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山高水远,岁月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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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往事之6

(2016-06-28 04:44:34) 下一个

 

    工厂里年轻人多,也格外活跃。

    团委书记顾纯,清秀,大方,性格随和,非常有亲和力,年轻人们愿意跟她打交道。铁柱作为老插里的青年党员,进厂不久便被提拔为团委副书记。作为老插的自己人,我们这些老插便成了团委办公室的常客。顾纯亲和力强,对我们这些老插没偏见,很快也跟我们打成一片。那时,全兴也被厂宣传科招去,做了一只笔杆子。厂办公楼很快成了我们聚会的活动据点。

    按道理,全兴是老插里比较受重用的。一进厂,不做工人,直接进入宣传科。这个安排缘于他插队时的经历。

    进厂的前一年,全兴作为北京知青的积极分子,加上文笔犀利,已经被陕西日报社录用。事情也真凑巧,我们庄的任佶也凭考试,进入陕西日报社当了一名记者。任佶进入报社,刺激了我的自尊心,从此奋发学习,坚持写作,终于在今天得偿夙愿,出版作品,成为梦寐以求的作家。任佶进入报社后,每次回北京,路过西安,我们都会到任佶处落脚。

    作为同院,同校,同村的插友。任佶自然殷勤周到,供吃供喝,还晚上同床,根本不在乎我们浑身肮脏,虱子乱爬。我们离开,任佶的宿舍就像刚刚遭受灾害。但他从无怨言。我们也心安理得,觉得祸害他是理所应当。

    那一天我正在任佶处住宿,报社群工部一位也曾经是知青的女生满脸忧愁地跑来找任佶商量。原来,报社有一位知青,千难万难被招进报社当记者。有了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却不在乎。在报社待了几个月,有一天他却忽然打报告辞职,扛上简陋的行李,打算重回乡下他那个枣园公社。这种事情匪夷所思,别人做梦都想离开农村,进入大城市,更何况在报社当记者。全兴这是怎么了?放着天大的福不享,非要回农村。群工部女记者几句话,给我这个局外人留下深刻印象。今天,巧得不可思议,这位辞职回乡下的奇人,竟然是全兴。我更没想到的是,我和我们这一群人,珍惜和全兴的交情,从此跟全兴感情莫逆,维持了他的一生。

     进厂两年以后,全兴的再一次惊人之举,竟然是辞别宣传科,离开干净整洁的办公室,下到二车间当工人。再后的一个惊人之举是,刚刚当了两年工人,全兴居然完全凭着临时翻书自学,在车间角落里找到两块没用钢锭废料,边学边琢磨,竟然慢慢加工成一个半自动夹具。这个夹具,设计聪明,结构复杂,有机械传动,有电器控制。使得产品加工的程序变成全部自动化。奇迹仍在继续,甚至在他离开汉中,调到河北保定的一家无线电厂后,完全凭自学,他自己连买带找各种材料,硬是制作了两台黑白电视机。

    老插里的晓明那个时候就显示出突出的才能,写出的文章,青山流水,逗得厂里青年工人哄堂大笑。当然这一切与今天名闻国内歌词界大腕的声誉不可同日而语,晓明今天的名头已经如雷贯耳了。

    厂里青年人开始显露自己的才华,时时露出自己的不同凡响。

    小支在我们进厂前,已经在工厂里名满天下了。一杆竹笛,如翠鸟婉转,写作的诗歌,是厂联欢会最受欢迎的朗诵节目。中国文学圈刚刚风行意识流写作,他已经尝试写过几篇小说。青年才俊,未来的大文豪,如果不是太不修边幅,过分不讲究卫生,估计厂内女青年们一半以上会为他失眠的。跟小支形影不离的,是海星。海星的父亲是新华社记者。海星也近水楼台,以消息灵通,思维敏捷著称。由于酷爱读书,且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被人们奉为大才子。

