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42）：王师南征 （下）

转眼到了八月，许都终于从夏日的溽热中解脱出来，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可是城内城外没人有心情享受新秋的美景良辰，曹操已经集结了将近十万人马，南征荆州的战事一触即发。见父亲还在为曹冲的夭亡伤心不已，青芷要求随军南下，服侍父亲的饮食起居。

“你的孝心爹领了，可你现在是公主，又是蚕媒，圣上不会让你走的。”

 “我又不是他的亲姊妹，他不会真在意的。况且封公主的诏令并没有签发各地，我从军南下，不会有碍朝仪。我已经把祭蚕的舞蹈、谣曲和养冰蚕的诀窍都教给了若华和若筠，她们将来都可以为国家承担起祭蚕的职责。”

“这些年许仲康带领虎卫队跟爹出生入死，他们虽是大男人，可对爹一直照料得很细心。你若想当我的近侍，得先看他们愿不愿意。”             

青芷立刻对门外说道：“许将军请进。”许褚已经听到他们父女的对话，一进门就表示虎卫队欢迎青芷和她的侍女加入近卫。

曹操笑骂青芷道：“你从小就最会欺负仲康，这次你怎么骗他答应的？”青芷笑而不答。

“公主说要是不能跟丞相南下，她就尽不了孝心。她说不让她尽孝就是我的不忠，所以我觉得她应该随大军出征。”许褚老老实实地回答。

曹操大笑，让许褚退出，然后对青芷说：“你的孝心爹明白，可是你还是留在许都监控内宫比较好。”

“爹这次带荀彧出征，皇帝和皇后孤掌难鸣，相信他们不能再兴风作浪。而且芷儿熟悉荆州和江东的道路，赤乌可以传递消息，也许对大军会有所助益。”

曹操想了半晌，终于说道：“既然你一切都打算好了，那就跟爹一起南下吧。我正想去祭拜你娘在望舒堡的坟墓。唉，十三年了，我终于等到可以告慰她亡灵的这一天。”

曹府上下为即将出征的曹操设家宴饯行。席上曹操见儿女都在，唯独缺少了曹冲，心伤不已。可能多喝了几杯，他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头疼。那种疼开头是隐隐的钝痛，后来越来越尖利，仿佛要刺穿耳膜一样。曹操明白这不是宿醉未消，而是头风发作的先兆。听到父亲发病，青芷立刻赶到他的卧室，拿出一个装满了草药的香袋，放在他鼻子下。曹操深深地吸了几口馥郁的香气，觉得头痛稍减，神志也逐渐清明起来。 “芷儿，这是什么香药？对头风好像很管用。”

“是江蓠，又名蘼芜，专治头脑诸疾。华佗上次在坟地里采了许多，晒干了，让侍女们做成香囊，说是爹发病的时候闻闻，症状可以减轻不少。他还说爹不要再喝野葛根泡的毒酒了，毒素积在体内，反而让头风发作得更厉害。”青芷尽量说得平淡，可曹操能听出她声音里的伤感。

“他那个女弟子现在还在宫里吗？”              

 “是。” 青芷迟疑道。

 “好好赏她些金钱绢帛，送她回家吧。” 

看着眼前的医箱，阿鹊惊讶地问：“这是师父的，他人呢？”

青芷叹了口气，让阿燕把箱子打开，里面除了华佗常用的手术刀具和盛麻沸散的葫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骨灰坛。阿鹊捧起坛子，怔怔地看着青芷，嘴唇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青芷垂头把华佗之死简单地说了一遍。她本来想向阿鹊道歉，可是突然发现，面对一个伤心欲绝的人，所有言语都显得轻浮无味。她只能沉默地和阿鹊对望，用眼神乞求她的原谅。

 “我师父是因为想去新野帮助抗疫才被杀的？” 青芷痛苦地点点头。阿鹊凄然泪落，又很快抹去眼泪，坚定地说：“师父无儿无女，我是他唯一的传人，我要继承他的遗志，现在去新野治病救人。”

