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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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九七五(19)

(2007-06-07 06:47:23) 下一个

十九 乡关何处是

你总是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闯入你生命的某一阶段。比如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大四了,而这里,已经没有了小葳,没有了眼哥。我独自行走在校园间,偶尔会遇到左颖,只是她躲闪得太快,令我甚至来不及酝酿一个蔑视的眼神。无论是绿荫道、人工湖,还是体育场、小饭馆,四处都在兜售关于小葳和眼哥的回忆。我在那记忆中漫游、迷路,然后停下来享受清风、离开。

我和范然都很幸运获得了保送研究生的资格,日子骤然一下变得悠闲起来,范然每天来陪我一起吃晚饭。周末,我们会抽一天去周教授家。他们老少俩人做饭的时候,我窝在眼哥房里看他的旧书。饭后我去洗碗,他们开始下棋,有时是中国象棋,有时是围棋。

我习惯了洗完手之后并不擦干,跑到范然身后,从背后搂住他,双手自然地在他衣服上蹭。万一不小心湿湿的手碰上他的脖子或是脸,他就说,“周老师,您看,她欺负我都习惯了。”

周教授看着我们笑,也不说话。我就把下巴搁在范然肩上,静静地看他们下棋。空气安宁,连落子的声音都几不可闻,白炽灯光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复制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看起来真实得仿佛不真实,令我忘记时间的流动,甚至忘了小葳。

有一次,周教授突然问我们,“那个叫小葳的女孩子怎么不来玩了?”

范然一片沉默,我赶忙应道:“小葳她毕业了,在三机部一个研究所,工作太忙,上回我见她还说要抽时间来看您呢。”

周教授沉吟片刻,道,“天白那么做都是为了她吧。”

我愣在那儿。范然接道,“周老师您想哪儿去了,这完全不搭界的。”

“你俩不必瞒我,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

我和范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你们俩要好好珍惜!”

那天晚上,我们离开周教授家时,不知为何,情绪有些低落。

范然突然问我:“三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对诗吗?”

我笑了,“那不是对诗,是背诗。”

“不管,今天也由我来考你。刚才周老师引的那首词的最后一联里提到了一个地名,现在你必须背诵另外一首词,这首词须得是同一个词人写的,同一词牌名,并且首句就得提到那个地名。”

“你绕口令呀?”我问。

我冥思苦想之际,却发现范然狡黠地望着我,心中暗叹:哥哥,你哪里是要我背诗,你只是想哄我开心罢了。一念及此,心中不禁柔情顿生,双手攀上他的脖子,嘴唇就凑了上去。范然似乎吃了一惊,却又哪里再肯给我逃跑的机会。他的舌头似是带着电,当它缠住我时,我胸腔里仿佛有无数的小人儿在跳舞,连灵魂都在飞翔。

我们分开的时候,气息已经不稳,范然谙哑着声音道:“以后你再这样,后果自负。”

我羞赧低头,“哥哥,我想起欧阳修的另一首《玉楼春》了,起句就是‘常忆洛阳风景媚’。”

范然挫败地叹了口气,“不玩这个了。这游戏一点儿都不好玩。”说罢往前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脸上尽是笑。他没走几步,突然停下来,回身看我,绷着脸道,“还不快点儿。”

我紧走几步上前,把手塞到了他的掌心之中,他拉着我,没有再松开。我偷偷偏头看向他,原来他的唇角也微微地翘着,说不出的温暖惬意。

很意外,我回到宿舍的时候,见小葳靠在我的床头。她一见我进门,笑了,喊一声:“三儿!”,懒洋洋地从床上直起身来,指指桌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是一束火红火红的玫瑰。

“懒鬼,来了半天也不说把花插上。”我上前,拿起花束,抓了个花瓶,又找了把剪刀,就要去水房。小葳在后面跟着。

姐姐说,每一支玫瑰,从根部斜斜剪一个口子,再加一片阿司匹林,脆弱的生命也多得几天残喘。小葳手插在兜里,脑袋靠在我肩上,“三儿,我换工作了,是一家美国公司,在亚运村那块儿,我这两天正在找房子。”

“什么职位?”

