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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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邦和玫朵(小说)【全文】

(2023-04-11 06:34:05) 下一个

                                           

第一部分:在你这里

 

1,

 

我第一次注意到铎邦,是他在我发布的一组诗里面给我的一个留言。那个留言说他在那一组里最喜欢这首《在你这里》:

在你这里,所有隐藏的我都苏醒了,
我曾以为他们已消失于生活中。
那么多的我面对你,像一场纷乱的战争,
你是战场上年轻而鲁莽的勇士。

因为爱,我重塑自己的同时也塑造你,
用占有,也用爱的痛苦,
当我深蓝的悲伤染透你的灵魂,
从此这世间只有你能解释我。

那些我们共同拥有的黑夜,
寂静又狂热,明亮如秋日的碧空。
为此我掏空了陈腐的记忆,
红玫瑰的芬芳,是思想全新的温床。

在爱里我们才更纯粹,也更完整,
胜过所有孤独乏力的行吟。
不再背叛自己,在新的苏醒的时刻里,
我在你的身体上刻自由的名字。

我想他说的喜欢这首诗,一定是喜欢这首诗里描述的爱情。

谁不喜欢这种爱情呢?我喜欢,估计很多人也喜欢,但是直白地说出自己喜欢的读者却不多,尤其男读者,仿佛男人在这种靡靡之音前驻足都是让人不屑的。当然也有可能这种爱情本身就是幻想,男人是实际的动物,一个简简单单的男女之事竟然玩出这么多花样,累不累。

这种情形下,一个男读者坦白的声音就颇具魅力了。我点开他的博客看,只有一篇文章,是一篇正在连载中的日记体小说。

粗粗看下来,大约可以知道一点他的讯息:四十几岁,很有文学修养,思想敏锐,情感细腻,为人体贴,个性相对活泼开朗,倒是跟他给我的那个坦率的留言相称。

直到读到他当时连载的最后一章,小标题是《独自面对》,写的是他对一个女子难以出口的爱慕(看起来像异地恋),真诚的情感表达下是显而易见的既纯粹又强烈的情感,读起来颇为动人。

在我眼里,一个尘世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中年男子仍然渴求灵魂之爱,本身就很难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为那个所爱的女子设身处地着想,简直就有了超群脱俗的气质。

在情感上又有激情又有温柔,还孩子一样脆弱,这样的男子让人怜爱。

我于是回复他那个留言,其实也是出于礼貌,“这样的爱情谁都喜欢,至少心向往之。”

由于我不熟悉那个网站的操作,回复他的留言结果回复给了我自己,这意味着他看不见我的回复。我的礼貌要求我周全,所以我单独又追写了一句,注明上面那句是回复给铎邦的。即使如此,他也未必会看见我的回复。因为那组诗是好几个月以前我发在那个网站的。

我当时想,他看不见就看不见吧。

没想到很快就又收到了他的回复,明显是兴高采烈的:“回到哪里都没有关系,只要带着光,都看得见,哈哈!”

咦,我暗暗想,这个语气好熟悉。而且有一种我好像掉进坑里的感觉,无论他是谁,都好像他一直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是那个猎物。

我一向是直觉的动物。

果然,他紧接着写给我的第三条留言,这种感觉被证实:要么他是老熟人,要么他对我的关注很特别……这通常都会让我一下子警惕起来。

那条留言是关于我的一篇叫做《情人路》的小说。他写道:

“一不小心就读到了这一篇,无忧同学,你可把我惊呆了!

怎么会这个时候冒出这么一篇来,能跟我说说吗,你的灵感来自哪里?

这些天我读了不少你其它的文章,真是不得了啊,家庭主妇能坚持写这么多东西,我是奶爸,所以当然知道你的不容易。不是写东西不容易,是坚持自己不容易。从繁琐的家务事和人们的不理解中静下心来写东西,真不是那么容易的。‘精神和灵魂才是西瓜,才是珍珠,其它的都是芝麻和沙子’,你继续带着快乐或者带着忧伤地表达吧。”

他还写了其他一些套近乎的废话,涉及那个网站的其他网友,我根本不熟悉。

他是谁?这是我第一个反应。

我从不避讳自己的家庭主妇的身份,不过能够客观看待这个身份的人却不多,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很难得他没有对这个身份戴有色眼镜。但是问题是,我不记得我在这个网站曝露过自己的身份。

他显然是以前就认识我的。我几乎确定这一点了。

这个故事有点老套。这样一想,我回复他的口气就很平淡。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毕竟我被他的故事打动过,所以我在那个平淡的回复里忍不住问他,他跟他喜欢的那个玫朵怎样了。

事实证明,好奇心不可动。女人尤其不要对某个男人有好奇心,那样一定有故事发生。

 

2,

 

其实我是在跟铎邦第四次的往来回复里才开口问他,他是否唤醒了他喜欢的那个叫玫朵的女人的灵魂。

在网络里我没那么主动,甚至我整个人生生涯里都没那么主动。

我不会像有些女人那样,看见一个男人有才或者有别的吸引力就扑过去主动搭讪。这种事在我身上永远也不会发生。有时候我也会检视这一点,像个缺陷。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吗,出于女性的自尊与骄傲,不肯先对男性示好?好像并非如此。这种冷漠出自我的个性。即使我是个男人,我想我也不会主动跟哪个我觉得不错的女人搭讪。

我与这个世界是隔离着的,与所有的人都隔离着。

但是我真的冷漠吗?或许吧。不过谁是天生冷漠地对着这个世界的呢?人们通常只看到结果,看到一副冷漠的面孔,从不会追问,这个面孔背后的灵魂都经历过什么,让它成为现在的模样。

没有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是一蹴而就的。性格同样也是如此。是长期的日复一日打磨着消磨着他的生活造就了他的现在。谁见过整天哭从不露出他天使的笑脸的婴儿呢?

也可能只是我更理性,知道所有的都是匆匆过客,不如彼此不打扰,轻轻擦肩而过。

也或许是我有一种孤独的本性,与生俱来,与自己相处让我恬然安宁。

不过也可能,这种与世界隔离着的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沉睡的状态……这种想法让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我的灵魂是在沉睡着吗?不然身处这个闹哄哄的世界,我怎么会这么安静?

我需要醒来吗?让自己整个的灵魂参与到这个世界中,这个我认为不值得参与的世界?它没有半点我想象的美好的样子,我与它是那么格格不入。

即使我需要醒来,我怎么醒来?我能自己醒来吗?还是等待有人像铎邦热切地渴望叫醒玫朵的灵魂那样来叫醒我,用他全部的爱与热情,将我从沉睡的冰封里融化出来,如同从冰川世纪里走出来的大地山川,或者将海水舀干之后裸露的大海的海底……

世界上有这样的巨大能量的爱吗?在这样的爱里,我会呈现怎样的面貌?我裸露出来的灵魂的本来的美会不会把我自己也震惊到,慑服到?

在这样驰骋想象的时候,我不能不羡慕那个叫玫朵的女人。她多么幸运,被一个男人纯粹而激烈地爱着渴望着迫切地需要着……跟这个世界没有深刻的爱的关联的人,活得多么可怜。

我想成为玫朵。

我也想有一个能唤醒我的铎邦。

我想最初我对铎邦的兴趣仅仅来源于他对玫朵不可思议的渴望,连他想唤醒另一颗灵魂的意图,我仿佛能看到两股激浪从尘世的海底升起,升起,一直向上升起,纠缠,纠缠,死命般地纠缠在一处,最后合成通体耀眼的一束光芒,直耸入云端之上……这才是爱吧,激情与力量交织在一起的灵魂之美的极致。

不过对铎邦的爱情故事的兴趣是一回事,我给他的回应是另一回事。我那天对着铎邦那个自来熟似的留言只淡淡地回了他一句:“我跟你很熟吗?”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事?这句话透着冷淡和拒绝,像给自己划出了一个安全的保护圈:闲人勿近。

当然我的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并不是所有的受者都能够解读出来,甚至我在最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只是出于本能,没有多想这句话中的刺。“你是一枝带刺的玫瑰。刺还挺硬。”我记得以前有读者这样评价我。我笑。一个女人的温柔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给陌生人看见呢?除非我想勾引谁。

然而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谁值得我勾引。所以我喜欢让陌生人感受到我浑身都是坚硬的刺。陌生人的评价重要吗?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从来不去讨好这个世界。

铎邦显然是个敏感的人,他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坚硬,不过他没有把我形容成玫瑰,他老实不客气地把我形容成了骄傲的孔雀,有着非常难看的与表面完全不相符的背面的孔雀。

看到他的评论时,想象一下那个骄傲的露屁股的孔雀,我兀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同时铎邦还回复了我一句:“你跟我不熟,谁跟我都不熟,甚至,这个世界跟我也不熟,虽然我自以为熟练地活了几十年。”

这个男人还挺好玩的,我当时想。

 

3,

 

我不愿意当孔雀,我宁愿自己是一枝长着铁爪般利刺的玫瑰。

为了弥补我的冷淡,用相对好看一点的羽毛遮住孔雀的背面,我回答了铎邦的问题,那篇《情人路》是我读到沈从文的一篇小说时想到的。我这样回答完全是诚实的。当然这只是这篇小说的灵感来源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自然不会告诉铎邦,那就是对爱情的审视与渴望。

每个人都在寻找那首《在你这里》的“你”。

我怀疑有人找到过。即便幸运地找到过,也一定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人类是没有智慧和勇气牢牢地抓住真正的爱情的。说到底,与这种纯粹的真正的爱情相配的人类太少。它只能以一种近似于幻想的形象存在于眺望爱情的眼睛里,轻触一下渴望亲吻的嘴唇,随即幻影一样消失……

那个“你”只能存在于诗歌里。假如他不幸地进入到你的生活,等着吧,世俗的生活会很快杀死你们两个。这不是我的经验。这是世人的经验。我只是旁观。我从来不期待找到他。沉睡着也挺美,至少可以做很美的梦。醒来说不定面对的是惨烈的人生。但是这个叫铎邦的,唤醒了他的玫朵了吗?

然后呢?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其实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并不关我的事。他们对我来说比陌生人还陌生人。然而那一刻好奇心,礼尚往来,还有潜意识里想改变自己孔雀的形象的心理作用下,我问出了那句,“你唤醒你的玫朵了吗?”

仿佛我那个轻描淡写的问题触动了他情感的一个开关,一天之后,我收到了铎邦的关于我的好奇心的回复,打开来,冷不防就被淋了一头倾泻的文字:

“你问我唤醒了玫朵没,我问谁去啊?

“所以才感动你的这篇文章啊,我是踩着棉花糖来到她的身边的,从头甜到了脚,幸福都吐出了一道海潮啦!而她只是偷偷地躲在窗户后面想:这个傻瓜真是有一颗端正清洁的灵魂啊!然后就站立在那,流着泪,目送我独自在橘黄的灯光下消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不回头,因为我没有收到她的灵魂电波啊!走出橘黄,我不过是一只灰白的蛹,在黑暗的路途抖动,试图,飞离自身,钻进她的闺房,紧紧地抱着她,用我的嘴捂住她的呼吸,让她窒息在我滚烫的胸腔里,然后幸福地死在我心上。

“你之前质问我:我们很熟吗?然后像只孔雀,昂着头,阔着步,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现在你回复我的问题,说明我们开始熟了,像龙虾熟成了红色。虽然世界跟我不熟,但是你可以的。

“你又说,我像你的朋友,说明你在暗示想跟我的关系更进一步?

“甚至,你还撩拨式地问我问题,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想跟我调情啊!哈哈!

“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呀!可我急着想要啊,用我深蓝的悲伤染透你的灵魂,从此,这世间只有你能解释我了啊,此刻,我只想用那白色的液体,在你的身体上刻上自由的名字啊!瞧,我这急性子呀!

“要不,你就假装是我的玫朵吧,诗人说话做事,反正怎么做都符合规范,杀个人,放个火,玩个自杀,要不穿越半个地球来睡你,都很稀松平常,创作嘛!诗人的气质真是令人害怕,所以,事先说好了,不是真的,你就假装一下玫朵,过年回家,父母非要说带个异性朋友回来,你就勉为其难从了我吧!这样,我就很容易反问你一句,读完之后,你的灵魂被唤醒了吗?然后呢?要穿越半个地球来那个啥吗?或者,你想说,别提问问题,像智者那样,我们还是娴熟地走入人群吧。”

……

我一口气看完他的回复,心里忍不住大叫一声:“天哪!”

也许别人看不出门道,但是我清清楚楚,这个世界上大概除了我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读得懂这几段话:他这不长的回复里,把我的小说段落和三、四首诗歌的段落完美地融合了在一起。

他是谁?我的心中再次升起这个问题。

玫朵又是谁?

他竟然因为我一个问题就猜测我想撩拨他,要跟他调情,我快笑死了,这分明是他在诱惑我啊。这么赤裸裸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真是一个善解风情的男人呐。

我来假装玫朵?我盯着屏幕上这个明显关注我而我对他一无所知的男人,渴望爱情渴望得快要疯了的男人,此时显出轻狂的一面,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游戏。

我当然知道,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根本不对等。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不过谁知道呢,或许他可以给我灵感,写出一篇角度全新的爱情小说。

 

4,

 

没有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们都是自以为知道,自以为了解自己。

虽然我始终在与自己相处,审视自己的灵魂,然而这时的我是安静的,或者说是沉睡的, 我并不能确定自己被爱情唤醒时的模样,说不定很狂野,甚至很淫荡,也说不定比此刻更像天使,皎美,纯粹,贞静。

爱情是少年人的事,我早就过了渴望爱情的年纪。很显然,我这样说是在撒谎。

对爱情的渴望是不分年纪的。当我们一生都缺少它,我们就会一生都渴望它。即使八十岁也会。为什么不?难道你得到了那真正的永恒的爱情了吗?难道你的那朵红玫瑰始终在时间的风雨,甚至生活的暴风雪中猎猎地绽放吗?

我想更多的人紧紧握住的只是一把曾经的玫瑰的灰骨,他们死死地握着,甚至不敢摊开手仔细看它一眼。没有什么比欺骗自己更容易。

爱情的玫瑰太娇弱,太容易枯死了。它完全经不起生活的折磨。

但是谁敢大声喊自己渴望爱情呢?尤其那些结了婚的人,即使他们渴得要死渴得奄奄一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张开嘴说出真实的话。

谁给他们的嘴巴套上了铁做的套子?

一个成年人说渴望爱情第一点就泄露了你的隐私——你此时此刻不幸福。要承认自己不幸福是需要勇气的,就像追求爱情需要勇气一样。人类既没有抓住爱情的勇气,也没有承认自己失败的勇气。

人类只善于伪装。

他们在虚伪的套子里按照世俗的约定俗成的幸福模样来戴自己的面具。不合脸,戴得歪歪斜斜,然而他们从不敢擅自摘下来。他们太虚弱以致不敢与世俗对抗。他们戴着幸福的假面从善如流地混入世俗的大军,嘲笑着,讥讽着,可怜着那些敢于说出自己不幸福的人,仿佛这样他们就真的幸福了。

而已经结了婚身在婚姻中的人再渴望爱情,那简直该被钉到耻辱柱上,道德太败坏了,太有伤风俗了,太……动物了。爱情对已婚的人来说是个禁词,就像快活对坟墓里的人来说是个禁词一样。

“你是人,不是动物!你要有道德!“他们会像圣徒一样,义正辞严地毫不顾惜地朝你扔手里的石头。而恰恰是这些人里,有很多干着男盗女娼的事。你千万不要被他们的言语迷惑,也别被他们做出的样子蒙住眼睛。

一个人真正的样子往往是出乎意料的。有谁敢确定自己见过另一个人真正的样子吗?我们对他人都是自以为了解。

现在铎邦就是那个结了婚的,却大声地喊自己渴望爱情的人。他是那么渴望,像一条离开水的鱼,误入沙漠,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对着空中吞咽,空气却越来越热越来越干……我担心他真的会渴死的。

玫朵在哪儿呢?她会给他带来大海吗?他为什么不去亲吻玫朵,不去找玫朵要水喝,却来找我?

