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案起诉书有失国格——张思之大律师质疑谭作人案(两篇文章)

来源: 2010-02-28 06:43:34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华夏快递 : 谭案起诉书有失国格——张思之大律师质疑谭作人案(两篇文章)




1.谭案起诉书有失国格——张思之大律师质疑谭作人案
2.张朴:我们四川人的女人——记谭作人的夫人王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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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案起诉书有失国格——张思之大律师质疑谭作人案

                          作者:张思之/艾晓明

《参与》编者按:2010年1月9日,著名环保活动家、四川维权人士谭作人案在四川省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法院认定谭作人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判决书中称: “四川省成都市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谭作人炮制《广场日记》并在境外媒体发表、 以献血方式宣扬所谓"六四精神"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依法予以确认;其余指控不予认定。辩护人提交的证据与认定的事实不具有关联性,不予采信。”所说的其余指控就包括“2008年‘5.12汶川 大地震’发生后,谭作人多次接受境外媒体采访,发表了大量严重诋毁党和政府形象的言论。”不难看出,法院刻意回避了汶川地震这一敏感话题,对于法院王顾左右而言“六四”的做法,谭作人的代理律师浦志强认为是“用六四事件遮蔽地方腐败,用谭作人案绑架中央政府”。

以下为2009年11月12日,即谭作人案一审开庭三个月后,张思之大律师接受《我们的娃娃》、《公民调查》等纪录片导演艾晓明采访的部分文字实录,张思之对起诉谭作人的几项罪名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谭作人案二审在即,试看四川省高院的法官们如何面对张思之大律师提出的质疑,会不会依旧是“加一顶帽子就完了。要什么法?要什么根据?都可以不要的。”

艾晓明:你怎么看待它这个起诉书上的几项罪名呢?总的性质是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

张思之:当时看到这个起诉书,我就笑了,跟我过去看的起诉书是一个水平。我可能把问题看得严重一些:这种起诉书是有失国格的。根本拿不出手,绝对拿不出手。里面什么内容?除了讲了一句六四之外,别的还有什么?因为那个起诉书本身不能够说明谭作人有罪,而且你们现在要定人家大罪,所以很好笑。很多时候我是有这个感慨:很多重要的起诉书,他们根本没有推敲。所以在正常情况之下,律师办这种案子应当是比较轻松的。因为这种起诉书可以这样讲,是不堪一击的;根本就站不住,起诉书本身就站不住,太好笑了。

艾晓明:第一条是说被告人谭作人对党中央处理六·四事件方法和定性不满,多年来,以各种方式从事纪念六·四的活动,这里,一个主要的证据是说他2007年5月写了一个《1989——见证最后的美丽一个目击者的广场日记》。

张思之:这条?那么好了,关于六·四的定性问题,最高层,你们变过没有?暴乱是你们说的,是不是?后来变成风波也是你们提的,你们可以来回地变,你们可以这样认识,你们也可以那样认识。那么,我作为谭作人,我对这样一个事件,我作为一个公民,我提出我的认识,有什么不可以呢?至于我的认识对与不对,那大家讨论嘛。

艾晓明:说他通过互联网,把这篇文章发给《自由圣火》等网站,该文的主要内容是对党中央处理六·四事件进行歪曲描述和诽谤。

张思之:那么好了,什么地方歪曲了?我诽谤什么了?对不对?你不可以把问题抽象化。对这些问题,你作为指控来讲,你必须得有具体事实,要具体化。

艾晓明:也就是说,发表了一篇他的日记。

张思之:对。你说发表了日记,日记的什么内容涉及诽谤了?什么内容把事实歪曲了?你有没有这些东西嘛?你没有嘛。正如,我们举个例子说,哎呀,你这人真坏,你太坏了、你坏透了。这看起来是咋咋呼呼的,能解决问题吗?是不是?那么,我坏在什么地方了?这个绝对站不住。在网上发东西,那是权力!那是基本人权!表达的权力,怎么就不可以呢?你们怎么讲都行,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那么我作为一个老百姓,我没地方讲,我在网上讲讲,怎么就不可以?这跟颠覆有什么关系啊?

