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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逝(之四:云生)】

(2023-12-02 23:51:38) 下一个

斯人已逝(之四:云生)

云生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他是一位罕见的数学天才。他的英年早逝让所有认识他的人扼腕痛惜。

当年我父母工作的那个国有大型企业挂靠在那座南方三线城市Y城的边上。此地自古以来就有文化传统,历代文化名人中有不少出自这一地区。Y城二中是省重点中学,它的高中名声显赫,有一批特级教师。每个年级约300名学生来自一市八县的应届初中毕业生。我们那一届考生有两万多人。我们厂中学和Y城六中的初中部是二中最好的生源地。云生就是来自六中。

高中时的云生个头不高,比较瘦小,与他后来的照片相比,简直就像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个裁缝,母亲是纺织厂的工人。有一次我母亲去他父亲的裁缝铺改一件我的白衬衣,提到为孩子准备二中的歌咏比赛,这才对上号 — 原来我们都在自己的父母面前多次提到对方。我们之间的相互是竞争是激烈的,但都钦佩对方。

云生的数学天赋,在入校没多久就被人认识到了。他的数学成绩几乎全是满分,这个不太稀奇。但有些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们的数学老师原先是科大数学系的讲师,因为需要回家乡照顾长期患病的父母,就“降格“调到我们高中来任教。这位胡老师喜欢出难题。有一天课上内容少,于是在最后15分钟他出了一道二次方程的难题,我们在下面冥思苦想。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胡老师把解法大致说了一下。此时云生举手,对老师说“我有另外两种解法,都比您的简单……”。

云生是那种在学习是非常较真的人,为了一个解法、一个概念,不惜去跟老师争论的学生。其他事情上也是全力以赴,不服输。我们有时候课后要打篮球。我这一米八的大个子居然在一米七的云生身上占不到大便宜。他灵巧、占位好、不怕“死磕”,是个让人头疼的对手。而在日常生活和穿着上,他却相当随意和不修边幅。有一次家长会后,他妈跟班主任聊天,请他告诉云生,夏天要每天洗澡。原来他整天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题,不注意个人卫生,家里人说他也不听。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同学耳朵里,很有喜感。显然,云生不仅是有天赋的,也是入迷、很用功的…… 我本人这些年看过不少在学术、音乐、体育等方面的人才。凡是做得特别好的,天赋固然很关键,但用功是绝对不可少的。仅凭聪明而成事者,我一个也没有见过。

在我们那个省重点高中,学生间的竞争很厉害。期中、期末考试排名公开,那年头没有什么对学生面子的考虑。各种学科竞赛每月都有。很快我就发现,尽管在别的科目竞赛上我可以跟云生比一比,有时还能赢他,但数学竞赛是没有什么机会的。级别越高越是如此。高二有一次,云生、我和另外两位同学参加了华东区数学邀请赛,云生拿了一等奖,一名低一年级的同学得了二等奖。我没戏,这个级别的竞赛我out了,这是我数学天赋的天花板。后来云生作为学校唯一的代表参加了那年的全国数学竞赛,再次斩获一等奖。学校专门为他开了庆功会。很遗憾我们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参加IMO,要不然我认为云生是有实力进国家队的。

高考一过,各个班最优秀的几个学生,就被全国名校来的招生老师给“瓜分”了。有的招生老师甚至找到家里去谈。云生被一所著名高校的数学系给抢走了,据说北大的招生老师很遗憾。下面这张照片显示伦敦金融区,与云生有关,后面谈。照片的云层中我隐约嵌入了一张照片(为照顾隐私,有意弄得很模糊),这是我们即将奔赴各地上大学时,我们的班主任老师特意找来他的五位得意门生的合影。前排中是老师,前左(观察者角度)那位女同学现为某一线城市科技园区的行政领导,前右是我,后左现在是房地产富豪,后中是水电专家,后右是云生。

上大学以后我们的联系不多。平时偶尔有通信,寒暑假见过两次面。云生家在老城区,距我们厂的家属区有相当的距离。云生的大学四年虽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作为学生是很成功的。他不仅是最优秀的本科生,而且开始跟教授合作发表论文。好几位教授都希望他毕业后成为他们的研究生。他也愿意在本校继续学习。他选择了一位中年数学家做他的导师,方向是代数几何(Algebraic Geometry,现代纯数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其基本研究对象是在任意维数的空间中,由若干个代数方程的公共零点所构成的集合的几何特性。)然而,录取却遇到了麻烦。他的三门专业课全部是满分,英语过线,但政治不及格。按照规定不能录取。老师急了,去找校长、党委书记,学校怕犯错误,不敢定。但领导还算是珍惜人才,就打电话到北京教育部请示,看能不能特批。教育部的领导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先让云生作为研究生入学,但在校几年中,须随报考研究生的学生一同再考政治,直到过线。否则不得授予学位。

云生成为研究生后,我们们的联系基本上就中断了。他恐怕是越来越忙,而我去了北京,在单位的筒子楼里,度过了几年无聊、焦虑的蹉跎岁月。1990年代上半叶的一天,我招待了一位从南方来北京出差的高中老同学,他是云生的发小,两人联系很多。他告诉我云生在前一年已经去英国读博士去了。原来在云生读硕士的时候,他们系与英国一所著名大学数学系进行学术交流。来访者中有两位学界的大教授。其中一人跟云生交流后,对他的天赋和水平大为震惊,说你来读我的博士吧。你要做纯数学,就应该跟对方向。大教授回到英国,为云生弄到了一笔奖学金。于是,云生就去了英国这所著名的学府。

