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生产队都会种几亩棉花,秋后每人可分二或三斤用来纺线织布或用来絮棉袄棉裤棉被。棉花招虫子,生长期间要喷几遍毒性大的农药。棉花地最毒,身上有伤口的不能进棉花地干活,也不能穿短裤下棉花地。除了喷毒性大的农药,有时要组织人下棉花地抓虫子。棉花产量低,辛辛苦苦侍候一年,亩产也就一百多斤带籽的棉花。一茬茬摘棉花,到最后有些棉壳的花出不来,收回家用手掰开将花硬拽出来,这花的质量就差了。地里的棉花杆按面积分给各户,自己去地里拔出运回家。棉花杆木质化程度高,耐烧,各家都留着过年需硬火时用。队里找人把棉花弹了后,留下些棉仔作种子,余下的换成棉仔油。没精炼过的棉仔油含有毒性的棉酚,吃多了会中毒。队里换来的是“变”过的棉仔油,就是由土法去除了大部分棉酚的油。分到各户的棉花,就由各家主妇计划使用了。棉袄棉裤棉被通常用旧棉花重新弹过再絮,新棉花主要用来纺线织布。每家每户不只一架纺车,纺线是女人们的活。干完一天活后,女人招呼一家人吃了饭,刷锅洗碗喂过猪,锅台灶下收拾干净了。冬天昼短夜长两顿饭,人们吃过下午饭,天也黑下来了,点上油灯,将一条条棉絮用秫秸莛秆搓成棉条,再用纺车抽出均匀的棉线来,这时大多数人家响起嗡嗡的纺线声。可不敢说苦,能有线纺是福气,一家人的衣服鞋袜都要从纺车里出来。男人们还有个冬闲,庄稼院的女人们冬天忙着一家的穿戴铺盖。热炕上男人和孩子的一片鼾声中, 女人就着个小小油灯,坐在炕梢摇得纺车“嗡嗡”不停。
开春了,村里宽阔的场地上会有妇女们钉上几根木桩,三凤妈领着几名妇女们,合作着把各家浆洗过的线拐成经线处理后,放到织布机上安置好。这是女人拿手的活,男人看了头都大,恐怕连个线头都缕不顺。这以后,村里就会传出穿梭往来的织布声了。刚开春地里多是男人的活,二凤三凤和她们那些一般大的姐妹们在家里日以继夜地织布。坐在织布机上的姑娘们一双巧手扔得线梭子令家里男人孩子眼花缭乱,穿梭往来的织布声教育着每个家庭成员更加珍惜每一片布头。祖母、母亲、姐妹们手足并用,日夜辛劳纺棉成线再织出布,每个线头上都留有她们的手印与辛苦。爱惜衣服,减省鞋袜是每个家庭成员不言自明的行为。
衣服穿旧了,补一补,或改一下给更小的人穿。再不能用了,攒在一起留着作袼褙。用面粉打好浆糊,没有大块木板,卸下一扇门,在门板上涂上一层,把洗过晒干的碎布头按缝铺在浆糊上。铺好再涂上一层浆糊,再铺碎布头。一般要五六层,太厚了剪起来困难,太薄了干了不成板。家里人多要作好多张才够用,作好了一张,搬着半扇门板拿到外面去晒干。按鞋的大小,找样子剪出鞋底鞋帮。每一层鞋底要用白布包边,几层袼褙剪出的鞋底用浆糊沾一起后,一只鞋底就有了模样。配着白鞋边,鞋帮里外还要用新布包上,细针密线缝好,干净又好看。找出针锥子大长针细线绳,不分白天黑夜的纳鞋底子吧。女人说着话也不会停下手里的活,有点时间,抓过鞋底就纳一会儿。男人还会坐一旁抽袋烟,女人哪有闲时间,一家老小等着穿呢,手可不敢闲着。过了门的女人们,巧拙在衣服鞋袜上一看就有了分晓。像二凤这样要出嫁的姑娘,会细针密线地给未来的丈夫作双结实好看的鞋。男鞋女鞋各有不同,老人鞋孩子鞋样式有别。老人穿的是翻帮鞋,透露出一种厚实稳重,青壮年和孩子们穿开脸鞋,大胖小子穿双虎头鞋。冬天的棉鞋有高鞋帮,鞋帮两边订上钨眼,用鞋带穿上,把脚裹得严严实实。夏天的鞋无帮,但女孩儿的鞋带个绊,咋穿咋好看。鞋要易穿易脱,干活进了土,可随手脱下磕干净。干活的男人把护袜绑在脚踝上护着脚背,鞋不进土又有防护作用。