他是怎样大吵大嚷明目张胆地在勾引我跟我调情啊!

要知道铎邦给我的回复始终在论坛里公开展览,每一个论坛里的人都可以看到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迄今还没有给我私下发过一个字。他是要跟我公开谈恋爱吗?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谈一场能解他的灵魂之焦渴的恋爱。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没有人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公开追求过我。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走,极尽各种淫荡猥琐的撩拨勾引,却在人前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德性,啊样子。他们不知道我多么鄙视他们的所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我动心呢?

跟他们相比,铎邦无疑是一个清新的例外,而这种谈恋爱的方式对我也算是别样的新奇刺激——在网络世界里,他想怎么谈?他想走到哪里去?

然而,我能伪装好玫朵吗?当我把自己当作玫朵,从铎邦的呼唤中醒来,那时我是谁,玫朵,还是无忧?这是不能不面对的一个问题。

深思熟虑之后,我还是决定退出这个游戏。我不是一个好的演员。我会演丢了自己。

我给铎邦简单地回复了几句,重点在拒绝。

也许我拒绝得太委婉,而铎邦又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他迅速而灵巧地抓住了我情绪上的漏洞:

“周末再好好回复你

“平时需要专注做点事情

“兴奋地回复,焦急地等你回复,然后开心地反复读1万遍

“然后再回复,再焦急,再开心,再反复

“那就一直这么亢奋着,一天什么都干不了

“而周末上班前回复你,之后怎么亢奋都没关系

“总之,我粘上你啦

“你跑不掉啦

“大灰狼盯上了小绵羊啦

“哈哈”

我完全懵住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这个人,已经自己提前进入恋爱状态了?竟然完全无视我的拒绝?

然而清醒一会儿,再看他的信,一个笑漾上我的嘴角。这个做梦都想谈恋爱的男人,以为找到了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他哪里知道,我其实是狼外婆。

不过,这个极端渴望爱情的男人,无疑会是个甜蜜温存的情人。要是我是玫朵多好。

不管怎样,我开始期待周末的到来了。

 

5,

 

时间的流逝忽然变得缓慢起来。

为什么在铎邦没有出现之前,时间像条湍急的河,奔腾着把我推向衰老的深渊,而铎邦出现之后,尤其他让我等待一周都这么漫长?

我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缓慢的流逝了?什么让我消失了,或者迟钝了对时间的概念?为什么在我年幼的时候,光阴那么悠长,而成长之后,时间就像长出了双倍甚至数倍的翅膀,它无影无踪地从我眼皮子底下飞过,飞得那么快,我好像一个眨眼就要老去了。

难道是等待和盼望重新赋予了时间以魅力?它让时间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变得庄严起来,而不再是轻飘飘的幻觉,轻飘飘的消逝。

是什么让时间变轻的?变得可有可无而加速了它的流逝?

为什么一个人在年少时感受的时间概念和一个人在中年人感受的时间概念会有巨大的差别?

我想答案或许是灵魂的麻木。

没有一个少年的灵魂是麻木的,他们像初初迎风张开花瓣的春天的花朵,每一阵风,即使最几不可闻的微风的耳语都会让他们颤栗,让他们摇曳。他们感受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线光,每一滴雨,每一次蝴蝶或者蜜蜂甚至毛毛虫的轻触,他们甚至能感受到每一粒微尘落在自己花瓣上的重量和由此带给自己的忧伤,他们更能感受到每一只粗鲁的手试图催折他们时从身体到灵魂的疼痛和难过……

那时的生命是无数个无限放大的瞬间,那时的敏感,那时的脆弱,那时的悲欢,那时的一切小题大做,如今看来多么珍贵。那时时间像油,细腻,浓稠,倾倒都是不易觉察的流动。

而一个中年人的灵魂,像一块揩遍了人世的角角落落的抹布,脏了旧了难看了。那朵花还在人间独立着,却已经呈现出病态的衰弱,他的花瓣都萎谢了,变成难看的土黄色,甚至他只剩下一枝秃梗,几片枯叶,三两颗虚张声势的尖刺,即使风用力吹拂他,他也懒得摇曳。

他再也没有敏锐的新鲜的神经去感受一切美好或者丑恶的事。他用自以为是的眼睛打量万事万物,他用习以为常的熟知和理念填满了自己的心灵,像给坟墓封上了厚厚的水泥,而他满足于他获得的那些一知半解,把它们当作真理。他觉得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他没有经历过品尝过的了,他确信无论他向前走多远,等待他的也只有死亡。

那些轻微的细腻的甜美和疼痛再也不能触及到他的灵魂,他被名利和情欲占据的灵魂认为这些太微不足道了,于是那些曾经微小的甜蜜的新奇的瞬间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像云朵流过他的窗前那样,他只拥有一扇空空的窗子。他所有的只是窗子,他浑浊的灵魂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一片混沌。

没有哪个年龄段的人比中年人更暴殄天物了。连被他们反复在脚下践踏的青草都会一年一度地返回青春,他们本来还可以做一道激流,激起漫长生命里无处不在的白色的美的浪花,然而他们却选择做了一去不复返的瀑布,倾泻直下地老了。

时间对他们来说有何意义?唯有加速流逝,加速地离开他们。

没错,在铎邦出现之前,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年人。

即便我摆出一个作家的派头(天知道我顶多算个写字的人),在文字的世界勤勤恳恳地劳作(不过都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废话),我也不过是徒然地想抓住什么,我想把时间变成一个字一个字,我想让它缓慢地流逝,我想让自己活得更有意义一点,仿佛这样能让我看上去在这世上存在了很久似的(其实那些清新的鲜活的灵魂早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这是我能做到的,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不,我能做的当然可以不止这个。然而我终究不是铎邦,叫嚷得满天下都知道我饥渴。我把每一个不同的自己隐藏在我的小说里,他们在里面慢慢地,慢慢地死去。

我从来也没有指望被谁发现他们。但是如果有人从我的小说里认出了他们,我会用莞尔一笑来掩饰慌乱,接着挑衅地直视他们的眼睛:“有没有哪一个你已经死去了而你并未察觉?”

 

6,


 
一个星期后,我如约收到了铎邦的回复。

事实上,从那之后,我每个周末都会收到铎邦写给我的信,像一封公开的情书,投寄到我的那篇小说《情人路》的留言栏里,而我则带着期待,好奇,欣喜和隐约的甜蜜去打开他的留言式的长信。

我怀疑铎邦是有目的地选择了这篇小说作为我们交流的文字的营地。假如是凑巧,那冥冥中一定有所安排。我写那篇小说的时候,原是渴望着有人能够跟我这样走一条漫长的情人路……虽然这渴望显得愚不可及,但是要是真的那该多浪漫。

现在,铎邦把这条情人路变成了一条文字之路,我们会一起走到哪里呢?

周末开始对我有了特别的意义。这种仪式般的关系很容易让我想到小王子里那个温柔聪慧的狐狸,它手把手地用爱的艺术调教蒙昧未开的小王子。

这意味着,铎邦和我也已经开始驯服彼此了吗?

我来不及细想,就扑过去读信。

铎邦的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很长,就像他投递给我一块永远也吃不完的糖,我每回都吃得心满意足。

天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恣意汪洋的话从他的笔下朝着我奔腾过来,溅得我一脸一脸灵感的浪花。也许,这正是一个罹患恋爱饥渴症的人的表现,他对着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我是弥漫的雾气,可以给他湿润,给他滋养,让他的灵魂平静下来,安顿下来。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读他的信,像在读一颗真诚的灵魂,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痴狂的人。或许因为陌生,也因为在网络里,他卸掉了所有的伪装,对着我打开了他灵魂里的角落,有轻狂,有率真,有情欲,有渴望,有一个男人赤裸的隐秘的一切。

但是我也常暗暗惊讶,他怎么敢在公众面前对着我如此一览无余地袒露。我凭什么得到了他这般信任。他确信我不会嘲笑他,讥讽他,甚至辱骂他吗?

而我也的确不会粗鲁地对待一颗真诚坦率的灵魂。

读铎邦,也像在读一个被寂寞逼到死角奋力反击的人的自言自语,与其说他在唤醒谁(无论玫朵还是我),不如说他在唤醒自己。比如他对我的那篇名字叫《饥饿的生活》的小说的解读:

“瞧瞧你这么含蓄地表达,还得我翻译一下:

“——我忍着笑,又仔细看了一遍(他在这里引用了我的话,我只说了这一句,后面都是他发挥出来的想象我的心理,真不知道他怎么想出来的),再看了一遍,看了好多好多遍之后,哇.....你的胆子这么大,可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白露骨地表达啊,我读得都心动了,可惜是给玫朵的,要是给我的就好了,可是我又知道你的玫朵是你想象出来的,所以实际还是写给我的,开心并且亢奋中。

“写诗得内敛啊,得留足了想象空间啊,但是,我饿啊,我浑身上下的嘴,心里的嘴,脑子里的嘴,饿得发慌啊,你瞎了吗?你聋了吗?你明白了吗?我也想直截了当地发泄一下啊,多好!可惜我不是个男儿身啊,我得装淑女啊。可反观你呢?你又写得太粗鄙了,还好是我啊,若是其她姑娘,肯定给你一顶色狼的帽子戴着啦。你是攒了太久的柴火了,自燃得太起劲了,我怕被烧伤了,等你不那么自嗨的时候,我再跟你一起烧掉老房子哈。

“哎,我生性愚钝,也不知道我这么解读是否准确了?有时候吧,我就觉得你们女人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

“反正按照我的解读,你就是我的小绵羊啦!哈哈。我这属于典型的霸王硬上弓吗?可那又如何呢?最后的最后,我也会加入那群鲜活的鸟,吐着长长的尖利的舌头,一起谈论一棵枯死的玫瑰花,然后就会走开,迟早也会去其它要去的地方啊。

“这群鲜活的鸟来自你的《饥饿的生活》,当我读这篇文章时,就像在听Face It Alone。难道这世界上的人都是瞎子聋子么?难道都看不出来她的饿么?饥饿的人都是没有廉耻的,那张嘴,上面的,下面的,内心里的,浑身上下的嘴,都在饥饿着,难道会看不出来么?每一张嘴都是饥饿的。人们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只是人们只能装聋作哑,你能看见,你能听见,你又能做什么呢?最后的最后,每个人都得独自面对,对饥饿学会视而不见,然后每个人最后都死在饥饿里啊。

“虽然没有你的文采,可是,我觉得自己写《独自面对》和你这一篇几乎在表达相同的主题啊:

“一个男版,一个女版;一个摇滚,一个清唱;一个狂躁,一个平静;一个带着一丝希望,一个已经完全绝望;一个是硬币的正面,一个是硬币的反面;一个是灵魂的前面,一个是灵魂的后面;一个是螺杆,一个是螺帽,严丝合缝啊!

“这两篇难道不是珠联璧合嘛!或许仅仅只是我的错觉?哈哈,或许有那么点相似,只是我这个人喜欢夸张,说得这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不就是想证明一下你其实还是我的玫朵呀!”

很多人读过那篇《饥饿的生活》,很多人只看到了情色,然而只有灵魂才能解读灵魂,关于那篇小说,铎邦读懂了。

一边读铎邦的文字,我的心一边微微颤栗,这是久违的颤栗,久违的情愫。

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我是不是玫朵,现在铎邦的情书在认认真真地写给我。

一直以来,我给他的回复是在给他爱的回应吗?

 

7,

 

“我管你是狼外婆还是狼祖宗啊,谁在乎李清照是100岁了还是800岁了啊,在我心里,她永远年轻美丽忧郁啊。你是你自己的狼外婆,对我来说,反正你就是我的小绵羊,哈哈!

“在网络上,无论再怎么小心谨慎,总感觉自己会吓到孩子和幼儿园的阿姨,要是不经意间还爆了粗口,露出了流氓本色,同学们就会立即噤声,然后我就尴尬不已,强盗也知道脸红的啊!有时我跟人聊天就像一个强盗闯入了幼儿园,这种感觉仿佛伴随了我一辈子啦!现实生活中伪装已经成了习惯。阿姨过来批评我两句,我立即就愧疚了,连连表示歉意啊!最好的待遇就是偶尔一个开明的幼儿园阿姨瞧我可怜,过来安慰我一下:‘没事没事,不用内疚,你又没有真的伤着什么人。’这就让我感动不已了,现在,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你来,不仅没有沉默,还这么往死里夸我,还跟我一样耍流氓,跟我调情!我是见到同类了吗?你是---女强盗?

“‘强盗姐姐,’我错愕地看着你,又惊呆了,怯生生地但又兴奋地问一句:‘你好啊,你究竟是从哪里穿越过来的啊,你是来拯救我的吗?难道你就是我心中的玫朵么?’”

“所以别再纠结玫朵是谁了,就请你做我的玫朵吧!我现在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啊,我急需一个玫朵啊,请你就点个头吧,同意假装一下又不会掉你一根头发!”

看到这里,我就在网络的这一边笑得花枝乱颤,搞不清自己该演玫朵,还是强盗姐姐,还是幼儿园阿姨了。一边笑还一边感慨,男人的世界里,需要的女性角色也不少嘛。

没错,铎邦就是这样在网络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语无伦次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的。我一边笑他厚脸皮一边感动于他的赤诚之心。

爱情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我一直这样认为。然而网络的出现,使一些思想上龌龊的人,获得了私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机会,我想这在网络的创造者们的设计构想之外——人潮人海的汹涌,必定会激起洁白的浪花,也会激起腌臜的浮沫。

在这个网络的便利早就被滥用的时代,铎邦敢于无视世俗的条条框框选择做洁白的浪花,我就不能不包容他言语之间偶尔流露出来的洁白之上的色彩,那是浪花本身带有的——情欲是人这种生物体自带的属性。尤其此时他处于极度渴望爱情的阶段,他的表达就难免带着爆裂的荷尔蒙的气味。

然而铎邦终究也是懂得克制的,懂得给自己适当的约束。或者他本身就是相对纯洁并非低级趣味的人,他在我这里自由地倾尽了他可能的流露,也止于一种唯美的轻浮。所以即便他的一些语言假如是私下发给我一个人会显得不够适当,发表在公开的场合就成为一种情调了。

而且他选择的是我作为他倾诉的对象。我不知道他何以敢这么冒险。毕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够容忍这种撩拨。就像已经有女网友看见铎邦的这些情书开始酸溜溜地讽刺我们一样(要是没有人来说几句风凉话倒还奇怪了呢)。她讽刺我们在用文字调情。我只是微微一笑。

自古文字就是用来撩拨灵魂的,所有的文字都是用来撩拨灵魂的,只不过读懂(能感受到撩拨)的人不多而已。若怕被人指点,世上就没有文字了。若没有文字,这个世界该有多寂寞。我想我的这个观点至少铎邦是赞同的。

我也相信铎邦是被我写过的那些自言自语般的文字撩拨到了。

我记得有一位作家提到过,普通读者都喜欢跟作家们倾诉衷肠,这种多半是因为读者往往在阅读过程中不自觉地形成了对作者的亲切的想象,他们会觉得作家是一群内心宽容博大的人,作家会懂得他们哪怕细微的见不得人的哪怕是下流的想法。他们觉得作家本来就该了解这些,熟知这些,深谙这些人类灵魂里最阴暗的最无人涉足的充满浊臭淤泥的角落,然后用他们非凡的大脑去酿造,再从他们神奇的笔下开出最洁白最朴素最美丽的莲花——世界上那些伟大的作品不都是这样诞生的吗?

