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款赌博、以命抵债...他们的崩溃从借网贷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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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波推测,这也许是造成陈波借贷悲剧的一个原因,“陈波也许会觉得父母养了一个这么不中用的儿子,这是一种帮助他们解除负担的方式。如果我没有太好地节制自己,这可能也是我的结局”。

“真正的压力在于你还想做个‘正常的好人’,你还有着目标和憧憬,想要把这些事情解决掉。但没有钱就是没有办法了,你不可能去偷、去抢。你只能去耍赖、不还,那你就卡在这里了,你永远无法成为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小练说。

大学生网贷再出悲剧。

8月31日,安徽省安庆市宿松县许岭镇雨岭村,22岁的大二学生陈波自缢身亡,手机留有网贷催款信息。他的母亲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儿子生前确实在网上借过贷款。

两手空空的大学生尚属无固定收入的群体,因此,大部分银行对大学生的信用卡贷款限额控制在百元以内,而网贷平台无抵押、额度高、固定利、无需严格的个人资产审查,于是,缺钱的学生转向了这里。但他们常常因缺乏对借贷数额和自身偿还能力的敏感度,陷入还不上款的境地。

据尼尔森《2019中国年轻人负债状况报告》指出,18至29岁年轻人实际负债人群约占整体年轻人的44.5%,大学生偿债能力低下。据《2019中国消费信贷市场研究》显示,消费金融用户年龄普遍偏小, 90后至00前群体占比接近50%。,且呈现出资金有限、行为冒进的特点。

借款赌博、以命抵债,大学生成为了网贷群体中出事的高发群体,困在网贷里的大学生不在少数。2018年1月,25岁的研究生罗正宇留下了5万多元的债务,在武汉江岸区的一家小旅馆自缢。他的手机里装有13个手机网贷APP,支付宝仅余0.71元;2019年2月,21岁的大学生冯洁欠债13.7万元,从17楼一跃而下,父亲发现,她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着分期乐、闪银和爱又米等网贷机构的还款信息;2020年7月,大学刚毕业的安徽小伙小云在向“旺财贷”借款后,不堪还款催收,喝农药自杀……

今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小谢记得,这两年有段时间,辅导员会定期往年级群里发送诈骗案例,“都是某个年级、某个班的同学被骗的案例。有同学被人以泄露身份信息影响征信的方式诈骗17万元,还有整个宿舍被人以网上赌博的方式骗取2万多元”。 很多学校的办法是,与辖区派出所合作,防止学生们踏入这样的陷阱,校园里,杜绝校园贷、防止网络诈骗的宣传贴满了整墙,不断向学生发出警示。

但悲剧还在发生。



2021年9月,民警在济南某高校进行反电信诈骗宣传。图/视觉中国

宽松的入口、变大的窟窿

2016年,刚上大学的李波得知了花呗的存在,“大额支付用花呗”,广告促使他在付款时点下花呗的选项,信贷产品自此成为了一种支付工具。

只用手指轻松一点,钱入账的消息就随之而来。他开始迷恋上了借钱的感觉,花呗越用越熟。2018年,李波又有了新的“工具”。那一年,百度有钱花上线,他迅速注册。门槛不高,手续也简单,刷脸、刷身份证、绑定借记卡,就完成了。

在钱借过来的几十秒里,李波恍惚间觉得,这笔钱就是属于自己的。这种感觉推着他向前走,在下一次有资金缺口时,他会熟练地点开APP,“我会觉得,这只是暂时先用一用”。

网贷的雪球越滚越大。每个月,李波要花掉5200多元,刨去他和女朋友每月3000元的生活费,总会留下2200元的缺口。平日里,两个人靠做家教来贴补花销,但收入要贴补日常开支,余下的缺口,李波开始依靠网贷。他一开始只借几百元,后来借几千,最多的时候,已欠下平台1万多元。

而且,他还开始了超前消费。李波说服自己相信,有些钱自己一定能还上,他开始觉得一万元之内的借贷都可以接受。甚至有时,母亲多给了钱,他也不急着拿来还贷。“当你因为还贷受得教训还不够痛的时候,就觉得可以先还一部分,剩下的会多留给自己花。”

为了填补资金缺口,学生们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往往是开辟新的借贷渠道。 “我第一次借有钱花,肯定是因为窟窿堵不上了。”李波说。他每月5号要还花呗,月底20号左右要还有钱花,如此设置还款时间,就是为了打时间差,好在一个平台还不上的时候,用另一个平台贷款补足。

直到后来,有钱花也成了窟窿。每到还款日,李波就会因找钱变得异常焦灼。最严重的时候,他每个月刚拿到父母的生活费和兼职的收入,就要一下子全拿去把坑填上。“可日常开销只能再借,就这样陷入了恶性循环。”

