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接着讲上篇官路洋的凡人轶事,这篇却是凄楚惨淡的,若有多情善感的读者网友,请先备好纸巾吧…..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晚霞绯红,山野道旁的满山红(杜鹃花)依旧在盛放,环绕村庄的群山青翠欲滴,被满山遍野的满山红点缀得如同花红柳绿的大花园。下工的农人们牵着牛儿,拉着犁扒农具到小河沟里清洗,牛儿们大口饮水,时而“哞……”大叫一声,山坡上的放羊娃也赶着一群白云般的胖滚滚的羊儿下山来,“咩咩……”叫着,遥相呼应。
我与插队姐们儿芳芳满身泥水,高卷裤腿,赤脚走回知青屋。在这春耕大忙季节,我们俩上山下乡初来乍到女娃儿,什么都不会干,队长派工让我们送秧苗,即从山路上大萝筐里把农民们从秧田拔下捆扎好的稻秧苗送到各块梯田的地头,这活儿听起来简单,却要整天在泥水里?万千次去弯腰抓苗,两手拎几捆苗送到插秧者身边,源源不断的供应,周而复始一整天下来,我俩都累得不行,只恨不能马上到家就躺下睡觉!
忽然从大队部方向传来一阵阵悠扬婉转的口琴声,我侧耳倾听,仔细辨认是啥乐曲!听出来了!一首是“远飞的大雁”,另一首是“社员都是向阳花”! 嗯,吹口琴,我也会!可是下来这几个月,成天干农活,还要拾柴煮饭,也没人关心指导,累得臭死,满怀怨怒,哪还有心思吹口琴?又寻思着这会是谁吹的口琴?没听见过哪?
那天收工较早,匆匆洗换衣裤、煮饭吃饭后,天色还未断黑,断断续续的口琴声若隐若现,我突感技痒,就找出自己的口琴也吹了起来,“远飞的大雁”,歌词很符合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小知青的心情: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封信儿到家乡
远方的儿女想念思乡的母亲
远方的儿女想念思乡的母亲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封信儿到家乡
远方的姑娘思念亲爱的心上人
远方的姑娘思念亲爱的心上人
啊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封信儿到家乡
远方的儿女想念家乡的亲人
家乡的亲人!
芳芳一边搓洗泥衣,一边跟着口琴声哼唱起来,也许是触动了思乡情,眼泪汪汪的,邻室三个男生也杂乱地嘶吼着怪叫乱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门前用标准的普通话问道:“ 你们是知青吗?我姓汪,可以进来吗?”
我和芳芳迎上前去,只见来人不像本地人,约模三十多岁,穿一套干干净净的半新蓝色中山装,每个扣子都扣着直达脖子,中等个子,白净的脸上架着黑框眼镜,眼睛在后面熠熠闪光,黑亮的中分头发型,看去文质彬彬的,啥人呢?
见我们个个狐疑地盯着他,他赶忙自我介绍:“我是省文化厅的下放干部,叫我老汪好了,我昨天刚来的,听说这里有知青,刚才听见有口琴声就过来看看!”
我们也七嘴八舌地各报姓名和概况,那年月,知青和下放干部同病相怜,我们一下子就熟络起来,原来老汪是在文革中“站错队”,被“ 派性”排挤下放,他妻子也下放在本县城小学任教,他从省城一撸到底来我们大队。他是艺术大学毕业生,能写会画,也会几种乐器,口琴最方便,随身带着随时吹……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很快就”他乡遇故知”兴奋莫名,把老汪当做叔叔辈来敬重了。
老汪是文化人,吹口琴技巧比我高明多了,他让我再吹个其他曲子,嗯,吹个振奋人心的吧!我会“我们走在大路上”,老汪听了,教我吹副歌时,用舌尖灵巧地打“伴奏”,我很快学会了,开心极了。
天黑了,破屋里点起了煤油灯,火苗儿把几个人影照得黑魆魆的,忽大忽小;我们谈得兴高彩烈,不觉时间已晚,老汪知道我不会吹“社员都是向阳花,他就着煤油灯写下了简谱和歌词:
公社是棵长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儿越甜
藤儿越壮瓜儿越大
公社的青藤连万家
齐心合力种庄稼
手勤庄稼好,心齐力量大
集体经济大发展
社员心里乐开花
公社是颗红太阳
社员都是向阳花
这歌儿旋律优美,广播喇叭上天天播放,我会哼,但没有见过歌谱,这下子有谱不愁吹不出来!老汪又与几个男生下了盘围棋,由于他们头靠头离煤油灯近,他们的鼻孔里都熏黑了,越抹越黑都成了大花脸!老汪没有干部架子,大家都好喜欢这个和蔼可亲博学多才的汪叔叔。
夜深了,明天还要出工,三个男生打着手电筒送老汪回大队部去了。
从此我们见了老汪就象见到亲叔叔,而他一有空也会来知青屋聊天,吹口琴。他还给了我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三驾马车”、“正当梨花开遍了山崖”等歌谱,鼓励我多练习。这些曲子对我来说有点复杂,于是在繁重的农活和枯燥的生活中,抽空练习吹口琴给我带来了许多快乐,日子不那么难熬了。
下放干部要执行当局的农业政策,那段时间是“深耕密植”,常见老汪戴着草帽,穿着短裤,脸晒得黛黑,眼镜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缠着,带着木尺卷尺,下田去测量农民耕地的深浅、插秧的间距,他非常认真,一旦发现地挖不够深,秧插不够密, 就让农民重新挖地,拔了秧苗重新插,农民很不爽埋怨”世世代代老祖宗都这样插秧,轮得到你们这些秀才来教我们?”
