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在北外的时光( 一 ) 金 弢: 北外德语七七级 —

忘不了在北外的时光( 一 ) 金 弢: 北外德语七七级 —— 一张毕业照带来的回忆 (修定稿) 1977年的高考,是一次特殊的高考,是我共和国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大学招生。七七年——是“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的第二年,经过中央45天教委马拉松会议,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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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策兰《死亡赋格曲》和《杏仁诗》的译释

(2020-05-13 14:59:05) 下一个

 

 作者:金 弢 
 
 

 

 

 

 

译者金弢简历

 

金弢 (字有根),1974 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77 级考入北外德语系本科,81 级北外德语系读研,一九八五年一月进文化部,一九八五年三月借调中国作家协会,后任职中国作协外联部,曾多次组团作家王蒙、张洁、莫言、路遥、王安忆、北岛等出访欧洲诸国,1980 年代末期获德国外交部、欧洲翻译中心等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休耕三十年。两年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五十余万字,现居慕尼黑。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和诗《我译保罗•策兰》等,2013 年在德国翻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十二位作家小说集《空的窗》;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 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近年来文字散见欧洲各大华文报刊德国《华商报》、《欧洲新报》、《欧华导报》等,近日发表小说《圣力姑娘》(广西文学,2019 年第六期)、《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 年 11 月刊)、《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 年 12 月刊)、《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 (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等。

作者策兰简介

 

保罗·策兰 (Paul Celan),1920 年 11 月 23 日出生当时位于罗马尼亚、今天属乌克兰境内的泽诺维兹城市,父母都是犹太人,东正教信徒,父亲经营木材生意,母亲酷爱德语文学,对作者影响很大。因从小在德语环境中长大,德语作为母语。策兰为犹太诗人、德语作家,1938 年在法国学医,1942 年父母死于集中营,1943 年被德军征为苦力。1970 年自溺于法国塞纳—马恩河。长诗《死亡赋格曲》为保罗·策兰的代表作。

 

 

死 亡 赋 格 曲

金弢  译

 

清晨的黑奶我们晚上把它喝

我们中午早上把它喝我们夜里把它喝

我们喝又喝

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那里不拥挤

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铐链在写信       

夜幕降临时在给德国写封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写着来到屋子前那些星星在闪烁他吹起口哨唤猎犬

他吹起口哨唤过犹太人让在地里挖坟穴

他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们现在伴奏又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我们早上中午把你喝我们晚上把你喝

我们喝又喝

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铐链在写信

夜幕降临时在给德国写封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你那灰发苏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那里不拥挤      

他嚷道你们再往深处挖你们这群你们那群唱歌加伴奏

他从腰带抓起枪将它甩起他双眼睛蓝又蓝

你们的铁锹再往深处铲你们这群你们那群继续伴奏又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我们中午早上把你喝我们晚上把你喝      

我们喝又喝

屋里住着一男子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你那灰发苏拉密兹他在玩铐链

他嚷道你们把死亡奏得再甜美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他嚷道你们把提琴拉得更沉郁你们紧接烟飞又气散      

你们云里的坟穴呀躺在那里不拥挤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我们中午把你喝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我们晚上早上把你喝我们喝又喝

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他只眼睛蓝又蓝

他的铅弹打中你不偏又不离

屋里住着一男子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他放猎犬咬我们馈赠我们空中一个坟

他玩着铐链想入非非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你那灰发苏拉密兹

 

阐释与讨论

《死亡赋格曲》(Todesfuge)原著以德语写就,风格独到,全文没有标点符号,在策兰的诗作中独树一帜。诗文笔触奇崛、选词择字颇具匠心,语句排列抑扬顿挫,彰明较著,读之音乐节奏感极强。

我曾译出策兰《杏仁诗》,在披涉作者生平资料过程中知悉了《赋格曲》。策兰虽为著名德语诗人,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于北外读研修德语文学史时,策兰未受推举,所以我对该作者知之甚少。而眼下策兰则为国内广大读者所热爱。

