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

清醒的梦中人
东西一万里,前后几十年,
饱览人间事,尽丧英雄胆。
愿在梦中游,奈何艳阳天,
青山炊烟起,客到后花园。
正文

何乐而不为?

(2012-01-29 20:34:29) 下一个
从加州政府预算出现问题以来,交通违规罚单的金额涨了三倍,警察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好像我每次驾车出行,都会有闪着一排鬼火的警车护驾。罚单吃得我饱了又饱,一年不吃饭也饿不死! 我在南加工作时,遇到长周末,就开车从洛杉矶回旧金山湾区的家。一次回家之前, 有个纽约的朋友来洛杉矶看我,他在半月湾有会,我在奥克兰有会,我们回家兼开会, 早早上路, 两人边说边笑,开得飞快 — 五号公路,200多迈的直线,不开快车真是既耗油,又浪费公路的质量! 突然警笛长鸣,一张罚单,超高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从北京聊到美国,从纽约聊到旧金山,从股票市场聊到出书,拍电影,写自传…, 突然,我又看到了后视镜里的不速之客,星期天,大清早,警察怎么这么勤快啊?我心里不是滋味,摇下了车窗,恳求地说:“我们赶去开会,你们今天已经给了我一张ticket了,这张就免了吧,我们一定不再开过75 迈了,我保证…” 那顶大檐帽下一脸严肃:“Miss,我会打电话给下一个county的CHP (加州高速巡警),如果你今天再拿第三张罚单,你就不能开车了,我们要送你进监狱。”以后的几个小时,没了讲话的情绪,换我的朋友开车。因为车速太高,必须出庭。请假,来回开300多迈,住旅馆,交两张罚单的罚金,法官说:“…我知道你这辆车开100迈也没有感觉,可是我还是得给你开罚金…” 那个trip叫我额外损失了二千美金,恨得咬牙切齿,至今难忘 …。

一天晚上从旧金山总领事家里的Party上出来。心情很好,一面开车,一面唱歌:“雁南飞,雁南飞 …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 …”结果没有盼来应归的大雁,却在海湾大桥的尽头盼来了一位一身警服的企鹅,“今天晚上就有二十几名巡警就这桥上等着你这样开快车的主,没看见施工慢行的路标吗?”;“啊?我只开了65迈啊!”;“现在只能开45迈! 没看新闻吗?…”。 我后来才知道, 不久以前, 就在前面S形的施工嶄行桥上, 一辆大卡车由于速度过高,冲出弯道, 撞破护栏而跌入大海, 并引起了一场官司。

有个一起跳舞的朋友要我送他回家。路上警告我,我们这里只能开35迈,你要小心。半夜一点,警察应该在梦里吧, 我想? 哪知下了高速公路没有几分钟,“老朋友”就又来了,“我的车速枪上显示,你开了40迈 …”半夜一点矣!大山里,四周黑黝黝,静悄悄,我真想骂人。那位朋友很不过意,坚持要陪我上法庭,要以我行善事,半夜送他回家为理由为我辩护,说不然他头昏,会开车撞死别人。不管这理由成不成立,我倒也想去试试法庭,第一次,面对法官,有理没理也硬是说了:“Not guilty。”(我没罪), 法官定了三个月后开庭的日子。开庭那天我忘了这件事,和朋友约好去他家唱歌,临行前,这个日子在记忆里有点什么事,离开庭还有两个小时时,突然想起了“My god, today is my court date!”赶快打了一通电话,抱歉不能去唱歌了,又找到要为我辩护的那位朋友,要他一定准时赶到。

那个小法庭,只能坐大约150人,按规矩,只要那个警察不出席,我什么也不用说就赢了。我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只有三四个穿警服的人,我记不清那个“老朋友”长得什么样子,看看哪个也不太像, 心里暗自庆幸着! 我的名字X 打头,一般都排在最后才轮到我的案子。没想到法官第一个就叫我的名字。 毫无准备,走上前去,站在那里面对法官,开始叙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法官阻止了我 :“你说你无罪,今天你有什么改变吗?”我当然说:“No.”法官又说:“那么你不要讲话,我又没问你。叫这位先生先讲。”这时我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位没穿警服的警察,就是他, 原来他来了!我的气又上来了。他的话讲得飞快,不到半分钟,就听见法官问我:“你同意他讲的吗?” “啊?他讲的什么,我连听都没听清楚。”法官笑了一下说:“他要撤诉。你有意见吗?”当然没意见,我有病啊?我回头看见我的朋友满头大汗的刚刚赶到 …。