艾晓明:它第二条是说谭作人跟境外敌对分子王丹联系,并建议发起义务献血活动。

张思之:好了,关键问题是献血活动。那么献血的本身,是功是过?是对还是罪?然后说,跟王丹联系,献血。那我跟王丹联系,没有让王丹去阻止献血——说你们不要献血,如果是那样你还可以说点什么。我跟王丹说是献血,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至于王丹是个什么人,那不是你随便一说的事情。怎么可以乱定性呢?王丹怎么叫敌对分子?谁给定的性啊这是?谁下的判决?我怎么就不可以跟王丹联系呢?不要说王丹是中国人,他就是美国人,我也可以跟他联系,怎么就不可以联系呢?

艾晓明:控方起诉书上说的是:王丹多次向谭作人投放纪念六·四进行所谓二十周年活动的相关资料,然后谭作人建议在今年六·四期间实施所谓六·四全球华人义务献血活动,以纪念六·四二十周年。
张思之:那你找王丹呀,王丹给我投放资料,你找王丹啊,你找我干嘛?另外一个关键问题就是王丹投放的是什么资料?是要颠覆你的资料吗?那么人们愿意纪念六·四,怎么就不可以?它是个事件,不管你对这个事件你怎么定性,我作为公民,我要纪念这个活动,我要纪念这个事件,这个本身有什么罪呢?谈不到罪。你可以讲是非,你不能讲你有罪。六·四这个事情,你百年之后恐怕还会有人纪念吧。

艾晓明:它的第三个指控就是:谭作人在2008年5·12地震发生以后,多次接受境外媒体采访,发表了大量严重诋毁我党和政府形像的言论。但是他的证据是从谭作人的私人电脑里面搜集来的22篇文章。

张思之:那么关键问题,我什么地方诋毁了?哪些事是我诋毁了?如果说我对境外的这些人我讲的都是实际情况,那怎么能够构成诋毁呢?造谣没有?歪曲没有?如果都没有,我讲的是事实;那对不起了,谈不到,这个跟颠覆毫无关系。

艾晓明:我不懂啊,我想请教您:这个颠覆罪,究竟是怎么形成的?

张思之:所以我们现在就是有一些根本性的界限问题,作为执政党、或者作为政府,作为他们领导人,故意地不给你划分清楚。你比如说,我对政府的某个措施有意见,咱们假定说,对这个劳动教养措施有意见;对政府的措施,某项措施有意见,不等于对政府有意见。这是一个界限。第二个界限,对政府有意见,不等于就是要颠覆这个政权。对政府,允不允许有意见?允许有意见嘛。我过去,我在法庭上跟他们举了个例子,他们是无话可讲的。你们邓小平,你们带头批华国锋、批华国锋政府的时候,那也是对政府有意见哦。说华国锋搞两个凡是,对不对啊?那能说你是颠覆政权吗?再一个问题,政权是可以更换的。那么,我提出,比如说要更换政权,不等于是我颠覆啊,不等于是我颠覆国家政权啊!如果那样的话,还要民主干什么啊?那你这是一党专政万岁、可以永存嘛。而这个政权,的的确确,我们从人类文明史来看,这个政权真的是需要来回更换的呀!只有这样,才能够不断进步嘛。作为谭作人,人家对你六·四的做法有意见,非常正常。就是六·四当时,党内、军内不是也有不同的看法吗?对开枪不是也有人有意见吗?为什么四个老将军说无论如何不能开枪?那不也是一种意见,对不对啊?你能说他是颠覆吗?他是为了颠覆吗?他那意见就更尖锐了,他那个都构成不了颠覆,谭作人讲几句话怎么就颠覆了呢?

艾晓明:咱们是怎样形成了这样一个思路,就是把批评意见算成是反党反政府反革命?