 “大军南征在即，新野很快就是战场，你一个孤身女子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

 “我不怕。”她说得平静无畏。青芷知道拦不住，到底不放心阿鹊乱世独行，于是派阿燕改装，护送她到新野城外安世高的寺院里。            

             

真刀真枪的大战以前，文人们先用笔墨厮杀一番。双方都抛出檄文，标榜自己替天行道，指责对方是乱臣贼子。不过这些还都是通告天下的官样文章，就是骂人也相对冠冕堂皇些。真正有杀伤力的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谣言，有些散播在自己的阵营中，用来诬蔑敌手；有些散播在敌对的一方，用来打击士气。

曹操正在军中大帐中看书，忽见青芷掀门帘进来，把手里的书简摔给父亲，气哼哼地坐下说道：“这些下流话，我抄不下去！真刀实剑地拼杀，刘备根本就不是爹的对手，怎么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诋毁别人的名声呢？” 

曹操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曹军文书们编造的关于刘备和他麾下诸将的谣言，上面说刘备当年和部将赵云同床眠卧，俨然有余桃断袖之情。“写得很好呀！谣言么，自然是越匪夷所思，就越容易口耳相传。”          

听父亲赞赏这种做法，青芷气得满面通红，问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兵法上有哪一条是说要侮辱对方？”

“你以为两军作战大家都像宋襄公一样雍容揖让不成？比这阴狠毒辣的招数有的是。” 

“可是这也太过分了……” 

“芷儿，当初袁绍指使陈琳怎么骂我来着？说我杀人放火倒也罢了，还诬陷我喜欢盗墓，设了什么‘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这样的官职。把那样的侮辱之词露布天下，就是要诋毁我的名声。”他把桌案上的一叠文书递给她， “这是刘备最近向荆乡九郡发布的通告，上面把爹说得杀人魔王一般。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爹恨刘备，骂他好了，何苦牵连别人？”

曹操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听说这个姓赵的曾经多次到过望舒堡，是吗？”

“对。”青芷爽快地答道，“他是我从前那个鲜卑侍卫燕翔的表兄，我利用过他们的关系去接近新野诸将的夫人。”

曹操翻出一叠纸，上面是新野诸将的画像，旁边有他们战史和性格的描述，曹操找出赵云的那张，看了看道：“听说这个人特别洁身自好，是吗？” 青芷点头。“那就对了，《孙子兵法》上说，‘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 既然他是个爱惜羽毛的廉洁之人，就要在战前羞辱打击他的人格，扰乱他的心境。”

“我不觉得打仗应该像宋襄公那样满口仁义道德，可也不觉得非要用阴险下流的招数，有时候不如彼此留个相见的余地。爹的敌手和仇人其实只是刘备，其他的人如果能够招降，总比把他们逼得穷途末路，要决一死战好。”

“好吧，这张传单就不要用了。我把《兵书接要》重新修订编辑完了，改名为《孟德新书》。这个誊抄的事儿就交给你了。”青芷赶紧答应了下来。

曹操少年时天资颖异，好学不倦，太尉桥玄对他揄扬备至，介绍他和当时的名士交往，还带他到东观楼去阅读大汉朝廷四百年来收藏的丰富图书。曹操最喜欢兵法，他把读书笔记编纂起来，取名《兵书接要》。他如今功勋盖世，就想到著书立说，于是把历年来的作战心得增加进去，将全书取名《孟德新书》。青芷知道此书倾注了父亲的一生心血，领命后立刻组织文书认真校对誊抄。

这本书中最重要的部分，是曹操编订注解的《孙子兵法》。原书为春秋时代大军事家孙武所撰，经过数百年的流传，不断被后人比附增益，到了东汉初年的时候，托名《孙子兵法》的著述已多达八十二篇。曹操经过多年的研究比较，削繁就简，取其精华，共整理出十三篇，并详加注解。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青芷把它抄录完毕后，亲自给父亲送去。