但是碍于下放干部是代表公社党委来指导的工作组,农民们只好表面上照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老汪有时也与农民争论,农民不敢当面怒怼,就欺他“眼镜仔”深度近视看不清山路,给他放石子使绊子,他从田埂上摔下来到水田里好几次,所以眼镜才断腿了……
可能由于生活工作落差太大,老汪后来也不吹口琴了,见过他几次,说是领导批评他工作不力,开下放干部会议时批评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用反动音乐腐蚀知青等等,他也不敢来知青屋串门了,糟糕的是他得了失眠症,晚上整宿睡不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去大队部,老汪不见了。问女下放干部老翁,说是他得了神经官能症,回县城他老婆的小学宿舍里养病了。
时光荏苒,紧张的三抢夏收结束了,我请假回家休息,特意绕道从县城走,一来去县知青办查事,二来要探视老汪。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县实验小学,见到老汪妻子,她告诉我也是从省城下放来的,两个孩子还扔给老父母在外地,一家人分开几处。她年近四十,风华不再,很疲累的样子,身材削瘦,面容悲伤,说是老汪在县医院住院个把月了,重度失眠引起神经官能症癔病等,不吃不睡的,经常说胡话,她每日下班后要变着法子煮些食物带去哄他吃……
我一听心里难受极了,就要求和老汪妻子一起去医院看望。见到老汪我吓了一跳!哪里还有初见时的儒雅气质和风度翩翩?他变得虚弱不堪,躺在病床上绻缩得如此瘦小,令人心痛!他断断续续地用虚弱的声音诉说:头痛得要裂开,刚刚院里名中医开了方子,要用“天麻”燉鸡吃,可是“天麻”缺货,买不到呀!他抓住妻子的手,声音小得可怜,我一听,马上对他们讲:“我妈是家乡医院的医务部主任,我让她想办法买!”
老汪眼睛一亮望向我:“ 谢谢你来看我,我……不能教你吹口琴了,我、我快病死了,天麻能买到就太好了,说不定能救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下来了:“老汪放心,你没事的!天麻我一定给你寄来!”
在老汪妻子处留宿一夜,听她说了与老汪是青梅竹马,原本婚姻美满幸福,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和干部下放政策毁了他们的前程,老汪在原单位受排挤被下放,到农村也渚多不顺,竟自犯病,说是神经官能症、癔病,其实就是心累心病,哪想到成这模样了……
次晨头班车回到家了,马上要妈妈去中药房买天麻,但本院也缺货,妈妈又托医药公司老友去库房里搜罗,终于买到半斤。我欣喜若狂地马上到邮箱寄了包裹附上慰问信给老汪太太。
奇怪的是没有收到回信,我有时惦记想起,希望包裹顺利寄到,天麻能够治好老汪的病……
过了约模两个月光景,我已经回到官路洋,大队部里收到一封挂号信转我,打开看了几眼,泪水盈满眼眶,滚落到信纸上,我不禁啜泣,信是老汪妻子写的,大致如下:“感谢寄来天麻,但回天无术,老汪已于一月前去世……”
眼前不断浮现起初见老汪的情景,那么一个儒雅的知识分子,多才多艺和蔼可亲,却在41岁英年早逝,走完了他一生的旅程!谁之过?什么是他患病的根源?这神经官能症癔病应该就是现代的深度抑郁症吧?他若是仕途一帆风顺,不遭受下放厄运,应该至今还健在吧?
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不吹口琴了,一看见或听到口琴声,就难抑心痛……老汪,是那个扭曲的时代和荒诞的政策害死了你!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你魂归何处?若是上了天堂,你的灵魂还能吹口琴吗?
2024年12月11日凌晨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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