    而厂里最被人广为赞誉,被男青年疯狂艳慕的,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人们欣赏他,不仅由于他父亲是国家外交部的官员,经常给他带一些让厂里工人爱不释手的精致外交小礼物,比如礼品酒礼品烟。而且因为他出身显贵,从而获得工厂第一大美女的垂爱。男青年们馋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有得意的,就有失落的人。厂里有一个心灵永远扭曲,性格永远暗淡,行为永远咯涩的年轻人。这是一个学武术,练摔跤,眼神阴鸷,从不合群的人。他的父亲是北京某部的高级官员。抗日战争的时候,父亲曾是区委书记,武工队长。有一次日本鬼子发现了他的行踪,冲到他家大门口。千钧一发,大难临头。这时,他的妻子,一个憨厚的农村妇女挺身而出,用身体挡住鬼子,掩护他逃出鬼子的抓捕。但几年以后,已经荣任中央某部高官的父亲,却娶了办公室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母亲被迫离婚。家里两个孩子,大哥判给父亲,他判给母亲。但倔强的母亲却提出把孩子留下来,在北京城里由父亲代养。多少年后他才知道,母亲是想让他留在北京,受好的教育。将来长大之后,当大官,掌大权。有朝一日,像明镜高悬的包公一样,把这个忘恩负义的父亲抓起来,斩下头来。但乡下女人的母亲这个小小的计谋岂能瞒得过精明的父亲?悲惨的则是这个被母亲埋伏下来,寄以厚望的儿子。从很小开始,他就忍受了父亲超乎想象的虐待。寒冬腊月,睡在没有暖气的小屋子里,平时缺吃少喝,忍饥挨饿。动辄还要挨父亲的毒打。这十几年,他受尽了人生的万千磨练,但仍牢记母亲的教诲。为了报仇,他忍辱负重,却始终得不到替天行道的机会。他唯一做成功的事情,只是学会了一些武功。但现代社会,武功似乎毫无用处。十几年,他好歹熬到中学毕业,却迎来了文化大革命。学不能上了,官当不了了,仇没法报了,他得到的唯一机会,是分配到工厂当工人。而且,这个工厂还不在北京,他被分配到遥远的汉中。离父亲远隔千里,离母亲,同样远隔千里。这些年来,他在矛盾中挣扎。他曾申请调回北京,当然不是为报仇。报仇的事早已束之高阁。回北京,是为了安逸的生活。返回北京很快证明是痴人说梦,于是他也曾考虑申请回到母亲身边。但母亲生活在山东乡下,条件同样落后,生活更加艰苦。而且,自从离婚,父亲那边的叔伯兄弟眼睛都盯住了母亲居住的茅草房。经过好几年的犹豫,最后,他终于选择留在汉中。调回北京,没有父亲的帮助,他根本没有机会。回母亲老家,他实在是不甘心。从乡下进城容易,但从城里返回乡下,则难上加难。父母之仇,难以援手。而自己的生活,还是以现实为重吧。可怜那位山东乡下的老母亲,望子成龙,报仇雪恨,一切均成泡影。甚至亲生儿子,致死也不愿意返回自己身边。

    另外一个不得志的青年工人,不知姓谁名何?我们知道他唯一的名号,叫做骚子。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个外号,这个外号源于他身上永远洗不干净的严重的尿骚气。骚子也自觉,他永远站在离人们两三米远的距离之外,唯恐身上的骚气熏到了别人。

    骚子身上永远是一身工作服。

    这身工作服似乎也没怎么下水洗过。他站立的姿势永远是S形,双腿膝盖没有挺直过,上身腰部似乎也没挺直过。但他很爱笑,总是那种羞涩的,胆怯的,带点女气的笑。不是亲近,也不是讨好的笑。他似乎有些迟钝,对习以为常的事情也做不出判断。刚进工厂的时候,医务室的大夫感觉到他脑筋有问题。有一次他嘴边长了一个疔,主治大夫看他太猥琐,懒得给他解释病况。他询问病名,大夫待理不理地说,痔疮。

     骚子回车间请假,别人问他得了什么病?他用手指戳着嘴边的疔反复强调,痔疮,这是痔疮。

    骚子一生没交过女朋友,甚至没怎么跟厂里的女工说过话。那时候,男单身们的日子很不好过。在厂里如果找不到心上人,也很难再接触其他异性。因为,厂子在山沟里,与外界疏于联系。小伙子们正当十八九岁少年郎,青春发育,需要宣泄。但找不到女朋友,急的嗷嗷叫。有一个星期日,周边山里传来呐喊声。原来厂里一个小伙子熬受不住,手里摇着一张十元钞票,求周边村里的乡下女孩跟他性交一下。结果女孩不干,还让村里老乡发现,一群乡亲们挥舞棍棒追下山来,一直追到厂区。这个哥们平日戴个金丝眼镜,也算是仪表堂堂。跟他相比,骚子丑陋龌龊,更没女孩喜欢。直到几年以后,厂里青年各显神通,纷纷调离汉中工厂,有门路的回北京,没路子的随工厂迁到深圳。骚子不知为什么偏要返回河北老家。

    他是怎么离开工厂的?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老家在河北哪里?也几乎无人知晓。几个月后,当人们已经忘记世界上还有骚子这个人时。河北某地公安局却给工厂发来一封外调函。函件中夹着一张黑白照片。原来在当地一个荒僻的地方,一条小河沟的岸边,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骚臭的气息。公安人员赶到,经搜查现场,发现了尸体身上的工作服胸口,印着东方仪器厂的名字。而工作服上衣口袋里,塞着一个硬壳的工作证。这才证实了身份,于是,公安局的外调函发到我们的厂里。

    没人知道骚子在生命的结尾时,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骚子为什么死去?是自杀还是他杀?甚至也没人知道骚子最后埋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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