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要简化,我不反对,但怎麽简化?若推行的方式合情,简化的字形合理,我没意见。如果简化是採用违反文化发展规律的方式,破坏汉形义结构的手段,那我就有话说。
笔者谈了一吕字,本作七笔的「呂」,只为省中间一笔,硬行裁成了个「吕」,好好一个上下相贯互达的呂,变了没嵴樑的吕,连宮也成了无路可通的宫!汉字形义关係是基本,可是目前的简化字,只贪书写方便,为少写几笔,甚至一笔半笔,不惜碎形害义,「吕」仅其中一例而已。由于形义分途,学生习字再难以会意,唯有靠死记,拖累到字中的文化信息从此不彰,思想去古日远。文化断流,以推行简化字这一倒行逆施最为致命!人每以简体妨碍今人读古书,固属一害。但我欲补充说,一般文化程度的人就算不觉自己需要读古书,但仅学现代汉语写今之汉字,这类「吕」之简,已是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了!
奇怪的是覆帖的朋友,完全迴避了「呂」的简化,是简对了?还是简错了?反是频频去举新证,说简化字有的是如何的好。可惜举多错多,把简体的荒谬,更形纷纷扬扬了。
有以「還」简作「还」,就是不走,意思很清楚。但从睘之字有很多,如圜嬛寰鬟都不是囗女宀髟加个「不」就了事的,不囗、不女、不宀、不髟,那成甚麽话!这些字都不是像「还」可以免免强强用不走任意附会的。另像環今简成「环」,如强解成不玉,那刚好是闹大笑话,环本玉环,一简之下,竟变不是玉环了。其实「睘」本字「瞏」,其上为横放的「目」,原含行远迴视之貌,从「睘」的還環圜嬛寰鬟,不但取睘声,更都是从不断要迴环这本义上衍生新义的。「還」根本不是甚麽不走,反而是走了又回,要不断走。
学简体字,仍是要写寰圜嬛鬟这些字,这睘的字旁一样必须学,偷懒不得。而本来一家人的還与環,却要被强行与他们的兄弟姐妹分家了。好好一个汉字体系,于是乎分崩离析,惨不忍睹!更有甚者,壞简为坏,懷简为怀,「褱」与「睘」用同一个「不」顶替,两个不同的语源相混。自此汉字难以正本清源。习汉字学文化,都成了零零碎碎的记览之学,再难见其规模之宏伟,意蕴之丰富了!
另一位朋友不服气,说「国」字不就简化得很好,以前國字又繁又不知说甚麽,加个或是想要政变国乱麽?现在国中有玉,玉是玉玺,不是名正言顺的「国」吗?请莫怪笔者见狭识少,我听过为国字强作解人的,说玉是宝玉,围玉是护宝;或玉是文化象徵,中国文化新石器时代以还,是个玉文明,国人一直爱玉,所以围玉是维护玉文明。这些说辞,我仍以为是附会,但表面还算个理,故姑存之再表。可是怎麽玉一定是指玺呢?如说玺是玉还可以,但玉何以必是玺?不可以是其他形形色色的玉器玉饰呢?明明是子集,可以反过来涵盖母集,这是甚麽逻辑呀?硬要把玉只派给玺,不及其他种种玉,是个很奇怪的浮想,这国成了是维护封建王权的象徵物,那这国字就更要不得!封建时代的国字,尚不敢这样赤裸裸挺专制,想不到一个时代发明,要国维护帝王的无上威权吗?民国政府教育部曾经提出个《第一批简体字表》,颁佈未够一年,便被通令暂缓推行,幸亏如此,那时国简作「囯」,围拱王,就是国,观念太封建了。新中国之国如是环卫玉玺,不成复辟了吗?
