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发财记（第一部）----001 学徒

学徒

十月初，江南的天气已经开始变冷，虽然夏日的余威时不时地冒出来，但在清晨，大家还是熬不住那股钻心的寒气，这就是传说中的秋老虎。 抗寒的壮汉们可以依旧短裤背心，瘦弱的老人小孩，已经抵挡不住凉意，主动或不主动地在身上加了一层单衣。

这是某南方靠海的一个水乡小镇，此处地形复杂，东面朝海，其他三面靠山，在小镇的周围方圆几十里，有一个块屁股大的平地，以前也是海的一部分，经过几百年的沉积，慢慢地变成一个陆地。附近乡民开始从山上移民，开垦土地，聚族而居，慢慢地形成一些村落，并在海水和淡水的交界处建了这座小镇。小镇河网密错，河两岸叠满各种各样的房子，白墙黑瓦，错落有致，站在远处看，近似中国山水画。房子靠岸但又不完全靠岸，河岸边上是一些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有屋顶，是靠岸房子屋顶的延申，南方夏天太阳毒，雷雨说来就来，春天秋天更是阴雨连绵，有顶的走廊此时就可以派上用场，遮阳挡雨，为小镇居民提供了生活便利。河多，自然桥也多，多到说不清有多少大河小河，也数不清有多少大桥小桥，河和桥是小镇生活中的一部分，反而忘了这些河和桥。

小镇的中心是一座带有闸门的拱桥，横跨小镇最大的一条河上，此桥名为渡桥，是个船运码头，小镇也以此为名。闸门把小镇的水一分为二，东边靠海的是咸水河，西边是淡水河。淡水河两边是一些高墙庭院，非常气派，有些院子还自带花园，里面居民非富即贵。淡水河也有一些人，土头土脑，这些人不是下人就是老妈子，要不就是些附近没有见过世面的村民渔民山民，偶尔进镇来看热闹，见世面。咸水河两边是一些穷苦的渔民人家，从他们破烂的房子就可见一斑，破旧的房子似乎和小镇的繁华很不相称，小镇的居民似乎不愿意承认这个地方，于是给它起了一个俗名：下只角。下只角破烂草棚茅屋中，偶尔也会有些像样的建筑，大概是渔民中的有些穷人，走了狗屎运，发家致富或一夜暴富，这几栋房子，简直就是几只白鹤，站在一群草鸡当中。

俗话说，人穷志短，人穷，自然被别人歧视，看不起，穷人也似乎适应了这种歧视，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被人看不起，穷人被人看不起，天经地义。穷，是一种罪，是女娲创造出人类的原罪，除非以后走狗屎运，否则天上神仙地下和尚道士都救不了。将相本无种，穷人似乎有点不甘心，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反抗着这种原罪。狗屎运偶尔也会有，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某天突然不穷了，不穷当然要翻身，当然要把以前的那种委屈全部要回来，于是这些突然不穷的人们，也加入鄙视穷人当中，并加倍的鄙视。不得志的小人们看着这些后，眼红，心里发酸，现实生活中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在精神上去鄙视：数祖忘典，忘恩负义，小人得志。更有一些粗人直接给人起外号，称人家为暴发户，可惜这种骂声有气无力，自己恨不得当暴发户，或者天上掉馅饼。天上毕竟不会掉馅饼，还是要自己努力，穷者思变，思想先于行动，小镇穷人从记事开始，就有伟大的梦想，就是-------老子要发财。

小镇人文荟萃，有人文当然就有诗和画，有诗和画当然就要园林和山水，有园林和山水那就要种花种草。镇上的衙门其他本事有限，在花草树木上到有几下子，大树小树，红花绿草，还给这些花花草草取了些好听的名字：三秋桂子，十里荷香，春天茶叶，冬天腊梅。名字一听就是雅俗共赏，是衙门的官老爷，花了重金，请了很多名人雅士，花了几百银两，才最终定了下来。这些名字，一听就很有内涵，汇聚了几千年的文化精髓，都可以直接放在诗歌和文章里面煎炒烹炸，统统可以用作诗文的原料配料，折射出几千年文化的博大精深。

十月是中国农历的三秋，桂花粉墨登场，桂花盛开，对于做诗的人，是开张的好日子。其实对于不会作诗的人，桂花也是一种福音，桂花的香气确实沁人心脾，这种香气配上秋天的一丝凉意，简直是一道名菜：凉伴桂花香，像是在熬好的鱼汤里面加上几根葱段，不光开胃而且还开欲。人富贵了，难免要想着做善事，毕竟行善积德，做善事，不仅仅限于给穷人或寺庙道观捐钱，小镇的衙门富人出钱载桂花，就是做善事的一种，因为桂花的香气，穷人可以免费闻到，所以说，小镇衙门还算得上合格的父母官。

