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巷
巴黎 元元
我家的老房子在水巷。以前,全城的人都要穿过这条小巷子,下到河边,取片片浪花回去,然后在灶头,在稻谷香里让它们蒸腾而去。
我们那个城里,家家户户都种石榴树,人们希望能在人生的秋季也收获那多籽多福的果实。
然而,越来越少的人知道,其实石榴的花也是可以吃的。春来。那些绿树红花溢出墙外,奶奶就带我到左邻右舍的院墙下,把那些落花拾起来。我们把花蒂花瓣都掐掉,留下花冠,洗净晒干,收好,直到冬天。那时候,总是盼望着奶奶把这些干花取出来,用开水烫过,以便去掉那些苦涩,好在也总有春天的滋味残留下来,奶奶的石榴花炒腊肉,或者炒腰花,都别有一番柔润。
到了后来,我随着爸爸妈妈分门别户,搬了新家,我自己也常常去收拾那些石榴花来,然而,我自己做的那些石榴花菜肴,总是少了一些什么。年复一年,诧异的客人也越来越多,石榴花也能吃?
水巷的巷子口叫做店门下,住着拐子一家,拐子就在旁边的电影院看门。有时候我们表姊妹五六个举着两、三张电影票手牵手进去看电影,拐子就说:看这帮小叫化子。
而我家在巷子中间,两扇斑驳的大门,进门的高高花坛上有一棵歪歪扭扭的老石榴树,记忆深处的还有那道门槛。有一次,我的表哥摔断了腿,只能躺在钢丝小床上。每天,我们几个小孩子们,就抬了这那张小床到处跑,最困难的就是过那个门槛,表哥翘着打了石膏的腿坐在床上,指挥我们前托后撬。有一次,遇见一个大人,他感叹一句:轻伤不下火线啊。我一直都还记得,好不费劲。然而,每次只要过了这道门槛,全城的大街小巷,就不在话下了。
那个小城,分为三个部分,最高的叫做上城,后来翻书说,那还是在元代以前的城,曾经蒙古人在这里久攻不下,然后那城就毁掉了。小时候同,那里还大半是荒烟蔓草,那里有我家的祖坟,年节时候,很高兴跟爷爷去,放鞭炮,烧纸,然后杀鸡,把鸡血淋到坟头上。周围漫山遍野都是酸枣树,那些红果子风干了,挂在光秃秃的多刺的枝头,十分诱人。然而,我也总是疑惑,是否有祖宗身上的一部分,被吸收在里面。
现在,爷爷奶奶也在其中了,站在他们的坟头前,对面青山依旧,却遮不住山下的河流向东而去,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却也能听到浪起浪落的声音,满目夕阳,铺了大半个城。
上城下面那部分叫做所城。看县志上说,元代的时候在那里建立了千户所,所以叫所城。我有个姑婆住所城,她家有个磨面的机器,我们那里是山区,有各色杂粮,从附近几条河沟赶着毛驴来的人有时候就在那里交易。所城对于我,就是沉浸在杂粮的香味里,黄豆面、玉米面、荞麦面……混合起来,就是记忆里的所城。
而我家住的地方是县城的一个新区。最初是我的伯父住在那里,爸爸说,兄弟们住的近一点儿好,于是也在那里安家置业,就这样,我们搬出了水巷。虽然妯娌间总有矛盾,妈妈常抱怨,然而差不多每个周末,大家都还在一起吃饭。据说这几年,叔伯姑姑们慢慢老了,慢慢退休了。我平时打电话,也经常发现大家都在东游西逛,兄弟们彼此挨家混饭吃,他们更加离不开彼此了,深为他们感到幸运。
前几年,我曾经住在一个法国老太太家里,她很富有,子女住的不远,却极少去看她。她每天都哭,说自己的孤独,想念儿女,然而好不容易有一次她儿子陪她去走亲戚,回来她就和我抱怨,她儿子的火车票钱是她付的。圣诞节,她的子女终于都回来了,她十分高兴,.然而,晚上,她悄悄对我说你看看,每次圣诞节都是她付钱给他们吃圣诞大餐,她要求我说,你要告诉我的儿女们,你们中国人是怎么样孝顺父母的。当时,我就拒绝了,他们不会理解的。听人说,在国外生活,就要和他们一样要接受:人是要一个人活着的。他们不会理解的,这样的生活是怎么的悲惨。
沿着水巷继续往下走,就看到那条穿城而过的河了,其实据说我的祖先们刚从山西大槐树下迁移到这里时,先住在沿河而下十公里左右的一处河沟里,叫做张家沟,那满沟都是我的族人了。据说解放前,过年的时候,我的伯父还要骑着毛驴去那里祭祖。听说还有家庙,传说中我的祖先是“封神榜”里面那个黄飞虎的一个家将。我家庙里面供的就是黄飞虎。文革的时候,族人们去砸家庙,之前,某族人跪下来祷告说:我是被逼的,可不是我自己要来的。然而,据说这个人后来还是半身不遂了,人说,这是祖先降罪。那些神话不可考了,而那忠贞的情怀却朴实、坚定、顽强地代代传下来。
去年地震的时候,我在网上看到了张家沟的消息,那里的深山裂开了几千米的缝隙。报道说,那里永久性的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了。
这个曾经让我的祖先跋山涉水几千里,而后停歇下来,开荒种地,繁衍生息的地方,就这样永永远远消失了。永不复返,我甚至还从不曾去过。
对于我那些族人们,接下来的日子将极其艰难,却没有任何的精力投入悲哀之中,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要寄身到城市里面,却再也没有归途了。
那段时间,常常看到来自老家的消息,痛不欲生的时候,却也发现,我去国怀乡,然而,近乡却情怯了。
这会儿,遥想水巷下面那条长河,向东而去不停歇,河边面孔逐渐老,那些我不曾珍惜的景致,也川流而去。
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这会儿我边写,满眼的泪。然而心里,我却也无比的庆幸,我来到的,是这时空。
我必定要全身心投入其中,细细感受,然后把那些欣喜、痛楚,大声的喊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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