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墉:我在外婆家
我的外婆家在江苏省如皋县石庄区的大腰庄,因为村民们多数姓石,所以又被称作石家大腰庄。大腰庄距我家约二十多里路,我在七八岁的时候,曾寄食在外婆家一年多(从一九四零到一九四一)。这时外婆已经去世,他家只有舅舅、舅母、表姐,表哥表嫂和三个婴幼儿。长工陈二在他家多年,跟家庭成员差不多。
我每次到外婆家去,老远的就看到大腰庄笼罩在浓密的树荫中。俗话说:“人穷露身,庄穷露屋”,村民们家家户户都在屋前房后及河坎栽上了树木,可见得这是个小康的村庄。两百多户人家,多数是自耕农,也就是后来所谓的中农和富农。除了西头有少数草房,其余都是砖瓦平房,不少人家是小四合院(三间两进)。如果从东到西仔细观察一遍,整个村庄显得灰暗、沧桑,表明村民们的房子已经住过几代人了。记得八十年代我去时,有人指给我看一套房子,还是明朝时造的呢!
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时代,住房是小农们的主要财富,总是好几代人流血流汗、节衣缩食积累的成果。由于近百年来国家民族的多灾多难,灾难最后总是传递到农村和农民头上,所以全村几乎看不到新砌的房子,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也见不到东倒西歪的,更不用说断垣残壁了,这是由于它地处偏僻,再加上运气好,没有遭受过战争与动乱的直接破坏。在民国十八、九年“闹共产”的时候,大腰庄靠近红十四军活动的中心地带,邻近的老虎庄、高家庄都进行过剧烈的战斗,大腰庄却幸免于难。
外婆家住在大腰庄的中间偏西,是很突出的大户。最前面五间敞厅,又宽又高,只有东面一间隔开,放了些木料和大型农具,其余四间是大通间,除了农忙时节,平时都是空空荡荡的。敞厅后面隔着小院子的是五间“二门”,厨房、吃饭都在里面。二门后面东西各有两间厢房,跟五间堂屋一起围成个大院子。院子东北角上有棵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枝叶茂密,它立在这里或许已经目睹过几代主人的生生死死了。大门开在敞厅正中间,所以站在打谷场上,从大门、二门一直能看到堂屋后壁,好像乡下人的住宅都是这样的敞开式布局,不考虑隐私。
我五岁开蒙,到七岁时已开始读论语,识得一两千字,并且养成了热爱阅读的习惯。到外婆家后,就到处找书看,除了表嫂和她的三个婴幼儿住的东厢房,其余房间都被我翻箱倒柜的搜索了一遍,却连三字经、百家姓都没有,只找到一本黄历。堂屋正面的圣柜上,有香炉、烛台和祖宗牌位,却见不到中产人家常有的中堂、对联、花瓶、帽筒等装饰品,两壁上也没有字画。由此可知,已经几代人只是些农民,没有读书人了。
堂屋客厅两侧的立柱,有几根上贴着喜报,内容是:“捷报到贵府某某在什么考试中榜位列第几名”,大约只是县里面的初级考试。红纸有七八寸宽,两三尺长,粘贴在柱上后,外面再刷上桐油,所以能长期保存。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外祖父这辈人已经全部过世了,参加考试的这代人,应该是外祖父的上辈或者上上辈,生活在在十九世纪上半叶或更早。由此可推算出这座宅子建造年代,应该在喜报出现之前的十九世纪初,也可能是在十八世纪。八十年代我再去时,只在原址上找到一块石头,是二门上的门枕石,总算见到了旧时相识。一两百年的古旧住宅,在战争和动乱年代能够幸存,却毁于东方红、太阳升起的太平盛世,怎能不令人唏嘘!
堂屋后面是竹园,约有一亩多大。竹子长得旺盛,又有几棵高大的樟树和榆树挡住太阳,所以在竹园里,总有阴森森的感觉。竹园的西南角上,还挖了个地窨子,是抗战初起时,为躲避日军飞机而挖的防空洞,里面能挤进去七八个人。它的厚顶盖利用了盘根错节的竹根树根,足以抵挡飞机上的机枪扫射。其实在八年抗战中,日本兵根本没有到过这里,更没有见到过飞机的影子。这个防空洞的存在,说明了当战争初起时,中国人对日军是多么的恐惧!竹子和竹笋,只供自家消费,有时也有邻居来讨要。记得有个本家来对表嫂说,要几根竹子修箩筐,表嫂就说:你自己去砍吧!
