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苍》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历史背后的故事,两大帝国实力的碰撞,几位英雄儿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欢迎对修改稿提出宝贵意见!)
正文

《梦楚》

(2005-10-07 12:24:42) 下一个

四百年前有一术士言:“四百年后一妖婴降世,大楚国万里江山崩卒。”此术士曾预言大楚开国情景,无一不中,故世人将术士之说皆奉为神谕。其弟子问:“国裂后何人兴?”术士凄然长叹:“梦楚得楚。”弟子不解,追问:“此言何意?”术士不答,弟子再问,术士已坐化仙去。

“梦楚得楚”,作为术士最后预言,几百年来为天下人忌惮,却无人能解析其意。也许是梦见自己着楚君皇袍就可以得大楚天下,但这样的人又岂止一个?毫无疑问的是,做过这个梦的人每一个都在暗中蓄养自己的军队,以期日后图谋天下。

我出生在一个悱恻的时辰。算命先生说若我早生一刻,就会有祥兔随侍,终生安泰,若迟生一刻,会有神龙护体,贵不可言。所有人在他(她)出世时都会有十二神兽之一护佑,但我出生的时辰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楚灵帝驾崩的噩耗。灵帝壮年猝死,既无子嗣亦无传位诏书,天下诸侯陡然间群起夺位,其中包括襄阳侯孟赞——我的父亲。而我,只是个孱弱的、瞎眼的小女孩,我的名字叫‘孟楚’。

 

从出生时起,我的世界里只有黑暗,我生命里仅有的动乱就是窗外雨打芭蕉的细碎声音。有时,服侍的丫头也会告诉我一些外面的事情,比如父亲在襄阳称帝,以后要对他改称父皇,比如在外野战的兄长孟起又夺下了哪座城池,给我带回了什么华采的宝物。我都不关心,继续静坐倾听窗外雨声,如此长大。其实,象我这样单调的人偶尔也会做一两个梦,当然不可能象父亲和哥哥那样梦见皇袍加身,因为我连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也想象不出。我梦见自己在自由飞翔,耳边都是风儿的歌唱,梦里的那个我会哭会笑,非常快乐!每次做这个梦,我都不愿醒来。

但,没有人允许我一直做梦。吴王昊乘我皇兄兵下襄江、襄阳空虚突然引兵攻城,父皇率残部遁走。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周围已经一片混乱,到处是刀斧声和宫女的惨叫,我惶恐的唤着丫头小雀的名字,无人回答,然后我听见房门被踢开的声音,那一刻我愤恨的意识到,我被父皇弃下了。

我非常害怕闯进来的那个人,因为嗅到了他满身的血腥和刀锋般森冷压迫的气息。那人不知为何忽然远远停下了脚步,我竖起耳朵,如果他再上前一步,我一定会害怕的昏倒,甚至心脏爆裂死去。

“请不要屠城吧。”我颤抖着大声说。

“如你所愿。”我听到他说,心里一松,倒下去。

我醒来时,有种二世为人的感觉,因为身畔很温暖,所以必然不在地狱。

“还冷吗?”身畔的那人问。

他身上已经没有刺鼻的血腥,很干净恬淡让人放心的味道,可是我仍然很怕他。

他向我欺进过来,“别怕。”他说,“天下人都必须怕我,惟独你绝不可以怕我。”

他开始吻我的颈子,吻我的身子,我忽然明白他要对我做什么了,立刻怕得哭起来,让我死去吧。

“嘘——,”他小心摸娑着我,“不许昏过去,我要你清清楚楚记得我。”

我清楚的记得他了,和那一刻他带给我的痛。

 

再次醒来,身边是服侍我的丫头小雀。

“奴婢本想找到几个仰慕公主的禁军侍卫保护公主出城,却险些被乱军杀了。幸亏吴王千岁及时下令不许士兵屠城,奴婢才能活下来侍奉公主。”小雀踌躇了一下,跪下说:“请公主好好服侍吴王吧,襄阳全城百姓都会感激公主的。”

我点了头。上天从来没有给我抗拒命运的力量,我能做的只是随波逐流。

“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女孩?”他总带着梦幻的声调这样问。我只笑不答。结果他一把把我抱进怀里,在我耳边一声声低唤我的名字:“楚楚……楚楚……”。声音里有爱怜、有宠溺、有烈火一样的什么东西在燃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碎味道。于是我恨上了我的名字,因为“楚楚”的后面是“可怜”,我冷笑着想,一个手中握着襄阳城三十万人性命的吴王妃,又怎么会“可怜”?