出了法庭,礼貌地谢谢那位撤诉的警察,又好奇地问他:“你既然给我开了罚单,今天又是为什么呢?”, 他说:“我把你签字的那张单子给搞丢了。”原来是这样! 欣喜中的我给了他一个拥抱,哈哈大笑地说:“Thank you so much!”。

我吃罚单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没有想到的是, 后来的罚单给我带来一段值得回忆的经历 — 一个“何乐而不为”的故事! 几个月前,半夜12点,也是跳舞回来,右转弯上高速,街上寂静无人,右转专用道,没有停车的标牌,我想是可以不停车就拐弯的。就在我刚转过街角,头顶上像拍电影的镁光灯,啪的一闪。心想不好,鬼警车虽然不在,鬼摄像机可没有放过我! 美国的设备实在是好的不是地方。一个小小的信封里,寄来了我的大照,照片拍的还不错,就是我,赖也赖不掉。那一“啪”就替警察局赚了$486 的罚金。

气也没用,还得动动脑筋。我给法院写了一封信,对法官客气一番,以交通工程师的身份,建议改善那个街口的交通标志;最后言归正传,没有钱交罚款,要求法官免单。免是不可能的,不合法。法官判我为非营利机构做 48 个小时的工,并寄来了附近非营利机构的联系地址。一看,有一个是“Vallejo Music Theater”,太好了,大不了去收门票,去带位,不但不交罚单还白看演出。马上写email去联系。很快有了回音,比想象的还好,联系人说他们正在准备一个音乐剧,演员都是Volunteer,问我是否有兴趣?本因住得太远,哪个华人合唱团都去不了,这回不但不用交团费,不用每周过两个桥,来回开160多迈去练歌,就在家门口,和美国人的“艺术家们”一起,玩玩,唱唱,免去罚单,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说起来我也可以算是“老侨”了, 来美二十六、七年了。但讲到对美国文化的认识,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来美国旅游、观光、开会、考察、短期培训 … 等等的走马观花就不用说了,他们的收获不过是拍照,shopping 和一口袋回去之后不会再去翻的所谓 “资料”,再就是 Las Vegas 金红柳绿的繁华了。即使是在美国生活了多年的华人,由于语言、文化、机会等等的限制,也大多是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和美国社会没有真正的接触,即使是读了学位在美国人的公司里、政府里工作了许多年的,也是局限于业务上和生活中礼貌性的来往,在文化层次上很难说有什么深一些的感觉和认知。我基本上属于后者。大多数的女性像水一样,对环境的切入和溶解是比男人要快得多的,作为单身女人,接触、了解的机会多了一些,又由于我以前参与的一些社会活动,我自认为,对美国人的了解,相对于大多数华人来说,还算是稍稍多一点点,深一些些的。

文化的力量是超出我们的想象的。就像人体的细胞液,默默的,无声的,而又无可抗拒的主宰着你的生命。初来美的五年中,像从压力锅里刚刚逃出来一样,除了经济的压力之外,主要的感觉是自由,轻松,看到的是蓝蓝的天,绿绿的树,红红的花。再过五年,生活就绪,更觉得潇洒,豁达,开始为自己的小成就骄傲…, 再过五年,有意识的拼命享受生活,结婚、生子、车子、房子,忙得不可开交,再过五年,基本上的“美国梦”初见模样,再仔细看看电视,电影,开始觉得无聊,庸俗,音乐更是难以入耳,开始感到美国人的所谓性格开朗,不拘小节,不过是头脑简单而已,这是他们的文化造成的,一个不过两百年历史(两个百岁老人的经历),生活相对平静得多的民族,在文化上是不可能有多少深度的。我曾经认识一位 IBM 的高级主管,他来和我交往的目的是拓宽他的视野,了解更多的人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Every time, I met a person like you, I feel all my roots got shaken up, I have to rebuild myself afterwards..." 我们交往了半年多,当我开始为他解释一些和历史、社会环境相关的人的心路历程时,这样的内容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他的回答是:“You Chinese people are too complicated.”, 他用了complicated “复杂”这个字,是稍带贬义的,如果说是sophisticated,那就是细腻,丰富,深刻了。

