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 （67）：人生如寄 （上）

魏黄初六年，蜀汉建兴三年，吴黄武四年，十二月，成都。(即公元225年。曹操死后，曹丕和刘备先后称帝。当时天下三分，只有孙权未建帝号，而是举国称藩，接受了曹魏的册封，号称吴王）

尽管西川地气温暖，可年头岁尾的时候还是有些凉意，尤其是早上飘了几丝小雨，越发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今天成都的街上特别热闹，到处都挤满了兴奋的人群，等着看丞相诸葛亮凯旋归来。今年五月，诸葛亮亲自领兵南下征讨泸水以南的蛮夷，他连战连捷，兵威直达滇池。南中平定后，军需费用都可以从这些新占领的郡县征收，国库一下子充盈了不少。诸葛亮立刻宣布今年西川全境税赋减半，老百姓听了更加欢欣鼓舞。          

皇帝刘禅在午门外设了一个受降台，等着诸葛亮入城献俘。刘禅登基都快三年了，可还没有亲自执政。平常内外大小的政事都由丞相诸葛亮处理，他除了出席祭天、祭祖之类的典礼，很少有机会和大臣们见面。

建安二十四年冬，孙权投降曹操，偷袭荆州，关羽腹背受敌，终致惨败。他和儿子关平被擒后，为孙权斩首，头颅被送到洛阳。刘备和张飞听到关羽的死信，椎心泣血，立意为他报仇。可是随后就听到曹操过世的消息，接着是曹丕代汉自立，刘备赶紧借机称帝。不过他始终不忘关羽之仇，称帝后不到两个月就要以倾国之力东征孙权。可临行前，张飞又被部将范疆、张达所刺杀，头颅被割下带到东吴。

刘备和关、张两人患难相从，情同手足，才要共享富贵，他们已死于非命，刘备觉得万念俱灰，只想和孙权拼命，不管赵云等人如何劝谏，执意兵出三峡。结果在夷陵被陆逊一把大火烧得丢盔卸甲，全军覆没，刘备拼死逃命，才勉强脱身。荆州和夷陵之战令蜀汉元气大伤，内乱迭起。刘备羞愤交加，不久就病逝永安，诸葛亮受遗诏辅佐当时才十七岁的刘禅登基为帝。经过两年多的休养生息，率众讨伐自从刘备死后就不服调遣的南部四郡。

一直到午后，诸葛亮才带领兵将徐徐来到午门前。刘禅立刻下台，挽着诸葛亮的手，和他一起走到台上接受兵士百姓的欢呼。刘禅让宦官宣布赐给诸葛亮黄金绢帛、田园土地，同时对诸将按功劳大加封赏。诸葛亮感激涕零，率领群臣跪下，台下围观的百姓也纷纷赞美刘禅的慷慨大度。

仪式结束后，刘禅请诸葛亮到内殿饮酒详谈。见众臣不在面前，诸葛亮立刻请刘禅收回对他的封赏。“师傅劳苦功高，这点东西算什么？千万不要客气。”刘禅从小跟诸葛亮读书，登基后也一直叫他师傅。          

 “臣不是为了功名富贵才尽忠于朝廷。离夷陵之败不过三年，益州疲敝，国库空虚，也不是封赏微臣的时候，这一定是有人想怂恿陛下大赏众臣以中饱私囊。”

刘禅十分惶恐，嗫嚅道：“内侍们说先帝每次打了胜仗就大赏众将，所以能君臣同心，朕只是想学先帝……”      

 “后汉桓、灵两帝就是因为喜欢亲近内侍宦官以至搞得国家倾覆衰败。望陛下今后能亲贤臣，远小人。” 刘禅赶紧答应。刘备临死前曾嘱托诸葛亮，如果刘禅成器就辅佐他，如果刘禅不成器，可自取代，又下诏给刘禅兄弟要他们像对待父亲一样尊重诸葛亮。尽管当时诸葛亮表示他会衷心辅佐刘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刘禅总觉得心中忐忑，生怕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被诸葛亮废掉。