外婆家西边有块宅基地,跟旧宅并列,大小也差不多,可能是祖辈里有人想另造一所住宅,但没有成功,半数地块现在成了外婆家的菜园。菜园北面与堂屋并列,有五六间简易瓦房,一间是长工陈二的居室,其他的是磨房、牛栏和猪圈。菜园南面与敞厅并列也有几间瓦房,三婆婆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但她家的老长工郝五还住在这里度晚年。屋前的打谷场,有八间房子的宽度,显得特别空。常有邻人来借场地打谷晒粮,成了半公用的场地。场边上有两个?堆,一个是牛草,另一个是烧草,秋收后堆得比屋檐还高。夏日炎炎的晚上,表姐在场上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再泼上几盆水,待水干后铺上竹席,晚上洗澡后我就躺在席上乘凉。仰望苍穹,看流星雨,看星星闪烁,看朵朵浮云掠过月亮。
我的外祖父兄弟三人,本来是分家各自打拚的,却生了好多女孩,唯有我舅舅这一根独苖。外公的两个兄弟,在厚嫁了女儿后,不得不将余下的房屋田地让我舅舅继承,所以才能保全了这套祖宅和好些田产。到底有多少田产无法估计,但出租地大概不多,因为只有少数几次,我看到佃户推着粮食来缴租,却从未见到表哥出门去收租,看来他们家地租收入的占比大概不高。自已经营的庄稼地至少有三四十亩,在竹园后面,延伸到很远,足有七八亩,住宅前面又有八九亩地,其余的几块田都在村西,跟在大人后面,差不多每块田我都到过。这些田都在附近,成块,再加种收及时、品种布局合理、肥料充足,所以能年年丰收。
这些耕地,分成自种和分种两种经营方式,他们家好像大部分是“分种田”。分种田是当年苏北农村盛行的模式。一方面是富裕人家,有多余的土地,又有种子、肥料和大型农具,但缺少足够的劳动力;另一方是贫困农家,虽然有劳力,但耕地不够,也缺少必要的生产资料。双方经过协商后,劳资合作,收益分成,所以叫做分种田。打下的谷物有四六分成,也有三七分成,劳方得小头,资方得大头。分成的不同,一方面取决于土壤的肥瘦、位置的远近;另一方面,又跟当时当地的社会情况有关。无论是怎么分成,劳方只将应得的粮食挑走,我没有看到挑秸秆回去的,大概是由于贫穷人家不养牛,不需要牛草,在偏僻的农村,秸秆又无处卖钱。分种田里种植一次性收割的大品种,如大麦、小麦、元麦、黄豆、玉米、高粱等。其他小品种的作物,如蚕豆、豌豆、荞麦、花生、芝麻、山芋、芋艿等都在自种田里。另有惯例,就是在每年的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劳方要无偿地为资方做几个短工。虽然没有报酬,但伙食招待却是很丰盛的,一天吃四五顿,中午、晚上有荤有素有酒。
种高粱主要用于酿酒。有酿酒师傅推着器具来,在场边上靠近水井的地方挖个坑,地面安上带有高帮的大铁锅,下面烧火,用来蒸高粱饭。古人行军打仗时要埋锅做饭,大概就是这样子。蒸熟的高粱饭,摊在敞厅里的晒垫上散热,等到完全冷却后拌上酒曲,装进大缸里,缸盖上再用黄泥封死。大概过了十几天吧,酿酒师傅又来,在原来的大锅上叠另一张大锅,下锅盛酒浆,上锅放冷水。上锅的底下正中间有个漏斗,一根管子直通到外面。当酒浆受热酒精汽化上升,遇到冷的上锅底时,又凝结为液态,滴到漏斗里,再流淌到外面的罐子里,所以上锅要不断的换冷水。
产出的酒分别装在几个酒墰子里。那是种肚大口小的陶罐,每个可装十几斤,黄泥封口后可供一年之需了。外婆家只有表哥一人会喝酒,但他平时不喝,只在招待客人时才陪酒,却没有看到他喝醉过。蒸过酒的残渣叫酒糟,是喂猪的上等饲料。
黄豆用来榨油和换豆腐吃。油坊就在西边约两百米远,只要将黄豆送过去,就给你加工成豆油和豆饼。除了烧菜要用豆油外,另一个重要用处是点灯。豆饼可为猪提供优质蛋白,在猪出圈的前两个月,增加豆饼在猪食中的比例,猪能快速增重,背脊上的鬃毛变得坚挺黒亮。但豆饼被压榨得坚硬如铁,削豆饼是个力气活。村东头有家豆腐坊,每次都是拎一两升黄豆去换豆腐和豆干回来吃。