张思之:这个完全是从意识形态角度考虑问题的。我们实际上就是把法律问题政治化了,根子是在这里。它只要你对它不满,它就说你反它,你反它就是反革命。

艾晓明:那么,现在司法实践中也出现了很多这一类的例子,包括在网上发一个帖子,就变成造谣或者是扰乱社会治安,诸如此类;像谭作人就是“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那么,有什么可能可以改善这种状况?

张思之: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因为这个问题涉及到我们整个政治体制问题了。这个,现在的关键问题,我们的司法权,第一,它没有制约;第二,它不独立。所以一系列的问题都由此而来。我们讲三权也好,或者像孙中山讲五权也好,只要是公权,那都需要互相制约,都需要有监督的。我们现在不承认这个,只要一讲三权,那就是资产阶级的玩意儿,是不是?三权是客观存在,为了这三权本身的充分运用,就需要互相制约。只有互相制约,这三权才能够体现出它们本身的质量,才能够起到它应该起的作用。道理很简单,但是我们不承认这一点。我们现在就是,反正统统都是在我党领导下,党是决定一切的,党是领导一切的。我们现在讲的这个稳定现在是越来越清楚,是讲我们统治秩序问题,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生活问题。那么有的时候,老百姓对这稳定不买账,认为稳定成了一把刀子了,可以放在老百姓头上,以稳定为名,行镇压之实。那怎么可以呢?我们把话说回来,如果我们的司法权不能受到制约,它本身就不能够独立行使;那这些问题,很难解决。它就给你加一顶帽子就完了。要什么法?要什么根据?都可以不要的。谭作人这个案子只不过是个例子而已。

艾晓明:您怎么看待浦律师、夏律师他们去出席一审的时候,证人都受到了阻扰?特别是艾未未他们出庭作证,当天凌晨,警察破门而入,出拳殴打艾未未?

张思之:证人出庭受到阻挠,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证人一出庭,那检察院就完了,起诉书就完了。事实真相一大白,还有什么话讲呢?它不会让证人出庭的。这个我跟夏霖、跟志强,我给他们说过我的意见。第一,作为律师,有权要求法庭传唤证人出庭。第二,作为本案来讲,应当实施这个权利,一定要提出要证人出庭。因为,只有证人出庭,才能够证明谭作人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能够把事情讲清楚,还事实一个本来面目。第三,根据我对情况的判断,我们的法院不会允许证人出庭。但第四,我没有想到,成都的公安会如此下作,会动手打人,这一点确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艾晓明:现在艾未未工作室,向四川省各级政府部门,提出了几百个问题:要求信息公开。有关于地震的问题、预报的问题、校舍质量的问题、校舍安全的问题,还有救灾款去向的问题。

张思之:提得好。因为谭作人的这个案子,毕竟涉及到地震,涉及到地震后对地震后果的一些处置,涉及这些问题。我们再回忆一下,地震发生之后的当时,我们对有些问题,我们是怎么讲的?豆腐渣工程我们当时是怎么讲的?“一定要查”,“要查个水落石出”。对于援助地震的那些物资,当时已经发现有人走了后门,有人在这里边搞了鬼。咱们暂时不说他贪污,一定有人搞了鬼,是不是?已经有实据了,我们是怎么讲的?一定要查到底。而且讲的,不管是谁,我们一定要查到底。结果怎样?明明白白的。咱们再讲小事情,明明把帐篷拿去自己享用去了,这个是人赃俱获的事情,查了吗?这是不是问题?老百姓讲几句话,就是违反这个条例、违反那个条例,你们这算什么?说句老实话,地震后果所产生的一系列的问题,查起来,我想,问题会非常深刻。因为我绝不怀疑这里边有某种权势在发生作用,他们不肯、也舍不得自我暴露。

艾晓明:那么,现在公民监督、公民对政府一些政策、决策的批评,怎样才能得到更多的法律保障呢?

张思之:这就需要一定的制度了,因为我们现在没有一定的制度,这个很难得到有效保障。没有真正合法合情合理的制度来保障人民的权力的话,那么像你讲的这些东西恐怕很难解决。

艾晓明:您现在感觉到哪些努力您比较肯定,有助于我们这个社会的制度建设?

