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法兰克福书展返台湾转机时得知可以进北京,以二十四小时为限,但验关时仍被拒入境,并被警方「监护」进机舱。飞机升空离地时,我贴着机窗,强烈注视冬天的北方大地,抑止已久的泪渐渐盈眶。
阔别九年,北京,每一步都是重逢,每一步——都是告别。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十九日晨,首都机场第三航班楼候机大厅。一左一右,两位年轻的机场警察,一个手上攥着我的护照和登机卡,另一个全神贯注。我在中间被「监护」着,拖着行李箱,一步不停地往最深处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班机登机门走去。
我问警察:「你知道为何禁止我入境吗?」警察回答:「我不知道,我看你挺斯文的。」我说「因为我从事文学」。警察无话。
国航CA185班机登机门前,久候的验票员彬彬有礼,警察解释,并递上登机卡,我踏入登机门,穿过登机通道,警察紧随,直到机舱口,他将护照交还我,看着我走入机内。可以想象他们将守在机门口,直到飞机启动、滑行、起飞,直到我被确认离开北京。
北京,九年前的八月底,出狱便是流亡。「……早晨六点半,我被叫醒,要求立即刷牙洗脸刮胡子,以维护祖国形象。然后豆浆油饼小米粥,再由警方开车上路,继续七拐八弯九转悠。清晨,苏醒的北京郊区,我那北京的记忆。我望着一街一景一草一木、大爷大妈大姑娘、背着书包上学的少男少女。这是我的北京,我最后的北京吗?我竟泪下沾襟,前后左右『押送』的众便衣缄默。我被送至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园内的父母家,与父母、弟弟匆匆话别,带上他们连夜为我打理好的行李,再『押送』首都机场,送上飞往美国旧金山的中国国航班机,『遣送』出境。」
警方高官宣称:「你必须被遣送美国,你要为中美关系作出贡献。」那年,我犯的是「非法出版罪」,因为我在北京印刷了《倾向》文学人文杂志第十三期。
九年后的十一月十八日,我坐上由德国法兰克福飞往北京的中国国航班机,机舱内,空姐的京腔、京味,北京乘客的「痞」。北京的懒散,北京的随性,我已置身在北京的氛围里。
八小时后,清晨六点半,天蒙蒙透出了亮。广播响起:「各位旅客,请系好安全带,飞机将在二十分钟后降落首都机场。」飞机下降,此刻,我移坐到舱窗边,开始凝视窗外。天边,绛红色的晨光,群山,渺小的建筑物渐渐矗起。我的心提起来了,河北,北京。北京,我抑难自持。
降落,俯冲。我看到群山延绵,晨霜的大地广袤。渐升的太阳下,雪堆闪烁,树木兀立,枝杈,正倔向天空。依如我早年诗中的想象:
山峦般起伏的北方
落错强悍
飞机落定。旅客走出飞机,走入连接舱口与机场大厅的临时通道,寒风扑面,零度的北京,多熟悉的气温啊——清醒的凛洌。
踏入了,进去了。我在了。
巨大簇新的首都机场第三航班楼候机大厅,它的造型如飞翔般恣意,一排排的皮椅一望无际,(与我在法兰克福机场初识)旅居柏林的日本艺术家罔林子感叹着。入境大厅前的疾病检疫关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旅客们一个个地递上了健康状况表格,戴着大口罩的疾病检疫姑娘,用京腔告诉我:「你填的不全,请到一旁补填!」我退到旁边,索性拿起相机,拍摄。
经过了疾病检疫关口,我和将在北京今天美术馆举办画展的罔林子在在入境大厅前相拥着告别。此刻,天已大亮,无边的窗外,空空如也的停机坪上,三、两架飞机稀稀落落地停着。我走到入境关口前,问闲着的海关人员:「请问,如果是过境转机,可以入境北京吗?」海关人员答道:「可以。如果时间允许,你可用由右侧的过境关口立即入境,可以在北京逗留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可你不能错过你转机班机的起飞时间。」
我谢过,走向转机关口,排队。我抑制着将要在机场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的冲动,我要给父母、弟弟、我少年的好友,给久别的北京哥儿们一个惊喜——我在北京了。
递上护照和转机卡,柜台关员把我的名字键入计算机,他眉头一皱,盯着计算机屏幕,他随即抓起桌上的白色电话,对着电话说道:「这里有些状况,请人过来。」我心一沉,站在一旁等候,海关官员走了过来,仔细查看着计算机。
「请问,你的中文名字是XXX吗?」
「对。有问题吗?」我说。
「我们需要核查一下你的身份,请问你是哪年出生?」
「x年x月x日」我答。
「请你跟我们走一下,我们要核查一下数据。」他说。
「我上了国家的黑名单吗?」我追问。
官员没回答。此时,两位戴口罩的警察要我和他们走一趟。我们并排,直走,进入挂有机场警察中队招牌的通道,我被带入一间写着「询问室」的房间,一位戴口罩的警察让我坐下,他则坐在我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问:「这是扣留我吗?」他说:「不是,是需要核查一下你的证件。」我定了定神,评估了一下可能的情形,搜身?扣人?为我在这次法兰克福书展的「所作所为」小审或大审?既来之则安之。我由行李箱中拿出月前在法兰克福书展中国馆买的、上海译文出版社版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的《时代的精神状况》(Man In The Modern Age)中译本来读。戴着口罩,「正襟危坐」的小警察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询问室」不大,被人盯视下的阅读并不自在。读了两页后,我合上书,打开旅行箱,拿出手提电脑,启动,想看看计算机显示上的确切时间,小警察见状,说﹕「在这里不可以上网。」我反问﹕「和机场大厅一样,询问室会有免费无线网络可上吗?」小警察回说﹕「去年奥运期间曾有过免费无线网络可上,现在确实没有了。不可以上网是规定。」我看计算机,时间已是八点十多分。又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得上厕所。」小警察用手机请示,随后,他带着我,走过通道,来到厕所,厕所内无人,为挡住他的视线,我站在小便池前,身体斜倾,贴住便池,再掏出「家伙」,他站在不到一米远处,不以为忤,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窘,我以为他会避开,可他面无表情,仍旧盯着,我浑身不自在,许久,尿不出来。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被男人盯着小解过,女人?好像也没有。我告诉小警察:「撒尿也要监视吗?你这样盯着,我撒不出来。」小警察面无表情,仍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火上来了,头扭向他,对视,用眼神告诉他,再盯着,我就要「发作」了。