夏粮主产是三麦:大麦、元麦、小麦。小麦生长期较长,产量也不高,所以种得较少;种大麦是为了喂猪,它成熟期较早,方便安排秋季作物播种;元麦皮薄产量高,是一年四季的主要口粮,磨成粉可以煮元麦粯子粥,磨成粗粒状的可烧饭吃。磨小麦时,雪白的“头筛面”留着招待客人或做活计的人吃,灰色的二面、三面家人自己吃。灰面韧性差,擀出的面条下锅后容易断成一两寸长,所以平时都是吃的烂糊面、菜面。多年后我吃到店家的“阳春面”时,面条是那样细长、雪白,排列得整整齐齐,我算开了眼界。大腰庄是高沙土地区,不种水稻,所以在外婆家吃不到大米饭、大米粥。
竹制家具和农具容易破损,特别是晒垫和窝折,每年都要修补和制作新的。村东头的本家老篾匠,年纪约五十左右,做活计时往往带着三分醉意,从竹园里砍竹子、到劈竹篾、编织器物,双手动作飞快。穿的衣服都是请的谢裁衣(姓谢的裁缝师傅)上门来量体裁衣,没有听说过有现成衣服的事。这位师傅全是手工,从早到晚,一针一线地辛苦操作。为什么不带台缝纫机来?他可能买不起,或者根本没听说过世上还有缝衣服的机器。磨房后面有块房间大的苎蔴地,苎蔴是多年生植物,到时候割下来剥皮、刮青,得到麻片后就可以捻麻线,织夏布。但到了这年代,除了舅舅、舅母有时穿夏布衣服,其他人都穿洋布衣裳了。房梁上还挂着一捆捆的麻片和一个个的麻线球,除了绞麻绳,也就没什么用处了。将剥去皮的麻杆浸泡在河水里,一两个月后取出晒干,是做火把的绝佳材料。
独轮车是唯一的运输工具和交通工具。车体和车轮都是全木结构,没有一丝金属材料。虽然笨拙费力,但在田间曲折、狭窄的土路上,除了肩挑人抬,也只有通行独轮车。两个轮子的板车,我还是进县城后才见到的。
在村东头有条大路,南行二十里可到达石庄镇。所谓大路,也不过是走的人多些,路面比较平整结实而已。大路口上开有崔家南货店和朱家中药店,以及几家杂货摊子,都是外姓人在做生意。一年到头的日用品,似乎在这里都能得到解决,更何况,每隔几天就有货郎担子上门。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一年半时间里,表哥嫂和表姐,都没有去过集镇。每天从麻麻亮到天黑,田里家里,他们好像有做不完的活计。
养猪与卖猪,是封闭的农户与外界经济联通的主要管道。从养老母猪的人家,买回十几斤重的猪仔,饲养十个月左右,就成了将近两百斤的肥猪,有猪贩子上门收购。外婆家通常一年养两茬猪,每茬四五只。在前茬猪养到百十斤时,就将后茬的猪仔买回来。
当地养猪习惯圏养。猪圏有一间房子大,底面铺有砖块或石片,倾斜向一角,最低处的墙脚上有个缺口,让排泄物和冲洗的水流到外面的粪坑里去。前面木栏栅下面是食糟,猪每餐吃饱后,就关上门窗,让猪在安静、昏暗的环境里睡觉。猪仔们一旦关进猪圏,就在这个十几平米的区域里面,吃饱、睡足、长膘,直到出售。
在收获季节,西厢房里的粮囤堆满了粮食,但我没见到他们家直接卖粮,除了很少用作交换物品以及人的口粮,大部分都喂了猪。胡萝卜产量高,又没有任何病虫害,而且不怕霜冻,所以有半年多时间,成了猪的主粮。灶上最里面是一口大锅,专门煮猪食,将切碎的胡萝卜、麦麸等在锅里烧开,闷半个时辰后才拿去给猪吃。所以这带地方的猪都是吃的熟食,寒冬腊月里也能吃到热食,从前如皋是全国著名的养猪大县,或许跟良好的喂猪方法有关。
俗话说“养猪不赚钱,落个屁股”,在没有化肥的年代,猪舍就成了肥料加工厂,所有麸糠、酒糟、菜梗、洗锅水都成了猪饲料,再转化为肥料。外婆家有两个粪池,一个灰坑。有顶棚的小粪池在堂屋后,用来倒马桶,白天人们的大小便也都在这里。猪圈后面是个大粪池,直径有两米多。灰坑在牛房前面,所有牛粪、鸡屎、草木灰和扫地的垃圾都倒在这里。什么时间要施肥?该将哪个粪池里的肥料浇到哪块地里?这可是件大有学问的事。