先人是何等的聪慧,俭省的不只是一点针头线脑,废旧衣物的再利用做出各式各样的鞋,让人可以走更远的路,攀更险的山,登更华丽的殿堂,让自己更加整洁文明。人类进化从赤足直立到穿鞋走路,是多么了不起的文明大跃进。废旧衣物打成袼褙,用袼褙作出鞋底鞋帮,配上绣出各种或美丽或吉祥图案的鞋面,这是中华民族农耕文明的独有创造。布鞋比草鞋更舒适更耐穿更耐磨,比兽皮鞋更经济更样式繁多原料更易得。再尊贵的人着华服耸高冠,裸着一对不雅的赤足,难以威仪服人,不好出将入相。多普通的人穿麻衣戴粗巾,脚蹬一双体面的布鞋,让人肃然起敬,尽可出门入室。待嫁女子给未来夫婿做的第一双鞋,千针万线纳进多少闺阁春梦。远足在外的人,穿着母亲或妻子缝制的布鞋一脚脚丈量着离家的归程。油灯下女人盘腿坐在炕上,左手鞋底子厚实系着一针一线,右手针锥子锋利时时在头上蹭蹭。针锥子顶着鞋底子用劲锥出一个眼,放下针锥子随手用粗针带上线绳子穿过刚锥的洞缀个结实。鞋底子纳得够厚实,穿多久也不长脚气,走多远路也认得家,阴雨雪化泥泞,洗净晒干还是一双好穿的鞋。鞋底磨薄了钉个掌,前脚破了后跟露了就补块皮或布。家里有个能做鞋的女人,全家老小出门都透着体面。
家里人多,女人够累够忙,带着鞋底子针锥子线绳子,走到哪在哪做。带着活计去串门子,带着针头线脑去扯老婆舌。说谁谁谁爱扯老婆舌虽是贬义,实情是人人都有听老婆舌的瘾。男人也扯“汉子舌”,喜欢交流各自关于远村近邻的杂七杂八事。男主外,女主内,男女各自扯的内容和个人的活动环境有关。男人扯的多是各家各户外的事,加上男人不善表达,复杂事说得简单,虽然越说越走样却不容易起纠纷。女人扯的多是各家各户内的事,女人天生会表达,说得神灵活现,再添油加醋,把一件简单事说得很复杂,越传越走样让当事人听到大动肝火而动干戈。资讯不发达的年代,老婆舌或汉子舌就是时事交流,东家长西家短本村外村信息流通。报纸电台广播就是基于人们对于和自己有关或无关消息的渴望,雇用大批专业训练的人去扯“老婆舌”或“汉子舌”。敬业的记者们,“老婆舌”或“汉子舌”也扯得有声有色,太出色了说不定还能得个奖,虽然也有扯过头,为自己找来麻烦的时候。女人们不仅担负家庭后勤保证,还负有无线传播的责任。扯老婆舌最正面的结果是各家各户都知道家丑不要外扬,做坏事有所收敛,否则老婆舌尖上的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女人顾家,会在歇地头烟的时候干自家的活,所以农忙时生产队限制女人带活计上工。不让干自家的活,女人手闲不住,男人抽地头烟,女人四处寻摸着拔把草剜点野菜拾些柴火。庄稼人心疼自己的女人,花“大价钱”娶来的,又这么顾家,能把个穷苦日子过得热闹不容易。下工时,把女人辛辛苦苦寻来的青草或柴火背在自己身上,让女人空着手轻快走路。大人孩子都知道自己的衣服鞋袜都是母亲老婆嫂子或姐妹千针万线起早熬夜地做来,都十分精心地爱护自己的衣裤鞋袜,所以大多数庄稼人天热地里干活时都是袒胸露背光脚丫。村里浑得出名的二愣子,有一次不好好干活还和他爹犟嘴,爹给了他两巴掌,二愣子反手把爹推倒在地上。二愣子妈在一旁气不过,扑上去没头没脑地大巴掌打在二愣子的头上身上。二愣子硬是不敢动一下,让妈打了个够。浑不懂礼的二杆子,敢回手打自己的爹,却不敢冒犯没黑没日为一家人操劳的妈。女人的权威不靠打骂,靠辛劳靠关爱,自己饿着肚子把碗里的饭给了孩子和丈夫,你能对不起她!
庄稼人日子过得粗糙,但作事都有规矩讲究。除了正常穿戴,庄稼人还要有套袖,围裙,垫肩,护袜,外加上冬天戴的棉手套。一针一线即是情意,也是争强好盛不落人后的心情。一户户庄稼院,一家家大小人,全是靠女人的针线连在一起。没女人里外拾掇,那庄稼院还在吗?就是院子还在,那还能叫个家吗?庄稼院的女人,无论生活在天南地北都是一样的勤奋,都是那样的顾家。女人喂猪养鸡种菜,女人洗衣做饭织布,女人十月怀胎生儿育女。有了女人的庄稼院,再难的日子也能过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没有女人的扶持,再能干的男人对生活也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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