大约在2004年左右,我们年级一位学计算机、后来下海做电脑生意的同学申请了一个专门的网址作为“老同学交流论坛”,这个论坛一下子就把我们这一届近200名同学联系到了一起。不知何故,云生没有加入进来。但是很快有同学介绍说,云生在1990年代末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就结婚了。妻子就是家乡Y城的,原先在市里面的什么局当办事员,他俩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当时云生已经三十出头,家里为他着急,他自己可能也想成家。他回家见了一下这位比他小8岁的姑娘,接着有几个月的email交流,然后他就回国结婚了。参加婚礼的同学在同学论坛上贴上了几张照片。婚礼场面挺隆重。而他的新婚妻子呢,简单一句话描述就是:是个美人儿。

那个时候,云生的专业和学术水平早已不是我能理解和评价的了。然而出于好奇,我去查询了一下他的工作和发表。网上显示在2000之前,他的身份是博士后,与David Masser 、Gerd Faltings这些数学大师在基金申请和发表上有一些合作。显然云生当时是走在纯数学前沿的。然而后来在同学论坛上,有人说云生已经改行做应用数学。他加入了伦敦金融城的一家投资银行。而且这位同学说云生的概率统计和计算机编程都好,所以一进入银行就大显身手。他建立了一个新的风险投资模型。银行依此投资放贷,成效卓著。他说云生因此获得了高额的奖金,“发了”。我后来跟一位做应用数学的朋友聊到云生的转行,他说很好理解啊。纯数学这条路太难走了,就算你有极高的天赋和超常的努力,大概率你一生很难有重大发现,最终多半是在学校里教书。

大约是2007年的一天,我这个老博士后在实验室忙碌了十几个小时。回家打开同学论坛一看,我惊呆了:云生因患肝癌日前在伦敦去世,享年39岁。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已不能手术,几个月人就走了。那两年本来我就不顺,云生的噩耗让我痛苦了很多天……

光阴似箭,又是十年过去了。我2018年在国内的时候,见了不少的老同学。那时正值春节,老同学莹从外地赶来陪她父母过年。她听说我回来了,就约我到茶馆去聊聊。她是当年二班的学霸,高考也考上了云生的那所大学。莹过去跟我不在一个班,不熟。我们那个时候男女界限分明,根本没说过话。然而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见面如老友重逢,轻松自然。

闲聊中我提到云生英年早逝太可惜,莹突然泪流满面。她说:“有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现在跟你说说吧。”莹的母亲与云生的母亲过去都是纺织厂的工人,两家住得也很近,两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云生从小优秀,莹一直心里面喜欢他。后来他们去了同一所大学,莹是有所期待的。然而,除了偶尔的一同放假回家和回校,两人交集很少。四年间莹想了一些办法跟云生接近,多次暗示,可是云生就像木疙瘩一样没有反应。

我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本想对莹说,我认为云生不是木讷,而是对你没感觉(莹当年是个戴眼镜、书生气的女孩子)。作为男人,我深知我们中的不少人是有符咒的,他们找恋爱、婚配的对象首先看脸、看身材。明知这样非理性、不公平、甚至危险,但他们无法摆脱。看看云生太太的美貌,我猜想云生也许是其中之一。

莹在四年级做毕业论文的时候,同实验室的硕士生师兄狂追她。她隐约感觉这个人的性格不好,同时心中又惦念着云生,很矛盾。于是她约云生出去聊聊,她试探性地告诉云生有人在追求她,听听他的建议。而云生的反应让她“伤心至极”(这是她的原话,我没有问云生究竟说了什么)。于是,莹与她的师兄建立了恋爱关系。尽管几年间磕磕绊绊,那男人也暴露出一些问题,但莹还是未能下决心摆脱。她硕士毕业以后他们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而她丈夫的狭隘和控制欲也发展到了病态的程度。

在2000年代初期,莹有一次要去伦敦开学术会议。那时候云生结婚已三、四年,而莹也在不幸婚姻的漩涡中挣扎,她联系到云生,告诉他会议结束后想在伦敦玩两天,如方便可以见个面。云生回那你就住我家里吧,我刚买了一套公寓。

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天,莹深感尴尬,后悔住到云生家里。夫妻两人处处显示出不和睦、不协调,即使当着客人的面。云生告诉莹,他太太在婚后不久就要求他转行做应用数学的,她说做纯数学太清苦,生活看不到希望。云生告诉莹,现在自己的收入已是博士后时的十几倍不止,买了好地段的公寓。可她又开始不满意,说房子太小了。除了物质生活的追求和攀比,她没别的……莹也把自己婚姻的不幸简单告诉了云生。在送莹回国时,在机场安检口,云生对莹说:“你多保重。对过去的一些事情,我很后悔。”这是云生对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次(2018年初)莹跟我聊天的时候,她已经离婚十几年,之后她没有再婚,她打算一辈子独身了。她的事业很成功,是国内有关专业的知名学者。她女儿当时正在伦敦一所大学读硕士,夏天结束。她届时要到英国去一趟,跟女儿一同回国。

莹告诉我,云生的死讯她也是从同学论坛上知道的。她哭了整整一天。她至今不知道云生的墓在哪里,也不想去打听了。夏天去英国时,她想到云生曾经学习、生活过的那所大学去走一走,到数学系楼前的草坪上坐一会儿,算是去跟云生道个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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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唐宋韵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觅音' 的评论 :
谢谢。肯定是这样的。
另外我一位信中医的老同学说,他可能因为家庭长期不和睦,心理压抑,导致“肝气郁结"。这在西医上不知有什么根据和机理。心理问题跟癌症有关是是有统计结论的,但特别导致肝的问题是否确切我不知道。
觅音 回复 悄悄话 云生平时可能对自己健康不够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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