我到外婆家这年,表嫂第三胎刚生了个儿子,这对全家来说是件大喜事。记得小孩一周岁时,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放了一杆秤、一本书、一把镰刀,让小孩挑选,看他将来会从事什么行业,这叫“抓周”。全家人过生日,唯独只有这一次,平时总是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烧好的饭菜盛在桌上,一家人围桌而坐,一面吃饭,一面谈家常,这是普通人家的生活常态,但在外婆家却很少有这样的场景。通常是,灶上烧好了一锅菜饭、菜面,或者蒸山竽,谁有空就拿碗自己盛了吃。
大腰庄是一片文化沙漠,不但没有小学,连私塾都没有,所以村民们多数是文盲或初识字。也有几家将小孩送到别处借读,像我的表哥,据说曾经在外地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被叫回来当家,主持农庄的经营管理了。村民们除了埋头种田、养猪,或者经营传统的油坊、豆腐坊,几乎没人外出谋生,村民们死抱着十几亩地两头猪,与外界联系很少,是个完全的封闭体。到了一九四九年,社会大变动告一段落时,这个村庄上的人,既没有出过革命干部,也没有“反革命”分子。根本原因,还是由于教育缺失,文化落后。在一九四一年我离开时,当地农作物品种,还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些,现在流行的土豆、洋葱、西红柿、刀豆、花菜等,还未见到过。有一次,有人挑着大白菜(黄芽菜)来卖,表姐就量了些小麦去,换了两棵回来品尝新鲜。外婆家一直点的是豆油灯,格子窗上糊的是光连纸,没有一块玻璃。更没有热水瓶、胶鞋、手电筒等,能显示进入现代生活的,大概只有火柴了。
虽然村民绝大多数姓石,附近的村庄上姓石的也很多,却没有祠堂。但是从人们名字,却可以知道他们的辈分,我的母亲是宏字辈,表哥叫晴光,表姐叫旭光,是光字辈,见到村上名字里有宏字的,我都喊他们为舅舅。由此可见,石姓人家从前曾经修过族谱,大概也有过祠堂和宗族组织,随着组织涣散,石家人也就成为一盘散沙了。
离开大腰庄后,我在磨头区入读邓庄小学,从二年级读到四年级。这所学校是在二十世纪初“救亡图存”的氛围中,由当地的贾姓族人集资创办,再由贾家祠堂的土地收入来维持开支,在一九四四年被日军烧毁后,就搬到贾家祠堂上课了。祠堂是宗族成员的聚会场所,而这些宗族组织,千百年来,在普及教育、传承文化方面,曾起到重要作用。近代以来,影视剧中,往往将祠堂描写为封建堡垒,族长们都成了地痞恶霸,这是很片面也是很不公正的。
外婆去世早,只有一次给我留下较深印象,大约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那次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是外婆将我抱在怀里。外婆背靠在河坎上,周围昏暗,但看到天上的星星。外婆家堂屋东房的山墙下部,开了个半人高的洞,是为了在紧急情况时逃命之用。我的这次记忆,大概是在土匪进村之时,大人们带我从墙洞中钻出去,躲在一条南北向的小河坎上的。
日寇入侵后,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出现了各种名称的武装组织,表面上说是抗日,暗地里又干着打家刼舍的勾当。在我长住外婆家之前,听说他家被土匪及汪伪军打刼过两次,由于早有防备,所以损失不大。我去以后,看到家人经常处于戒备状态。如果听到犬吠声紧密,并且由远而近时,就起身穿好衣裳,随时准备外撤。如果听到邻近村庄有人家被土匪抢过,就很紧张。感到形势特别严峻时,就借住到几个关系户家去。这几家关系户都是常有往来的贫穷农户,家里人预先将被窝存放在他们家。我在外婆家时,也曾在外面住过。之所以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与表哥挤在人家的破板床上两夜,他那时正好身上生疥疮,却没有传染给我。
