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叫的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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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不知道 第二章 迟现的黎明

(2022-11-14 08:20:15) 下一个

      阔别了二十年的校园,远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我沿着林荫道走下去,白色书卷的东方艺术系,开满荷花的马蹄湖,老图书馆前的新开湖,连这些不可能改变的地标性建筑都或多或少换了新颜。自己住了四年的宿舍关了,而当时的女生楼七宿舍居然可以随便进出了!我曾多次陪老大在楼下等他的女友果果,一聊就是半小时。我早习惯了女性出门前的繁琐预备,山东大汉的老大却只能拉着我陪他才不会着急发躁。这个当初的熊猫馆,现在成了办公楼。以往一条简单的柏油马路,现在有了路标,还有交警站岗!我直来直去地转了一圈,只觉人是物非,有些遗憾记忆中的景物不能再见了。但转念一想,我们本来就是客旅,地上何曾有过永恒的家乡呢?也就释然。天已经热起来,我走出一身汗。还好大致方位没错,我估摸着当初谊园的位置,顺利找到了明珠园。

      找到报名的房间,我一眼就看到了老大,还是那么敦厚壮实,一口悦耳的青岛话。他撇开屋里其他人,热情地迎上来,简短告诉我同宿舍的只来了我们二人,但全年级有近百人参加。五点开联谊会,七点去冰岛串吧晚餐。老大是这次毕业二十年重聚的组织者之一,把我们安排在了一个房间。说话功夫又有两个人到了,老大去招呼,我也和屋里的几个同学寒暄了几句。看老大忙得停不下来,我就先去房间冲个澡。然后想躺一会儿看看手机,时差的困倦袭来,居然睡着了。

      正睡得昏天黑地,一块湿毛巾盖在了脸上,我一激灵醒过来,耳边听到老大的笑声,“就知道你偷懒睡上了!快起来,那边都开始啦!我专门跑回来叫你。”

      我把毛巾抓到手上,呻吟道:“我不去联谊会了,你替我应个到就行。”

      老大人仗义,大学时代经常替我们挡雷。一次老师点名点到了同屋的小六,老大立马喊到,不料很快又点到了老大的名字,老大闭嘴不答。结果他这个在场的反而被算缺席一次,让小六感激了很久。这是老大的得意事,我们也爱拿这个支使他,间接表达敬意。

      这一招隔了二十年可没效了。老大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又夺过毛巾在我脸上划拉两把,不由分说道:“想得美!立马跟我走,还有事要你帮忙呢!“

      我梦游般被老大拉出屋走了半天,一路糊里糊涂地听老大讲,为了显得师生联谊,特别请了一个老师代表,现在正发言呢。过会儿要同学们自由发言,把光荣的任务交给我了,我得积极响应第一个上去,等老大手势才可以下台,确保不冷场。我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已经被老大按坐在一张椅子上,听到老大在耳边说:“对不住兄弟,这位置偏了点儿,谁叫你不早来!我得回自己座位去了。“

      我坐了足足一分钟,人才彻底清醒过来。打量一下四周,这应该是平时的餐厅,用屏风隔了一半出来,摆了十几张圆桌,桌上有饮料瓜子花生话梅什么的。我这桌坐了五六个人,两个男生。我基本就在会场的边角上,挨近了屏风,右手边是个短发女同学。远处平台上,一个老师正在讲话。音响效果不好,嗡嗡的,听不太清。也可能是因为这桌离得最远吧。这样好,我喜欢没人注意的角落,可以继续打我的瞌睡了。

      这时一个女声低低地、清晰地传来,“喂,你是李耀吧?一直没见你的名字,以为你不来呢,怎么突然冒出来啦?”

      我吃了一惊,好像听到武侠小说中的隔腹传音,目光顺时针扫视桌子一圈,最后锁定在身边的女同学身上。她目不斜视地盯着讲话的老师,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嘴唇微动,我听到说,“别盯着我,你也往前看,咱们就这么聊几句。”

      我努力想她是谁,眼熟,但叫不出名字。这么聊天倒有点犯规的刺激,于是也一脸严肃、尽量嘴唇不动地回答:“最近我妈病了,临时飞回来的。时间赶得巧,就来参加一下。多年不见,你好吗?”

      女同学说,“我挺好,在一家生物制品公司做事。你呢?”

      我说,“我在杜克大学做科研。”

      女同学说,“难得喔,很多出国的同学都转行啦。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你的工作?”