张思之:多年以来,我坚持的一个看法就是,个案的推动效果会比较好一些,成效也会比较明显或者显著一些,有助于一点点往前推。比如说,孙志刚那个案例就是一个很好的典型,推出了一个新的制度。遗憾的是,孙志刚那个事件的经验,从政府到司法界、律师界都没有充分重视,把它调动起来。如果说我们抓这些特别典型的事例,包括谭作人这个案子也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推,会有效果。比我们整天在那里高喊口号,空喊高调,效果会好一点。

□ 《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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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朴:我们四川人的女人——记谭作人的夫人王庆华

(一)

环保人士谭作人被判刑五年的消息传来,我立刻给他夫人王庆华打电话。我想安慰她,可,拿什么来安慰?面对着依然拒绝文明的野蛮政权,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连我自己也已厌倦,郁积在胸的,惟有愤怒,惟有无奈。

谭作人何罪之有?

从表面上看,中共当局指控的罪名,是谭作人把纪念六四的文章,拿到境外发表。年年在海外发表类似文章的大陆人,不在少数,有谁因一篇文章被判刑的?任何一个关注此案的人,都不难发现,惩罚谭作人的真实原因,在于他的行动得罪了官商勾结的利益集团,让政府脸面无光。

一个称作彭州石化的工程,正建在成都平原上,巨量的污染物,包括含苯的强致癌物,将要排入大气、河流。为了使成都能多些干净的河水,能少点肮脏的空气,谭作人奋笔疾书,要求彭州石化迁址。那些从工程中分到好处的利益集团,能不着急害怕?

四川大地震夺走了上万学生的生命,其中大部分死于倒塌的豆腐渣校舍之下。谭作人先后23次进入震区调查,发现这些校舍垮塌的原因,在于官商层层侵夺工程款,造成建筑偷工减料。谭作人要替死去的孩子们讨还公道,呼吁追究相关人员的法律责任。从承包商到官员到政府,一损俱损,能不惊慌恐惧?

谭作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注定了:在监狱里度过漫长岁月,忍受与妻子与女儿分离的煎熬!

从话筒那端传来王庆华的声音,多么熟悉,好像就在跟前说话。猛然,我有了想哭的冲动,仿佛我的愤怒和无奈,只能靠泪水来表达。

(二)

我第一次见到王庆华,是在谭作人的庭审之后。我们约在一间茶楼里。我以为会遇到一个伤心绝望的女人,当她出现时,令我意外:庆华显得很平静,仪表大气,举止从容。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她眼神里的那丝笑意,后来我发现,无论是在沉默,在悲痛,在激愤,那丝笑意永不消失。

庭审前,律师曾问她: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庆华说:我有一种临战的兴奋。又说:这种感觉很多年没有了。她告诉我,她很好奇,想知道当局凭什么治谭作人的罪。结果呢,她既没看到公诉人出示什么证据,也没听到控辩双方进行任何辩论,不但不准证人出庭,起诉书还漏洞百出。律师刚作出辩护,审判长就打断说:请讲下一个问题。律师说:我还没说完。审判长说:我们已经明白了。这样重复几次,律师急得大叫:为什么不让我说话!辩护人的权利在哪里?

能把你气死!王庆华边说边摇头。庭审后朋友们劝她别难过,她讥嘲说:他们要陷害一个人,竟然连点像样的理由都不准备好,真丢人呵!我问她:你就没跟谭作人说句话?顿时,王庆华的神情黯淡下来。她说:我跟女儿坐在第一排,作人进来时,看到我们,笑着打招呼。当审判长宣布把作人带出去时,我拉着女儿,边喊边扑了过去。一群警察冲过来把我们挡住,作人被拉走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问:后来呢?