“为什么别人都称帝,独你和齐王不称帝?”我问他。

“这时候诸侯林立,一旦称帝岂不是立刻变成天下人的箭靶子?”他笑道,“我有皇室血统,以恢复楚家江山为己任,天下忠诚之士谁不投我?”

“你真在恢复楚家江山吗?”

“不。我在打造我的平安帝国。”

“请以后不要在我房内谈国事了,”我说,“我想要的只是一个丈夫。”我这样说着谎言,不知为何突然很伤心,也许我期待的,只是一个平安梦。

“是——吗?”他拖长了声音问,又笑起来,“我喜欢美丽的谎言。”他贴近了嗅着我的味道,“天下已成一片血染焦土,只有在你身上,我可以嗅到宁静清爽的味道,可以放松的安详睡上一觉的味道。我期待的,只是一个平安梦。”他说着已然入梦。

我不知道他的梦里有什么,多半也象我父兄一样梦着皇袍加身吧?我无意窥探任何人的梦,但我无法拒绝飘进我耳朵里的声音,他在梦中呢喃着一个名字——“楚楚”。

 

“请王妃移驾。主公让您多晒晒太阳,对您身体有好处。”一位将军硬朗的声音说,带着小心翼翼。他是吴王昊的禁军大将庞德,此时来应酬我一个瞎眼女子,岂不辱没英雄?他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不如请王妃试着骑马吧?”另一儒雅的声音说。他是吴王身边的第一军师萧宜子。将来他必定会成为宰相吧?我心里想,那么他让我学骑马的目的,绝不是操心我的健康,而是让什么都不会的我将来不至于成为吴王戎马生涯中的累赘。

我自认没有骑马的天赋,可我也不能拒绝吴王的两位重臣。“我想骑马。”我说。

身后有人笑了,接着我被高高托起放在马背上,“庞德,牵马在园子里让楚楚慢慢遛一圈。”

庞德爽快的答应了,我没听出他有委屈的意思。

吴王把缰绳塞进我手里,仔细叮咛道:“抓紧了,千万不可松手。”

“自天下纷乱以来,臣从来没见主公笑过,自从有了王妃后,主公言语常笑。”庞德牵着马说。

我没想到庞德会以一种感激的心情对我,可我决定将他的话抛在脑后,因为这时我听到了耳边风的歌唱。

“将军,让马跑快点。”

“再快点!”

“再快点!”

“王妃不可,臣徒步追不上了。”

我才不在乎庞德追不追得上呢!马象似听懂了我的话,飞速奔驰起来,我真的听到风儿歌唱了,于是咯咯的笑起来,情不自禁张开了双臂,长袍宽袖舞在风里,如果这是我的翅膀,那么,此刻我象鸟儿一样在飞翔,也许这是我今生仅有的自由一刻,为此付出什么我全然不在乎!

马陡然长嘶,因为我面前出现一堵飞鸟难越的高墙,我看不见,所以我撞上去,重重摔下来。热呼呼的血从头顶盖下来,黑暗中只有排山倒海的痛,和一个男人在我耳边撕心裂肺的呼唤……

我情不自禁为那声呼唤好心痛。

 

“你爱我吗?”

“爱。”我也诚实。

“真话吗?”他急切的问。

“我不能不爱。”

“这么勉强。”他冷冷笑了。

“我取襄阳的目的是为了声东击西,引襄阳守军回师,趁机占据襄江以南的广大土地,现在诱敌目的已经达到,我准备撤出襄阳。”

“请您不要在我房内谈国事吧。”

但他却继续说下去:“你兄长孟起已回军杀过来,兵力数倍于我,我必须避其锋芒,而且襄阳城孤城一座,太深入敌人腹地,没有固守的意义。”

他跟我讲这些道理有什么用呢?胜败是他和我皇兄之间的事,难道指望我上阵杀敌?

“楚楚,跟我回凤阳吧?”