策兰诗篇,多有译介,版本浩繁,译文风格大相径庭,诗意解释各执己见,众说纷纭;唯有亲自身体力行,方能参与评释。究其原因在于某些译者不谙德文,从英语转译,难免遐癖偶出,时而以讹传讹。我等为德语文学学嫡传,具有从原文直接迻译的优势,理应责无旁贷。策兰文风,用词浅显,寓意深刻,想象极具张力,耐人寻味,为匆匆跑街过巷者所不及。翻译文字,不仅三易其稿,译诗更须斟字酌句,尤其涉足策兰。译海无涯,即便己出得意之作,可点窜之隙,终未完了。在此谨以敝译,不忌显丑彰陋,期以抛转引玉。

清晨的黑奶我们晚上把它喝(1 行):“清晨”的概念中文中有同义词、近义词,之间存有微妙的差别,属语言的感情色彩。原文“Frühe”的时间界定,比“早晨”较早一些,是“Frühmorgen”、“早早晨”之意,译文故舍弃 “早晨”, 择取 “清晨”。而“黎明”、“凌晨”、“侵晓”、“拔白”、则又略略太早;

诗的开篇,作者对“奶”的描述用了“它”字,这表明了作者叙事的角度,他此刻是在跟读者对话。请注意下文作者视角的转变。为了符合 “赋格曲”的音律,译文里间或采用了 “呀”字,为了让人读来朗朗上口;“Milch”直译成了“奶”。有译者译成了“牛奶”,但从原文上下看不出是否牛的奶,亦无交代可循。可以喝的奶很多,此外还有羊奶、马奶、驼奶等等,更何况在纳粹集中营里。直接译成“奶”基于对原文的尊重;

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那里不拥挤 (4行):“坟”与“墓”之间有别,在于“墓”较为正规,而“坟”则是随意而筑,所以有“荒郊野坟”一说。在此是指集中营里的囚犯在为自己挖坟穴,倘若用了“墓”字,不免略嫌牵强。而把“不拥挤”译成了“挺宽敞”,属缘文生意,“信达雅”欠缺;

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鉄链在写信(5行) :在这里如果取第一词义,把 “Schlangen” 按常情译成了“蛇”,则文理不通,一个纳粹军官不会莫名其妙地玩起蛇来!如此谬译,既会误导大意的读者,又让细心的大惑不解。“Schlangen”一词在这里没有影射的意思,不是寓意,而是一词多意的实意词,德语中不存在“mit den Schlangen spielen”这么一条成语,不象“mit dem Feuer spielen”(“玩火自焚”)是一成语,有引伸的意思。如遇不谙德语,恰如见了“ Fleischwolf ”一词,望文生义,理解成吃肉的狼一样,会贻笑大方,(其意为“绞肉机”)。对这一文字的考证也许可以算作一个重要的发现,为了对原文“Schlangen”的核实,我检点了十种已发表的译文,如:钱春绮、吴建广、北岛、王家新、芮虎、孟明、张崇殷、伊沙、老G、煜烟等,无一不是采用了第一词义,悉数翻成了“蛇”,连英文的汉伯格也译成了“vipers”(蝰蛇)。

翻译时我心生疑云,很难想象、也很不愿意相信一个纳粹军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随意枪杀犹太囚犯之际,一边写信,一边在耍弄着蛇!我揣测 “Schlangen”在此必有别意。果不其然,在我查阅第七种德解词典时发现(词典名称“Mackensen”),读到“Schlangen”有四种解释,其中的第二条,德语注释为  “Fesselkette”,中文意为 “链条”。作为“链条”,“Schlangen” 是较为通俗的口语,而“Fesselkette”意指正经的锁链,要大,小说《红岩》的渣滓洞里,成钢戴的就是 Fesselkette,那是指“千年的锁链”。诗文中,那个纳粹军官一边写着信,一边手里拿着一副手铐,把玩着连接两只手铐的铁链!这种考证的发现,避免了我作为译者或将留下的缺憾。如果同仁从英语转译,那汉伯格一舛错,他身后的译者如数跟着犯错,很遗憾。就此译点,汉伯格无意中扮演了“罪魁祸首”的角色,成了误人子弟(一笑);

夜幕降临时在给德国写份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6行):原文:der schreibt wenn es dunkelt nach Deutschland … , 其中 “wenn es dunkelt”,是插入语 ,去掉插入语,就意为:他在往德国或给德国写信。有译者译成:当黑暗到了德国……,殊不知,这里的 “nach” 是修饰写信,与天黑无关;