清晨，整个小镇沉浸在这道名菜当中，清新而宁静，朝气而蓬勃，乃一人间胜地。不料此时，下只角的某个角落里传出一群小屁孩的叫喊声，大煞风景。

“打他，打， 打，打死这个烂匹儿，狗杂种。”

“踢他，踢他裤裆，娘个卵。”

小屁孩的打架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大人的思绪不得不从凉拌桂花香回过神，毕竟诗和画，和小屁孩这三个字是格格不入。诗画是严肃的，而小屁孩的吵闹声是很不严肃，严肃的事情中，怎么可以有不严肃的事情呢？

真正打架的是两个小屁孩，大声叫喊声，是一群在边上围观的小屁孩，显然他们是为其中一个叫喊助威，那个没有人为他助威的小屁孩，当然就非常可怜。传统的侠义精神，或者几千年文化，打架要公平，要一对一，但这种侠义公平有有点不公平，人们更愿意在原来的基础上衍生出一种修正，允许他人为各自的对手加油，毕竟大声助威，也是一种力量，谁助威的人多，谁就是正义。修正的本义是双方都可以有人助威，但有时有些人就特别倒霉，打架时助威的人一个都没有，这个从两个打架的小屁孩就可以看出，先不说别的，就看他们的衣服，被压在下面的小孩偏瘦，衣衫虽然不滥褛但也不整洁，我们暂且称他为穷屁孩；而另一个小孩就是肥瘦适中，衣服是绸的，不用说，肯定是个富屁孩，这年头，连大人都穿不起绸的，更何况小孩呢？

围观的小孩当然是给富屁孩助威，穷屁孩就惨了，双手被死死地压住，而且没人帮忙，真是倒透了霉。霉可以到，但架还是要打的，被人按在地上的滋味，毕竟是不好受。狗急跳墙，兔急咬人，王八急了也会出拳，险中求胜，穷屁孩突然发力，突然挣扎开，并手脚并用，慌乱中居然一脚，正中对方的裤裆，趁对方松手的一刹那，马上翻身，爬起来并迅速逃跑，这动作一气呵成，不亚于一个武林高手。富屁孩用手捂着裆，一边痛一边怒一边骂，对手已经跑开，裤裆一阵阵痛，一时没有力气，更让他恼怒的，是那种没有打赢的羞耻感，没打赢就是丢面子，作为孩子王，面子比命都重要。这时，他看到穷屁孩掉在地上的几包中药，心中突然生气一股怒气，没了理智，一脚把药踢到河里。穷屁孩一愣，发了疯的冲了过来。富屁孩见了这架势，有点害怕，但某种自尊让他立刻坚强起来，对着穷屁孩迎了上去，两人又重新扭打在一起。富屁孩马上为他的坚强付出了代价，因为他发现对方不是来打架，而是来拼命。对手似乎使出全部力气和全部器官，连嘴都用上了，绸衣服被撕破，脸上和身上多了好几道血印，虽然他也给对方好几道血印，但对方似乎不在乎这些血痕。衣服可以破，但架不能输，要不以后怎么混，咬牙也得挺着。助威的那帮小孩们渐渐地觉得不对劲，再打下去，恐怕要出人命，于是一拥而上，拉开穷屁孩，然后一把把他扔到水里，这还不解恨，还从地上捡起石头，往水里扔，把人往死里整。水里的穷屁孩根本不会游泳，在水里不停的扑腾，眼看就会淹死，岸上的小屁孩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害怕，反而更加起劲，不断往水里扔石头，下只角的渔民就是真么狠，从小就不怕看着别人死，也不怕把人整死。

眼看就有悲剧，这时听见一声扑通，过一会儿，穷屁孩就被人捞到了岸上。救人的是一声黑衣的老奶奶，平时走路蹒跚，满身鱼臭，没想到此时这么英勇，而且水性这么好，有点出人意外。打人的那帮小孩，一哄而散，因为边上有大人开始过来。

穷屁孩大口大口地吐着水，等吐完水后，又喘气，之后就是大声哭了起来。他哭并不是害怕刚才差点被淹死，也不是打架输了，是因为药被丢到水里，几包中药被水一泡，彻底坏了，急地哭了起来。鱼臭老奶奶并擅长说话，只能简单地拍拍穷屁孩，算是一种安慰。