大哭了一场。 庆华把头转向窗外,轻声说:我这辈子还没这样哭过。我已经有一百三十八天没见到作人了,我就想抱抱他。

(三)

我去了他们的家,位于川大校园一栋老宿舍楼里。客厅兼作谭作人的工作室,沙发是20年前的旧货,书桌由几块木板拼成。十多年来,谭作人就在这个简陋的环境里,写下众多的策划书、建议书、意见书、调查报告。从“西部大开发四川环保十大建议”,到“南水北调西线工程独立调查”,到“成都市天府旅游广场方案”;从“反对柏条河水电工程”,到“彭州石化工程公民建议书”,到“5?12地震死难学生调查报告”。为了四川生态环境的良好,为了成都发展的健康,为了家乡人民的幸福未来,为了替遇难的孩子伸张正义,谭作人殚精竭虑,呕尽心血。他曾对庆华说:真的怕很快老了,才智掏空了,不能为社会进步做的更多,要抓紧干。

那些前来抄家的警察们,可曾对比过自己的舒适住宅,可曾反省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脸上会没一丝的愧色,心头会没一丝的感动?

就是在这个家,我第一次得知:近些年来谭作人没有固定收入,全靠庆华支撑着他的事业,挑起家里的大梁。

她有一份退休金,加上打工,收入不多,没钱就少用。庆华说她这人原本一辈子不想工作,但现在必须干,作人才能安心做事。她的生活可以很简单:馒头、锅魁,就能对付一顿。虽然是银行家的后代,从小生活优裕,庆华称自己能上能下,不怕过穷日子,不图虚荣。她求的是真爱,在乎的是人,不是男方挣钱多少。

作为男人,谭作人经常因不能养家而痛苦,有次他冲动地说:我要你的钱,不如去死!庆华着急了,说我的钱,也是你的呀!人这一辈子,能干自己想干的事,已经不容易了。不要东想西想,我就是你的后盾。为了不刺伤谭作人的自尊心,每次给钱,庆华尽量选择合适的方式,比如她会说:今天发工资了,我俩把钱分了,你看你需要多少?

作人到地震灾区作调查,庆华经常打电话去,问有没有麻烦,叮嘱他注意安全。忙到春节都不能回家,庆华也从不抱怨。有朋友这样形容:庆华给了作人太多的支持,使他毫无牵挂地走他选择的路。

像所有做妻子的那样,王庆华希望能和谭作人过一个安静的生活,她也不是不清楚谭作人面临着危险。我问她为何还要支持作人?庆华的回答是:我跟作人是一模一样的人,对不公平的社会愤愤不平!

(四)

国保第一次找谭作人“喝茶”,是在他开始反对彭州石化工程时。后来,“喝茶”的次数增多了,一般做妻子的,通常会陷入一种紧张和担惊受怕中,但庆华的斗志依然昂扬。有天谭作人回家后说,他正在策划“和平保城”的公民行动,到天府广场去散步(示威)。他问庆华:你看这事还搞不搞?庆华反问他:只要你觉得做得对,为什么不搞?

我问庆华:难道你不害怕?她微笑作答:在我头上就没有一个怕字。她告诉我,从小她就有秋瑾情结,不怕豁出去。在文革武斗中,作为红卫兵的她,敢端着枪冲锋!当年的幼稚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庆华,顽强的个性依旧,什么都吓不倒她。

谭作人一开始认为他是安全的,自信地说:我属于各方面都能接受的人。他把自己比作一个平台,连接政府和老百姓。他所做的事情,是在帮政府化解一些积怨很深的矛盾。“如果因为地震调查,因为反对彭州石化选址,把我抓进去,这个玩笑可就开大了。”庆华不同意他的看法,提醒他:当局从来不按规矩出牌,你已经得罪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2009年3月9日,当局终于对谭作人下手了。

(五)

那天庆华在深圳出差,接到女儿的电话:家中被盗。回来后一看现场,就知道是国保的杰作:只偷走两个电脑。当局在谭作人的电子信箱里发现了给王丹的信,居然拿这份私人邮件,作为定罪的证据。连庆华养的狗也跟着倒霉,挨了一刀。看来,狗的叫声把偷偷闯入的不速之客们,吓坏了。

正在地震灾区调查的谭作人回家后,立即去见监管他的国保,气愤地说:我干脆跟我老婆离婚,把全家人解脱出来。又尖锐地问:是不是今天捅狗,明天就捅人?狼狈不堪的国保威胁说:你是要端起干(对着干)了?谭作人说:我不是端起干,我是脱了裤子干!