“特别助理。”

“你喜欢就好!”

花已插好,在细颈圆肚的花瓶里丰满茂盛。在我眼里,玫瑰必得有孔雀草的点缀才凸显生命力,而孔雀草,恰恰正是我的最爱。当然,小葳不知道,她只是单纯地记得我收到姐姐送的玫瑰那天的幸福与欢欣,她只是单纯地想对我好,而这些,我也一直都知道。

那天晚上,小葳走的时候,留下了她传呼机的号码。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宿舍楼前的电话亭呼她,让呼台的小姐留言: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因为听起来拗口,我一个字一个字跟呼台小姐说清楚才了事。

寒假时,我和范然一起回家。火车过了河南后,不再只是乏味的平原,我俩跑到车厢接口处聊天。

“三皮,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放弃保送研究生了。”

“啊?”

“我志不在做学问,不如先进入社会,将来有需要了,再回学校。你的个性,也许呆在学校不错。你要是想念书,就一直念下去,钱的事,我操心就好。”

我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

“我好多年没见你爸了,也不知道他的脾气个性,这回去你们家,可千万别捅了什么篓子。”

“别担心,顺其自然就好。”

前几天给家里打电话,爸爸大概早就从姐姐那儿知道了范然的事儿,让我这个寒假无论如何把范然带回去。我和他从前习惯了在南窑火车站分开,这次例外。坐上车,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攥出了汗,范然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没成想,回到家,摆在我和范然面前的是父亲已经替我们安排好的工作,只等着我们俩在协议书上签字。

我拿起协议书,看完一遍,往桌上一扔,“不去!”范然为难地看着我。

“悦波,别跟爸爸赌气。这个职位跟你专业相关,而且年底就要被派到西雅图培训一年,回来之后的上升空间很大。再说了,范然不是也跟你一起吗?”

“你做什么事,从来不问我想不想要愿不愿意,从我小时候就这样,一直都这样。还有,你问过范然他愿意吗?”

“啧啧啧,还真有人不识好歹。人家要不是冲着你爸的面子,你进得去吗?还一次就俩,连不相干的人都捎带上了。”董阿姨凉凉地在一旁道。

范然淡淡看她一眼,并不说话,我却没有他的好脾气,“是啊,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落我头上呢?最好是你们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沾亲带故的一股脑儿塞进去才好呢。”

“你……”

“小董,你先带悦寒出去。”

我七岁的小弟弟悦寒已经自己站起来出了屋,董阿姨恨恨地瞪我一眼,跟了出去。

“叔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只怕要让您失望了。悦波她想上研究生,您应该高兴不是?读书终究不是坏事。她要是留在北京,我哪儿都不会去。我也面试了一些公司,都还不错。至于美国,将来有的是机会,即使去那边念个学位,也不是不可能的。她这个人的脾气,您最清楚了,只能跟自家人横一横,在外面可就没那么牙尖嘴利了。她刚才那样,也就是因为跟您亲,所以您也千万别跟她生气。”

“范然,你爸没白教你,倒有几分‘雏凤清于老凤声’了。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何必强求。你们留在北京,我能力有限,未必能帮上多少。”

“叔叔,靠父母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也好。”

“好,好,好!悦波的脾气你以后多担待了。过两天正好有人下基层考察,去腾冲,你带悦波搭他们的车回去见见你爸吧。”

这两个男人,不容我插一句嘴,似乎就已经决定了我的命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鬓角已经花白了,眼尾的皱纹越来越深,身材也再不似从前那样魁梧。我万能的父亲,原来也只是一道抵挡不住衰老洪流的堤坝。他面前那个容光焕发青春飞扬自信洋溢的年轻男子,是否手心轻轻一握,就抓住了我的一生?

我站在他们中间,有些炫目。是的,我想,我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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