我想,铎邦正是这样想象着我,才放开胆量丢开顾忌,在我这里肆无忌惮地流露他自己的灵魂。

虽然我不是玫朵,但是我觉得我是可以拿出一个我,对着铎邦充当玫朵的角色。他本是一个正派本分的男子,在生活的重压下,一时被逼得喷发出冲天的激情,而他完全控制不住这股激情,反被这股激情弄得头晕脑胀神魂颠倒。他只是需要找到个出口把它们发泄出去,然后他的精神世界才会回归清澈,重新平静下来,仿佛得到了肉欲满足的身体。那时他的灵魂就是一头安静的驯服的巨兽,可以做他此生更有价值的事。

而我,作为玫朵,我只需要提供一双不加评判的耳朵,安静地倾听他,微笑着放纵他,就像铎邦对我说的那样,“在你这里,真好,我感觉没有那么孤单了。”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宽容地陪伴他一段路,假如能够适当地引导他最好,他的激情应当有更好的去处——去爱自己。没有一种爱情能够长久过一个人对自己的深情,没有一种爱情能够激发出一个人爱自己时所能够激发出的那样激荡的激流。

他在你自己的灵魂最深处,那个始终忠贞不渝的恋人,是另一个自己。

 

8,

 

我不能不小心翼翼地对着铎邦。我判定他是那种纯粹的灵魂——他有他脆弱的瑕疵,但一点都不妨碍他的美丽。

铎邦的情感触角极其敏锐细腻,这一点读他的小说时我就察觉到了。我在与他的交流中故意设出一些词语上的漏洞,他也都一一捕捉到。甚至读我的诗他也会一眼看出自己的影子,他没有责怪我,甚至喜滋滋地坦然相告我:

“诗人的观察力就是敏锐啊,你这么轻描淡写几句话,我感觉自己想说的都被你说完啦!要是我自己来表达,几十万字都还表达不清楚呢?其中的《囚犯》,《虚无的马蹄》,几乎就是拿我当模特写的吧?像个画画的人,斜坐在高凳边,举着画笔,一只眼睁开,另外一只眼闭着,撅着嘴巴,冲着我这个裸体模特不断比划着,哈哈,我很自恋的,是吧?我知道。”

那首《囚徒》的确是想象着他和玫朵写的,那时我还是一个旁观者,被他对玫朵的爱情打动,忍不住放肆地想象了一下他的未来:

要花费极大的想象,才能解开
他心上的锁链。此刻他不再是囚犯
而是逃犯,去犯更大的罪。
目的地只有一个,进入她的感情世界
如同进入她的身体。在洞开的门内
他看见自己的投影像一只鱼
在她精巧的世界里游水。
这隐秘的灵魂,光从哪里来?她何时
被唤醒并张开了温柔的网?
答案并不重要。此刻栖息在她的深处
他仍是囚犯,爱情是崭新的囚衣
他再不会被孤独杀死。

而那首《虚无的马蹄》,则确实完全可以套用到他的身上去:

黑夜降临,他嘈杂的生活跟着
落了锁,锁紧。现在安全了。他解开想象
如解开衣服的纽扣,一匹欢腾的马
去虚无中撒野。他的马长着神奇的眼
能看见一切不可见,在想象中极目
甚至看见远方和永恒融为一体。
“只在想象中,才有随心所欲的生活。”他说。
现在到处都是马蹄,身后迤逦一条
时间的小径。有时他整夜逗留在远方,有时小径
连接起梦,仿佛生活的敌意被马蹄溶解。

我惊讶的是铎邦能从这些我擅自想象的描述中一眼看见他自己,他显然对自己是有所把握的,并不蒙昧。同时也惊讶于他的平和与坦荡,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胆量和勇气承认他是这些诗歌的主人公的,那种被人窥视到内心的感觉不见得愉快。而他对我的诗歌的恣意解读则让我看到他像大河般奔腾的才情:

“长满反骨的鱼群中,有一条粗野的我,目的地只有一个,进入你的感情世界,如同进入你的身体。在你洞开的门内,我迷失了,晨露,玫瑰,警犬和星子……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呀!我彻底晕眩了,一个秘密,连接另一个,沿着发现之路,惊奇的我,走进迷宫,诱惑是钥匙,拨弄着无限暧昧的可能,我被埋藏在未来,还是某个悲伤的往昔,这无关紧要,只要你活着,历史就永不会停息,它会倒退,但只是为了更努力的向前推进,然后持续剧烈地倒退和推进,两个平行世界和历史的肉体,在歇斯底里的碰撞着,就为驶向共同的未来,共同的辉煌。

“你用你的诗组,张开了一张温柔的网,在虚空里,向我投掷了一抹古老的柔情,带着焦灼和按耐不住的渴望,我答应你,不从芬芳中认你,直面你那荆棘的花瓣,让它们刺穿我粗硬喷张的身体,流出血来滋养你那娇滴滴的花蕊,顺便染红整个大海,把蓝天也映成一望无际的浪漫的颜色,让我们一起驮着这片红海飞翔吧,永不消亡地飞入云端。

“栖息在你的深处,我不再是孤独的囚犯,却成了你的囚徒,爱情是崭新的囚衣,但我再不会被孤独杀死了,一条长满反骨的鱼也迎来了他的春天。你的门落了锁,锁紧,然后,你深情地并迫不及待地对我说:“现在你安全了,来吧,快来吧,对着我随心所欲吧!像一匹欢腾的马,在我的虚无中尽情地撒野吧,我要窒息,我要死在你的怀里,我要上升到另外一个维度。你来呀,你快来呀!你快给我呀!”在世界毁灭之前,历史的洪流永不会停息,只是不停地倒退和向前推进,泥沙俱下,裹挟着我们,在这满世界都是玫瑰的颜色里,乘风破浪,奔向远方,最终在你迷离的娇喘声中,抵达最深的黑洞,在那里,我们把自己丢了,远方和永恒融为了一体,未来和历史,你还有我,鱼和玫瑰,从此,一起陷入了停顿。”

当读到这些句子像最自然的水从他的内心流淌出来时,我不能不引用铎邦在评论《情人路》这篇小说时他对我说的话:

“你以为我说‘太惊讶’了,真的完全只是恭维?我读完了,感觉这就是我血液里的文字啊,只是我呼之不欲出,可你好像就这么不经意地写出来了,我再鹦鹉学舌,自然就像用自己的文字一样啦。”

关于我的诗歌,铎邦的解读就是给我这种感觉——“太惊讶”。他怎么能把我的诗句完全融成他自己的文字,就这么不经意地写出来了,还滔滔不绝余音绵绵。

他仿佛吃透了我的灵魂,又或者他就是另一个我,轻狂不羁放浪形骸,既厌倦透了尘世,又幻想跟一个叫玫朵的女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好爱到山崩地裂死去活来,燃尽他身体里灵魂里所有的激情和梦想,然后消失不见在茫茫人海。

 

9,

 

时间缓缓流逝。

等待的时光是焦灼的,我不得不强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某一刻,我这种对自己的强制让我惊讶,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动了心?难道我真的要跟一个陌生人谈场恋爱吗?我迷恋的是火焰,还是灰烬?

就因为他自己撞到我这里来?就因为他给我写赤裸裸的情书,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的心灵的确干渴得太久了。即使这种干渴更多程度上来自于我的拒绝造成的——假如我愿意,水可以从四面八方浇灌过来。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寂寞的灵魂,他们怀抱着自己满溢出来的水井,一边干渴到头晕眼花,一边又想入非非,妄想把自己送给某个人,仿佛有嘴巴饮他们,他们就会活过来,不然他们就把自己渴死了。

不过我现在几乎暗自认定,铎邦在他的自传体小说里写到的关于他的身份是捏造的。他无疑是年轻的,不单年纪轻,心灵更是蓬勃富有生机。

“他是鲜活的,”我看着他的小说只有这一个念头,“他不曾染过太多尘世的灰尘,或者他懂得自己把它们从心上掸落,以保持心灵某种层面上的清洁。”

铎邦无疑还是个出色的梦想家和卓越的表达者,他会用优美灵动的笔把他的梦想描绘出来,一个美丽的梦就活生生地诞生在我眼前:“除非上班的时候想你想得太非非了,一不小心就从悉尼大桥上飞了出去,掉进了情人港,被一群带着反骨的鱼当了早餐,那也是被你的一首诗吞进了肚子啦!坠落中和之前都带着痴迷的笑,没有恐惧,别为他难过,他掉落地很幸福。”

阅读这种文字不能不让人嘴角挂起微笑。

“可是他明明不在悉尼啊。“我心里有个声音。假如他真的在悉尼,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热情能够支撑他在凌晨三点的时候起来给我写情书。

然而我学会了不再跟铎邦争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眼下重要的是他的爱情。我迫切地想看他热烈地释放他的激情,让心房颤栗的迷人的激情,那是我所缺少的。

或许还是因为我对他产生了怜悯,这个被激情冲昏了头脑的男人,他像一只被爱情的迷雾蒙住眼睛的鸟,他是那么真诚地渴望着我的回应。在铎邦七彩斑斓的想象里他把我当成温顺的小绵羊,以为可以从我这里得到女性的缱绻柔情。它从遥远的地方向我扑来,用力地撞向我,一次次地撞,翅膀扑棱棱地扇着,拍打着,羽毛被拍落了也不顾惜——这个女人居然是冰玻璃墙做的,又冷又硬,他还未得其门而入呢。

大概男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古以来水做的女人,为什么到了网络时代,却变成了一面面透明的墙。当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有些女人仍是水,等待被掬起来饮。自然有女人也是鸟,哪里有男人就飞向哪里。甚至女人还是善于嫉妒的鸟。而嫉妒容易让人变得愚蠢。有时候真是弄不明白,女人的嫉妒是因为愚蠢,还是愚蠢生出了女人的嫉妒。

就像伍尔夫说的那样:“女人对女人很苛刻。女人不喜欢女人。”我看着伍尔夫的话微笑:我心里有对女人更不中听的话呐。然而我想我还是保留我的话比较好。

在我们一生中,总有太多的话被吞咽了下去。而这些话,本来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可惜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坦诚相见的,毕竟太多的人缺乏智慧。没有智慧的人是不可能具有宽容的胸怀的。而一颗狭窄的心灵,一旦感觉到被触及到他的利益,即使这种感觉只是他的假想,他的心灵也往往因此产生出毒汁。

那些连救世主都挽救不了的灵魂。我但愿自己远离他们,越远越好。别以为以身饲虎之后,那只虎就不会再吃人了。相反,它会因为得逞而吃得更欢实呢。就像被农夫救了的蛇,你永远不要抱天真的愿望,以为它不会咬你。善良一定要辅之以智慧,你要警惕廉价的仁慈。

铎邦火辣辣的情书每个周末还是如约而来,像一道情感的潺潺溪流伴随晌午的钟声来到我的脚下,然而因为我立在那里,挡住了它的去路或者说承担着它寻找到归宿般的停驻,它在我眼前欢快地飞起,散开,于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非凡的美丽。

一个懂得了女人的男人是多么危险的动物啊。我总是一边读着铎邦的情书一边暗暗惊叹。他表现得就像小王子里的那只狐狸,温柔,智慧,体贴,深情款款,熟知诱惑和调情的经验——这是征服一个女人必不可少的技巧(无论这个女人愚笨还是聪慧,柔顺还是刚硬)。而我则表现得非常生涩,笨拙,像年轻时不懂得爱情的小王子一样,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前走,晕出满头满眼的金星四射。

我的确是深深好奇,这个急需得到爱情滋润的男人,他会把另一颗想象中的温顺的灵魂带到哪里去?在虚拟的世界里,果真有那么一个爱情乐园么?在那个乐园里,他的激情和狂想就可以得到释放得到满足,他精神的躯干就可以得到抚慰和安歇?仅仅凭着甜蜜的热吻和一具缠绵的肉体的诱饵,就可以像长长的钓线那样,把他从厌倦的深渊里吊起,并将带着一脸绮丽梦色的他重新送回尘世苍白的怀抱里吗?

他像一本神秘的书,蕴含着我渴望获知的答案,我耐心等待着他全部打开自己。

 

10,

 

估计我的很多读者们都在猜这个叫铎邦的男子是谁。有时候旁观者比亲历者更心急,好像我的幸福也关系着他们的幸福似的,其实他们不过是各自怀着各自的目的。

多年来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写手,我有限的读者可以分作几类:真正爱我的人,他们懂得我的灵魂(我必须很羞愧地承认,这个数字是零);怀着切恨的人,即使是假想的敌人,有的人也会付出真实的痛恨(这多浪费他们的情感啊!);还有喜爱文字的人,抱有好奇的人,幸灾乐祸的人,持着同情的人,甚至也有到我的文字里寻找答案的人。

怀抱着当作家的美梦,尤其怀抱着被网络上众多的各怀目的别有用心的人以张爱玲啊李清照啊诺贝尔文学奖啊吹大了梦的七彩泡泡,幻想着某一天一举成名,我像众多女写手一样,在网络上兢兢业业地耕耘了若干年,不遗余力地生产出无数思想和文字的垃圾,浅薄的,轻佻的,幼稚的,蹩脚的,迷离的,狂乱的……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我就抖落满身满脸的垃圾,从这堆巨大的垃圾堆里站出来,手里举着一枚震惊世界的核弹——做梦一定要做最狂野的啊!

其实我一直写一直写,踩着文字,或者说踩着自己落下的灵魂的鳞屑向梦的深处走,都忘记了我写过这么多垃圾,直到铎邦撞到我这里来。

而这些过去的文字到底还是让我露出了狼外婆的牙齿。我想铎邦已经意识到,我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温顺的小绵羊,我演不好他头脑中那个美丽单纯热情的玫朵。

事情的起因源自我新写的一篇小说《虚拟笔记》。我是在等待铎邦的回复的期间里,为打发无聊的时光,也为了抓住铎邦在我头脑中引发出的灵感,大约还有卖弄的意图,总之,我凭着自己的观察,经验与想象写出了这篇小说。

对此铎邦的反应先是一声惊叹“哇——”

然后他接着写道:

“其实应该就写上面的哇就好了,足够震撼了,可还是忍不住惹是生非,啰嗦了下面的话:

“我们俩这么哇来哇去,都不用星星弯腰了,直接已经哇出一条银河啦!(这里是因为我也常常哇哇地惊叹他写来的情书的长度,一次比一次惊到我。)

“写得太短了,读得不过瘾啊!抗议!你应该直接写个20万字的长篇啊!或者直接干到100万字!这就算是一个提纲吧,加一些细节和对话进去就够啦。

“看得出来,你又拿着画笔,眯着一只眼睛对着我比划呢,我很荣幸,虽然你说不要对号入座,可是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喜欢对号入座呀。你应该知道普通读者都暗含了什么意思了吧!别像我那么笨,想那么久才明白。

“虽然,至少从我的角度来说,能读出某些瑕疵来,但是我还没有怎么想好如何说出来。我怕如果没有添油加醋,就直接说你是“黄脸婆”,我可能会接收到倾盆大雨般难以想象的辱骂和诅咒的洗礼……很可能,这就让我们的关系划上了一个狼狈句号啊。

“我还想一直逗号下去呢!所以,让我想想如何要表达出你是黄脸婆,同时,又是天下最美丽最温柔最善良最善解人意的黄脸婆,哎,这个有点难度,我得想想,我想出来了之后再回复你吧。(其实,主要是今天没有时间继续写下去了。)“

我一边读铎邦的信一边笑。

奇怪,铎邦说他没有时间继续写下去了,我就十分相信他是真的没有时间写下去了。而我也相信,他在下封信里会再次提及对这篇小说的看法。

那篇《虚拟笔记》是很枯燥的小说,没有情节没有对话(其实我的所谓小说多半都是这类干巴巴的文字),读者要凭着对我的文字的极大耐心才能坚持读下去。

显然铎邦不但认真读了,还有思考,并且能随手摘用里面的句子拿来调情……作为写者总会有点小得意。(人总有虚荣的软肋,我不幸有十二根。或许等我真正拥有某种荣耀的时候,才能从精神里彻底去除这些人性的杂质。)

没有人会拒绝文学探讨。虽然曾经有不少的读者打着跟我探讨文学的幌子,最终都是想做别有目的的事,但是,要是有人能够正经严肃地探讨一下文学,对写手来说,这是多美妙的交流啊。难道铎邦还可以在文学上跟我做精神交流吗?真是让人期待。我几乎是怀着兴奋的心情了。

果然,一个星期后的周末晌午时分,铎邦的回复如期而至。

点开后我就不由得呼吸加快,脸红心酥——这么长!密密麻麻,估计有七八千字。这是我有生收到的最长一封情书。

 

11,

 


我不由自主地像铎邦说的那样,把这封情书从头至尾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真是个恋爱中的男人啊!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说,我都羡慕他了。他还真是年轻。他哪里需要找个女人谈恋爱,一个有这么多内心活动的人,完全可以像普鲁斯特那样,自言自语出一部百万多字的小说,只要深刻地爱恋地内视自己就好了。

我想当我第三遍阅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医生,铎邦的灵魂赤裸裸铺开在手术台上,我一手拿着放大镜细细观察他的一字一句,一手拿着手术刀对他灵魂上那些无论脆弱的还是发光的点,总之有可能让我有更多收获之处做着深入解剖的准备。

啊,要是铎邦知道这血淋淋的诡计似的一幕还会想跟我谈恋爱吗?然而作家难道不就是要深入人类的灵魂深处去探险?