外婆家由于几辈子单传,人丁不旺,邻近的只是些远房本家,遇事时起不到奥援作用;亲戚们又都是依靠土地生活的乡下人,我母亲是唯一嫁到“街上”书香人家的,却是三餐不继的破落户。乡下人将这种虽然富裕却没有社会势力的人家,称之为“肉头财主”,是强人们敲诈勒索的理想对象。表哥不善言词、性格内向,避免不了被算计被欺负的处境。
每个月总要招待几批客人,表哥在堂屋里陪客人喝酒吃饭时,我都是避得远远的,免得人家误以为我嘴馋,所以我不晓得来的是些什么人物。但有一回记忆较深,那天来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七八个人的一小支队伍,穿着军装,还佩着长枪、短枪。为首的被称做黄团长,一身军官打扮,后来知道此人的名字叫黄元勇(音)。招待了几天后,这伙人开拔到东边什么地方去了。两三个月后,黄团长又回来了,却成了身穿便衣的孤家寡人。表哥照旧称他为团长,照样酒肉招待一天后走了。这种人是不能得罪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变成旅长、师长呢!
大约在一九四一年初,新四军来了,其实来的不是正规军,而是石庄区公所。没多久就将两个卖毒品的人抓去枪毙了,从此毒品基本上绝迹。抓土匪更是大张旗鼓,雷厉风行。
大年后的一天傍晚,天色己逐渐昏暗下来。忽然从南边传来几声枪响,许多大人小孩走出家门,到庄前小河沿上听动静,还看到东南方空旷处有电筒光一闪一闪的。听到大人们在讲,是文白区长正在抓土匪。直到沉寂了很久,人们仍不愿散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人手上还捧着喝完粥的大碗。
也许是第二天早晨吧,听人说区公所昨晚住在本庄,乡长家大院里绑着一个土匪,我飞快地溜过去看热闹。乡长家门里门外己围了不少人,踏进大门就能看到一个年轻人被捆绑在天井正中的天灯柱上,瘦长的脸,皮肤苍白,长手长腿,个子很高,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毫无疑问这就是土匪了。
一天下午,听人说在村东头枪毙土匪,我跟着去看热闹,但又很害怕,所以只是站在人群的后头远远地看。见到武装人员的队伍过来向东去了,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大批人往回走,我也就回去了。
外婆家所在的如皋县西部地区,远离城镇和大路。抗战初期处于无政府状态,毒品泛滥成灾,土匪多如牛毛,群众苦不堪言。新四军东进到这里后,大力清匪和禁毒,很快取得了神奇的效果。所以当时的群众,每当提到新四军时,常见他们带着尊敬的神态,伸出四个手指头相视一笑,也有称之为“四先生”的。文白区长是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乡民们提到他的名字时,是那样的亲切和崇敬,也深深地感染了我,成了我儿时的偶像。
新四军属下的如皋县政府和石庄区公所,一直在乡间移动,也常常住到大腰庄来,每次来到,表哥都热情招待他们的领导人,甚至成了朋友。当时的共产党干部,并不像后来的“划清阶级界限”,而是高高兴兴地接受财主们的招待。来的也有女干部,我清楚地记得,一天表嫂和表姐正在天井里做事,一个女干部对她们说,正在筹建妇女生产合作社,建议她们投资入股,将来可以分红。大概新四军将我表哥看作开明人士吧,听说在抗战后期,还给了他“拥军优属委员会主任”的一项荣誉头衔。
新四军当时高举着抗日和民主两面旗帜,深得民众拥护。但在这地处偏僻、文化落后地区,并没有紧迫感,整肃社会秩序,才是当务之急。当时的局面,与“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倒也相似。共产党好比周处,土匪和毒品,就是蛟龙、猛虎。但不同的是,周处后来改邪归正,而共产党在抗战胜利后,就翻脸不认人了。外婆家的成员全年无休地参加劳动,但在暴力土改中,却当做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遭受了残酷打击。