这个“何乐而不为”的义务排演,倒是一个不打折扣的,实实在在考察美国社会,学习美国文化的好机会。我以前参加过为政治人物助选的活动,那种场合里,人们多多少少都戴着一层面纱,语言也好像是插着标签的,每个人说的话都像是事先录好音的,除了层层人物的神秘程度不同以外,你看不出任何人与人之间有什么区别。至于艺术界,除了电视里看过奥斯卡颁奖,明星们浓妆艳抹,袒胸上闪着各种世上稀有的宝石的光彩,走过红地毯,镁光灯闪个不停,女明星们的拖地长裙常常令我担心,要是哪位不小心踩了上去,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场面,别的也就所知无几了。这回不同,这是民间的,义务的,资本主义社会里,金钱权力无边,驱使一切,最难理解的怕也是这“Volunteer”的艺术团体了,他们会演什么样的剧目?什么样的表现形式?为什么要演?演给谁看?卖票吗?赚钱吗?演员们真的没有pay吗?我带着一大串的问题,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找了一位上海来的,曾经在文艺界工作过的朋友N小姐作伴,来到了指定地点,报到。Vallejo 是美国西海岸的一个海港,曾经是美国的海军基地。这个城市以 Blue Collar 著称,意思是居民大多是蓝领阶层,造船工人。美国城市的市政府实际上是和Corporation (集团公司)一样,经济上自负盈亏的,他们的收入来自税收,特别是房产税,然后市政府用这些钱雇警察,市政工程师,消防救火队,图书馆工作人员, 资助本市的学校教育 … 等等为市民服务。 作为海军基地时的Vallejo 正经红火过,后来美国消减军费,海军基地关闭了,Vallejo的鼎盛时期也就一去不复返了。二十世纪末,这里开发了我目前居住的“Hiddenbrooke”小区,据说这个小区是经过Vallejo 市政府十八年的规划,终于于2001年建成的,正当电视台频频报导这一新建的,围绕着世上最难打的几个髙尔夫球场之一的城市乡村式的漂亮小区时,纽约发生了美国历史上从不曾经历过的,好莱坞的恐怖片也不曾想像过的“911”事件,投资者的信心第一次受到了无可言喻的打击,美国经济的崩溃也就随之不期而至了。“Hiddenbrooke”的房价经过了五、六年的连续高长之后,一再滑落,房主们纷纷要求降低房产税,Vallejo 的市政府再也无力支撑,成了加州第一个宣告破产的City Hall。

“Vallejo Music Theater”坐落在,离海边不远的一个shopping center 里。出了 Hiddenbrooke , 一路开过去,市容略见荒凉。第一个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胖胖的女士,见到我们前来,非常热情,显然是有人已经打了招呼,说明会有新鲜血液注入他们的演出团体,而且是Chinese。我们填了演员的表格,提供了身高,体重,鞋子的号码,衣服的尺寸…等等,还为我们拍了照片。接下来,一位很和气的女导演接待了我们,了解了一些演出经验之类的基本情况后,进行了声音的audition;我不怯场,凭着一点点声乐的基础,唱了支英文歌;N小姐唱了支邓丽君的歌;我们两个都顺利地过关了。小小的排练室里,中间摆着长方桌,演员们三三、两两的走了进来,年龄不等,形象不一,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子。和我以前在中国见过的演出团体不一样,这些人都很随意,不修篇幅,闲闲散散,语言上也是肆无忌惮,打情骂俏,也有演艺界那种特有的高傲。后来才知道,他们在一起演出已经是十几年了,演出过不下十个剧目。