铎邦先是惯常地用轻佻的口气跟我调情,不得不承认,铎邦的调情的确有格调。(这时候就看出女性矜持的好处了,得不到他就会使出浑身解数一直努力地勾引你,而你则可以静静地在一旁欣赏他的花样百出,或者说他甜蜜的智慧。当然你也需要冒他立即转身离开的风险。)

“--- 简直无处下口回复你了。---(这里是我故意设出的语言的漏洞,就像铎邦后来提到的,我们都在不断测试对方的底线。不过铎邦倒是跟我坦白了他的用心。)

“下口并不一定要说话回复的

“也可以嘟嘴装可爱的

“也可以撇嘴撒个娇的

“也可以对着我的耳朵哈气的

“也可以轻吻我的嘴唇的

“也可以往下……“

铎邦的省略号我很满意,说明他说话有分寸做事有度。他其实真是可以做一个不错的情人啊,我心里这样叹息。

“--- 你虽然开着玩笑,但是好像并不快乐啊。---(这的确是我对铎邦的感觉。他虽然语气轻浮地调情,嘻嘻哈哈地逗我开心,然而好像有些忧郁的情感在他的情绪表层下流动。)

“诗人说话就像八字先生,这句话好像放在谁身上都合适呀。

“不对,换个甜言蜜语的说法:你说得挺好啊,不好意思被你的火眼金睛看出来了啊,的确不快乐啊,我这不是严重缺乏爱情的滋润嘛。你要不要滋润我一下呀,要不给一个隔空的拥抱也行呀,我就可能会快乐一点了。“

我的嘴角浮起一个微笑。男人也算是奇怪的动物了,当他向你撒着娇展现温存的一面的时候,往往流露出的是孩子气的纯真。他其实没有那么多让他头脑昏聩的情欲。他觉得自己急需爱情或许是对自己的误解。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 我才不怕别人说我是黄脸婆,我本来就是啊。---(这是我回复他上封信关于称呼我黄脸婆的话。毫无疑问,没有女人愿意被人这样称呼,但是总要虚张声势地做一个姿态出来啊。)

“我想你写完这句话之后,是不是立即跑去照镜子了,挤眉弄眼地看自己,然后再三地在心里问自己,到底自己算不算黄脸婆啊?算不算啊?

“你嘴上虽然说本来就是,但还是期望别人不要以为是,我知道,我理解。

“可你是不是黄脸婆跟我有什么关系,跟看得到你的人有关,你的脸蛋儿,我既不能抚摸,又不能真的亲一口,你那么远,我够得着嘛。

“记住咯,你永远是我的小绵羊,现实的镜子,无所谓,但是心里面的那块镜子,每天都得照,时时刻刻得照,哪怕是为我这个悦己者容一下啊。哈哈。”
 

铎邦甚至用冰清玉洁来恭维我。我看着笑。我总觉得这个词是专门给未婚女孩子用的。被男人的泥水混合过,又以写出惊世之作为目的,不得不到各类灵魂的角落里去张望探险……我还是冰清玉洁的吗?

我更觉得他用这个词赞美我其实是在夸他自己,勾引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必要胆量过人才行,而对着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说滔滔不尽的情话,我替他冷得嘴唇发抖——这需要有一颗多滚烫的心啊。

“你以为我对着一面墙能说出情话来吗?说不出来,我又不是小说家,也不是诗人,我不过是你的一个普通读者呀!

“我只能对着一个真实的情人,脑子自然地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在激情的威逼利诱下,才能把情话说得出口成章啊。

“所以,没有你,就没有这些情话,这些情话都是你的,哈哈。

“继续假装,或者来真的,我还有好多情话啊。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80岁了呢,我只要在你的老公孩子还有那些“风哥儿”们之外,给我一点点阳光就好了,我就能像小草一样,掀翻整块石头,发芽,长出一片绿色来,送给你一片绿色,一个春天,都是你的,哈哈。我有这个需求啊,我是一口爱的井池,它一直在往外冒啊,就是找不到一个竹杯啊,趁着它还没有枯竭,让我冒个痛快吧。别给我压上一个井盖啊,那样这口井只会把自己给淹死了。”

顾不上好好欣赏铎邦关于井池的描述(他对自己的描述其实很清醒形象),风哥儿这个词让我猛地又是一惊,头皮发炸。他竟然跑去我的博客掘地三尺,读我十几年前写的垃圾小说。他这是真要跟我大谈一场恋爱么?

即使我还没有决定要收留这颗狂热的灵魂,但是还是忍不住要冲他争辩地大喊:“那不是我啊!那不是我!”

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他,我是谁......
 

 

12,

 

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比解释“我是谁“更让我头痛的了。

我懒得解释。其实谁又能解释得清楚自己是谁呢。但是,谁又不希望能有个“从此这世间只有你能解释我”的“你”呢。

我不知道我写过的那些小说会在我的读者脑海里造出怎样的关于我的印象。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小说里总是遍布谎言(谎言是怎么定义的?)。而作者真实的目的就隐藏在长篇累牍的谎言里。

网络世界里的人和事一直是我感兴趣的主题。这是一个庞大的复杂的系统,需要经过长期的细致的观察和冷静沉着的思考才能得出相对清晰的结论。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相信这也超出了绝大多数写者的能力——我们都太渺小了,而灵魂又太飘忽善变太难以捕捉。虚拟世界像深渊,也像宇宙黑洞,它呈现出来的比现实世界更纷繁神秘,更难以描述和传递。

我一直在写。只要有什么触动到我,我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就会忍不住把它写出来。一定很不成熟。但是这是每一个写者积累素材和磨练笔力的过程,至少对大多数作家都是如此。众所周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酝酿了十八年,《枯枝败叶》是《百年孤独》的雏形。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之前也有一部未发表的雏形手稿。还有毛姆的《人性的枷锁》里,随处可见《月亮与六便士》里主人公的影子……这是我随手捡到的例子,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而这些,显然不是铎邦可以理解的。他只是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因为对我这个人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兴趣,而怀着极大的探索的欲望去阅读我的小说——他把小说里的主人公的故事和结局都自然而然地穿在了我的身上。

想象一下他在我这些年写下的那么多任性随意又浅薄的貌似华丽的文字堆里尽情地观看,浏览,转悠,(说不定他最初还抱着火热的情欲和甜蜜的愿望),结果东落下来一个生锈的铁钉,西砸下来一块蒙尘的碎玻璃,时不时还有四面八方掉下来的脏抹布烂香蕉皮写着淫词艳句的小黄纸条……我想一定会吓得他脸色苍白——这哪里是温顺的小绵羊啊,这是会画皮的老巫婆!

一想到这个画面,我再怎么心疼受了惊吓的可怜的铎邦,还是忍不住笑到肚子痛了……

当作家真是吃力不讨好啊!好不容易来个热情似火的铎邦,满脸风流相,一副要吃定了我的霸气,我还没怎么样呢,只是将面纱撩起一角,他竟然就吓晕了——这么纯洁,真是太不中用了啊!

我忍不住想用力唤醒他,“嘿,醒醒!来,我们来谈个恋爱!”啊,那时,就是赤裸裸地我调戏他了!

事实是,铎邦才没有那么胆小,他是有备而来的。

“十多年以前你就已经写了大量的短篇小说,都是有关网恋的,我是一边读一边冒汗啊!

“感情是我掉进网恋专家的网里啦,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啊,不过,我害怕什么呢?你玩死我好了,死在你怀里应该算是一个风流鬼吧,我才不怕呢,哈哈。嗯?不怕?干嘛冒汗啊。可能是心虚吧,居然班门弄斧!

“我可以确定,你肯定跟某个“风哥儿”网恋过,所以,你才有这么大的能量和激情写这么多关于他的文章。我就纳闷,这个风哥儿究竟怎么欺负你了,让你这么刻骨铭心啊,我都好像有些醋意了呢。

“如果你等的是现实里的他,可他还没有回来呀,在他到来之前,你就把我当作他好了,他一来你随时可以把我甩掉,让我自己哭鼻子去吧,反正我们一开始就是假装的,所以,即使伤心,我也不会哭得太厉害了。我肯定会去找另外一个玫朵的,放心好了,我才没有你那么死心眼呢。

“如果你等的是小说里的他,好吧,我就是那个他了,完美的他啊,哈哈,这样说,是不是太自信了,不自信点怎么掠夺芳心呢?至于被拒的尴尬!哎,反正我不怕,你的小说里不是说了么,在我的心里,玫瑰千千万啊。你不是也写了又删了吗?我有三寸脸皮嘛。

“我这个星期大部分个人时间都用在读这些小说上了。读着读着,我也读出了一首蹩脚的情诗,回复在最后,括号内是我不确定的替换,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个表达你更喜欢呢?

“我好像,真的是在跟你谈恋爱了似的……”

铎邦这首诗大约可以叫做《读你》,其实算不上情诗,不过这样一首诗却是光明正大送给我的,而且是言之有物有感而发,我不能不珍藏起他这片真心。在网络上写作十多年,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读过我。

“我在读你
一字又一字
读着你的过去
就像读着你每一寸的肌肤(就像读着你的每一个脚印)

我在读你
一句又一句
读着你的现在
就像你在对我倾诉衷肠(就像读着你的甜言蜜语)

我在读你
一段又一段
读着你的未来
就像读着你灵魂的憧憬(就像读着你的希望)

我在读你
一篇又一篇
读着你的全部
就像在读着自己

我在读你
疯狂地读你
以为可以读懂你和我自己

我在读你
不知厌倦地读你
以为那就是爱情

我在读你
以为自己已经
懂了你
懂了自己
懂了我们的前世和今生”

“他这是真的在读我啊!”我一边读铎邦的诗一边在心里惊呼。

“要是意志不够坚定,”按住发颤的心,我暗暗提醒自己,”我可真说不准就会被他读晕了的呀!”

 

13,

 

我前面说过,铎邦这一封信很长,假如他止于调情而没有下面这段郑重说出的话,这个故事写出来就没有太多意义。正是读到铎邦关于我的网恋小说的评论,以及他坦率地向我公开他的恋爱思想,让我突然有了把这一切写出来的冲动。

一直以来铎邦对我这个他偶然撞到的女人充满兴趣,我活泼轻浮的回应而不是端庄的一口回绝无疑给了他征服我的自信。他在好奇心或者情欲或者最坏的,一种无意识的诡计的驱使下去阅读我过往的作品,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我或者寻找我性格上的弱点和灵魂上的漏洞,以期得手或者激发出美好的爱情......

但是显然,他在投入的阅读过程当中,从那些作品里看见了隐藏在其间若隐若现的那个男人有他自己的影子,那个我不曾给予描述给予怜悯相反怀着憎恶和敌意的男人,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面容,仿佛从网络的水底浮上来的真相就握在他的手中,所以他为了那个男子对我大声地抗议。

铎邦写道:

“至少我读到的有关网恋的文章里,我看不出你爱他,你真的不爱他,你只看到他肤浅的一面,你根本没有触及到他的灵魂,你不过只是剥光了他的衣服,用来证明他是一个孤独的网络的幽灵,网恋高手,在网络上到处寻找猎物,满足征服的欲望。但是,你没有看到他的血肉,他的骨头,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矛盾,他是一个现实的人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和你我一样的人啊,他的确孤独,但你并没有写出他的孤独,你只写出了他的嬉皮笑脸,和玩弄感情的能力,但没有写出他的悲伤和痛苦,他的无奈和无助,你所有有关网恋的文章里都没有展现出他的丰富,只有他的无情和不羁,只有你对他的猜忌和敌意,最终你总是躺在了老公的怀抱里,家庭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拯救了,这是网恋小说吗?

“可我怎么觉得像是防网络感情骗子手册呢?你大概是在歌颂婚姻吧,或许你就是在歌颂婚姻批判网恋,诲人不倦地告诫人们远离网恋呢,你觉得呢?

“我能读出你看到了婚姻里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厌倦,可你似乎又在歌颂婚姻和家庭,有没有一种方式婚姻、家庭还有爱情可以不用那么对立,非要你死我活呢?你觉得呢?网恋难道不是刚刚可以去弥补家庭和婚姻中无法给予,却又能带给一个人真正渴求的某种慰藉,那个慰藉到底是什么,该怎么得到,矛盾在哪里,有没有引发读者的共鸣和思考,然后得出各自的答案呢?好像一个短篇小说解决不了这么多问题,是吧?所以我才说读得一点都不过瘾,因为你只是写了一个情场高手,我说写得真好,的确是好,处处都有闪亮的想法,唯美的表达,尤其最后一句:‘但是别告诉她,我就快要死了。’简直惊艳,因为我在读的时候是代入自己了,我读得真是兴奋啊,手指和心又麻酥酥啦。可是读完之后,我想,如果这个网恋高手的灵魂真的熬干了,死了,我一点都不心疼,死得其所啊。

“那我只能说,你一点都不爱这个主人翁,甚至带着敌意在写这个主人翁。

“没有爱,很难成为一部好小说吧?“

像我的众多读者一样,铎邦对我的小说同样投入了太多自己的想象,他自然而然地把那些网恋的女人当成是我,同时又因为在其中看见隐约的自己而揉入了强烈的个人情感。

必须承认,铎邦的抗议非常诚恳而坦率,甚至有直击要害的敏锐和力度,他几乎是一阵见血地指出了我的网恋小说始终在重复的主题和弊病,尤其他的最后一句,足以让我写下的那些像垃圾一样的小说更垃圾,这让我忽然生出对着他解释自己的欲望。

我是个沉默的作者,从不曾对谁解释过这些小说里的思想,就像我从不曾“用自己深蓝的悲伤染透”过谁的灵魂一样……可是我现在多么急于向他解释我自己啊。

难道我想让铎邦成为那个“你”吗?这个问题只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其实我不知道我写的算不算网恋小说。假如不歌颂网恋就不算网恋小说,那我写的那些的确不算是网恋小说。其中爱情的成色太低,或者说根本就谈不上爱情,更多的是情欲和寂寞交织的蛛网,是诱捕和猎获。至少在网络世界里我看到的是这些,想传递的也是这些——并非为了歌颂,而是为了警示。

这些小说存在了十几年,它们被阅读被忘记,像路边无名的野花随开随落一样。从来也没有人敢像铎邦这样对着这些小说大声抗议过,也许仅仅是因为,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像铎邦这样正正经经地公开追求过某个女人。铎邦是怀揣着爱情的(即使这里的定义会引发争议,然而我仍坚持我的认定),干净的欲望,炽热的情感,坦然率直的追求……至少到目前为止。

不敢曝露在日光下的情感都有其丑陋见不得光的一面——也许这样说太绝对,然而我确信我这样说并不会冤枉到哪个灵魂。

正像铎邦看到的那样,我通常给故事里的女人保留了最后一丝清醒,这样即使她们内心充满旖旎的幻想和不安的骚动,因贪念而意志薄弱容易被引诱被男人得手,但她们灵魂的眼睛始终未完全被欲望蒙蔽,她们还能隐约看见一面模糊的道德的镜子,可以从中看见枷锁的光环。不是所有的枷锁都是桎梏——天使头上悬浮着光圈才成为天使,女王头上佩戴着王冠才成为女王。

这闪闪发光的枷锁不是尘世的清规戒律,而是每一个人心中的戒条——这戒条定义了你是谁,这戒条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是这些女人们灵魂里的美丽的枷锁挽救了她们,没有让她们彻底沉沦进网恋的深渊里,所以她们总能够从重重叠叠的蛛网中拔出身来,回到并不太坏的现实里——她们的平凡但朴实的丈夫身边,或者她自己孤单但清洁的寂寞里。

没错,我从没有爱我的网恋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们。

我无法爱上他们,我的女主人公们也就无法忘我地爱上他们。“因为他们不值得啊,他们不值得爱!”我总是对着我的女主人公们大声疾呼,就像我对着包法利夫人大声疾呼不要落入情场老手罗多夫的陷阱一样。他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可她不过是他的一个猎物。他并不真正爱她,他只是被情欲和贪婪驱使着,要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搞到手而已。

我就是要传达给我的读者们这个思想。每当我看到有女人一脸决然地说,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我就急得直跺脚——太危险了,别被这句话洗脑,别被张爱玲的光环迷惑了!若是男人强调这句话,我会立即分辨出这是别有用心的洗脑。

爱是要问值不值得的,尤其你不再有爱的自由之后——这个值得不是世俗物质的衡量,而是他的灵魂,他的精神世界的品质:丰富或者贫瘠,清澈或者浑浊,坚定或者软弱,被淫欲充满或者被爱的力量充满。

这世界上的女人们都是柔软善良的,而男人们善于利用她们的仁慈。“给我吧!我太爱你了!得不到你我就会死!”啊,对这种男人,你最好让他快点去死吧。别怪我钢铁心肠,因为他根本不爱她啊!他向她要她不可能给他的东西,她给了他就相当于做贼,偷了别人的东西。一个真正爱着这个女人的男人,会怂恿他心爱的女人去做贼吗?