“芷儿，你熏香了吗？”她一进门，曹操就问。

“没有呵，爹治家勤俭，我哪敢熏香？”青芷笑着从书稿中取出一张淡褐色的纸道：“爹闻到是岭南流云沉香笺的香气。”

 “沉香笺？那是南越的贡品，已经失传上百年了，你怎么搞到这些纸？”曹操小心地掂起一张，先闻了闻，又细细地欣赏纸上的花纹。

 “有人听说我在传抄天下书籍，特地送给我这些纸张。可一般的书不配用这样的纸。爹编订注解的《孙子兵法》上穷天时，下极人事，正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沉香笺可以历数百年而不腐，所以芷儿冒昧，把《孙子兵法》抄在这种纸上。”青芷把一叠书稿小心地递给父亲。

看着自己精心整理的书稿誊抄在如此珍贵的纸张上，曹操欣喜不已，问道：“这纸是谁送的？还有没有了？”

“送纸的人就是南越王的后代，这些纸是他家劫余之物，估计也没有再多的了。不过我给爹特地留了两张，等会儿请爹给全书写序言。”她笑吟吟地又拿出两张空白的沉香笺，放在父亲面前。

 “南越王的后代？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叫赵云的。他是常山人，曾经在公孙瓒手下效力。当年冀州有两个少年猛士刘备想拉拢，一个是田豫，另一个就是这个赵云。”曹操坚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打仗之前把敌方的将领反复研究，立刻想起了赵云的家世和背景，他又问：“既然是他家的祖传之物，他为什么要送给你？”

青芷装出坦然的样子，把去年派阿鹊在新野抗疫从而赢得刘军上下感激信任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道：“赵将军很感谢我，他说传抄书籍是造福后人的大事，所以就把这些纸送给了我。”眼看大军指日就要进兵新野，青芷既期待又担心和赵云见面。赵云为人忠直，绝不会主动投降，可是在曹氏大军的追杀下，他逃脱的机会不会很大。如果赵云被俘不降，依着父亲的性子，凡是不肯为他所用的人必死无疑。献这些纸张是先做个铺垫，万一将来需要救他的性命，也有说词。

见父亲对沉香笺很满意，青芷大着胆子说道：“当年刘备刻意笼络的田豫已经是爹麾下干将，驻守北疆，要是爹能收服赵云，岂不又是一桩佳话？”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等荆州和江南平定后，要打的仗还有很多。正如高祖陛下所感慨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只要他愿意投降，爹这里是思贤若渴。” 青芷的眼睛一亮，随即低下头，退出大帐，让侍女们为父亲煮茶。

灯下厚重的沉香笺散发出缕缕雅淡的幽芳，在军营中闻惯了血腥气、马溺和汗馊味儿的曹操，觉得灵帝初年洛阳帝都繁华的生活韵味仿佛扑面而来，令他有些泫然欲泣。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着四海一统，也从来没有像今夜一样感到天下太平指日可得，志得意满中，他饱蘸浓墨，开始为《孙子兵法》书写序言。

            

大军悄悄行进到南阳地带就停滞不前了。曹操陈兵荆州边境，一方面耀武扬威，一方面甜言蜜语，想迫使荆州上下不战而降。流亡荆州的北方士人早就渴望重返故乡，荆州的豪门巨族也不想打仗，战火一起，他们的生命财产难保。见曹操开出的投降条件优厚，他们纷纷要求刘琮归顺朝廷。刘琮只好让王粲起草了归降书，派宋忠持汉节去南阳送信。