他吹起口哨唤猎犬  ( 8 行 ),

他吹起口哨唤过犹太人( 9 行):如此对仗排列,意示人畜在此相提并论;

他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们现在伴奏又跳舞(9行):原文是:er befiehlt uns spielt auf nun zum Tanz。如述,这首诗的特点是全文没有标点符号,对作品的理解只能根据上下文或通过变位变格来获取,形同我们在读古书。此诗句若加上正规的标点将是:er befiehlt uns:“Spielt auf nun zum Tanz”,其中含有祈使句。而汉伯格把第二个动词(spielt)译成了英语的不定式。汉伯格是会德语的,他应该明白, 把这种变位形式理解成不定式在德语的语法中是讲不通的,并且因此把纳粹军官跟囚犯直接对话的格式也改掉了;

 

20世纪80时代,德国新表现主义代表艺术家安塞尔姆·基弗(Anselm Kiefer)以《死亡赋格》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其中就包括1981年的《玛格丽特》。基弗在油画布上用金黄色的稻草和铅灰色的乳胶再现了两个民族之间无法割断的联系与撕裂的伤痛。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10行):诗开头的“把它喝”到了这里变成了“把你喝”,作者的视角从跟人对话变成了跟“奶”对话,这是境况的恶化——每况愈下—— 是作者的用意。这种恶劣的场景、这种非人的生存环境,读者到此可见一斑;这也是作品的精湛之处,诗人的独具匠心;

他嚷道你们再往深处挖你们这群你们那群唱歌加伴奏(16行):此行例同第四条。然而,多种译文并没有体现这一祈使句的句式。在德语里第二人称的祈使句可以略去人称代词,由动词变位体现,但中文里必须要有代词,否则文法不清,容易误会。加之通过这种简体称谓的使用,作者旨在揭露集中营里的犹太人是何等地不被人尊重,不被人当人看。德语的简体运用范围,要么彼此亲密无间,要么对陌生人表示无礼、蔑视。当然巴伐利亚的山民是一例外,人们进了山只用简体; 

他从腰带抓起枪将它甩起他双眼睛蓝又蓝(17行):“Eisen”一词这里不能译成 “铁块”、“铁器”,它是“武器“ 的俚语,意指手枪。一般的德汉词典或普通的德解词典都只有一种 “铁器”的意思,但根据别的词典就能发现,“Eisen” 也有 “刀剑、匕首、武器”之意(如成语:durchs Eisen sterben:成了刀下鬼、或死于乱枪),这里是“Schießeisen”(枪支)的简写。“Eisen”的其他词意还有:“捕猎时所设下的陷阱、私生子、铁杆女友、老式熨斗、高尔夫棍、墙钩、含有铁质的成药”等等。当然这里从上下文看意指抢,而且是别在腰里的手枪,有人译成铁器,那是词不达意;往下,“他双眼睛蓝又蓝 ”,原文中没有“双” 的描写,只是眼睛用了复数,意为两只,但为了强调作者使用复数的蓄意,“双”字以凸显“复数”,译文里就此添加了修辞;再者,该译点在此专门作为一个话题提出来,是因为作者对德语精彩地运用及对人对事细致入微的观察,在后头,蓝眼睛将再度出现,请关注。这种细腻入神的描绘正意味着作者极其深邃的用心良苦,但在多种翻译里都被忽略了,作者的用意丧失殆尽,原文的喻义读者得不到传达,又是何等无奈的纰缪;还有,作者在描述那军官举起手枪射击的动作时用了 “schwingen”,表达的是动作娴熟、麻利,杀人毫无顾虑,杀人不眨眼,是个杀人的行里老手、是个惯家。所以用了 “甩起” ,不是慢悠悠地举起,而是有如“牛仔拔枪”,神速。若译成挥舞,用词不当,作态会面目全非,因为这里指的不是用“刀“或“剑,虽然词典里也给了这个释意;