他对诸葛亮的敬畏之心也不光是因为一张遗诏引起的。刘备在汉中称王不久，关羽就派人把刘备当年遗弃的长子刘封秘密送来。刘备暮年对早年抛儿弃女的行为有所悔恨，忽见长子归来，尤其是这个真刘封知书达理，沉着稳重，不觉欣喜若狂，觉得老来有靠，恨不得立刻封赏长子，以弥补这些年的愧疚之情。诸葛亮当时已经教导刘禅多年，不愿意刘备易储，联合了张飞去劝说刘备不要更改刘禅的太子地位。张飞的长女张蕊已和刘禅定亲，所以很支持诸葛亮的看法。刘备明白他们的心思，长子刚从敌国归来，人单势孤，不能为他得罪臣下，而且还要顾及到义子刘封的感受，所以刘备没有公开地让长子认祖归宗，只说他是个从北方投奔来的同宗子侄，名叫刘升之。

没等刘备想好如何补偿长子，大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先是荆州易手，关羽被杀，接着是称帝东征，刘备一直没机会正式确立长子的地位。等到他在永安宫病重的时候，诸葛亮考虑到刘封为人刚猛，怕刘备谢世后难以控制他，力劝刘备除掉义子。刘备虽然痛恨荆州之战时刘封没有出手救援关羽，可他也知道义子忠心耿耿，数立功勋，不忍加害。诸葛亮认为刘封向来桀骜不驯，又和刘备长子同名，一旦谋逆，很可能会在臣民心中造成混乱，掀起波澜。为了亲骨肉，刘备决定牺牲义子，以刘封被徐晃打败为借口，派人去逼他自杀。刘封自少年起就为义父征战，无论曹魏一方如何拉拢劝说，他都不肯背义投降，没想到最后落到了被迫自杀的下场。刘封含恨而死，刘备心中有愧，又怜他无辜，一连哭了好几天。

诸葛亮在刘备病床前答应忠心辅佐刘禅，也答应善待刘升之，可是等他扶着刘备的灵柩回到成都，就立刻把刘升之软禁起来。说是为了防止有小人利用刘升之的特殊身份谋反。对诸葛亮的做法，刘禅有些感激，不过更多的则是恐惧。

等送走诸葛亮后，刘禅回到后宫里，皇后张蕊正等着他一起去定省太后吴氏。她见刘禅早上出门时还是兴高采烈的，如今垂头丧气地回来，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刘禅把诸葛亮教训他的事说了一遍，张蕊听了只劝他多修身养性，刘禅点头称是。和刘禅一样，张蕊也没有什么机心谋略，她不是那种能够翻云覆雨的皇后，当初刘备选她做太子妃，主要是看中了她的温柔娴雅，尤其是她对刘禅那种姐姐式的关心。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成婚后更加相亲相爱。

见她从太后处出来依然秀眉深锁，刘禅拉着她的手道：“姐姐，快别想了。我觉得丞相是好意，我以后不亲近那些宦官内侍就是。”

 “我不是为这个。今天我母亲派人进宫来说文薰表弟来了，他想见见你。可是你知道文薰表弟是……北方的皇亲国戚，我怕丞相不让你见他。”蜀汉和曹魏势不两立，互不承认。张蕊的母亲夏侯紫菱是曹魏皇室近亲，夹在中间很为难。张蕊不愿称魏国为“贼”，又不能直呼其名，只能把魏国说成是“北方”。

 “太好了，我前两天还想起薰儿呢。我们小时候在阳平关玩得真开心。他也长大了，我正要看看他的样子。”刘禅的脾气极其随和，又特别喜欢热闹，可小时候大家嫌他笨，没人愿意跟他玩。等当了皇帝后，倒是前呼后拥的，然而还是没有真正的同龄朋友可以谈心。虽然当时他和文薰只相处过几天，但那是刘禅一生中最接近友谊的一段回忆，想起来就高兴得很。