随后,谭作人在网上发出《龙门山,请为北川孩子们作证》一文。庆华问:要抓人了,你还写?谭说:即使提笔就死,也要写出来。3月25日,国保把谭作人叫去,透露说:我们帮不了忙了,上面来人了。

3月26日,谭作人被捕的两天前,全家围坐在饭桌前。庆华对谭说:应该考虑你“进去”的问题了。女儿担忧地问:爸爸会进公安局吗?谭含笑说:不会,不会。女儿睡觉去了,夫妻俩又继续谈。作人说:看来他们打算把我灭了。庆华说:只要想整你,你这一百多斤,就是砧板上的肉。作人说:我有坐牢的准备。庆华说:那我就放心了。作人忽然埋下头去,当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含泪。他望着庆华说:我对得起天下的人,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

庆华后来对我说,当时她直想冲着作人喊:你没有罪,没有罪!等话冲出口时,变成了:哪怕判你50年,只要我不死,我也要等着你!

做夫妻相濡以沫17年,如今庆华眼看着自己疼着、爱着的丈夫,就要身陷囹圄,她还能说出什么话,比这番话,更加动地撼天!

(六)

庆华要给我看些东西,我去了她打工的电器商店。她拿出她跟作人的一些来往信件。看守所的高墙,隔不断彼此的牵挂。一句“爱你的”,足见绵绵情意;一声“你好吗”,令人倍感心酸。

望着窗外的雨,庆华在信里写道:我怕雨。雨水多了,说明夏天快到了。夏天到来时,你在哪里?作人在回信中宽慰她,拿坐监调侃,说他发现:牢底是坐不穿的,但屁股会坐起茧。又说:坐牢的好处是,几十年的瞌睡帐也还清了,还略有盈余和储备,岂不快活!作人有时会担心庆华处理不好家中的繁杂事务。庆华就回信开玩笑:你老说我是小聪明大笨蛋,大笨蛋对家里的事还能应付,放一万个心吧。

看守所似乎成了庆华的又一个“家”。虽然不准见面,她仍常去,送点钱,或带些衣服,她要让作人随时感受着关心。女儿也坚持要来,说看不到爸爸,看看地方,拍张照片也好。作人生日那天,庆华带女儿一早赶去,女儿在看守所门前填表,签上自己的名字,从父母过去给的压岁钱里,拿出100元,让看守带给爸爸,当作生日礼物。连续几夜,谭作人因此激动得没能睡觉。

作人被捕后,庆华曾问女儿:假如要你爸爸写悔过书,不写就不释放他,你说该怎么办?女儿的回答是:不当叛徒!在学校里,同学们纷纷对她表示:你爸爸是英雄!庭审那天,迎接她的欢呼声和掌声,震耳欲聋。人群里很多人在哭,有些人过来跟她拥抱。也有人在呼喊:你爸爸很伟大,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七)

谭作人决定上诉那天,他用戴着手铐的手,为律师写下了这样两段话:人民盼望法治政府,盼望法治国家。

当我们在电话里谈论这件事时,庆华忽然冒出一句话:我也有个盼望。

我问:盼望什么?

她说:盼望新中国的到来。

我握着话筒的手在颤动:中共建国以来,我们看够了它的无法无天,给中华民族造成的灾难,称之为“巨大”,也不足以形容其程度。人们盼望依法治国,盼望公平正义,已经盼了六十年!统治者隔三岔五,也会高奏一曲法治的赞歌,然而至今仍是:贪赃枉法,迫害无辜,为所欲为,权力至上。就连中共自己颁布的法律,也只是当权者口袋里的玩物,随时可以根据政治需要,变成一纸废话。

法治与专制,势如水火不相容。庆华,你的盼望,不也是中国老百姓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