八月下旬的一天，赵云忽然带着一个白衣白帽的人来见刘备。汉末等级森严，只有商人做白衣打扮，他们本不配和官府人物来往。刘备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原来这个商贩打扮的人是大儒宋忠。一个平常峨冠博带之人突然改装成卑贱的小贩，手里还拿着象征朝廷威权的汉节，刘备心下了然，笑道：“子龙，快请宋先生更衣，我这里给他接风洗尘。”宋忠一脸尴尬，只得跟随赵云去换衣服，随身携带的密信自然被刘备的人搜走了。

一看刘琮给曹操的信刘备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曹操已经悄无声息地到达了南阳。刘备本来就没打算替刘琮当看门狗、替死鬼，他坚持说要对抗曹操，不过想借此向刘琮索取财政和军事上的支持。见刘琮无心作战，刘备沉吟片刻，下定了撤离的决心。襄阳是死对头蔡瑁的老巢，当然不能去；过了长江，那些地方的郡守都和他半生不熟的，也不能去投奔。能指望的，大概只有驻扎在江夏的刘琦了。年初时刘备说服了重病中的刘表，分给了刘琦两万多人马，和江夏太守的头衔，让他逃出了蔡瑁的控制。

到底是在血雨腥风中打滚的人，刘备掩盖住了任何惊慌的神色，陪宋忠喝了两杯酒，大义凛然地告诉他，尽管兵微将寡，他还是愿意为百姓和曹操决一死战。宋忠一走，刘备立刻召集心腹商议南撤计划。自从诸葛亮加盟他的幕府后，招募了大批新兵。他现在有八千水军，一万多步兵，以及一千多骑兵。刘备决定派关羽从水路进发，沿襄江南下，直扑荆州的军事重镇江陵，以夺取那里存储的粮食、军械。其余的将领和谋士都跟着他从陆路出发，明日收拾行装，后日就动身。         

听说一直放出风声要和他决一死战的刘备居然不战而逃，新野四周百姓都跟着他走了，曹操大怒。他恨刘备善于蛊惑人心，也恨这些百姓居然能被他煽动，立刻下令全力向南追击，对追随刘备的全体军民格杀无论。众谋士找青芷去劝谏他。

她刚掀帘子，就听曹操气哼哼地说道：“如果是荀彧、程昱他们要你来劝我，你就不必费心了。”

 “芷儿是给您送参汤来的。” 她乖巧笑道。曹操脸上怒气稍歇，端起杯来，一饮而尽。“爹的新书里提到了延津之战，有些地方我还不清楚，爹有没有空儿？我想请教一下。”

这是曹操的杰出战例之一，他得意地说了起来：“当时颜良刚死，刘备和河北名将文丑率领六千骑兵，两万步卒，渡过黄河，要替颜良报仇。爹那时只有六百个骑兵，如果迎面痛击，肯定寡不敌众，于是爹让所有骑兵下马埋伏，同时让军士们把辎重从白马城中运出，大开城门，作出弃城而走的样子。文丑和刘备的兵马一见满山遍野的辎重和城外逃难的百姓，立刻抢掠起来。这时爹令骑士上马，突然从埋伏处出现，大败敌军。那一仗杀死了文丑，消灭了袁绍最精锐的骑兵，唯一遗憾的是又让刘备跑了！” 

 “刘备如今分明学习延津之战的故智，带着百姓逃难，成心用他们来作人盾，想陷您于不义。不过爹英明神武，早看穿了他的阴险……”青芷见父亲不搭腔，又问：“爹的乐府诗推陈出新，感人至深，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吗？”

曹操本来没有心思和女儿谈论诗文，可是他对行军打仗、治国平天下的谋略并不自负，倒是对改造乐府诗的成就十分骄傲，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哪一句？”

 “天地间，民为贵！”

曹操听了哈哈大笑：“好了，好了，难为你这么费口舌。行了，爹不生那些愚民的气了，别发那道格杀勿论令了。不过这些愚民居然听信刘备的谣言，他们不是爱跑么？等平定了荆州，把这些人全部移送到汝南垦荒屯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