“凤阳”?陌生的词。襄阳宫阙外的世界对我来说天涯海角一样的遥远,我所熟悉的只有自己的房间,房内的桌椅,炉膛内的火,花瓶里盛开的花,我什么也看不见,外面未知的一切都会让我时时害怕。

我摇头拒绝了。与其时时怀着一颗恐惧之心,不如立刻死在这里!然后我听到他下达坚守襄阳的命令。

襄阳攻防战又开始了,连续多日,连深宫中也能听到投石车抛出的巨石击毁城墙的巨响。他又来到我房里,极尽缠绵,于是我知道,城破不在今夜就在明晨。

夜半,我听见萧宜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公忘了昔日要合天下英杰之力止世间干戈的豪言壮语吗?臣斗胆质问一句,江山与美人,孰重?请主公立即回答臣这个问题,臣与众将军也好在城破之时决定各自的去留。”

他已穿衣起身,答:“江山。”

之后,我被庞德高高吊在城北玄武门城楼上,以至于我皇兄愤怒兼羞辱之下,集中兵力猛攻北门,吴王昊则率兵从南门扬长而去。

身边都是金戈交击的陌生之地,每一点声音都带给我无尽恐惧。我扭头向南望去,即使什么也看不见,还是拼命扭着脖子用力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希冀什么,只是用力的向南望着、期待着……直到整颗心寸寸化作了灰烬。

 

似乎往昔宁静的日子可以继续了,因为宠爱我的皇兄回来了,我一厢情愿的想。

皇兄气急败坏的揪住我的头发,“成了吴王昊的女人吗?他倒真有办法炫耀他的所有权。贱货!”皇兄向我啐了一口。吴王临走用火烙烫在我的额上,我以为他在泄愤,现在我知道了,他在我脸上烙下了一个我永远也无法洗去的‘昊’字。

宫阙深秋总是冷的,再没有人为我升起暖炉,因为小雀被皇兄杀了,我跪在大殿前三天三夜,却连小雀的全尸也不可得。委身吴王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好心又傻气的小雀何干呢?

浩劫因王起,乾坤到十州。

繁华悉何在,宫阙久崩填。

我在萧瑟中抖动,忽然想起一个冷夜里,吴王昊弹剑放歌的情景,那时的我身上披着他的长衫,不懂得寒冷。其实我模糊中也懂得吧,在这乱世之中,被抛弃的永远是女人,女人们的血泪和着宫阙的土,铸成了男人们通往金銮殿的路,而我,只是凑巧成了这些女人们中的一个而已,就象桌子上的一粒灰,随手一掸就落了尘埃,没有人会为尘埃惋惜。

“城破时你为什么不去死?我给你的匕首呢?”皇兄闯进来,“亏得我百般维护你的清白,连越王辟的求婚都拒绝了。你既然自甘下贱,我也不必在乎有违伦常。”

我为什么不去死呢?裂帛声响起的同时,我蓦然觉悟了,对于一个永远见不到光明的瞎子,这充满尸臭的人世其实与地狱没有区别。从此,我再不引颈望南。

很快,又有大军攻城,这次是越王辟的大军。血气方刚的皇兄上了城墙。我听着城外地动山摇的重重马蹄声,觉得很滑稽,昔日堂皇的襄阳城墙,在吴王和皇兄两次攻击后,大概已残破不堪了吧?一如我破败的身子,如何能坚守?

皇兄踉跄冲入房里,提剑朝我砍来的时候,我胜利的想,我的预言显然被证实了。

 

屠城三日,城中青壮男子、老人小孩无一幸免,女人长得好的,或有幸免,生的差的,不是被一枪挑了,就是被大刀砍了。这是服侍我没几天的丫头小菱带回的话。

“奴婢生得平凡,公主,我怎么办啊?”小菱哆嗦着说。

“有我在,你怕什么?”我笑道,“怎样我都会活下去,绝不做那砌宫阙的土!”我坚硬的说,心也硬了。

“恭迎陛下驾临襄阳。”我婀娜跪下。

“果然国色无双!”越王辟大笑,“你叫‘孟楚’吗?”

“回陛下,正是贱妾。”

越王身边一油滑声音道:“街头四处流传天降童谣:‘得孟楚者得楚国’,陛下得此祥瑞美人,又克襄阳,经略中原,天下指日可待!”