啊,世人还有一个更多个更不好听的名字在等着这些可怜的仁慈的女人们:“淫妇”、“*子”、“*货”、“*鞋”……太多了,难道这些名头都是女人送给女人们的吗?难道那些顶着丑陋名声的女人们不曾被哪个男人以爱的名义引诱,而她们像最纯洁的天使那样向这些男人奉献她们的爱情吗?当女人们被咒骂的时候这些男人们都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古今中外的女人们要为失去贞洁受到严厉的惩罚,而男人们却不必为越轨的情欲付出丝毫代价,他们继续逍遥快活,过往风流韵事只是增加了他们吹嘘的资本?

当看清了这些男人们的真实面目,我还怎么可能对他们产生同情与怜悯,我还怎么可能爱他们,把他们写得凄苦迷离孤独可怜值得同情值得向他们敞开怀抱,让天真的爱幻想的女人们脑袋里装满爱情的浆糊,急于而且心甘情愿地献身给他们,付出她们宝贵的爱与贞洁……啊,那我就是杀死包法利夫人的同谋犯和帮凶了!我怎么可能去爱去帮助罗多夫引诱包法利夫人呢,我只希望能狠狠地打他耳光!

 

14,

 

爱情是什么呢?千百年来的男男女女一直在追问。女人们太温顺了,或者说太害羞了,她们耻于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想。所以爱情一直是由男人们来定义的,就像一直是男人们对女人们有了爱情就主动追求,爱情消失了就主动抛弃。他们用行动定义爱情。在这一点上,铎邦并不是男人里的异类。他虽然极度渴望爱情,然而也先期定义了他想要的爱情:

“对我来说,最害怕的是不自由,当一个人的爱加诸在我的身上,让我觉得这不是爱,而是责任时,我就想逃避,我就想躲开,我需要的是自由,自由地惹你生气,自由地让你爱,让你恨,最后你可以自由地让我走掉,但是,如果你永远给我这种自由,我就可能永远地陪着你啊,哈哈。

“说得好像我在施舍爱一样,其实可以反过来,我给你自由你就会永远陪着我,因为我希望自己像鸿毛一样轻,你只需要哈一口气就可以把我吹到天边去了,你挥挥手,它又乐呵呵地飞回来了。

“你在太多地方表达过男人总是不承担责任,可是,你的生活难道不够辛苦了么?你让他担负了责任,其实你自己也就多了一分相应的责任,你还要往自己身上加多少责任呢?难道爱情不是为了快活么?爱情就应该像风那样轻,太沉重了,怎么能随风起舞呢?”

说实话,我很诧异铎邦对爱情的定义。他看上去是那么真诚的一个人,真诚地在渴望爱情,真诚地追求爱情,他仿佛也很有思想,仿佛把世俗的戒律踩在脚下,不怕在人群中做个异类。我以为爱情是他的信仰,他才这么具有勇气。然而他希冀的爱情那么轻飘,他甚至不介意他只是我的情感世界里的N分之一,不介意我同时跟若干个男人调情,暧昧,或者真的发生爱情。

难道在真实的男人内心里,爱情原来这么……快活?

这跟我的爱情定义差别多么大!我一直认为没有责任的爱情是廉价的爱情,在那些风月场所可以轻易获得。爱情是需要注入专注的情感的,而情感是一颗灵魂最沉甸甸的部分,没有情感的分量的爱情无异于鸦片,让人沉迷,上瘾,最终死于毒发身亡。

我们总是渴望爱情却又希望剔除爱情里沉重的部分,痛苦的部分。爱情真的能够只有欢愉而没有痛苦吗?我们真的能够像摘除一个良性肿瘤那样从灵魂里摘下那些不再适合我们的爱情吗?我们真的能够吸吮完甜美的甘蔗汁,而根本看不见残留在灵魂里的余渣剩末?爱情,难道不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

我不得不把自己从疑问的迷雾里拉回到铎邦的爱情理想中,尝试去理解他的灵魂。

“也许你网恋过,你写了好多篇关于网恋的文章的,好像你擅长并且喜欢写这一块的内容哦,只不过你可能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真正值得和你网恋的人吧,或许偶尔有过又很快消失了,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现在就有一个,超级合适的就摆在你面前,哈哈。跟我恋爱啊。

“最终的结论显而易见啊,你所写的网络感情骗子的惯用伎俩又来啦:假装玫朵,但是要真心地跟我谈恋爱啊,不要那么快爱上我,得不断了解我,然后才爱上我,接着厌倦我,最后抛弃我,像喝完饮料,然后扔掉一个易拉罐一样抛弃我就好了,你就可以写一本长篇小说《我把所有人都当成你——致玫朵》,不要在我完成100篇乘客日志前写完,否则你就不了解我啊!否则你就写不出深刻的小说啊!哈哈。(《我把所有人都当成你——致玫朵》,这是我给铎邦出的主意。我让他记录下他所有的情话,那都是给玫朵的。我觉得他就像是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把所有人都当成玫朵,去撩拨他们,去向他们索要爱情,也给予他的爱情。)

“说了这么一大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还不明白就说简单一点:跟我谈恋爱!我想谈恋爱啊!”

铎邦的呼唤一声声地直往我的耳朵里钻。假如我是玫朵,我想象一下那个大约年纪跟我差不多在人海中灵魂酣睡的女子,她会被唤醒了吧?

醒来之后她会怎么做?会爱上这个狂热地爱着她的网络里的男人吗?虽然他稍嫌轻躁,但是纯粹坦诚,他或许厚度不够,但足够温柔清澈,富有激情。她会奋不顾身地跳进他的怀抱吗(那有没有可能在瞬间变成深渊)?

然后呢?

我不知道。我等待着铎邦的答案。

我担心的是,他是同样迷茫的灵魂,在唤醒他心爱的玫朵之后,在他们经过了爱情的最新鲜最美丽最炙热的阶段后,他同样不知道他那朝圣般的爱情之路会通向何方。

所以在反复通读了铎邦的情书之后,在经历了无数内心的设计之后,我挥下手术刀,给铎邦回复了一封发着低烧的语无伦次的信:

“谈恋爱,我也想啊,但是恋爱要棋逢对手才好玩儿。那么轻描淡写叫爱吗?要往死里爱才痛快啊,才能在伤口上有所领悟。爱情要有成为墓地的庄严你才能在那里重生。我怕你太脆弱,经不起我折磨怎么办?那时候我还要对你负责……不过,你这是要来真的吗?我可是很难追的玫朵啊,会出乎意料的难搞定。”

跟铎邦交流以来,在他这里,我发现我有好几重的我,一个我内心里有纷乱的活动,想象,编织梦境;一个我会对铎邦的情书热烈地回应,各种各样的好奇,各种各样的追问;一个我最终含着冷静的微笑,在清纯与轻浮之间选择一个安全的落点,埋下引诱的诱饵——一个坦率的可以推心置腹探讨爱情的灵魂真是太难找到了啊。

但是,我这样对铎邦是不是不公平?他是寻找爱情来的,虽然他好像并不知道,他的美好的爱情,会在一个良家女子的心里闯下什么样的大祸……

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升起只有一瞬,随后被另一幅情景遮盖了:

我看见了包法利夫人,啊不,是玫朵,从虚拟世界中袅袅站起来,带着一颗醒来的灵魂的模样,那是什么样的她呢——光华夺目,结晶着一个女子二十岁的纯洁,四十岁的火热,六十岁的智慧,八十岁的淡泊。她双手拎着雪白蓬蓬裙的裙摆,在初夏的清晨,沾满露水的绿油油的草地上奔跑,美丽的脸上都是爱情那甜蜜的圣洁的光芒:“我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像一只欢乐的鸟那样一直向前跑,跑入前方牛奶色的大雾中……

前方,就在不远的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仙境,还是悬崖?

 

第二部分:到灵魂里探险

 

1,

灵魂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界域,仿佛刚刚从黎明的曦光中缓缓苏醒的玫朵,睁开她半梦半醒的眼睛,朦胧地看着这个世界。她还处于意识的混沌中,不能够完全看清自己身处的世界,还分辨不清从远处传来的是沁人心脾的鸟语花香还是危机四伏的滚滚雷霆。

然而即便如此,铎邦这个名字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似乎带着前生的记忆醒来,所以当她从她常驻网站的私人电子信箱里看到有着铎邦名字的来信,丝毫不觉得诧异。仿佛那个叫铎邦的人从来就存在在这个网站里,并非专门为她注册而生,而他的来信,也是最自然而然,本该如此,早该如此的事。

“他当然会给我来信的呀!而且他应当更早给我来信!”她心想。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逃过她若有若无的勾引,她自信这一点。应对网络上那些寂寞无主的灵魂,还有比温柔更有杀伤力的手段吗?她几乎可以猜到信里面会写些什么。

她一边嘴角含笑一边轻轻点开了信,随即她嘴角的笑漾开的轮廓更圆润更甜美。

果然,铎邦在信里急忙忙地解释为什么要给她写这封私下的信——都因为玫朵在公开论坛上的一句话。

一个慌张的,红着面颊,很有几分孩子气的男人的脸庞浮现在玫朵眼前,五官是模糊的,然而气息和神情却可感可触。

那句话自然是玫朵故意设下的诱饵。

铎邦其实有足够的智慧和清醒躲开那个诱饵的。可他却急巴巴地一口就咬住了,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急不可耐地想浮出水面,呼吸水面上的空气——仿佛它知道水面上的空气格外清新,温柔又芬芳。

“唉,男人——“玫朵轻叹。

她忍不住回想起铎邦这之前在论坛公开说过的话:

“贪,你这个女人像蛇一样,把我这头大象吞进你肚子里好了。那我就真的死在你心上了,与你真正地和二为一了。

“嗯,这多么像小王子开篇的那幅画啊,而你就是那条蛇。

“不过老实说,你这么贪,我是又爱又怕啊!上次我问你,如果朝朝暮暮耳鬓厮磨,很快我们就会厌倦的,能不能找个方法拉长这种恋爱的感觉,我太享受这种恋爱的感觉啦!真是不想很快失去这种感觉呢,我也没有经验如何去保持这种状态,要不我把一周的回复更换成一个月,我答应你,认真给你写回复。可是一想到要一个月才能跟你说一次话,我现在就觉得好漫长啊,可是这种惦记和被惦记的感觉不就是我(可以说是我们吗?)想要的吗?

“之所以说一个月,是因为孩子的假期最长的差不多就是一个多月,这样就可以非常简化和规律了,我喜欢规律地做事情呢。不过你可以跟我撒撒娇啊,我喜欢你跟我撒娇,哈哈,我就继续坚持一周,但是我可能偶尔会应付差事地回复呢。要知道,我是一个连上床都是有板有眼的人呢,不认真不符合我的习惯。

“我知道,我知道,此刻,在你生命中的某个柔软的角落,大概占你全部生命的1%都没有,可就这么一丁点柔软的地方,就像手指上的某个倒刺一样,如果不及时地涂点润肤霜把它安抚好,仿佛整个的生命都没有办法安生了。

“我知道,我知道,此刻,你真的要撇嘴撒娇了,干嘛把你撩得春心荡漾了,结果我却要抽身离去似的呢?我理解,非常理解。你看,我多体贴细心呢?要不,你提议一个长期的恋爱方案,我还想跟你天长地久呢?我可真不想往死里爱,我要往快乐里爱,往永恒里爱,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回归清澈,重新平静,重回苍白的尘世呢!抓住一点爱情的感觉多不容易啊,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失去它啊!

“哈哈,像不像公司在开会,讨论下一个项目方案啊!恋爱还能谈成这样,简直太神了,这也不失为一种浪漫啊,你觉得呢?嗨,玫朵,说你呢,睡着了?正在开会呢,专心点呀!得回复啊,不准装傻啊!如果你不回复我就当默认同意,嘿嘿。“

玫朵当然不会回复他。他们的关系还远远不到她对着他撒娇的地步。无论是她的本性还是铎邦的期望,她都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她必须保持沉默。

相比,她其实更喜欢听铎邦公开的情话,多满足虚荣心啊!她可以心安理得承受而不必有罪恶感,一切都在公众的视野里,一切都像一场十足的文字游戏,一切都是清清白白的,至少玫朵是清白的——她没有勾引任何人。别人喜欢她又不是她的错。何况她始终在拒绝——软绵绵的拒绝也是拒绝。

她很清楚,这不是谈恋爱,但是那种甜蜜的心灵颤动的感觉却跟谈恋爱那么相像。她就像在咀嚼一根甘蔗,理直气壮地吸干最甘美的汁水,而完全不必顾忌那些吐出来的难看的碎末——女人被人追求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谁也别想把淫荡的脏水泼到她身上。她之所以暧昧而非决绝拒绝地应付铎邦,那是她善良,不想伤害一个喜欢她的男人啊。

“玫朵啊,我多想时时刻刻一直不停地跟你说话啊!“耳边又响起铎邦的声音。奇怪,她脑海里好像已经有一个铎邦了,在声情并茂地为她念着铎邦的情书。

“我也想时时刻刻一直不停地跟你说话啊!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我也想时时刻刻不停地跟你说话啊!“玫朵发出一声甜蜜的叹息。男人总是无所顾忌地展开他们的追求。但是女人们总要矜持,矜持地拒绝,矜持地不表白自己的情感,哪怕被情欲的火焰烧得五内俱焚,在外表上,她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那么冰清玉洁,仿佛她只是精神世界的女人,仿佛她杀死了她的肉体。

 

2,

 

“玫朵啊,你肯定不明白我的感受,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我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的痛苦是什么啊,我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啊,可这是不应该的,我有生活啊,老婆,孩子,家庭,工作,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你不应该占据我生活的全部,我要你轻起来,可为什么恋爱又是这么重呢?我不希望它这么重,这么重的结果就是崩溃,就是塌陷啊。想个办法救救我的恋爱啊,我要想个办法啊,玫朵啊,你要帮我啊!”