窟窿,就要填不上了。



图/电影《飞驰人生》截图

没完没了的电话

一旦还不上钱,噩梦就开始了。

“每天早上九点开始,会有借贷公司的专员给你打电话,打到下午五点结束。”南京某高校大四学生小练表示。

小练在校期间接触了网络赌博。一晚上几万元的输赢,远远超过了普通学生一年的生活费。赌博的高回报率诱惑着小练,他赢过——只要躺在床上点点手机,就赢了将近2万元。

但风险随之而来,小练越陷越深,最终欠下数额不低的钱,他不得已把目光投向了借贷平台。分期乐、借呗、微粒贷………小练从一个花呗都没开过的学生,变成了对网络借贷熟知的用户。他也会尝试筛选,“当时很多人说某借条借一万还了四五万,我就怕了”。

小练第一次借了1万元的分期乐。当时他每月只有一千多元生活费。他想填补急用,脑子一热,没想过还不上该怎么办。按照平台要求,小练留下两位同学的电话作为紧急联系人,“我跟同学说过,不能留我爸的”,同时,双方签订协议,首批的5000元将分两期还款,算上利息,一期要归还2550元。

第一个月还款日,小练就没能还清。分期乐打来电话,还算和缓地解释,如果不还钱,可能会对信用造成不良影响,建议尽早还清。小练和平台商定,先还上一点钱,余下款项逾期一周。对方同意了。

可第二天,分期乐换了一名专员,电话如期而至。小练只得再次解释情况,“你们让我找谁要钱?等我有钱了,肯定就还了。”小练说。

但借贷平台不会理会这样的呼声。对他们来说,部分还款仍意味着逾期,2500元的借款,即使还上了2499元也是逾期。他们开始联络能替小练还款的人,逾期的第二十天,平台拨通了小练父亲的电话。这下,小练急了:“我说,你们不打我填的两个紧急联系人,怎么去联系我的父母?我已经成年了,不然你们也不会放款给我,未经我同意、在我不知情的地方打搅我父母,这不符合当初的约定。”平台解释称自己不是原先那名对接的人员,以有问题向总公司汇报的借口,匆匆挂断了电话。那通电话,平台第一次未向小练催款。

父亲得知了小练欠贷的事,但他只说是自己消费忘了还。父亲问起具体数额,小练模模糊糊地说,几百元、几百元。



图/韩剧《付岩洞复仇者们》 截图

“正常的好人”

对于很多欠贷的大学生而言,他们担心前方未卜的催款电话和征信纪录,也惭愧于给后方的家庭带来麻烦。

陈波的家庭条件普通,他离开的院子里铺满黄色的土,周围整整齐齐地码着瓦罐和塑料桶。亲属称,陈波的父亲曾在上海打工为生,陈波的母亲则表示,自今年清明节起,儿子一直找家里要钱还贷,最早的一笔是3万元,从那之后到事发前,陈波共计向家中要了十几万还贷。

小练要还的也远不止几百元。去年,除了分期乐,他借了8000元的京东,3000多元的花呗,2500的美团,7000的58同城……这些一次性的借款,让他还款至今。

他原本是很开朗的性格,但借贷后,小练有了躲躲藏藏的感觉。贷款时间一长,他便会觉得压抑,“(要)跟同学、跟家里人去装、表现得无所谓,可这边都欠着钱”。小练觉得,自己当时经历的煎熬绝非言语可以表达,如今能张口说出来,已经淡化了许多。

大三结束时,他和同学在外吃饭,情绪突然失控。从出事借贷到最难支撑的时候都没有哭的他,在酒馆里哭了两个多小时。面对同学的陪伴,小练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想起父母,“他们把你养这么大,就希望你上大学、有个好工作,但自己什么样只有自己最清楚。我知道现在自己很差劲,就自己撑着”。

和大多数欠贷的学生一样,李波也不敢向父母开口。他来自一个普通的城市家庭,母亲在给钱上并不严苛,但李波从未如实告知母亲借贷一事。“进入大学,孩子起码认为父母对自己是有很高的期望的,要取得好成绩、拥有好身体。”他承认在借钱的时候,对于数字不够敏感,还钱的时候,却又足够敏感。

李波推测,这也许是造成陈波借贷悲剧的一个原因,“陈波也许会觉得父母养了一个这么不中用的儿子,这是一种帮助他们解除负担的方式。如果我没有太好地节制自己,这可能也是我的结局”。

“真正的压力在于你还想做个‘正常的好人’,你还有着目标和憧憬,想要把这些事情解决掉。但没有钱就是没有办法了,你不可能去偷、去抢。你只能去耍赖、不还,那你就卡在这里了,你永远无法成为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小练说。

大学生们都想法设法还钱,因为他们还要挣未来。小练还想做老师、买房子;李波虽然节省生活开支,也不敢漏交突然出现的考证费用。他们都极为关心贷款逾期的后果——小练最初选择借贷平台,就是听说在平台逾期,只是“在圈子里信誉不好”;尽管对征信只有模糊的概念,但他们都因此没敢碰过透支信用卡,生怕一旦还不上,就上了“黑名单”。

研究商法的一位大学教授告诉每日人物,平台的还款条例对年轻人更具约束力,“平台为什么放贷给年轻人,而不是老年人?年轻人有未来,所以他们最顾忌个人征信问题,具有更强的还款动力。”她觉得,要关注孩子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借贷的大学生通常是本人自身条件比较差,或者家里不能给予支持,因此导致失控。这种情况造成的恶果,和‘蚁族’比较相似”。