越王笑得更大声了,“怪不得吴王小儿得此女后顷刻间已得了三分江山,‘梦楚得楚’,原来是这个意思!”

‘得孟楚者得楚国’,这种荒唐话大概只有期待中原诸侯混战襄阳的萧宜子会散布吧?我甚至能想象出现在萧宜子狐狸脸上的笑容。吴王昊既然可以编造童谣利用我除掉政敌,我为什么不能利用童谣让越王更看重我,增加活下去的把握?世间事不过‘利用’二字,我嗤笑的想。

“妾祝愿陛下江山一统。”不管怎么说,越王从皇兄剑下救了我,当然要报答一下,所以我成了越王妃。

“朕与吴王相比,如何?”

“陛下是开国雄主,吴王不过江南一跳梁小丑,怎可相提并论?臣妾今日得见陛下,始知天下有大丈夫!”现在我觉得自己是个很有天赋的人,什么都可以学会,说任何话都不会脸红。

接着,越王战死,襄阳数度易手,我先后迎来了蜀国公、鲁王、淮安侯……即使身在梦里,我依然能清晰听到血河流淌的声音,冷风中凄厉如鬼的哭泣,活着的人的哭泣,死去的人的哭泣,也许还有我自己心里的。不过,我已渐渐忘了什么叫做‘人的心情’,而且也已不再做平安梦,只固执的牢记一句话——绝不做那砌宫阙的土!

齐王珪入城时,襄阳已是一片瓦砾。

“恭迎陛下驾临襄阳。”我依旧唱着自己的老台词,连一个字都懒得改。

“这就是四百年乱世妖女?‘得孟楚者失其头’,谣传并非言过其实。吴王当日若不弃妖女于玄武门,恐怕亦难逃命数。”齐王珪沉声道。

“请陛下亲斩臣妾,如此若能承平天下,臣妾与有荣焉。”我轻笑道。

齐王珪默默望了我很久,“成王败寇,沙场决之,岂会因一女子左右?”他长长叹了口气,收起宝剑,不再理我。

这时,天下诸侯仅余齐吴二王,二王划江而治,天下最后一战的结果即使无聊如我也不免好奇。

襄阳再度易主。

 

新襄阳城主急切向我奔来时,暴雨闪电正劈斩着窗外凋敝的芭蕉。可今天,我没有对这个人唱出“恭迎陛下驾临襄阳”这句老台词,尽管他真的成了天下人的‘陛下’,万里江山都随他姓了‘楚’。我想立即死去,从此绝了爱恨,哪怕会变成一抔黄土,砌什么墙都不在乎。

“朕攻城前已下旨,只要齐王珪将你完璧交出,朕保他晚年富贵,但他只一笑了之,朕不得不攻城,让你受惊了吗?”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从他弃我离城的那日他就明白我怎还可能完璧?我站在襄阳堆积如山的尸骨上多年,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我受惊?

“齐王是陛下的皇叔,当然富贵,他待我不错,你杀了他?”我冷冷的问。

“他大笑自刎,其潇洒慷慨,朕远远不如。”他嘘声长叹。

“但得天下的是陛下,齐王远远不如。”

他倒吸了口气,料不到我学会了说这种恭维话,“你还是昔日朕爱的楚楚吗?”

“妾是乱世妖女孟楚。”他已不是昔日自称‘我’的昊,如何要求我还是昔日的楚楚?“若妾早生一刻,会有祥兔随侍,终生安泰,若迟生一刻,会有神龙护体,贵不可言。妾生于悱恻时,无神兽护佑,不祥之人也。请陛下杀了妾。”

他忽然一把将我揽入怀中,“今生由我守护你。”

但我早已不需要守护,如果有词汇描述如今的我,那么我的心现在是一块铁,我的眼现在是一把刀,我的身已是焦土。

“你想见襄阳侯孟赞吗?朕一直为你养着他。”

“我认识这个人吗?”

“那就杀了吧。”他说。

我笑了。他本就是个残忍的人,从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哪怕我多么害怕和哭泣,他也不会停止占有我,他偏偏总爱巧言粉饰自己。

他忽然怒道:“若不是这乱世,谁愿意去坐至高至寒的玉座,任你受辱呼不得?”

我依旧只是冷笑。

“随我回凤阳吧?”