玫朵的耳边仍回荡着铎邦在公开论坛向着她发出的呼喊。是求救般的呼喊吧。

这个男人胆子怎么这么大,竟然公开这样表露自己的情感。而他的情感听上去好像还很真挚,并且迫切,好像他真的已经爱上她似的。但是这怎么可能?玫朵很有点难以置信的感觉。她并没有怎么撩拨他啊,不过是一直在有理有节地防守。他好像自己哭着喊着就跳进所谓爱情的坑里了。

“这真是一个情感饥渴的男人啊!”玫朵对他不觉生出几分同情。“但是,这样多危险啊!一点点情感的诱惑就会让他堕入情网。”

她不是没有见过情感饥渴的男人,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里都见过。这种情感饥渴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的灵魂里缺少了什么,让他们这么渴望得到另一个灵魂的回应呢?为什么这么多人情感饥渴,而他们明明在生活中有自己的妻子,丈夫,儿女......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失魂一样的茫然,迷乱和盲目呢?

这是玫朵始终好奇的一个问题,也是始终无解的一个问题。

“大约人类真的太缺乏爱了吧!”玫朵想。当代人类好像更是如此。人类在物质的漩涡里沉迷越深,越丧失对情感的给予和接受的能力。每一个人都在灵魂深处像蒙克的画中人那样呐喊,他们对爱渴望到令他们发抖,但是他们却得不到爱的回应。

或者谁知道呢,他们得到了回应却不满足,总希望得到更美更丰盛的爱的回应。当人们用对待追逐物质的无穷贪欲来同样对待情感的欲求时,自然就是永远处于饥饿状态了吧。

“我也是一个饥饿的人类呀!”想到这里玫朵猛地一阵清醒,她的脑海中掠过几个模糊的男人的面孔,像发光的泡泡从空冥中浮起,只一瞬就纷纷破碎了,她的脑中的图景重归一片黑暗的沉寂。那是让人忧伤的沉寂。

玫朵不得不甩甩头,赶跑那些令人忧伤的情绪,把精力努力集中到眼前铎邦的信上来。

这封私信算是玫朵收到的来自铎邦的第一封真正意义上的情书了,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睛,所以玫朵阅读这封情书就有了年少时那种让她心惊肉跳的颤栗和喜悦。

有一扇门被无声地打开了。

“那么,我这是真的要开始跟铎邦谈恋爱吗?”玫朵自问却不能够自答。

对于爱情,她不确定别人知道多少,她只确定自己知之甚少。她是妻子,母亲,活了将近一半的人生,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知道爱情是什么。假如她知道,假如她爱过,她的灵魂应当始终是清醒的,应当就轮不到铎邦来唤醒她了吧?

但是,她和铎邦,这种算恋爱吗?

“这充其量算相互了解呀!爱情,哪有那么容易就发生的呢?”这样一想,玫朵先自心安了不少,不那么作贼心虚地慌张了。

她继续读铎邦的私信:“你在害怕我被人攻击吗?怎么会呢?我爱每一个人啊,我发自内心地爱他们啊,他们干嘛要攻击我啊。就算攻击我,我想不出来我会受到什么伤害。或许我没有什么论坛经验,如果哪天受伤了,能借一下你的肩膀靠一下吗?哈哈。”

这就是玫朵故意设的那个诱饵。其实也不完全算作诱饵,毕竟这是一部分实情。

已婚的铎邦在论坛上肆无忌惮地对已为人妇的玫朵公开展开追求,这种视清规戒律为空气的离经叛道的行为迟早会被某些所谓的道德人士讨伐。虽然玫朵非常清楚,他们的调情始终停留在公开界面,停留在情感探讨的领域,他们的内心是干净的,但是,当有人以己之心度人,要信口指责他们的时候,才不管他们清白不清白呢。那些人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东西,真相究竟如何,谁在乎呢!玫朵在网络上算是历经过风浪,但是铎邦,像个初出茅庐的小牛犊,凭着一腔热情和激情横冲直撞地在人群里闯。玫朵本能地担心他会受到莫须有的伤害,所以谨慎地提醒。

想到一个受到了舆论伤害的铎邦将哭泣的脸靠在她的肩膀上寻求安慰,玫朵就不由笑起来,真是会撒娇的男人啊。

她继续往下读:

“咦,发私信,我感觉怎么自己好像在偷偷摸摸的呢?我们俩在偷情了吗?哈哈。

“虽然你修改了你的回复,但我还是应该主动回应一下你之前的建议。

“我知道这么公开说话对你肯定会造成很大的压力,即使你不过是出于某种献身精神,假装玫朵,当个靶子,让我能把想说的情话找个对象说出来。但是,在公开场合可能还是会有人不理解,(甚至搞不好哪天你真爱上我也不一定呢?哈哈),说不定某天你真的会被攻击,我可真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呢!

“对不起,都怪我,我应该早一点给你发个私信,即使我们继续在公开场合讨论问题,但至少要有一个私自交流的渠道。如果之前可以私信的话,就不会让你在公开场合为了保护我而说出上面的话了。毕竟有些话还是应该私下交流更好的。

“我一边内心对你说谢谢,一边又觉得抱歉,于是就在这里申请了一个账号,任何你觉得不该在公开场合说的话,你都可以通过私信发给我。

“关于换一个论坛,你觉得有必要吗?如果想私下讨论,我可以跟你分享我的Google Doc,我们可以直接在共享文档上交流的啊,这样不就更直接更隐私了么?你还可以直接看到我的整个写作过程呢。

“嗯,写到这里时,我在想,你这个女人是不是故意的啊,哈哈,用苦肉计逼着我拿出点行动力来啊!好吧,苦肉计就苦肉计吧,谁叫我心疼你呢?哈哈。”

最后这一句让玫朵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阵酥麻,一种甜蜜的颤栗通了电似的传遍四肢。

“这个男人太会调情了,他的脸皮真是厚啊!”玫朵咬着嘴唇想。

 

3,

 

但是,她多爱他的勇气啊,这难得的中年男子对待爱情仍一往无前的勇气。还有他的表白。管他真的假的,他的表白听起来多诚恳,像个莽撞的少年人。诚恳的表白总是会给人带来甜蜜的感觉。

玫朵现在就是甜蜜的。她紧咬住嘴唇就是为了让这甜蜜在心中留存得久一点,让这甜蜜的晕眩和震荡留存得久一点。虽然她知道这甜蜜就像是偷来的,但是……总是甜蜜的呀!

就像铎邦在论坛上坦诚地向她表白看到她写的《在你这里》这篇小说时的快乐一样,她看到铎邦的表白时灵魂同样是快乐的,像鼓满了风帆的小船,轻盈地飘向虚无世界的海洋深处。

她忍不住又跑去那篇《情人路》下面,去重读铎邦的那些公开情书。总共快有十万多字了吧。已经比玫朵的丈夫追求她时写的情书还要多了。这个铎邦到底想干什么呢?他说他每个星期都要花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给她写情书,看起来并不是假话。

“你不知道你更新小说《在你这里》的那几天我是多么快乐啊!我恨不得时时刻刻去刷新一下你的页面,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又更新了新的一篇了。当没有更新的时候,我就在内心里抗议,你在干嘛啊,怎么还不更新呢?我一直等着呢?难道你没有心灵感应吗?你不知道我在等着的吗?我就这么痴痴地刷新着,仿佛每刷一次,我就朝你走得更近一点,我就能把你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就能感受到更多的温暖从你的身体散发出来。

“你大概现在知道我在等着了吧,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呀!借着这个理由我又去刷新一下,可是还没有啊。嗯,那你肯定还在写吧?我再等几分钟吧。可过一会来刷新,还是没有啊。很多次之后, 我开始生你的气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为什么不能快一点写呢?反正是你未来小说的草稿,你干嘛写得那么认真啊,你写的每个字对我来说都是情话啊,写得越多越好啊。你不知道我是干燥的沙漠啊,我渴啊,你写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就是一滴滴的水啊,你别管那滴水是大还是小,是欢乐还是痛苦,是爱还是恨,你就倾盆大雨地下下来好了。我要喝你眼睛里的水啊,我要喝你嘴里的水啊,我还要喝你笔下的水啊!你倒是更新呀!那里面的每一滴水都是生命之水啊,而我就要渴死了,你倒是更新啊!

“我呼唤得这么绝望,你肯定听到了吧!再刷新一下,咦,好像你真的听到我的呼唤了呢,真的有更新啊,真是不负有心人啊!而且还很快地更新了好几篇呢!我如饥似渴地读着,那种快乐我简直没有办法向你描述啊,大概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它在花圃里冲着我随风摇曳,我走过去想看个仔细,它立即就在我的眼前直接地绽放出一朵鲜花来,蝴蝶啊,蜜蜂啊,都飞过来了;大概就像一粒种子,我把它埋进土里,还没来得及浇水,树苗就已经钻出来了,然后一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我都可以躲在下面纳凉了;大概就像一颗鸡蛋,我把它放在温暖的手里,立即蛋壳开始被啄出一个洞来,越啄越大,然后一个毛茸茸的小生命就从蛋壳里挤了出来,一边生长一边好奇地看着我,没有多久就扑腾腾地跳到地上,欢快地跑开了。这种景象令人惊奇又令人快乐吧?可我的快乐好像是无数个花骨朵,就那样地,在我的心里不停地绽放啊!是无数粒种子,就那样地,在我的心里野蛮地生长啊!是无数个生命,就那样地,在我的心里破壳而出啊!而我真正的快乐还不止于此啊,你说这是多么难以形容啊,你能帮我形容一下这种快乐吗?我真的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这种快乐啊。我只能说,我的快乐离死亡就只有一线之隔啦!

“可是,读完了,一边绽放一边生长一边破壳而出地快乐着,一边又期待着你的下一次更新了,你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更新啊?你就不能不这么折磨我吗?你就不能提前预告我一下吗?算了,反正你即使定时更新,我也会抱怨为什么不更频繁一点呢?总之我都会焦急等待的,我总会抱怨的,你就随便更新吧。可你干嘛要停下来呢?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写完结篇了呢?当我看到你写出完结篇的那一霎那,我的心情瞬间跌入了深渊了啊!我这上帝(主角)还没有当几天就要被你直接推下神坛啦,你也太无情无义啦!就那一瞬间,我心中的鲜花,参天大树,还有那毛茸茸的生命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的内心只剩下了无尽的空洞!

“还好,没几天,我看到你的回复说有续篇,你简直把我吓坏啦!是的,是的,我这一片沙漠的确是湿润了呀!可是种子呢?你知不知道,你的字还可以是一粒粒的种子啊,你写啊,继续写啊,你把水洒了,没有种子有用吗?很快就干涸了,又会成为一片极度干燥的沙漠了!趁着还湿润,你继续啊,继续写啊,然后把你的字当作种子洒下来啊。要很多很多的种子啊,你别管哪一粒种子是好的,哪一粒种子是坏的,你尽管洒下来啊。好的种子最终都会被大地精确地选出来的,接着再来点雨后的阳光啊,它们就会发芽,破土,生长,然后沙漠就变成了绿洲了啊!这一片沙漠可就等着你的雨滴,你的种子,你的阳光呢!”

玫朵一边读情书,一边仿佛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只能是青年男子,他的心灵还这么年轻啊),清新淡泊而神采飞扬,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时而眉飞色舞笑意盈盈,时而含情脉脉低头疾书,时而又望向窗外的盛夏风景沉思不语,他好像望向的是更远的远处,连从敞开的窗户里跑进来的满园花香都不能唤醒他沉迷的神思……

他是为了她玫朵才一扫往日的忧郁落寞,才这样心醉神迷啊!

玫朵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她随手写下的那篇草稿样的小说会让世界另一端的一个男子内心如此激荡,如此痴迷又欣喜,他竟然把这篇小说当成了玫朵对他的爱的回应。

这是她的回应吗?是她向他张开了她的温柔的网?或许她才是那个猎人,用女人羞赧而独特的手段设下一个美丽的埋伏。怎么可能会有男人不被打动呢?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饥渴的灵魂。

但是,即便眼下的一切都是玫朵意料之中的,甚至是她渴望得到的结果,但是一切真正来到眼前,她还是忍不住惯性地向后退缩。她没想要更多,再一次证明她仍有魅力,仍可以被人所喜爱就够了,她只想要这一点虚荣心的满足。

假如不拒绝这种私下交流的话,玫朵自然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灵魂一步步靠近,越来越被吸引,就像两块吸力极强的磁石,距离超越了一定的界限,他们就会紧紧地致命地相吸在一起,直到爱情把他们的灵魂消耗殆尽才会分开——那时,他们两个都会面目全非了。

一想到这种冒险的后果,玫朵就打了个哆嗦。说到底,对于爱情,她终究是叶公好龙。她不怕相爱,她怕最终的不再相爱。

到这里就好,向前走就是危险,她承受不起,即使是甜蜜的危险。

这样一想,玫朵慌乱的心重又安定下来。

依照她平时的个性,对待网友给她的私信,她会礼貌地回复几个冷淡的字,别人就会在她的冷淡前再也没有勇气向前迈出一步。但是铎邦不同。她不能太冷淡。

她也说不出铎邦跟那些追求者哪里不同,或许是他的孩子气,或许是他不加掩饰的激情,或许是他的脆弱。玫朵直觉铎邦是脆弱的,即使他的求爱闹得天下皆知,但他并不是网络上的玩家。他的言辞热情而赤裸,但却有一份天真纯粹的精神气质在那些文字之下,干净的,单纯的气质,让玫朵不忍心直截地拒绝。

反复斟酌之后,最终玫朵还是回复了铎邦简短的几句话:

“你怎么私下给我发消息了呢?这样破坏规矩了啊。只能公开撩拨。:)

“不好意思,我没想周全,我怕万一你是新手(当然很有可能你是比我还老的老手),所以想提醒你一下。现在说清楚了。你不要再给我发私信了,不然我们就真说不清了。”

 

4,

 

凭着在论坛跟铎邦打过的那些交道和她对男人的基本了解,玫朵自然知道,铎邦不会善罢甘休,这是男人的本性,更况且玫朵回绝的口气并不冰冷,以铎邦的机敏肯定会抓住她语气里的漏洞,像在论坛时那样利口利舌又进退有度地跟她纠缠。

总是免不了的,以玫朵的经验看,总还要三五个回合才能彻底结束这种私下交流,让两个人体面而友好地回到公开论坛。

玫朵始终存着私心,作为一个葆有极强的好奇心的写作者,她想继续挖掘铎邦这个男子的内心和情感,既然他敢在公众面前那么张扬地显示自己,应当有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玫朵本能觉得,她可以从铎邦身上获取一些难得的有价值的写作素材。

果不其然,铎邦的回复几乎是脚跟脚地就来了,只是内容却有点意外。

“哈哈,是我错了。实在是你的那条信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

“我拒绝你的提议,那么就可能让你尴尬甚至真的受伤;我接受你的提议,那么就让你和我都掉入深渊,因为是在众人眼中的离去啊!我忽略你的提议,仿佛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总之,我发现无论怎么做,都似乎不对,所以就给你发私信了。

“嗯,现在才想起来,我其实完全可以按照上面的想法直接这样公开回复你的。哎!其实这么公开回复的话,可能还是会让你尴尬呢?这个回复不就是公开责难你嘛!奇怪,我不是不在乎别人的尴尬吗,怎么婆婆妈妈了呢?

“发个私信也挺好啊。哈哈,你看,我们的态度一下都明朗了。

“而且这下我可以没有什么顾虑地按照上面的回复来公开回复你了,因为我已经通过私信打过招呼了呀!

“另外,将来,当你写小说的时候,你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我主动私信你的这件事情写入你的小说啊,这里所有的内容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哦,编辑或者全文都没有关系哦,我不会介意的哦,哈哈。你看,小说里不是又多了一个情节了吗?不是更加丰富了吗?而且这个情节迟早会来的,这就是公开精神恋爱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私信呢?哈哈,这不是有私信吗?可私信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对鬼鬼祟祟的感觉极度不适,于是,这条路就这么彻底被切断啦。

“哈哈,完美!