穷屁孩是渡桥镇凤凰大药堂的一名学徒，叫小凤，长得五短身材，小巧玲珑，皮肤有点黑，气质不够阳刚，再加上这身撕破的半旧衣裳，活脱脱一个穷小鬼。本来今天是被药堂派去给客人送药，没想到半路被一群小孩拦住欺负，躲不过去，只能动手打架，不曾想几包药被扔入河中，现在回去交不了差，害怕地大哭。鱼臭老奶奶叫鱼婆，没名没姓，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她是下只角灵河街一位普通的鱼贩，每天尽卖些一堆死鱼死螃蟹，不善言语，腿脚也不利索，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世无争。因为身上总是有一股鱼臭，背地里被人称为臭婆。她偶尔上凤凰大药堂买药，所以认得小凤。看小凤哭得厉害，不知如何是好。

小凤哭了一会儿，停了下来，然后用手指着泡在水里的几包中药，对着鱼婆说：“奶奶，你可否帮我把几包药捞上来？” 他自己不会游泳，下不了水，只能恳求眼前的鱼婆帮忙。鱼婆看看泡在河里的中药，又看看小凤，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从柜上的盒子里，拿出五十文钱给小凤，因为她知道，小凤丢了药，按药堂规矩，他要赔的，小凤一个学徒小屁孩，哪来的钱来赔？

小凤一愣，但马上明白过来鱼婆的意思，他年纪虽小，但稍微有点志气，对着鱼婆说：“奶奶，我不能要你的钱。” 鱼婆只是冲着他笑，硬把钱塞到小凤手里。小凤接过钱，想了想说：“奶奶，这钱算我借你的，以后我有钱了，再还给你。”鱼婆没有说话，只是冲着小凤微笑。

五十文钱在身上，小凤心安多了，几包中药丢了，要赔六十文钱，但现在先把五十文拿到账房那里，说只收上五十文，剩下的十文钱，客人说下次再付，虽然说谎可耻，但眼面前只能这样，才能渡过难关。打架的富屁孩，是下只角一个爆发户的小孩，仗着自家有钱，经常在路上拦着欺负他，小凤平时尽量不和他起冲突，尽量绕道而走，但人就是这样，你越躲，别人就越要欺负。今天，富屁孩刻意带着一群人，半路拦住小凤，并要让小凤从他裤裆下钻过去，小凤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跟他动手打了起来。小凤越想越气，心想，早晚有一天要把这个王八蛋狠狠地揍一顿，但一想到对方比他壮，而且还人多势众，一下子就泄气了。但时不时的被他拦在路上也不是办法，这时，脑海里突然出现古代的侠士，对自己说：“不行，得想办法练练武，以后一个人就可以打败这群王八蛋。”

回到药堂，已是中午，小凤把五十文钱交给了账房，账房果然对客人赊账十文不起疑，下只角穷人赊账，那是常事。不过账房对小凤身上的几道血印和撕破的衣服问了一句，小凤随口说，回来路上摔了，账房并不在意，他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而已。

店里大伙计二歌，叫小凤赶紧去厨房吃午饭，说：“下午少奶奶要去凤凰寺，她让你跟着去。” 小凤口头答应，但心里有点不高兴，本来下午有一个时辰，是学本事的时间，但少奶奶经常在这个时间叫小凤去跑腿，寄人篱下，有什么办法呢？

少奶奶是要到凤凰寺去还愿，半年前她生下一个女儿，药堂先生，也是药堂老板，算是小凤的先生师父，他的原配大奶奶居然离家出走，这少奶奶被顺利地扶了正，当时她在佛像前许过愿，现在愿望实现，必须还愿。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起来张罗，下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凤凰药堂出发。

少奶奶坐上轿子，二歌和店里另一个伙计木头在后面跟着，跳着两担东西，小凤人小力气小，不能挑重东西，少奶奶只让他拿着一个很轻的锦盒当跟班。

秋高气爽，时不时的桂花香让小凤心头一震，有点醍醐灌顶。小凤这时到有点感激少奶奶，要不他得在房间里背那些该死得药名，小凤恨透了这个中药名，怎么记都记不住，用药堂先生的原话，就是天生不聪明。

凤凰寺坐落在凤凰山的翅膀上，寺庙很大，占地几百间房子，后面还有菜园，山脚下有一条繁华的主街，热闹非凡，吃的玩的，什么都有。还愿跟小凤没有关系，少奶奶只不过是让他当个小厮，拿一下锦盒，充到门面，具体事情，自然有二歌和木头两位大伙计打理。少奶奶和寺里的和尚寒暄一番后，还要到里面祈福，估计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祈福，不好带小凤进去，于是她放了小凤一个时辰的假，让他自己一个人去逛逛主街。小凤喜从天降，以前给客人送药，经过主街只能远远地看着，今天居然可以进去玩一个时辰，不禁又对少奶奶感激起来。