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24行):“Tod”一词有人译成 “死神”,我以为不合适,因为该词条全文上下一气贯通,一词一意一式,如果这么译,标题就得改成《死神赋格曲》,而该标题的译法已是经久多年的约定俗成,应该尊重,动则不妥。为保持原诗的风貌,选择“死亡”更为贴切;另外不少人把“Meister”直接译成“大师”,我无法苟同。“大师”一词在中文里是绝对的褒义词,没有偏差的余地。若采用别意,诸如讽刺,就得加上引号,而原文不带引号。再者,“Meister”德语中在特定的场合可具有几层挖苦嘲讽的本意。之所以选用 “大惯家“——Meister seines Faches(行家),因为这里在指工匠行里的老手、高手、“惯家”。行家是中性的,老手可以是褒义的,鲁迅说列宁是革命的老手;惯家则是业内里手,只能是贬义的,现在用的较多的是:惯偷、惯犯、惯匪等。而德语中的 “Meister”,在特定的语境中也只有贬义,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是作者的点睛之笔。大师有工匠的匠心,是行家,但行家不一定拥有大师的操守。只有德才兼备的人物、艺术家、语言学家等才能堪称“大师”,为人中之龙。纳粹是死亡制造者,作者于此旨在揭露讽刺纳粹对犹太人的挖空心思、手段百出、别出心裁、绞尽脑汁地不惜发明出各种新绝技、新绝招杀人,诸如 “焚尸炉”、“毒气室”,对犹太人实行快、省、多、惨,灭绝性地大屠杀,就手段、技能而言,不愧为行家、行里专家、首屈一指 (德意志民族本来就巧于工匠);且又杀人如麻,擢发难数,是杀人的行家里手、杀人的“大惯家”,然而就道义而言却是怙恶无比、亘古未有、惨绝人寰,译成“大师”语意相悖。此外在德语里,“Meister”还有意思截然相反的含义,如成语:“der rote(红色)Meister,意为 “Henker”(刽子手);“Meister Urian”意为“Teufel”(魔鬼)“,“Urian” 意思是:“Teufel、unliebsamer Gast(魔鬼或不受欢迎的客人)。读者可以想象,当年德国入侵波兰,建立占地 40 平方公里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是波兰人的“Urian”吗?!这么一考证,可见作者的用词是何等的绝伦,无与为比。策兰写诗,每每涉笔成奇,他才是一位大师呢 、一位语言大师!

1988年,金弢陪同中国作家代表团在在汉堡。左起: 马德升、金弢、刘索拉、程乃珊、鲁颜周、邓友梅、张洁、王安忆。

 

 

他玩着铐链想入非非:(34行)"träumen" 这里不是指在做梦, 德语解释为:“versonnen、zerstreut”,既“神不守舍”、“想入非非”,是 “träumen”一词的另一词意。在此我们眼前出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一面是唱歌、跳舞、演奏、金发姑娘、蓝眼睛;另一面是手枪、射击、猎犬、手铐、坟穴、“星星在闪烁”、灰发姑娘(喻意灰暗、痛苦)。作者就这样用别具一格的比照,揭穿纳粹德国是怎样虚伪地通过貌似祥和、人道的假象干着杀人不眨眼的勾当;金发少女 ( Blondine,典型的德国姑娘)象征着美丽、光明、天真、白璧无瑕;清澈见底的蓝眼睛,楚楚动人、清白无辜,纳粹德国又是怎样试图来美化自己,洗雪自己的罪恶;再有白天和黑夜的对比,在做绝坏事的白天过后,在“夜幕降临时”,他们扮演起可心的情人角色,想起了“金发玛格蕾特”,要 “给德国写封信”,残酷和虚假顿时暴露无遗。其次,作者于此非常巧妙地运用了双关语“Schlangen”,一读到这个词,读者就会联想到 "狠毒"、“罪恶”,而“ Schlangen”又寓意锁链,象征着武力,影射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玩火自焚——发动战争,入侵波兰;