“尊旨。”我平淡的说。

我给了小菱一袋金子,打发她跟着她的良人回乡了。终于,襄阳于我无牵无挂,我走出熟悉的屋子,从此随他久居凤阳宫。

‘梦楚得楚’——‘得孟楚者得楚国’,也许萧宜子并没有解错。萧宜子再见到我时说:“计均由我出,与陛下无干,对不起。”我只作没听见,后来萧宜子终生未娶。

 

一年后儿子出世,起名楚进,立即被立为太子,萧宜子、庞德为太子太傅。同年,宫内其它皇子皇妃皆被黜边塞。我进为皇后。

进儿十五岁那年,大江南北稻麦满仓,群臣共贺:“万民丰稔,天下大治。”他说给我听时,我一笑置之。

“这么多年,你仍不肯快乐吗?”他问。

快乐是什么?岂能由得我?哪怕金玉噎满喉,又岂能噎得下战争留下的伤?我不曾忘,其实他一样不曾忘,有时夜里打雷,我会错误为攻城,他也会朦胧中跳起来执剑在手。从我吊在玄武门的那一天起,笑,对于我们,只是一种表情,不是一种心情。得享平安后,我们却都失去了梦。

“天下承平太久,朕的弓都锈了。皇后愿与朕同去京郊狩猎吗?”他笑问。

“皇后想骑马吗?是想自己独乘一匹还是和朕共乘一匹?”

“随你。”

他扶着我上了他的马,却禁止大臣侍卫们尾随。广阔土地上静静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如血似泣的夕阳里。

他忽然散了我的头发,抚摸着我的头顶,“当年坠马留下的这疤痕,竟真的去不掉了。我——”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我觉得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洒在颈子上。“楚楚……楚楚……”他在我耳边哽咽低唤。

为何他在此时用‘我’字再提往事?为何他要一声声唤着我已遗忘的名字?为何二十年前落马时我要一腔爱上那声为我撕心裂肺的呼唤?压抑多年的怨汹涌而出,我勃然愤怒了!下意识摸到袖中冰冷的硬物——多年前一个叫孟起的人留给我自裁的匕首,飞速插进他的胸口。

他闷哼一声,跌下马去。

“你恨我吗?”

“是的。”我斩钉截铁的说,“对不起我的人,我父皇、皇兄,还有你,我都恨着。”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从十五年前我看见你刀子一样的眼睛时,就在等你来杀我。”

“二十年前你本该一刀杀了我,那样我在地狱里也会快活的恋着你,可你却将我吊在玄武门上弃我而去!”

“我太贪心了。江山也想要,你也想要,我散布谣传‘得孟楚者得楚国’,是希望你能从诸侯手中幸存下来。我以为只要有朝一日我得了江山,就能从此和你长厢厮守。我对你不起。”

“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的确没用。”

“你在做什么?”我听见他撕破衣服的声音。

“写遗诏。萧宜子和庞德素来敬你,且忠于太子,以这两人辅弼,日后进儿登基了,你为太后,孤儿寡母必不至于受欺。”

我的泪直洒下来。“死到临头还不改甜言蜜语吗?”

“只对你一人而已,”他很开心的笑了,捧起我的脸,“楚楚,让我再多看你几眼吧?”

“都二十年了,还没看厌吗?以后——”我不敢看他,“慢慢看吧!”

“过一会儿侍卫们赶上来,就会乱糟糟大叫‘宣太医!’,‘抓刺客!’,那个时候,我想看你一眼恐怕也不能够了。”

我紧紧握住他垂下的手,那一刻,我忆起了害怕是怎样一种心情,世上唯一守护我的人去了……

 

进儿登基了。我,楚国太后,垂帘听政,现在楚国是我的了。

“梦楚得楚”,孟楚,一个孱弱的、瞎眼的女子,终于兑现了四百年前的预言。

当玉座珠帘落下,百官山呼万岁时,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万间宫阙都远去了,只有一个声声忘情呼唤我的人——我的楚郎。他的梦里,也有一个眺首南望的楚楚姑娘吧?

‘梦楚得楚’, 终究只有在梦中我们才能彼此拥有,原来作预言的人早知如此,所以‘凄然长叹’。

 

弋然完稿于2005-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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