国古训通邦,不过国字有国义,邦字有邦义,何以有时称国?有时称邦?因古人的概念有一定的分际,否则毋需重複存邦字又存国字。古说邦国,与家国也有不完全等同的含义。我们现代整天说国家、国家,国家与家国概念既有相承也相异,但主要是译自洋文的族国nation-state,如果能先把这些个来源问题都弄清楚,现在很多国家的争议便好说得多。家,国,邦,字字都有定解,和「民族国家」这一泊来的新观念,当知分别。
邦从「丰」,植树封土,建邑为邦,故邦义重在封建为邦而说。國从「或」,戈加囗再加一横,金文又有上下分加一横的字形。戈是武装力量,囗是守邑城圈,外加一二划,表示武力守卫范围推至城圈以外,所以「或」即「域」本字,武力在本邑外行使,于前于后,防线之内皆为域。囗是定邑,主权清楚,但防线推至其外,域内算不算都纳在主权辖下?这也许有争议,故「或」有「域」义,又有不定之土义,未必无「惑」。故一「或」既是留守之邦邑,又是推进之地域,又是不能无惑之区域,一或字衍生数义。后来为别义减少混淆,或加囗为「国」,专指四境明确应予守护主权之邦;或加土为「域」,另外指武力所到之地;国称定境不言定域。或加心为「惑」,分指有疑之域存疑之事;而本字之或,转去专表示惑中不定之义,如作「并列选择」、「也许有异」解,即今语「或」之用。
当然这國字中的或,文字学详尽的讲究,没有必要都向小学生解释,他们学习执笔写字,老实一笔一划写就是。学写一國字,其实不太难,或字要不要学?学简体字也要学这或。会写或,旁加个土,便学会了域,或外加个囗,便学会了國。如不想死记,边写边教他们这或本等同域,地域有了确定的范围,便是國,國的意思自然明明白白。等他们长大后,思考力强,知识增广,再看这國字中的或,便更加有意思了,而古今之变,应在哪里分辨理解,融贯会通,便都好办了。否则国都成了去跟玉字旁的找联繫,就完全摸错了门道,既不通古,也不接今!国字表面像少了几笔,但意义就全变味了。如果学习简体字的学生举手问,为甚麽用囗去围着玉是国?回答以保护财宝,或保护文明,那本来是属一块土地上政治的主权观念,像变成经济观念、文化观念了。自古以来的根本观念不清,下面如何与现代受普世政局影响而有之国的新观念,进行别异知同,就更是无从说起了。
由或到域,再到國,前字粗略,后出转精,这一条思路观念的演化,使到文字不断繁化。今强调简化,几成文字演变的唯一规律,然而去看历史事实,文字数千年在变,有简化的也有繁化的。简化方便写,繁化为别义,社会日新月异,观念越变越複杂,没说文字不好跟随时代,一定得停留在原始阶段,将陋就简。形与义并进增繁,完全是社会发展进步的需要,应繁便繁,该简则简。文字要在书写的简便与思想的繁细二者之间取得平衡,所以文字演衍,字形有简化的也有繁化的。汉字最初一千五百年,明显以繁化为主流,如或成域与國,化一为二便是繁化不是简化。唐以后字形基本稳定,不再多演变了,正体既不繁也不简,因为书写与表义的平衡,大体上已告达成,再繁化下去并没有必要,现存之字概足以明确表义。反之若想随便简化,也不太好,容易回头再产生歧义误读。
简化真正有系统去做,只不过近几十年的事,说文字以简化为主流趋势,按照历史实情,远不及繁化时期之长。汉字繁化后大定以来,不需再折腾,至少也一千五百年。经此长期历史考验,所谓繁体的正字,基本上站得住,新旧的观念再是复杂,仍然可以应付裕如,即使出现全新的事物,也多是取繁化处理,难事简化。如钛Ti,依音太加金旁会意即可;氖Ne,取音乃加个气会意便成。把汉字演化规律,说成只那麽一个的简化,完全是时之文化政策忽悠。记得有次国内派人出来海外吹嘘这简化是不可违反的文字必然规律,我只提问说,您看历史除了那简化之外,有没有繁化?其人尚算是个专家,立知这个问题非同小可,马上顾左右而言它,不至落得事后尴尬,坏了宣传大计。
如果隶变后的正体字,可以再简的话,何乐而不为?千百年来之所以不断然改,当中自是有不需改又不轻改的道理。暂不说字义,简体字笔划太少,外观上常混,我们平常读写,像广厂、义叉、天无、风凤、活话,都要格外留神,如果笔书潦草,更加容易误会。比如「江汉工厂」,江草如「丨乙」,汉成「丨又」,工似「Z」,厂同「7」,看起来好像阿拉伯数字的121227,似唸天书。正写字体的「江汉工厂」,只要是用行书连笔写出,未必会比简体慢许多,然而读起来,却肯定非常方便辨认,字字即使速读,因都有自己的造字特徵,相对而言利于即予识别。再者简体除构形有问题外,一简对多繁,歧义横出,更成问题。在超市初见辣酱「老干妈」,远看商标没辨清,再看心想该不是吧?那个妈是不是「老幹嘛」之误?稍后才想到应读「乾媽」才对,好好个品牌,怎麽会拿「老乾嘛」提问,更不会用「老幹媽」粗言问候他娘。简体只以一个干,顶干涉之干,幹事之幹,与乾沽之乾,合共三义。一干三划,写时速成,方便的是自己,但要看的人会意起来,反而常因误读难明,拖慢了理解进程。简化字推行至今,已超过半世纪。我习字是从简体起,一直以为天经地义,不知世上还有繁体。早期看到繁体便皱眉头,要那麽多划干嘛?接触多了,才知不如想像之繁,读与写不见更花时间。除非是不用脑的抄书,按照统计平均每字只省1.8划。手写很多连笔一带而过,事实上繁简差别就算有也不大。一般不是抄写,要用心去读去写的,简不简的速度根本更微乎其微,反而为表情达义深入思考认古识今,繁体信息量中的层次多,积蕴厚,的确不同。只熟习简体或繁体一种字体的,难了解其中区别之大,总以为自己所惯用的那一体最好。不怕不识货,最怕货比货,若论利古利今,利人利己,有整体视野的话,肯定简体不如繁体。季羡林先生今年逝世前,突提汉字简化是误入歧途。老学者本人繁简由之,用繁用简对他个人不成问题,料不到最后留了重话。这事值得关心中华文化前途者,不论你同不同意这判断,也起码愿意都来认真再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