在外婆家这一年半时间,是我儿时最轻松愉快的时段。因为能放心地吃饱饭,不像在自己家里,须要左盼右顾,反复考虑:我能不能再吃半碗?他们家虽然吃的只是山芋、胡罗卜,糁子粥、菜面等粗粮,但每顿锅里都烧得很多,吃不完的喂猪,一粒粮食也不浪费。
在外婆家,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除了由于表哥嫂和表姐的关爱,社会上还认为,外孙跟舅舅还存在特殊的亲密关系。外孙遇到困难找舅舅帮助是很自然的事。兄弟姐妹间发生了纠纷,人们常说:“找舅舅来评理”!却没人说找叔叔、伯伯来评理的。
但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不但没有书读,甚至连有字的纸都难得看到。附近也没有可以一起玩的小孩,我只能自己一个人闲逛。有时在竹园里看鸟窝,或者看人家捉鱼摸虾,也跟着表姐到地里去摘豇豆,捡拾收获时掉落下来的花生、红薯。七、八岁的时候,正是智力发育的关键阶段,我却不动脑筋地过去了五百多天。如果当年受到正常的教育,或许能聪明一些些!
表姐身材壮实,吃苦耐劳,性格大大咧咧,家里擀面、煮猪食等费力气的活都是她做。她好像有使命感,帮助支撑这个家庭,以及协助哥嫂带三个小孩,当成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已是成年待嫁的大姑娘了,有关心的人提示她,要及时找个好婆家,可是她本人却无动于衷。直到土改后接着内战爆发,田地分掉了,哥嫂带着三个小孩流亡到如皋城里,家已不成其家。她觉得完成了使命,已经是大龄剩女了,才将自已嫁了出去。
表姐幼年丧母,得到我母亲的照顾,她们感情深厚。在这一年半里,表姐就像妈妈一样,不但照顾我的吃穿和换洗衣服,还带我睡在一张床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表姐在乡下种地,又生了三个儿女,其艰难可想而知。母亲在老家时,跟她往来密切,肯定会对她有所关照。而我身处体制的边缘,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诚惶诚恐,也就没有给她直接的帮助,这是我平生深感内疚的一件事。
从我记事时起,舅舅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病人,全靠舅母服侍。舅母是填房,可能是苦人家出身,自从嫁过来后,好像没有回过娘家,甚至没有离开过大腰庄。她除了照顾舅舅的饮食起居,还要负责磨房的事。牛拉着石磨转圈圈,舅母就将粉碎了的粮食过筛,所以她一年到头,身上都沾有很多粉尘。她唯一的爱好,就是每年孵两窝小鸡,看着蛋变成小鸡,小鸡又一天天长大,她就充满了成就感。家里的钱粮买卖,地里的经营管理,她既不参与,更一无所知。但在土改时,由于表哥一家流亡在上海,于是她就成了地主之家的代表,以至于被打断了腿,后半生成了拐子。长工陈二一辈子都在他家,小时候我多次坐过他的独轮车,至今还怀念他。在六七十年代,只要乡下有人来,我就拿两瓶酒带给陈二。五十年代初,舅舅去世后,舅母就跟陈二搭伙过日子。戴帽子的地主分子和长工的结合,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全国也不会有几例。但对这两个苦命的当事人而言,却是难得的幸福晚年。
注:文白区长,原名杜文白(1919-2008),江苏江都人。我一直以为他姓文或闻,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知道他本姓杜。但是当时的群众,都称其为文白区长,不知道为什么!
(原文首发于“传记文学”2025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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