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正文

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9) 造反抄家 恐怖世界

(2024-04-26 04:19:35) 下一个

我在新中國的四十年(9)造反抄家 恐怖世界

1966年6月,馬路兩側店面都用紅布,紅標語遮住櫥窗,中央放了毛澤東石膏像,四週寫上革命口號。整個南京路成了一片紅海洋。

我工作的公司在外灘附近的江西路,我走進公司,走廊內張貼了密密麻麻的大字報,猶似走進了靈堂。所有經理的辦公室內外,都貼滿大字報,公司黨委書記、經理,全部「靠邊站」,我的辦公室滿屋大字報,墻上、寫字桌、座椅,都貼滿了不能坐,都是針對我的。揭發黨員經理的大字報,稱呼他們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揭發我是「反動資本家」。

我想1950年9月回國後,在從廣州到上海的火車上,一路如飢似渴地學習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論新民主主義》,毛明確中國民族資本家是團結對象。現在一鍋端,統統打倒,這種做法,真是毛主席的主意嗎?

幾個造反派把我押到公司大樓門口,一輛卡車停在路邊,十幾個人把我推上車,車就往我家開去,我知道這是去抄我家了。

我妻雖有思想准備,從沒見過這種殺氣騰騰的場面,開門見一群人蜂湧而入,她嚇得嘴唇發抖,臉色蒼白。當她聽到造反派說:「快點把金銀財寶交出來!」她不僅把首飾箱捧出來,還把日常用的皮包中的一些零碎角票,包括前幾天把舊書報、唱片等賣去的六十多元,全部都掏了出來給他們。

帶隊來抄我家的是供應科長黃清波。這人以往見我總是笑咪咪,現在卻一臉煞氣,坐下命我和妻站在他面前,指着客廳中一台大型菲利浦連唱機的收音機,問我:「你收聽美國之音嗎?」我知道到在這種盛氣淩人下,同他爭辯是徒勞的,所以我說:「聽,天天聽。」滿足了他的願望,他也不吭聲了。

這第一次抄家還算文明,只抄去所謂「金銀財寶」,主要是我妻的一些首飾,其實我們首飾並不多,因為解放後早就不能戴首飾了。但由於妻子連日用皮包中的一角一分零錢都掏給了他們,第二天買菜的錢也沒有了。

我父母家也都抄了,父親在上海經商三十多年,收集的三箱古畫,有趙孟、吳昌碩、王一亭等的,十多匹進口花呢衣料,都堆在園子中,燒了三個小時,燒得一乾二凈。

公司第二次對我抄家,重點是抄「殺人武器」。翻箱倒櫃,將我多年來的日記,保存的私人信紮,其中包括我回國後,收到沈昌瑞從美國寄來的十多封信,統統抄走。造反派頭頭問我: 「你私藏的殺人武器槍枝彈藥在那裡? 快點交出來。」我說我沒有殺人武器。他說「刀有沒有? 」我說刀有。就去廚房將切菜用的刀拿了給他。他罵了一聲:「他媽的,我要的是殺人兇器。」我說殺人兇器沒有。這時一個造反派從另一間房奔過來叫,「搜出來了!」是我從美國帶回來的一把小彈簧刀,說是「殺人武器」。又看到我的手提打字機,說這是收發報機,作為罪証抄走。

我的家在南京西路平安大樓,有一大間起居室,二大間連浴室的臥房。造反派將兩間臥室封上門貼上封條,勒令我,妻子及三個孩子全住在起居室中,只給一張大床,三張小床,一桌四凳,以及少量日用衣著,主要是夏衣。一個造反派頭頭,將幾十件毛衣,攤在地板上說: 「你們自己看看,家中全是軟沙發,彈簧床,奢侈生活如此,都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又問我:「你有沒有金條美鈔?我說:「我有美鈔。」他說: 「我們沒有抄到,你轉移到哪裡去了?」我說:「我有三十萬美元在我回國前匯回來交給國家了。」他說:「好,我們會去查。如果胡說,罪加一等!」