      我想想道:“寻找抗血管生成疗法、靶向治疗、或免疫疗法的预测性生物标记分子来筛选最适肠癌患者接受相应治疗。”

      女同学停顿了几秒钟,要求道:“给深入浅出地解释解释吧,好歹让我听懂,也不枉学过四年生物。”

      我说:“不是一两句话的事儿,回头再说吧。”

      女同学嗲声嗲气地央求道:“拜托喔,李耀!我是真的虚心请教,碰上美国专家的机会不多啊…”

      我不好再拒绝,于是慢慢道来:“你知道癌症这个概念是二十世纪初才出现的,简单说就是一些生长不受控制的细胞恶性增殖。最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手术切除。可是病人确诊时往往处于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不可能到处动刀子。 五十年代出现了系统性细胞毒性的化疗,专门杀死活跃增殖的细胞。八十年代Judah Folkman提出了通过抑制血管生成来遏制肿瘤生长的观点,因为没有一套血管系统来提供氧气和养料,癌细胞构不成威胁。九十年代随着分子信号传导途径的发现,我们认识了癌基因,进而发展了特异性阻断致癌蛋白的抗体,就是所谓的靶向治疗。最近这十来年的热点则是激活自身免疫。还记得咱们上过的免疫学吗?“

      虽然没有对视,女同学认真在听,闻言嗯了两声。

      我继续道:“免疫系统很精妙,太弱人会被细菌病毒感染,太强呢又攻击自身组织,引发关节炎之类的自身免疫病。癌细胞就利用人体的调节机制,让细胞免疫停下来,诱发免疫耐受。最新的免疫疗法就是通过药物,重新激发细胞免疫,使之有效杀死癌细胞。“

      尽管我压低了声音,长篇大论地说话还是引起同桌人的注意。两人似笑非笑地往这边看过来,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我不自在起来,急忙结束道:“我们主要研究肠癌,治疗方案包括抑制血管生成的药物、靶向治疗、或是免疫治疗。但这些治疗都仅对一部分病人有效。我们就是测病人血液中的生物标记分子,希望能提前预测哪些病人对哪个药物有反应,最终目标是实现精准治疗,让合适的病人接受合适的药物。”

      我急急说完,差不多同时,台上的老师也结束了讲话。我一边随众鼓掌,一边扭头正视着女同学,笑道:“隔了二十年,交头接耳都在谈学问了,咱们真是进步啦!”

      女同学也笑道:“二十年前我们有交头接耳吗?我只记得,前排女生忙着记笔记、后排男生忙着睡大觉!你讲得真好,几十年的癌症治疗发展史,几句话就概括完了,很受益,回头再请教!”我说过奖了,欢迎继续讨论。

      这时老大上了台,感谢了老师,接着邀请道:“下面还有一个半小时,大伙儿自由发言。尤其不常回来的,抓住难得的机会,让大家重新熟悉一下你!”老大装模作样地环顾一周,然后眼光就牢牢盯住了我。

      我看看四周,每个桌上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但没人起身。人到中年都含蓄了,确实得有几个人暖场,发言才会踊跃起来。刚得到女同学的表扬心情很好,我趁热打铁、站起来帮老大的忙。老大配合默契地宣布:“好,李耀同学,五天前刚从美国飞回来的,欢迎欢迎!”

      我们在讲台上擦肩而过,老大低声道,“等我手势,多说几分钟!“

      面向同学们,我忽然有几分激动起来。同窗四年,好像也没有这样和大家讲过话。我安静了几秒,才说道:“估计很多人都不记得我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李耀,分子生物系二班的。九五年毕业后去了科罗拉多大学,读了分子遗传的博士。然后去杜克大学做博士后,就在当地安顿下来了。现在从事肿瘤治疗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肠癌。“

      我想不宜讲太多专业内容吧,就转换话题道:“我太太不是咱们同学,她是复旦的。呵呵,这里还有个笑话。我们逗孩子,说爸爸妈妈去的是母鸡和鸭子大学。母鸡孵蛋嘛,和复旦同音。杜克和鸭子发音很接近、拼写也类似。我两个小孩,高一的、初一。“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搜寻台下的老大,他正弯腰和一个女同学说话,应该在动员中。我有义务把发言进行下去,这么多人盯着呢。说什么呢?平日里站讲台说惯了的内容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在国外二十年,我感觉最大的收获,就是接受了基督信仰。咱们学生物的,做实验都得要个protocol,对不对?实验要照着它做,出了问题要对照它来分析问题出在哪里。先考考大家,世上最难做的实验是什么?有人知道吗?”

      底下同学们七嘴八舌,有的说动物实验、有的说显微注射、还有的说克隆人!