“学生还是真的不要借贷了,也不要不敢跟父母说。你毕竟还是个孩子,父母不会不管你的,他们会伤心、会失望,但还是要说。”小练说。



图/《Sex Education》截图

两个一万多块

据安徽经视报道,出事的陈波曾分别向某借贷平台还了10077.6元和10029.10元。也许,下个月还款日同样的数字足以压垮他。

最窘迫的时候,小练吃不上饭,打开微信和支付宝里都没有余额。李波也疲于家教,外出上课的辛苦使得他的学习热情下降,一切所作所为被钱牵制,每一天都没有轻松快乐过。家教虽然是贴补花销,但辛苦了一天,他常常想要奖励自己吃顿好的。消费,又一次降不下来了,“衣食住行,你只能想办法在衣和行上节省钱”。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波依靠找舍友借小几百元来还贷,但要拖很长时间才能还上。他觉得向人开口要钱很尴尬,可没钱的时候,自己的双胞胎弟弟就是救急稻草。弟弟起初很爽快地给他转账,但后来,他会严肃地表示,缺钱找爸妈去,“这也是一个让我审视自己欠钱的推手”。

与此同时,客服还在不断电话李波,诱惑他提升贷款额度。客服人员的口吻像是在提供优惠,“在客服的口中,不是要我多贷款,好像是个促销活动一样。”

花呗根据日常的流水,给李波开通了5000元的额度。有钱花一次性最低要借500元,而且审核宽松,一开始就给李波下了2万的额度。在电话里,客服会说,“李先生,看您还款记录按时完成,信用良好,我们在考虑将2万额度提升至4万,免除手续费,您说同意,我们会自动在后台把额度提上去。”李波最终,没有同意额度提升。“你有了额度,看到很诱惑你的东西就会忍不住把钱花掉了”。

查找网贷平台推广QQ群,90后能占到总成员的42%-53%,群友还在推广着“借钱不求人”的平台,互相晒高达千元的佣金。据一项相关调查,曾出现花呗借款逾期的大学生占调查的20.64%,33%的调查者表示自己在还款时有较大压力。

网贷吧里,充斥着借贷的信息,“借贷宝1000,来”、“打周条”,来路不明的放贷人张开血盆大口,只等手头拮据的人上钩。加上微信,一句“老规矩,还款日当天12点归还,有困难提前沟通”,钱便到了手。

然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贴吧里偶有掉在坑底的人求助,希望有“兄弟姐妹”来拯救他的财务状况,回帖的只有放贷者一个个看似热情却心如磐石的“来”,新的借贷人涌来,想要把你拽入更深的深渊。

陷入贷款的巨大经济压力,大学生最渴盼的是一个出口。李波认为,虽然不值得鼓励,但年长的欠款人对此显然有着更好的消化和处理能力。他在论坛上注意到,欠下赌债、消费贷的年长者会主动联系贷款公司,找他们谈判,“贷款公司也不希望你被挂到征信上,他们默认那种状况你就还不了了。因此,就算你还得慢,这些公司也允许你还慢一点”。

李波说,学生借贷,最好的选择就是别开始,“超前消费是个无底洞,一旦踏入这个循环,没有外力拉你一把,还是很难去克服的”。

这也是有关部门近年来下重手整治消费贷的原因。2016年,监管层出手整治了校园贷市场,截至2017年2月底,全国共有47家校园贷退出市场。2021年3月,银保监会等六部委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规范大学生互联网消费贷款监督管理工作的通知》,明确小额贷款公司不得向大学生发放互联网消费贷款。

李波就受到了这一政策的约束。2021年6月初,将要毕业的他再次点下了借贷的选项。平台客服立刻致电,称现在不可以放贷给大学生。“现在想想还挺好的,多借一笔钱就又要多还。”李波说。陈波借的“安逸花”所属的马上消费金融股份有限公司曾在6月被银保监会通报,存在学生贷款管理不规范、营销宣传存在夸大误导、告知义务履行不充分和等侵害消费者权益的问题。

李波关掉了已经还清的花呗,他还欠着百度有钱花3000-4000元钱,按照还款节奏,还需要7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还完。他现在在荷兰读书,准备用学校退还的学费填补这笔借款。

小练还清了平台的借款,但还欠着两位朋友每人一万块钱。他知道,朋友是出于信任才会借钱,而他也想尽快还清。他开始做游泳教练,经常在朋友圈晒小朋友们游泳的样子, “我想赚到钱就还、赚到钱就还”。他和朋友商量好还款方案后,暂时没有了被平台催款的压力。

暑假高峰,他本预期每个月能赚到一万块钱,但受疫情影响,游泳课没有之前火爆,这笔钱还在慢慢地归还中,“钱毕竟是一个很敏感的事情,身边人不会说你什么,但会慢慢远离你。”小练时常看着泳池里的小朋友,他希望,自己还清了钱,就能专注一点。 “眼里只有在游泳的他们就好了。”他说。



图/日剧《钱断情始》截图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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