主街上样样新鲜，吃当然吃不起，囊中羞涩，口袋里只有家里爷爷在小凤出来当学徒的前塞给他的两文钱，那是用来应急的，小凤一直舍不得花，紧紧地把这两文钱缝在衣角里，每天晚上临睡前，都去摸一下，才能安心入睡。东西虽然吃不起，但看看或闻闻香味，也可以解馋。小凤不敢在吃摊前停留，要是馋虫真被勾出来，那就不好办了。看了一会儿杂耍，然后又逛了逛杂货摊，最后，小凤在书摊前停了下来，他虽然记不住那些讨厌的中药名，但这一年多的读书，让他记住了很多字，大致能看懂一些文章。

小凤在书摊东翻西翻，漫无目的，惹得老板很不高兴，又不好意思赶他走，于是鄙视地问：“你到底要找什么书？” 小凤回过神，知道老板这个问话的意思，在中药店混了这么久，逐客令还是能听懂的。他毕竟见过一些世面，不能这么灰溜溜地丢了面子，于是说： “有没有练武的书？”他想起那个混蛋富屁孩，经常欺负他，如果自己练了武功，就可以打赢他，打赢后把他按着地上，让他赔那个六十文钱。

老板一楞，转而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连忙说：“有有有。”心里懊悔，自己鲁莽，差点把财神赶走。他立刻吩咐伙计，把到里面把床底的几箱书拿出来，自己亲自挑了一本书递给了小凤。小凤接过书，看了封面，赫然写着：《少林武当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武术精要总编》，厚厚的一本，要价五文钱。小凤心里一惊，但马上镇定，不能让老板看出他买不起，于是装模做样地翻了翻书，随口问道：“两文卖不卖？”老板立刻笑了，说：“小兄弟也太狠了，都要像你这么还价，书店恐怕早就关门了，看你小哥也是个伶俐人，给你便宜一文，四文钱，怎么样？” 小凤知道，两文钱他是绝对买不到这本书的，估计磨破嘴皮也只能还到三文，于是说：“这本书太厚了，我不耐烦看完，有没有薄一点的？” 老板是人精，哪里不知道眼前这小屁孩的意思，但他又不好意思立刻变脸，呵斥小孩，坏了自己的名声，于是顺手在另一个箱子里抽出一本书，扔给小凤，说：“这书两文钱，不还价。” 那箱子的书，都是放了很久，实在卖不出去的旧货，他想快点打发这穷鬼小孩，所以语气上也是很不耐烦。小凤接过书一看，书名为《乾坤阴阳上天入地大挪移》，不知道是谁写的。小凤内心挣扎一番，真的舍不得这两文钱，但一想起，上午药被人扔到河里，人也差点淹死，区区两文钱，算个屁，大丈夫男子汉，东怕狼西怕虎，将来怎么顶天立地？于是一咬牙，从衣角翻出两文钱，递给了老板。老板心中大喜，这本破书放了几年，都没有卖出去，本来是打算最后的物尽其用----擦屁股，居然两文钱卖出去了。想想两文钱，能买多少擦屁股的纸，脸上立刻眉开眼笑，高兴之余，又从那个箱子里，顺手又抽出一本卖不出去的书，递给了小凤，算是买一送一。

小凤虽然一阵心痛，但手里有两本练武的书，立刻大义凌然，心底升起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英雄气概，看了看时辰，已经快到到一个时辰，立刻把书往怀里一放，灰溜溜地去庙里找少奶奶。

晚上，小凤伺候完先生和少奶奶洗脸洗脚，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说到房间，其实就是在柴房边上的一间漏风的小破屋，冬凉夏暖。小凤其实已经很满足，住的条件不太好，但晚上那种一个人的自由自在，是什么都买不到的，白天不管干什么，都要看人脸色，自己一个人住，一开始非常害怕，但习惯之后，是说不出的舒服。

小凤洗刷完毕，赶紧谨慎地掏出那本书，不用说，当然是那本以后可以做英雄的练武书，《乾坤阴阳上天入地大挪移》，另一本白送的，看都看不懂，暂时先放在一边。小凤对着书，恭敬地拜了拜，算是正式拜师，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不过当初正式学医时，对着先生师母磕了几个响头，磕头，是表示对事情要严肃对待，他对着书拜拜，也表示自己是要很认真地学武。

小凤翻开书，第一页上写着三十二个字：乾坤阴阳，天下第一，修成本书，上天入地，荣华富贵，信手拈来，无影无踪，杀人千里。小凤看到荣华富贵四个字，内心又是一阵翻滚，报仇的事居然暂时忘记，对自己立下重誓，一定要好好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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