄很快就可以满两年了,满两年就有资格被选调回城了。
即便知道超支户通过生孩子套购生产队的粮食,生产队既没有权利阻止人家生孩子,也不敢断人家的口粮。社会主义饿不死人,供应给每个人口粮是国家规定,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国家只给“优越性”却不给粮钱,超支户享受的粮食福利实际上是由同一生产队的其他社员负担的。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则是明明可以分到钱却拿不到、或是明明可以多分得一些钱却被拖累得拿不到自己付出的劳动所得。这种现象贫困地区更显著一些,它也是人民公社下的集体化不能激发农民劳动热情的一个原因。这些让人明白了社员们为什么出工集合那么慢,下地走路像怕踩了蚂蚁,收工回家却如猛虎下山。
南寺庄的第3小队最穷,那个队的四个知青都是青年点的第一批老知青,踏实能干如秋芳,从没见过他们随便歇工,但四个人一分钱都没有领到。据说那个队整个就是一个超支队。那天3队的丽敏、志和回来的时候,名生站在门口还奚落他们“俩超支户回来了”,丽敏苦笑了一下。
现在想想奇怪,为什么谁都没有说过自己分了多少钱,秋芳也没有说她领了多少钱。集体宿舍的好友之间无话不谈,甚至连父母的工资都说,为什么没有人谈过自己分红的事呢。也许拿到钱的人不愿刺激没有拿到的,或是拿到的钱有限不值一提。
管理员只要人在青年点一天就工作着一天,按规定应该向所在小队报工分,就是说青年点做饭的工钱由6队社员负担。社员们那么辛苦劳动才挣那么点钱,不忍心也不好意思去申报工分。6队给我粮食,却从来没有提及过工分的事情,再也没有给我分过红。6块4是我在南寺庄拿到的第一笔钱,也是最后一笔钱。
8月插队,到阴历年底才挣了6块4,虽然少,毕竟没有倒贴钱,毕竟是我挣到的第一笔钱。虽然是很小的高兴,但很想让为我担忧多年的妈分享到,于是决定用这6块4给妈买点儿什么作纪念。借去买煤的机会逛了县城里的两个百货商店,商店里的东西种类很少,要用6块4买妈那个年龄实用的东西很难。来回走了几趟看遍了玻璃柜台里的东西,最后又绕到最初看上的一条浅驼色的纯毛围巾前,觉得它配妈很合适,可是要8块钱,对我来讲太贵了一些。犹豫了一下,从平时攒的零花钱中拿出来1块6,给妈买了第一件礼物。那条纯毛围巾是上海产的,很厚,颜色也大方。妈说,这么好的东西也就县城能买到,市里的百货店肯定一下就抢光了。
腊月农民开始准备过年,开始筹措过年用的钱。腊月也是农民做买卖最忙的月份。养猪的人家赶在集市的前一天杀猪,第二天去卖。南寺庄没有集市,要到别的村子或县城去卖。农村的肉新鲜又便宜,知青也在厂里来车的前几天替家里购买年货---猪肉、活鸡。还有人替城里粮食不够吃的亲朋买粮食。那时城里供应的粮食有一半粗粮,经济条件好一点儿的家庭到农村买小麦补充到口粮里,免了吃粗粮。我也帮人买过200斤小麦。
要买肉到杀猪的人家去称来就行了,买鸡则要自己去找卖主。随便到谁家问一句“有没有要卖的公鸡,老母鸡也行”。农民都不会让主动找上门的顾客失望,
总会从自己家院子里正跑着的鸡群里找出一、两只来。
厂里来车接我们回家过年了。五十多个人挤坐在卡车的前边,买的年货、还有那几只活鸡放在后边。小棉袄上套着棉大衣,还是冷得直打哆嗦。为了不让身上散发的热量逃掉,也为了借点别人的热量,大家挤得更紧了。张开嘴寒风吹得牙疼,可还是在说笑。实在没有话题了,会有谁慰问一句纸箱里面扑打翅膀的公鸡,又挑起一个新的话题,回家的喜悦让一群傻孩子傻笑了一路。
城市里的机关单位也开始放假了。妈一个人回她保定的“家”去了。1973年姥姥去世后,妈在娘家亲戚们的关怀下嫁给了保定的一个老工人,1975年妈落实政策回到原单位后,只有大的节假日才回保定去意思一下儿,她们那个本来就没有精神基础的家名存实亡了。还是那样,妈从来不对我们姊妹说什么,我们也从来不问什么,不想问、不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长大后多次想跟妈谈谈人生,问问妈在每个阶段是怎样做出那样决定的。妈心中一定有很多隐痛,但她很要强,嘴上更要强,从不说出口。所以,至今没有机会知道她的真正想法。
热心的邻居责备妈:大过年的,放下那么远回来的孩子,自己走了,真是的……。
她不知道妈的处境,不知道妈68年---73年期间的困境,也不知道她今天虽不愿再敷衍那个“家”却又怕人家说自己过河拆桥的复杂心境。想替妈解释又怕(或说不好意思)谈及这个话题,只是默默地记住了她对我的关心和好意。
现在才明白,当一个孩子努力去理解/谅解父·母的时候,与生俱来的对父·母的无条件的信赖和依赖就已经发生了质变,心灵上已经产生了距离。
除夕,姐被未来的婆家叫去吃年夜饭了,家里剩我一个人。8月插队住进青年点以后,很少有一个人单独占据房间的时候。没有自己的空间就没有自己的时间就没有自己。终于有了自己一个人单独的空间和时间,不用敷衍附和,为所欲为,……。孤独是一种奢侈。虽然也喜欢热闹,但也希望能够时常享受这种奢侈。
自从1967年提出过革命化的春节以后,春节的一些习俗在“破四旧”的活动中渐渐消失,连女孩穿新衣,男孩放鞭炮也变得不理直气壮了。1976年的除夕鞭炮声响得特别早,远处的炮声传到近处就象空中冒的大水泡声,那声波又带起了一大片,噼噼啪啪越近越脆。那年我第一次放炮,放了很多。有人说看收成别信统计局的数字去听农村的炮声,收成越好,鞭炮声越多越响。这个定律用在城市就是人们的心情越好炮声就越响,持续的时间也越长。鞭炮声像在张扬多灾多难的1976年过去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爸寄来了我种的葵花籽,勾起了我对锦州的思念,下次放假一定去看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