小警察有些不自在了,显然,他并不是天生喜欢看「坏人」撒尿,可他的职业有要求,「坏人」不能在他的视线外。终于,他身体侧斜,头稍扭,目光错开,用对我半看不看的方式避开了我的目光。呆立在便池前的我,终于,「水」放出来了。
半小时后,另一位海关官员在两位警察的陪同下走入询问室,他立定,举着我的护照字正腔圆地宣布:「经确认,你是禁止入境中国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所以,你在机场转机候机期间将受到监控,不可自由活动。现在,你将在警察的监护下,前往飞往台北的国航班机。」
「你是禁止入境中国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你是禁止入境中国人士,不可以入境北京。」「你是禁止入境中国……」这声音似乎在我耳边盘旋、反复,我在确认一个早有预感,却不愿面对的事实。我楞着,半晌,我用微颤的声音,一句一顿地说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是北京人?北京,对我意味着什么,你们懂吗?」我的神情冷峻,不,还有愤怒。
「我年迈的父母就在离这十公里之内住着,你们知道吗?」我几乎不能停顿:「告诉你们的上级,转告胡锦涛先生、温家宝先生,禁止入境黑名单上有多少人都和我一样,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请问,我因为什么被禁止入境中国?告诉我为什么?」
官员和警察并未打断我,他们听着,听完了,小警察们瞧着官员,官员脸上带着一丝无辜,气势不再,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原因吧。」
八点四十五分,由北京飞往台北的国航班机渐渐滑升。初冬,有着壮观的平静。我贴着机窗,从至上的高度,以更强烈的专注,为视野中的北方定格——树木从容,原野辽阔,北风,呼啸着,大地洗尘。下前方,一排排平房远去,而炊烟,正杳杳升起。
痛,缓缓袭来。我,祖国的禁入者,抑止已久的泪渐渐盈眶。
「白发,骨灰,家乡,九泉。」
这是我的北京。
我最后的北京。
这是我的北京, 我最后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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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这是我的北京, 我最后的北京 -xxtn- ♂ (0 bytes) () 12/10/2009 postreply 16:33:46
• 自作孽,不可饶 -xxtn- ♂ (0 bytes) () 12/10/2009 postreply 16:34:59
• 嗯,要顶这一句!不过不让人家回去也不是个事,得想个办法。 -Deeper- ♂ (0 bytes) () 12/10/2009 postreply 18:57:50
• 你的不幸是中国的不幸!嘲讽你的人正啃着沾人血的馒头! -be_decent- ♂ (0 bytes) () 12/10/2009 postreply 20:51:26
• 反华的人都看清楚了,都是起来革命的.你是这意思吧? -auroraA- ♂ (0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04:58:20
• 想流放这些人的父母去西方吗? -be_decent- ♂ (0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18:03:09
• 别跟我的贴,没人愿和你革命 -be_decent- ♂ (0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18:04:01
• 悲哀...... -金色的麦田- ♀ (0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02:46:19
• 中国的文学界是紫禁城,若想成功,引刀自宫。 -玄野- ♀ (66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03:49:54
• who is it? -rlsrls08- ♀ (0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08:36:11
• 对呀,为什么?你应该比我们清楚。我们还是不想清楚 -Mr.Coffee- ♂ (0 bytes) () 12/11/2009 postreply 09:46:32
• 海关人员说得好:原因恐怕你自己更清楚吧。 -Chinadian1- ♂ (180 bytes) () 12/13/2009 postreply 00:28:22
• 他问错了人。海关的人回答得体。 -Chinadian1- ♂ (0 bytes) () 12/13/2009 postreply 14:57:45
• 中国不能乱,中国乱了就这样了: -长空- ♂ (604 bytes) () 12/13/2009 postreply 14:33:13
• 回复:这是我的北京, 我最后的北京 -小流星- ♀ (14 bytes) () 12/13/2009 postreply 16:36:07
• 回复:这是我的北京, 我最后的北京 -三文鱼的目光- ♀ (26 bytes) () 12/13/2009 postreply 22:14:35
• 是挺可怜的,这一招儿厉害,不过,失去了信用也没办法 -rsg11- ♂ (0 bytes) () 12/14/2009 postreply 12:39:17
• “禁止入境中国”vs.“飞往台北” -不明则问- ♂ (18 bytes) () 12/14/2009 postreply 10:5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