加之,作者在诗文里故意营造这种貌似的假象,用来揭露纳粹的虚伪,尤其是音律节奏而言,《死亡赋格曲》不是一首平常的叙事诗,是一首“赋格曲”。策兰特意把他的“长诗”代表作采用了这一诗曲体,其匠心可窥一斑。纳粹集中营直到被解放的前一刻,集中营里到底在发生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不为世人所知。“清晨的黑奶呀”,何来 “黑奶”?那是焚尸炉冒出的黑烟把“白奶” 染成了黑色。就象距离慕尼黑16公里的达豪集中营,那里的大烟囱24小时无歇息地作业,在烧什么,一直为周边的市民所疑惑、揣测。毋庸置疑,纳粹德国恶贯满盈,正是因为这种“恶贯满盈”,欲以掩饰这种罪大恶极,他们竭力制造了 “金发碧眼” 的错象,纳粹德国是名副其实的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策兰采用 “赋格体“,寓意正是于此。读策兰的原著,得非常小心留神,他的诗得读上几遍,甚至十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他就是这么一位用心极细腻的作家,在德语文学中鲜见,他不仅是一位需要去理解的诗人,他更是一位必须去体味、去琢磨的诗人,他的诗文每一个选词、单复数的运用,都有其刻意、用心良苦。那种读者读诗时感受的轻快的节奏感——如副诗的轮回出现,结果是与集中营里的现实——灭绝性的民族大屠杀,反差愈为扩大!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用意不正是于此?

…… 他只眼睛蓝又蓝(30行): 在此,蓝眼睛再次出现,但这回作者只把眼睛用了单数,“他只”,作者现在只能看到一只蓝光闪闪的眼睛了,为什么?因为纳粹军官正在举枪瞄准,正在杀人!策兰就是这样,通过一个单复数、一个标点符号、一个字母的大小写,道出深层的涵义,如:“滑向那些陶罐”,“锤子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飞舞”,“陶罐”、“锤子”一旦成了复数就意味着数不清的死者、如海的冤魂。

2020 年 4 月 28 日  易稿德国慕尼黑

中国作家团在慕尼黑古希腊博物馆前。右起:田耳、何伸、东西、葛水平、金弢和《天下无贼》作者赵本夫

 

杏 仁 诗

作者保罗·策兰(Paul Celan)翻译:金弢

 

数数那杏仁,

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

把我数上:

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

我纺织那条隐秘的线, 上面有那颗你牵挂的露珠, 滑向那些陶罐,

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

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才会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把我变苦吧。

把我算进那些杏仁。

 

译后心得:

在策兰的诗集中,这是一首无头诗,一首没有标题的诗,只是第一行开始用了超大写字母,以示为标题。仅此而言,此诗风格独特。此类设计,是作者独具匠心,抑或实属偶然,有待考证。而且,头两个 “ 数数“ 的原文拼写也不一样,同是祈使句, 每个词多用了一个字母,这种写法,在德语里显得庄正、凝重,或许作者以此意在凸显对标题和第一句的强调。

策兰此诗,篇幅很短,但寓意极深,故引来多位译者为其煞费苦心。几年前我在海外媒体已见过几个译本,译法相互间各有出入,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兴趣。只因当时经营酒楼,无遐他顾,今日终于了了夙愿。翻译过程中,有些心得,现落成文字,期与大家切磋。

数数那杏仁,:我所见过的译文,多译成:数数杏仁 或 数杏仁。但是原文却带有定冠词,这意味着在此所数的,不是随意的杏仁,是为广众所熟知而特殊的杏仁。诗文中的杏仁,寓意着苦难,是常言中的 “苦杏仁”, 同时,杏仁又寓意着死者,作者借用杏仁,在点数着所经受的苦难和集中营里死去的难友。所以译文中采用了 “那” 字;

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数数的第二层涵义,既第二个数数,已不再仅仅是杏仁,而是笼统一切所遭受过的苦难,所以作者用了单数的虚词,话题已超越了杏仁,作了延伸。“无以安眠”,既囚犯受难后无法安死,无法安息,“无以安眠”,还不时地睁开心灵的眼睛警醒着,死不瞑目,在此,作者影射的是自己的母 亲。“wachhalten”一词意指让人“精神上的清醒、警醒、不得安宁”,是抽象的,没有平常“睁着眼睛、没睡着“的意思。所以在此译成了“无以安眠”,死者的死不安宁;

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这里 “眼睛”用了单数是作者的刻意。人虽死了,但死者的灵魂依存,眼睛象征着心灵,而每个死者的心灵各为单数,所以用了单数的眼睛,是灵魂的眼睛。在此若把眼睛译成 了“ 目光 ”,嫌穿凿;

上面有那颗你牵挂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denken”在德语里加介词,意为:想到、想着、打算;成为及物动词则意为:想念、思念。“牵挂” 既“牵肠挂肚”,非常挂念、深切思念、放心不下 ,这是长辈对孩子的思念,对孩子的牵挂,作者在此想象着集中营里不能相遇相见的母亲是怎样在思念、牵挂着自己,所以译成“那颗你牵挂的露珠”;