 “可是丞相会让我们见他吗？”

 “我派个内侍去丞相府问问吧，文薰表弟虽说是曹操的外孙，可他父亲是鲜卑王，和我们无怨无仇的，丞相总不至于不让我们见鲜卑王子吧。”刘禅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太自信。

出乎刘禅和张蕊的意料，诸葛亮一点都没作难。夏侯紫菱亲自陪文薰入宫拜会表姐和表姐夫。刘禅见文薰身材修长，仪容俊美，举止潇洒，俨然已成为一位翩翩的佳公子，心中艳羡不已。寒暄过后，刘禅问他为何来成都。文薰淡淡笑道：“我阿娘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今天下三分，所以要我到处走访一下，看看各国的为政得失。”

刘禅更羡慕了，他平常连宫门都不能出，别说四处游历了。“那你都去过什么地方？洛阳你肯定去过了，东吴呢？”刘禅好奇地问道。

“那边的重要城镇我都去过了。”不知为什么，文薰的眼神看起来有几分哀伤和忧郁。

“你见过孙权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刘备一世功业差点儿毁在东吴手里，所以刘禅对孙权十分在意。

“我在吴王宫中住了半个多月，和他天天见面。他很诙谐，也很豪爽，对晚辈一点架子都没有。”文薰说得平淡，可是他的出现曾在吴宫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孙权对女儿和当年对妹妹一样娇纵宠爱，所以鲁班、鲁育两位公主刁蛮任性、飞扬跋扈不在孙沁之下。她们素知当年姑妈对鲜卑王一往情深的旧事，如今听说鲜卑王的儿子到来，自然好奇得很。一见之下，文薰又异样的俊美风流，很快赢得两位公主的芳心。小名叫大虎的鲁班公主，已经许配给周瑜的长子周循，小虎鲁育公主尚未议亲。孙权有感于当年孙沁思嫁燕翔未果而郁郁终生的憾事，见女儿倾心于文薰，有意撮合小虎和文薰的婚事。

 一天夜里，大虎决定私访文薰于他下榻的翡翠轩，却不想小虎生怕姐姐染指自己的所爱，一路跟踪而至。不等大虎进门表白她的情义，小虎就挺身阻拦，两姐妹在文薰窗下大打出手。没人敢制止两个妒意勃发的骄纵公主，侍卫们只得通报孙权，等到他赶到翡翠轩时，见两个女儿正披头散发，拳打脚踢。睡眼朦胧的燕文薰站在门口，衣衫不整，一脸尴尬，不知所措。孙权明白其中情由，气得浑身发抖，把两个女儿痛骂一顿，赶她们各自回宫，又忍不住质问文薰：“你们父子为什么要来江东？你爹害了我妹妹还不够，你又来害我的女儿们？”文薰虽然委屈，但见孙权爱女心切，也不辩白，第二天就离开吴境，买舟西上，直达巴蜀。

刘禅和张蕊又问了瑟依的近况，知道她明年就要正式登基做乌孙女王了，都为她能复国而高兴。紫菱向文薰询问了一阵她娘家亲戚的婚姻仕途，刘禅、张蕊越发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到了深夜，文薰告辞，问起赵云，刘禅说道：“哦，这次南征他立下了大功，刚被封为镇东将军，驻扎在江州。我明天就下诏让他入都。”

文薰赶紧制止他：“我是晚辈，应该我去见他才对。”                                 

 “明晚诸葛丞相要请你去赴宴，等你回来，我派人送你去江州，另外我会下一道恩诏给镇东将军，你在蜀境期间，他可以不必理事，只专心招待你就行。”文薰急忙说不必，刘禅很大方地说道：“你是我的客人，他是我的臣下，怎么款待你都不过分。”文薰谢过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