“好了,我会把这个账号彻底删除的。你不用再回复我了哦。我很高兴这个事情这么快解决了,假期之后再跟你公开聊咯。嘿嘿。:)“

玫朵一边读铎邦的私信,心情一边跟着起伏。

这个家伙的心真是细啊!他好像全是为了她在考虑这么多之后才写了这封私信。语气竟然这么正经,比在公开论坛正经多了。连讨好她的语气也这么正经。

他还希望把这个作为小插曲写进小说,他是导演还是演员还是写剧本的?或者他是专门为她的小说诞生的缪斯么?她竟然把她的缪斯拒之门外了。她是不是太迂腐了?仅仅为着在别人眼光里的清白。她对他又是不是太冷酷了?把他想得那么庸俗,她简直要把他想象成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别有用心图谋不轨的男人了。而他竟然跟他们完全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他只想到了她的利益,只想为了她好。

他竟然提出主动删除账号。为了减轻她的心理压力,他竟然做得这么干净利索,真是体贴入微的人。她的心止不住地跟着柔软颤动。

但是,这么轻松就解决了?他这就退缩了?他竟然没有跟她私下联系,进一步发展感情的希冀?那么论坛上那些甜蜜的话就真的只是公开表演?

这一来一去的快速发生和结束,令玫朵既难以置信,又觉得一丝莫名的遗憾。事先准备的那些婉转拒绝的措辞根本没有发挥作用的机会。所有旖旎的思绪暧昧的情怀都没有来得及曼曼然展开,就戛然而止了。她到底不过是一个替身演员。

就像一个让人充满幻想的彩色泡泡,一分钟前它还飘啊飘地占据她的灵魂世界,现在啪地碎了,只留下湮灭中的星星点点......然后,一切都暗下去了。

玫朵对着私信惆怅了半天,最终离开了电脑。

她不需要再回复他。他的账号会删除掉的。她又成功地打发掉一个追求者。

她没有成功的恋爱经验。她只有成功的拒绝经验。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无情地打发掉那些追求者呢?她在躲避什么?她在怕什么呢?连这么一个干净的、真诚的、坦率的铎邦也打发掉了!玫朵简直想对着什么大发一顿脾气。

为什么要拒绝爱情呢?!

生活都这么沉闷了,为什么不可以给灵魂一点甜蜜的温情的佐料呢?她的灵魂也是饥饿的啊。她也是沙漠啊,搞不好比铎邦的沙漠还阔大还荒凉还干渴。他们可以相互滋润啊。为什么不可以?!

她是已婚,但是灵魂是她自己的。灵魂怎么不是她自己的呢?灵魂也有贞操吗?灵魂的贞操表现为什么?假如在婚姻里不幸福,而她又不能离婚,她守住了自己的身体,难道还要守住灵魂才算贞洁?

灵魂怎么守?在虚无世界里,灵魂的贞操怎么守?拒绝吗?无穷无尽的对男性的示爱的拒绝?他们又能怎么样她的灵魂呢?跟他们暧昧她的灵魂就失贞了吗?谁来定义灵魂失贞?谁又有权力来干涉别人的灵魂自由?为什么她不可以放任灵魂去爱,去接受爱?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啊!

想到这里,玫朵简直想返身冲到电脑前,告诉铎邦,不要删除账号,不要后退,不要那么容易被她拒绝。

然而她到底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像石化了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雪纷纷扬扬地落。虽然临近圣诞,天气却反常地暖和,雪一边落一边触地就融化。

多么寂寞的雪,洁白,安静,易逝,像她的一生。

 

5,

 

在窗前入定似的站了半个小时的玫朵,返身回到电脑前时已经忘记了铎邦,毕竟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真正发生,那只是一缕容易飘散开去的惆怅。

此时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的是奥赛罗的那句话:“她的贞操也是她自己的东西,她也可以把它送给无论什么人吗?”假如因为婚姻身体不再是她自己的东西了,灵魂也不再是她自己的东西了吗?那她作为一个人还拥有什么呢?

一封私信提示唤醒了神思游荡在虚无世界里的玫朵。

竟然是铎邦的。他不是已经删除账号了吗?怀着一分意外的惊喜的心情,玫朵点开那封信。

“哦,我刚才忘记回复你这个问题了:‘奇怪,你明明可以在《情人路》网站那里给我发私信啊‘。 

“我喜欢心无杂念,我喜欢专注,但我的专注能力很差,但凡有个事情干扰到我,我可能就会焦躁,甚至是坐立不安。

“而我一旦私信你,你大概能看出来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事情,我一定会始终惦记着这个事情的,那么我就希望你能以最快的速度收到并且回复,这样,我就不用老是惦记着这个事情了啊。

“正是因为我自己的这种心态,所以,我在更新博客或者回复信息的时候,我尽量按照某种规律的时间来做,这样,假如有某个人像我一样的话,我就不会令他在不确定中焦躁不安了,因为有个预期就不需要惦记了啊。哈哈,我知道自己有点自以为是,我算老几啊,谁会在乎啊,可是我在乎啊!哈哈。

“据我观察,你最频繁使用的网站肯定是这个网站啊,所以就特地注册账号在这里给你发信息。这样,你肯定最快能收到,同时是我最快能得到回复。于是,我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不用耗费我太多时间焦躁等待。

“希望我已经完全解释清楚了。(呵呵,只是解释,不再希望你回复了哦,否则会没完没了的。)”

又是一封不必回复的信。这个铎邦,真是认真的人啊。玫朵叹息着想。

他好像对她真的用了心似的。他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暗中观察她的呢?除了那些表面的事情,他都观察到了什么?他说给她私信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小事情,这在暗示什么?他真的会为等待她的回信而坐立不安吗,像个真正的恋爱中的人那样?他怎么会自己就沉入爱情的漩涡里了呢?这是一个多寂寞的灵魂啊。

然而这些也只是在玫朵心里想想,她没有去问铎邦的打算。他并不希望得到她的回复,他只是做他的解释。他的账号将会删除……

但是,等等,眨眼之间,玫朵竟然又收到了铎邦的一封来信。

“哦,我已经找了,没找到删除账号的功能呢。

“哎,又留下一个诱惑!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会想你会不会给我在这里留言啊,难道还要让我每天到这里来检查一下吗?所以,确定你不再回复之后,我会不再使用这个账号,千万不要在这里给我留言,我会努力不来查收回信的。

“你行行好,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你不会再在这里给我回信了,然后明确告诉我,这将是你最后一个回复了,这对我很重要很重要,好么?你不应该这么折磨我的。我希望我们都能确定,将来我们不应该有私信了,这要好过留下一个机会,那会很折磨人的,好么?”

玫朵先是看得一头雾水,随即又有点哭笑不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理解他不能删除账号的沮丧,不过怎么变成了她折磨他了呢?这个人真是会耍赖啊。她已经完全相信了他会删除账号,压根儿不会再想给他发消息的。不过这哀求的语气,完全没有了第一封私信的轻松调侃,让玫朵心里一阵发软,要是可以,她倒真的想好好折磨一下他呢。

这一次玫朵不能置之不理,她必须要回复铎邦的私信了。

“我快笑死了。你这样沉不住气经不住诱惑可怎么谈恋爱啊。怎么变成我折磨你了呢?你不是主动找上门来让我折磨你的么?我还没开始折磨呢。:)

“我的确有很多问题想私下问你可能更方便回答,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主动给你发私信的。

“发私信就留下一个机会,是什么意思呢?一个让人陷入真正的热恋的机会?你怕什么呢?你怕我真正爱上你,还是你真正爱上我呢?原来你真的就是搞行为艺术的,雷声大雨点小,公开轰轰烈烈地喊,私下哆哆嗦嗦地跑啊。

“我快笑晕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控制住,我太坏了。:)

“放心,请求就会得到。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好吧,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个回复了。专心陪老婆儿子好好开开心心过节吧。:)”

后来玫朵想,她这封信的语气的确有点太轻浮了。

然而她也的确没有想到,铎邦会那么敏感。他那天好像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在电脑前,等着玫朵的回复。玫朵注意到,她的回信发出去后,几乎一秒钟都不耽搁,铎邦那边就打开读了。

玫朵怀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情,想象着铎邦被她捉弄的样子。他把她玫朵想成什么样的女人了?她才不会纠缠谁呢。

就在玫朵认为一切终于都结束的时候,她收到了铎邦的第四封私信,题目赫然是:“账号死亡声明”。玫朵的心不由一沉。这个铎邦,在玩儿什么呢?

“账号死亡声明:

“你继续笑吧,我知道你笑着笑着就会流下泪来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就是知道!哈哈。

“当你读到这条信息的时候,这个账号已经被我软删除了。

“你也可以理解为我畏罪自杀,在你开始真正折磨我之前最好自我了结,我不怕被杀,我怕被折磨啊!

“因为找不到删除功能,我就重新设置了一个类似这样的密码:*@4afd%&

“我不可能记住这样的密码的。所以,我确定自己再也无法登录了。

“玫朵啊,在这里跟你说永别了,这是我第二次被人拒绝私聊啦!

“你看到了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把自己暴露在别人的伤害之中,好像我永远都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受伤似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这个铎邦已经死了,我相信不会再有这样一个铎邦跟你私聊了,之后你只能看到一个公开的铎邦了。

“其实我很高兴,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自由和新生,不要为我哭泣哦!哈哈。”

玫朵一下子就慌了。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赶紧回头去看自己上封信怎么回复的。的确是太轻佻了,但是她也是想轻松地结束私聊啊。不是他说的不要再私聊,要她保证她不再给他回复吗?虽然她不高兴这样被决定自己的意志,她不也是满足了他的要求么?

但是他的信里语气竟然这么悲怆。他想干嘛?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悲情呢。不就是不再私聊吗?哪里至于又是自杀又是死亡呢?

他不会是真的彻底杀死自己了吧?他不会真的死了吧?他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这么想不开吧?玫朵要急哭了。她是爱玩儿,爱捉弄人,可是从来没想间接杀死谁,即便那个谁不过是一个网络ID。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任性。玫朵想都没想就立即写了回复,她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乎要颤抖了:

“我没想伤害你啊。你别这样误会我好不好?

“我笑,是因为你可爱啊,你不知道你裸露出的自己的样子多么纯真。我说折磨你你就怕了?我能怎么折磨你呢?我没折磨过谁。我说什么你都信,还能不能开玩笑了呢?不是要开心吗?

“我想看到一个私下的铎邦是什么样,但是这样就像陷阱一样,你会陷进来的啊,当你陷进来的时候或许又会抱怨当初我该拒绝你。

“你不会哭了吧?你不要哭啊。不过我确实被你说得很心酸啊。

“无论如何,不要死,活过来吧。”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挽救这个傻瓜,玫朵马不停蹄地把信发出去。也许他这个账号已经死了,再也收不到她的回复。但是,即使那样她也还是要发这封信。无论铎邦能不能收到,只有发了这封信,她才能心安。

 

6,

 

世界静悄悄的,窗外的寒气也仿佛侵入到室内,围着玫朵无声地绽放着冰冷的花,玫朵简直要被冻僵在电脑椅上了——她最后发出的那封信始终显示未读。

此刻相比铎邦的杳无音讯,玫朵体验更清晰的是虚拟世界给人的无力感。她越是急切地想知道结果,越是难以面对那黑洞一样让人绝望的虚无。那像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的炭黑,灵魂在其中行走完全依靠感知。而灵魂的感知固然有极其敏锐的一面,但也同样是脆弱的,不可信赖的,往往带着自以为是的偏见,一厢情愿的无知,甚至盲目自大的愚蠢。

为了不让自己被罪疚的情绪彻底冻僵,玫朵随手点开铎邦以前在公开论坛上的文字,铎邦的声音好像又自动出现在她耳旁,那是一个年轻的,纯净的,富有激情的声音:

“我上次不是解释了嘛,我觉得完全虚构一个玫朵,自己写得很不开心,也可能是我写得太累了。要知道完全虚构一个人物对我来说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啊,估计写到最后都写不下去了呢。如果我以后真的觉得自己厉害了,我再来凭空地虚构人物吧,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先写部分真实的事情,否则我编不完整的。

“我知道错了,我道歉,下次不这样玩大翻转啦!再这样,很快在你这里我就没有诚信啦!但是,我不是已经用更好的方式来替换了吗?我不是正在制造一个真实的玫朵吗?这个玫朵不就是你吗?而且这个玫朵还会主动帮我把这篇小说继续写下去啊,而且比我写得更传神啊。比起我自己苦思冥想地虚构,这要精彩得多啊,这简直是完美的创作模式啊!我的那一粒虚构的种子没有了,可它不是长出了无数颗饱满的真实的种子了吗?这无数颗饱满的种子不就是在你的小说里吗?就《在你这里》啊!哈哈。

“我要虚构玫朵,实在太艰难了,脑子里全是烟雾啊,不流动也不传递,我被困在里面了,这团烟雾成了我前进的困境,我声嘶力竭,只想冲出这团迷雾啊!终于,天无绝人之路,居然偶遇一个你啊,一个好奇的你啊!没有迟疑,我立即全力地将自己扔了出去,并不击落什么,只是为了让我的困境,沿着你那一道发光的弧线消散。就像一个玄幻的魔术,一阵撩人的烟雾之后,我狡猾地把玫朵移植到你的身体里了。在新的世界里,我只占用了一个微小的名字,玫朵就可以自然地生长啦,从不需要我修剪思想的枝蔓:

“你可以,偶尔披着往昔的蓑衣,去虚无的海上,尽情地放牧鱼群,星系和不安分的岛屿;

“你可以,随便长成树木,花朵,果实或者女巫;

“你也可以,尽情扮演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一个诗人或者疯子;

“你随心所欲吧,你恣意妄为吧,我才不在意呢;

“将虚空的手伸向了虚空,只是想在我们的内心,促发无数的思想的流动,像一声声波纹的叹息,最终绵延到了哪里?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紧紧追随而来的是虚空的眼睛,像猎人在狂野中追捕白兔,这让你紧张,让你不安,让你本能地警惕起来,你想躲避,你想防备,可是,波纹中脆弱的边界上,荡漾着的都是谁的思想啊?那不是我们共同激荡出来的吗?

“我像一个淘金者,带着贪婪的铁镐,向你的深处爬涉,那里有着我梦寐以求的思想的宝藏。放弃你徒劳的抵抗吧,不要妄想阻止一个贪婪的淘金者了,那就像阻止风的前进一样,无论你建造怎样清白的栅栏和秩序,对于风来说都是枉然的,更何况夹带着炙烈的爱情呢?它是无孔不入的,它可以在瞬间摧枯拉朽式地摧毁你所有的防御,然后,继续将虚空伸进虚空,思想钻进思想,肉体融入肉体。张开你的四肢吧,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彻底的投降吧,呼唤我的名字,等着我的到来,让我进入你的身体,然后共享那真理降临的时光。

“在这阔大的,安静的世界,时空像薰风,若有若无,而我像个影子,只是沉默不语,有时候我会用爱,或者思恋,或者祷告,或者亲吻,或者其它的鞭子,鞭策着你不断地成为我的玫朵,像一根头发丝那样轻的完全的玫朵。

“这样,我才能站立在你的边上,油然而生一种上帝感啊!

“哇,这是我的玫朵啊,无忧的玫朵啊!”

玫朵不禁读得唏嘘,铎邦曾经带着怎样的激情和热爱解读她的诗呢,而他的解读又带给她怎样的惊喜和欢乐。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再读这些文字,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虚拟世界,人心多么容易经历沧海桑田呀!

他只是一个忽然寂寞的男人。一旦灵魂苏醒,那种灵魂上的寂寞谁都会经历,就像一个人孤零零醒在无穷的黑洞洞的虚无世界里,最初的束手无策和孤单迷茫都无可避免。他只不过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个精灵的散发着人类体温的玫朵帮他度过这段灵魂的寂寞期,等他找到他自己,他就可以不再依赖玫朵而独立行走了。他只是恰巧把她当作了玫朵。他只是恰巧信赖了她,以为能够从她这里得到温暖和支持……而她却嘲讽他!她享受了他带给她的虚荣和满足之后却毫不留情地嘲讽他,她真是一个又冷漠又愚蠢的女人呐!