“陶罐”一词单复数在德语中一目了然,然而译成中文,仅仅:滑向陶罐,这样复数的涵义就没有体现出来,所以在此用了 “那些”,以表示众多的死者,每个陶罐都象征着一个死者的骨灰盒;

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这里首先得弄清楚是谁护守着谁,是陶罐护守着箴言,还是箴言护守着陶罐?分析一下语法便一清二楚:箴言是单数主语,第一格,与动词变位相应,有些译者把主宾颠倒,意思正好相反,看来这是语法上的欠缺。非常有意思的是,北岛是不懂德语的,85年我们同一个作家团与王蒙等16人访问过西柏林,我对北岛可谓是知根知底,算起来也是30多年的旧交了。但在这个译点上,北岛不会德语反倒没有翻错,那一定是听了汉学教授顾彬的正确讲解而受益。有一位译者是从英文转译,也犯了相同的错误。我查了译者汉伯格的英文译文,倒是对的,只是另一个动词 “open”的时态错了。但这位汉伯格把德文原文的主动式译成了英文的被动式,意思没变但文风变了,同胞中文翻译家是否因此落了圈套?;

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才会三人结伴穿越暮色。这样的排列是因为 “只有在那里” 这五个字是针对全部六句话而言,德语中只要状语在头里一出现,往后的分句一旦动词打头,此状语便对六个动词均有效,但中文文风有重复提及的习惯,本想把这五个字重复六遍,但又怕受嫌信达雅失准,故此不敢贸然。但这种格式可提醒读者;

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在集中营里,囚犯只有号码,不用姓名。只有等到囚犯死了之后点名入册时,才用原来真实的姓名。所以那颗露珠(原文是单数,意指作者本人), 只有等到它进了陶罐 (这意味着死亡),作者才能恢复其真姓实名,重新得到他“完整的名字”;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Glockenstuhl,意为用来挂钟的支架,德解是:一种Gerüst, 诸如鹰架之类。译成“钟匣”,相去为远。“Hämmer”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锤子,成语:Hammer und Glocke, 即为此意。有的译者把它译成“钟舌”,不免缘文生义,在德语中“钟舌”专门有个名词,叫 “Klöppel”. ——此外,作者将“锤子”用了复数,有很深的寓意,来敲响大钟的不是作者唯一的一把锤子,而是无数把,所有的死难者都会来挥舞锤子,他们要来伸冤,伸冤自己不能瞑目地死去——“无以安眠”。而且只有到了教堂,象征来到了上帝面前,他们才能诉求公正、获得公正,并且才能 “自由挥舞!“ 在此,死亡与自由画上了等号!世人不会忘记集中营大门口上方的那句话吧:劳动带来自由 (Arbeit macht frei ),然而那仅仅是纳粹貌似“隐晦”、实具讥刺的表达,劳动真的让那些囚犯自由了吗?!唯独死亡,死亡才能让囚犯获得自由,获得再生,才能“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囚犯男女之间是不能接触的,所以作者跟母亲的窃窃私语,只有到了阴间,两个灵魂才能相遇。作者的诗叙角度不时变移,时而在与母亲对话,时而内心独白,时而又作旁白,时而又从母亲的视角每每联想。作者的父母均惨死在集中营,作者侥幸生还。对父母的深切思念,尤其对母亲,让他不能自拔。他渴望的:“三人结伴穿越暮色”,唯有死亡才能成全。“穿越暮色" 用现在时、将来时均可,倘若译成了完成时态,则为误译;

1985年,金弢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翻译访问西德。左起: 王蒙、马汉茂(Helmut Martin教授)、本文作者金弢、鲍昌、刘剑青、舒婷、孔捷生、章国鋒、西戎、付天琳、方冰、黄宗英、德国陪同、张抗抗 等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没有译成 ”拥抱“,因为原文的手臂用的是单数。况且死神只会“搂”住你,不会 “拥抱”你;

把我变苦吧。把我算进那些杏仁。:这首诗已预示着作者对死者的向往,作者已定下决心,与死者同在,祈求把自己变苦,成为苦杏仁(死者)的一员,其后来的自杀,非出偶然。

2019年8月15日,易稿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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