造反派臨走將我家電話拆去,並宣佈停發工資,給生活費每人每月15元(五個人共75元)。離開後,在我家門口電梯旁貼了從墻頂到墻腳的一大張大字報,宣佈我的罪名是「反動資本家,漏網右派」。

 1966年8月12日中央發布《文革十六條》,公司第三次來抄我家。造反派頭頭供應科的工頭婁志新率領。此人面無四兩肉,眼珠暴突,說話唾沫四濺,一身狐臭。他手拿短鐵棒,在我家每間房的墻上東敲西敲,認為我一定有暗藏秘密。他沒有發現新大陸,問我:「你的收發報機藏在哪裡?」我說:「我沒有收發報機。」他說:「不可能!不交代你只有死路一條!」他下令我們收拾衣被,洗盥用具。我妻一陣委屈,舊病復發,渾身抽筋,身體不支倒下。我和女兒趕緊扶她到床上,用酒精棉花為她擦緊曲了的手指,抽著筋的面頰,妻的嘴舌都抽筋,呼吸短促,好久才哭了出來,透過氣來。姓婁的見此狀,就帶人匆匆離去。

第二天,我向專案組報到。公司專案組頭頭是原技術科一個幹部,叫王福根,滿口黃牙,倒掛三角眼,講起話來十句有九句「操你媽X」。我向他報到,他陰陽怪氣說:「你的問題很嚴重,已經立了專案,是甚麼性質,操X,你自己心中明白,操X,你逃得了過去的關,逃不過文化大革命的關,操X,你要老實交待,徹底交待,只有操X坦白才有出路。」我說我已什麼都交待了,他說: 「操X,你自己心中有數。你的政歷問題,你操X在解放前怎樣同美帝國民黨勾結,你在美國操X幹了些什麼勾當,參加了操X什麼特務組織,回國後操X幹過什麼特務活動,操X老老實實交待!」我說:「我沒有參加過什麼特務組織。」他提高嗓子,濺著唾沫說:「操X你家中接待過美國將軍,你坐了美國戈登將軍的旗艦去美國的,還操X同美國高級將軍合拍過照片【注】,鐵証如山,還想抵賴! 滾出去寫檢查!」

公司黨委書記莢業純,我和另幾個副經理,辦公室沒有了,造反派在電梯過道處,放了幾張小桌,要我們寫交待。我們噱稱之謂「擺拆字攤」,此後我們去「上班」就在那裡寫交代。來往人群,為了表示革命立場,都向我們吐唾液,吼叫:「老實交待!」

【整理者注】即前文說到的筆者1947年赴美乘坐「戈登將軍號」郵輪,及和加拿大議會警衛拍的照片。

 「戈登將軍號」明信片

[ 打印 ]
阅读 ()评论 (7)
评论
錢塘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neshershahor' 的评论 :
我已貼上戈登將軍號明信片
錢塘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半岛人' 的评论 :
閣下高抬了,謝謝厚愛。
半岛人 回复 悄悄话 和巫宁坤的《一滴泪》有异曲同工之处。
neshershahor 回复 悄悄话 對了,章先生看一看“戈登將軍號”是不是這艘船?

https://www.navsource.org/archives/09/22/22117.htm

如果是的話,那麽還真不是南北戰爭中的北軍將領George Henry Gordon命名的,而是以另外一個“戈登將軍”命名的:

https://en.wikipedia.org/wiki/Walter_Henry_Gordon
neshershahor 回复 悄悄话 上週初讀:怒之,周末再讀:悲之

今天、現在再再讀(尤其讀最後一段):笑之

笑了一半,嘎然而止……笑不出來了。
雪狗2014 回复 悄悄话
bjszh 回复 悄悄话 珍貴的歷史文獻,谢谢!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