这次演出的清唱剧的剧名是“Vallejo Forbes”;是写 Vallejo 的历史的,编剧就是那位女导演;她本是戏剧专业出身,现在在医院工作,为此剧,她花了三年工作之余的时间研究史料。说是清唱剧,但是没有作曲,选用了几十条百老汇歌剧和电影里的音乐,填词而成。剧本以一个记者和一个送信的报童为主要穿插人物,利用变换时空,把历史人物和现代人物同时放到一个舞台上来对话的现代手法,基本上沿着历史的脉络,从不同的角度向观众呈现 Vallejo 的风貌。序曲用的是美国人家喻户晓的“Maria”来歌颂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第一幕就从Vallejo 市政府的破产讲起,小报童给名记者送来了一条消息,一条难以令人置信的市政府破产的消息,当然不相信,一通对政府财会人员的调侃,说他们经常出错,这次也不会例外…, 接着历史名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西班牙绅士 xxx 曾经是 Vallejo,Napa 北至 Calistoga 的土地拥有者,一位军官很得意地娶了她的大女儿,成了 Vallejo 的主人,他规划了城市的街道,并用美国五十个州的名字来为这个城市的街道命名。学校、教堂到处都是Mrs.XXX 的设计,这位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将军夫人,在台上洋洋得意的赞美着自己的丈夫,并且和他争执社交的权利,最后被记者赶下台去…, 一位在旧金山大地震中失去亲人成了孤儿流落到Vallejo的舞蹈演员,用自己的一生为 Vallejo 的孩子们带来艺术的熏陶,美的享受 …, 一位曾担任了15 年之久的女市长格外受到人们的尊重…, 战争爆发了,Vallejo 被选为美军西岸的海军基地,这里曾经创造过十七天造成一艘 xx 米长的军舰的奇迹,远方的工匠们慕名而来,Vallejo 为战争的胜利立下了奇功,战争也为 Vallejo 带来了繁荣…。

在众多的故事中,有一幕令我吃惊。“Lower Georgia Street”, 海军官兵,造船工人高度集聚的城市,出现了应运而生的“红灯区”;海员们下船,到一种叫“Locker Room”的地方,脱下军装,换上便服,去酒吧喝酒,去舞厅跳舞,也去享受那千古不变的、天经地义的男欢女乐。“Lower Georgia Street”在几十年后的美国东海岸的什么地方,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论着,想往着…, 让我吃惊的是我们的导演竟然把这样一幕毫不修饰的,甚至骄傲的搬上了舞台…, N小姐还在这场戏中扮演了一名舞女,和一位海军军官跳了一段伦巴;对比于某些人对历史的肆意篡改,一切为我所用的作法,参与这个活动以来,我第一次对美国人对历史客观、坦率、诚实的态度,和对人性的尊重以及对生活如此单纯的热爱,由衷地佩服。

导演兼编剧,编舞、歌唱演员、舞蹈演员、音响、服装、道具 … 所有的人都是 Volunteer,大家下班之后,不辞劳苦地跑来,兴高采烈的排练;就连我这个本来目的不纯的投机分子,也时时被他们热爱艺术的纯情所感染,尽我所长,帮助导演做一些事情。这些业余演员也有相当好的音乐修养。一个男女声四重唱,四个人拿着谱子,当场就完成了,和谐的美声,毫不费力。这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家人家,年轻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女儿大约13岁,儿子9岁,还有一个在地上爬的小baby。先生饰演剧中的主角,记者,他的儿子演那个小报童,很大篇幅的台词、歌词,都背下来了。演得很好,和他们交谈时,才知道,小姑娘已经当过三次电影演员,演过多场各式剧目了。大家混熟了之后,这位漂亮的、年轻的太太骄傲地告诉我,她和先生是在这里相识的,是她先生把她从前男友手里硬抢过来的,三个孩子都是在这剧团里长大的;她也导演过一个剧,她离不开这个剧场,她的第二个孩子是剖腹产,星期一孩子出生,星期四她就回到了剧场 …, 我听了,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全家每天晚上都泡在这个剧场里,我问她:“孩子们不去学校上学吗?”她告诉我,他们不相信学校的教育质量,他们的孩子都是接受 Home education, 他们认为自己有能力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比如这排练和演出,孩子们受到的教育不仅是音乐、艺术, 更有英文、历史以及培养他们的社交能力。

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以往的生活方式让我们习惯了,甚至于依赖“群体生活”,一方面我们不会像美国人那样“享受孤独”,另一方面也使我们缺乏“独立”和那种绝对的、顽强的“自信”。 两个多月的排练结束了,演出很成功。但是我没能参加“Vallejo Forbes”的演出,一方面我已经完成了48 小时的罚工,更重要的是我要参加旧金山中央地铁的工程设计。

想到这么多意外的收获,如果再有类似的机会的话,我还会去乐而为之的。但不会是为了免交通罚款,我已经知道了对美国警察还是要有几分尊重的 …。

二零壹二年一月七日于加州,Valle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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