      我笑着给出结论,“都不对,正确答案是:做人。夫妻关系、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和老板同事的关系,这些都是更难的实验。为什么?因为很多事只要自己努力就够了,但这个关系可不是一个人使劲就能确保好结果的。我身边的朋友里有离婚的,和青春期的孩子相处闹到报警的,两年换三个实验室的,都是做人出了问题!处理好人际关系,与人和睦,这里面需要大智慧。这个世间最难的实验,有没有一个保证成功的protocol呢?有!这个protocol就是神的话。基督信仰就是我们有和谐人际关系、有幸福人生的保证。我知道出国的同学中还有几个也信了主,大家如果有什么人际关系上的困扰,或者对基督信仰有兴趣,欢迎下来私聊。教会里有首歌叫《这一生最美的祝福》。和大家二十年没见,我希望能把这个祝福带给各位。这首歌有句歌词是---”

      这时老大忽然跳上台来,勾肩搭背做亲密状,实情却是用力夺走了话筒。老大笑呵呵地说:“咱们同学聚会,只谈同学情,不谈政治、不谈宗教。李耀临时参加,没来得及给他说明规则。大家别介意,下面---”

      附近一个女生抗议道:“马天佑,你让李耀把话讲完嘛!“

      老大笑道:“待会儿吃饭你们再聊。这么多人,每人发言得有时间限制!下面请武淑芳同学发言!“

      老大把我拉下台,我低声骂他,“逼我说也是你,不让说也是你,老大你没病吧?“

      老大挤兑道:“注意国情啊,兄弟!“

      其实我没什么不满,唱戏怎如看戏好?回到座位,那个女同学笑嘻嘻地冲我竖了竖大拇指,更把任何被打断的不爽一扫而空。我坐下认真听起同学的发言来。

      武淑芳讲了讲她的科研方向,但对个人生活没有任何介绍。右边的女同学仍然地下工作者一般,头不转嘴不动地告诉我,“小武混得不错,都当上系主任了,买过我们产品。”

      下一位发言者是陈亚军,以前住隔壁,算比较熟的。仍然是吊儿郎当的模样,讲起他大学时代的暗恋来,如何千辛万苦把纸条传到心仪的女生手里,人家义正词严地在上面批注:“先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吧!” 引起全场哄笑。这倒真没看出来,亚军还有这样的细致,一直以为他是崇尚“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那种大男人呢。

      从此话风一转,接下来的发言越来越八卦。最高潮是某宿舍的佳佳提到当年的秘密仰慕者,每年元旦送给同屋的系花小品一束玫瑰,署名一个“曦”字。佳佳当年找机会对了全年级一百七十人的笔迹,大致锁定了嫌疑人,可惜没有机会确认。今天小品和嫌疑人均在场,佳佳请问这位“曦”,有没有勇气站出来,也解开她心中藏了二十年的谜。

      全场鸦雀无声,兴奋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我忽然觉得有点越界,太不尊重隐私了。本来挺美的一段暗恋,何苦非要公告天下呢?这时老大凑热闹上去帮腔:“都老同学了,别不好意思!哥们儿,抓住机会和梦中女神表白一下,这是送给女生最好的礼物,大家说对不对?”很多人都附和,有人叫道,就是,让系花高兴高兴!

      仍然没人站出来,看着要冷场,老大继续蛊惑道:“其实呢,谁没有暗暗喜欢过一个人,大家都不必尴尬。说实话我挺佩服这老兄的,要是我,宁可把买花的钱买根鸡腿啃了,要不我老婆总骂我俗人呢!”老大拍拍肚子,继续道:“虽说咱们人到中年了,可不能忘了,咱们也年轻过、也充满激情过!今天聚在一起为什么?不就是纪念美好的青春吗?那些花、那些朦胧的感情,就是青春最美丽的标记!来,小品,你先站到前面,我们一起鼓掌,鼓励秘密仰慕者出现!”

      小品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埋怨了佳佳一句,“你这好奇心也真执着,二十年了还没完没了!” 说罢扭头看着众人,站在那里,脸上一丝慵懒宽容的微笑。她微微发福了,皮肤很白,但相貌也就那样,并不是我记忆中最漂亮的女生。我忍不住问地下工作者:”谁评的系花?我怎么不知道?“

      地下工作者一边随众有节奏地鼓掌,一边笑着瞟了我一眼说:“还不是你们男生评的?还有身材最好、皮肤最好的前三名。你们真够无聊的!“ 话虽如此说,她却积极地左顾右盼着,有人站出来时还激动地喊了一嗓子。

      看着这通折腾,我发现走出来的居然是温黎明!他走到前面说了两句话,大意是纯属仰慕,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云云。接下来被安排着和小品当众拥抱了一下。迷底揭开时,一切都显而易见,晨曦不就是黎明的同义词吗?温黎明是山西人,因着老乡的关系,我和他毕业后还见过一两次。温黎明非常内向,瘦小文弱,他上台时尴尬的表情、连我都替他难过。最要命的是我知道温黎明两年前刚离婚。若是婚姻幸福,这个事就是饭后谈资、一笑了之;而婚姻失败,又暗恋过系花,只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感情上的loser。我陡然失望起来,这个揭人伤疤的举动,居然是同学重聚的高潮!二十年没见的老同学们,谈什么不好,津津乐道的居然是这些八卦情史!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看看地下工作者的兴高采烈,越发觉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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