玫朵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个被上帝审判的罪犯——所谓上帝,自然是她自己。

但是,铎邦不会真的自杀了吧?他真的自杀了吗?他不会那么傻吧?她只是爱捉弄人,忍不住揶揄了他几句。她是爱他的啊,像爱一个诚实勇敢的人类那样爱。她以为他是勇敢的。哪有胆小鬼敢公开追求爱情的?可是他竟然禁不住几句调笑的话。她可一点儿也没有杀死他的心啊。这样的人类已经够少了,爱护还来不及……

整整两天,时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秒钟一秒钟地经过玫朵的耳旁,带着咆哮的警世之音。玫朵几乎在失魂落魄中度过。她的信始终安静地躺在铎邦的信箱里,未被拆开。

那么他是真的自杀了,那么她就是个杀人犯了。玫朵绝望地想。

怀着深深的自责,她像幽灵一样在生活里飘荡着——奇怪,竟然没有人发现她刚杀了个人吗?

 

7,

 

正是这两天的绝望等待,第三天清晨,玫朵在信箱里乍然看到铎邦来信的提示,简直是一阵狂喜:他没有死!玫朵几乎一秒钟都没耽搁地扑过去点开那封标题叫“人工呼吸”的信:

“铎邦在死亡的路上狂奔,奄奄一息,死的那么决绝和不顾一切,完全没有在意这条路是去向天堂还是地狱。沿途一片黑暗,伸手连模糊都看不见,只有铁一般的黑暗和逼仄。

“已经彻底寂静了吧,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吧,已经是孤魂野鬼了吧,已经完全地进入死亡状态了吧。可怎么感觉胸口一阵阵地疼痛呢,怎么感觉听到砰砰砰的很闷的声响时不时地传入耳中呢,怎么感觉有人在捏着我的鼻子呢,怎么感觉有两片滚烫的嘴唇紧紧贴着我的嘴唇呢,怎么感觉偶尔有温暖的珠子坠落在我的面颊上呢,怎么感觉我的心要冲破心房的束缚,它仿佛要随着某种爱意的强烈气息飞出我的喉咙了呢。我突然想拽着这颗异动的心,猛地睁开眼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么悲伤,那么楚楚,那么模糊,哦,开始清晰了,那不是我的玫朵么?

“她对着我说:无论如何,不要死,活过来吧。

“我冲着她没有力气地笑:好吧,那我活过来了。你没有被我吓着吧。等你情绪稳定之后我再死去,好么?因为我不想你难过的啊。你怎么耍赖了呢?你答应过我的啊,你说了不再回复我的这封信了,怎么你不遵守诺言呢,怎么你又如此甜蜜地急切地回复呢,还披头散发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呢。我之前没有哭啊,只是看到你的这封回复,说自己心酸了,我才感到双眼一阵热乎地想要流泪,可毕竟还是没有流出来啊,那时候我在机场呢,周围全是人,否则肯定是眼泪要掉下来的吧。我肯定说错话了吧,跟你说过我不适合即时聊天的,因为我很容易情绪化,然后说出不理性的莫名其妙的话来的啊。我重复阅读上一封自己的邮件,我不过是跟着你的笑声在开着某种我认为的玩笑啊,说你笑着笑着就会流出泪来的,我确定说这句话时是为了轻松和玩笑,不是生气地抱怨你啊!但是读着读着,到后面好像能感觉到当时自己心里的某种酸楚,某种对你的依依不舍,某种对你无情的抱怨。我知道,这是对你不公平的。我才没有害怕你的折磨呢,不过是玩笑地一说而已,我只是在杀死私信中的铎邦时有些难过,就这么自然地通过一封玩笑的回复,表露出了某种消极了而已。尤其有一句话是说得不准确的,我不是第二次被人拒绝私聊,这句话好像在扎你的心窝一样,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的。不是你拒绝跟我私聊,是我们两个都认为这样私聊是不太正当的,只是你干嘛要嘲笑我哆哆嗦嗦呢?明明是你义正辞严地说我不该私信你,叫我不要回复的,怎么就变成我哆哆嗦嗦没有行动力了呢?我大概是因为被你这句玩笑话刺激了一下,所以才有些悲愤了吧。

“我就说吧,我们会没完没了的吧。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我死到现在还没有死成功啊!是啊,你背叛了你的不回复的承诺,可我也背叛了我的死亡声明啊,我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我是用了那个复杂的密码,就是上一封回复里的那一串密码,然后从电脑上退出了。我退出以后还在登陆页面里流连忘返了好久呢,可是我的确不知道密码了,不过想着你已经答应我不会再回复了,我心里也就没有难过,只是留恋了一会而已,我的确无法再进入这个账号了,我真记不住密码了。因为未来的一周出去旅游,各种忙碌,到了机场,有了一个空闲看手机,流连忘返的心态又来了,我就是为了杜绝自己的这种状态才杀死这个铎邦的。大概是你的呼唤太起劲了,都感动了上帝了吧,要不冥冥中有着某种力量在提醒我,这个事情我做得不好,还得重新再死一次,要死得欢乐一点,不该让自己心爱的人那么伤心的啊。

“居然,我的手机浏览器的铎邦还是登陆状态,也就是不需要密码就直接看到你又回复了我一封信了啊!你是个骗子啊,你明明说了不回复的啊,为什么你要回复啊,你差点让我错过一封来自你的回复啊!可是读着读着,我就原谅你了,再回味一下,我就感动了,我甚至得站起来,假装去扔个垃圾来让自己恢复一下情绪的失控呢。你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短短几句话总能让我的情绪波动成了浪涛呢。好吧,好吧,此刻我冷静了,我想你也冷静了。哈哈,你还是笑起来吧,笑得花枝乱颤吧,我喜欢你的笑啊,我喜欢你开玩笑,我喜欢和你一起渡过的时光是快乐的啊,我不喜欢你的悲伤,我更不希望使你难过啊。我为上一封里某些消极情绪道歉,是我不对,是我被自己的某种消极影响了。嗨,来啊,重新来一遍啊,这次我会努力死得快乐一点,让你不会有任何忧伤地看着我离去,好么?

“是啊,多么甜蜜而令人欣喜的违背承诺啊!铎邦也很不负责地醒过来了,双眼迷茫地看着你,而你在破涕为笑。别,你的嘴唇别过来了,不是已经醒了嘛,还来啊!除非你答应那不再是人工呼吸,而是满带情感的一个深深的吻。哈哈。

“好吧,咱们重来一次吧,这次怎么个死法,你说了算,我确定你准备好了我再走,好么?”

玫朵先是含着惊喜的甜笑急不可耐地往下阅读,她的精神世界因为铎邦的复活已经一下子恢复了生机盎然,甚至此刻变得容光焕发,一切的温柔和甜蜜都回到她的眼中来。玫朵一边读一边叹息,这个铎邦真是会玩儿,竟然把她玩儿得这么惨,他不知道这两天她快难过死了吗?这样玩儿会出人命的啊!要是他在她身边,她真想……无论如何,这一回她一定也要好好地折磨折磨他。

然而读着读着,玫朵就笑不出来了。

这个铎邦,也太能玩儿了,他怎么能,怎么能玩儿得这么投入呢……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像真的似的,好像他真的很在乎她似的。他在跟家人旅行的路上啊,怎么还有心思读她的信,还有时间给她写这么一封煽情的回信。真是太煽情了。但是为什么他的话让她这么心酸呢,为什么让她看电脑都这么模糊了呢。他真是催泪高手啊!

玫朵伸手抹去脸庞上不知何时爬满的泪珠时忽然意识到,她居然为一个陌生男人的信流泪,真是不可思议,她自认对他还没有产生深不可测的情感,她怎么就流泪了呢?

 

8,

 

玫朵意识到,她的灵魂世界里好像又有一扇门无声地敞开了,更多的光氤氲着撒向她,她不知道那光来自哪里,但是她能感受到清新的微风拂过时灵魂的颤栗。这些门在哪里呢?这些门打开,是为了方便玫朵向外部世界走去,还是为了让别人走进她的世界呢?

或者也可以说,蒙在玫朵灵魂上的面纱又被吹去了一层。是什么吹走了它?当这蒙住灵魂的面纱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她是为了看清铎邦,还是为了被铎邦看清?她的灵魂有多少层这样的面纱?铎邦的灵魂也有这样的面纱吗?每一个人类的灵魂上都有这样的面纱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遮挡着自己的灵魂的真实面目?是因为孤独,还是无奈,还是因为恐惧?玫朵无法解答这个宏大的问题。

那么她自己呢?她为什么要蒙着面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灵魂关在重重的门背后?

玫朵拷问着自己的灵魂,却一时也无法寻找到答案。

难道铎邦知道答案吗?他这样苦苦地追求她,难道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确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他自称是一颗醒来的灵魂,要唤醒另一个沉睡的女人,此刻她就是那个沉睡的叫玫朵的女人。她是他想要的吗?他甚至都不真正了解她啊。因为她看上去很美,那不过是她披着灵魂的面纱罢了。当一层层面纱被揭去,她还美吗?还是他想要的吗?

即使那时,她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是她想要的吗?她是个十分挑剔的女人呐。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爱情,她觉得沉睡比醒来幸福,人生这么短,而爱情,是一个她做不起的梦。

玫朵单是想一想这漫长的互揭面纱的过程就觉得头痛。爱情是一件多麻烦的事啊。它哪里是铎邦嘴里那个轻松就吐露而出的词语呢。铎邦真的知道什么是爱情吗?她怎么觉得他只是被爱情的美丽迷惑了呢。

玫朵冥思苦想也想不明白这些脑袋里纠缠的念头。她只是知道一点,她再也无法随意地对待铎邦了。他于她不再是一个普通网友了。因为他已经比她更早地打开了这扇诱人的门。

当口口声声说他们不能再私聊的铎邦,一再地要把ID账号删除或者雪葬的铎邦跟家人度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以铎邦和玫朵两个名字为抬头的私人邮箱地址发给玫朵时,玫朵完全愣住了。这显然是一个新注册的邮箱地址。

铎邦什么时候注册的?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注册的?他注册这个邮箱是为了什么?他到底想跟她走到哪里去?那两个名字紧挨在一起像两颗心被连接在一起。他,铎邦他真的爱上她了吗?为什么这么用心良苦?

然而这个羞涩的男人向玫朵送出这个邮箱地址的理由却又在玫朵的想象之外。

“—— 所以铎邦,随你,这个ID你可以发信来也可以不发,但是别死,说不定哪天我想跟你私下聊呢?但是前提是你先把心安定下来。——

“知道你这句话不过是安慰我而已,读你写的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基本都是被动地胡思乱想的状态。其实我也差不多是这种状态,好像没有什么事情特别值得我主动去追求,甚至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不断退缩,不断地缩小在这个世界上的占用面积,无论是物理的还是心理的。我不知道乘客日志我会写到什么时候,或许哪天觉得自己表达完了可能就不想写了,我想大概能写到100篇吧。之后呢,听你的建议,之后就天天跟自己谈恋爱吧。哈哈。

“你说得对,我的心的确很不安定,有些躁动,我知道这种躁动迟早会安静下来的,只是不知道要多久,好像快了,当我安静的时候,我会安静得像一只乌龟一样呢,偶尔只会睡眼惺忪地缓慢地伸出个头来,左右懒散地看上两眼,然后继续缩回壳内,继续安定呢,仿佛这个世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的安定,我这样安定已经很久了,只不过最近才这么躁动。我只能说人是奇怪的动物。

“但你既然写了说不定哪天想跟我私聊呢,那我就回答一个方法吧。假如很多很多年以后,你实在闷了,为了避免老年痴呆症,想找个朋友聊聊,就给我发邮件吧,哈哈,我非常确定这个邮箱你百分百不会忘记。至于我真想找你聊聊,我随时可以重新申请一个新的账号在这里跟你聊天啊,或者在你写的诗文下面回复就好了,我是说等我不在论坛里混的时候,否则我现在就继续在《情人路》下面给你回复就好了。

“所以不要这个账号,也是我在缩小占地面积啊,我的心里实在装不下太多东西。

“你知道,如果保留着这个账号,我就会一直忍不住想跟你联系,或者跑上来看你有没有给我发消息。人真是痛苦和矛盾的存在啊。我其实明知道,你根本不会主动给我发消息。但是我总是安慰自己,万一你想我呢?万一哪一天什么事触动了你让你忽然想起我来,想跟我私下说几句话,虽然现在这还是一个梦想......我是说万一呢?我会为了这个万一每天登录上来一万次查看的。我会被你折磨死的啊!你这个冷酷的女人,我为了你的万一的一点温柔会被折磨死的啊!所以我必须要在被你折磨死我之前先自己死啊。你能理解我吗,玫朵?”

“这个铎邦!”这封信读得玫朵几乎恨出声来。

最后那一段“万一”“一万”的缠绕,终于把玫朵的心搅乱了,她被彻底击败了。这个人是唐僧么?这么能唠叨。还是他以为她是唐僧呢?他怎么可以这么招惹她!他哪里来的那么多“万一”“一万”啊。难道他真的那么爱她了吗?

他若是真的那么爱她,灵光一现般,玫朵鼓足勇气想,为什么不试试呢?

她并不讨厌铎邦,甚至很有些喜欢,再诚实点说,是的,她心动了,她其实早就动心了才一直跟铎邦一来一往地公开交流,甚至写小说平复她内心的波澜,她以为她写完就放下他了,可他却紧紧地抓住了她。

为什么不可以试试呢?她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他自诩的那么痴情。为什么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再给他发邮件呢?为什么不现在就给他发邮件呢?一直以来都是铎邦在让她开心。他若是看到玫朵发给他的邮件一定会开心死了吧。这是他一直盼望着的吧。

玫朵好像并不知道她主动给铎邦那个特殊含义的邮箱发邮件意味着什么。她好像完全被那个邮箱名字朦胧了思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失去了一贯的冷静。那两个名字连在一起那么深情款款那么具有诱惑力。她是玫朵啊,自然要往那里去。

“铎邦,我来了。”玫朵指尖点击邮件发送的同时,轻轻说。

 

9,

 

后来,铎邦追问玫朵当时主动给他发邮件的心情,是不是那时她就爱上他了。

对铎邦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想到真的会收到玫朵的邮件。那是个诱饵,他最后能够抛出的浪漫诱惑,他并没有存着希望,因为玫朵从来也没有对他的任何诱饵有过动摇之心,她总是那么一副目不斜视不解风情的样子。他怀疑自己看走了眼,他无论如何也追不到她了。

这是一个多么无情的女人啊。她像个贞洁烈女,死死守住自己的灵魂。可是她越是守紧她的灵魂他越是被激起豪情,想冲破她的防线进去探险。她那么正经做什么呢?好像跟他谈情说爱一下就失去了贞洁似的。这都什么年代了。为什么虚拟世界里的好女人都那么正经,正经得丧失了情趣。生活够沉重的了,网络里也不能放轻松一下吗?

他看得出她的灵魂并不快乐。为什么不让自己快乐一点呢?生命不就是用来快乐的吗?那句话怎么说,每一个灵魂不快乐的时刻都是对生命的虚度。现在他捧着他的灵魂想献给她,让她用她的悲伤随便涂抹他,他要她快乐。他想爱她,他有满心满脑袋甚至整个肉身的爱可以给她,为什么她不要呢?他只是爱她啊,只是为了让她快乐啊,当然爱她他也会快乐和充实。

他的灵魂世界多么空虚,但是假如她让他爱她,他会多快乐啊,假如她让他爱她,他的灵魂世界就会被她充满了,像微风充满天地之间那样,那样他就活了,鲜活了,他的现实世界也会跟着活生生的了,一切就会是新鲜灵动的、活泼有趣的了。

他多么需要爱一个女人啊,多么需要爱玫朵啊,他爱她他的全部青春活力就回来了,他的生活,甚至他的生命就重新具有了意义。他将不再是一颗恹恹无光的,将死的灵魂。世界将不再是黑暗的,而是流光溢彩的,像多年前他初初爱上他的妻子时那样。

他能给出的和他想要的,都仅仅是网络上的爱情,甚至仅仅是一份幻想。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他们远在天涯两端,今生今世都不会相见。她在怕什么呢?她不像不懂爱的女人,她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动心,她为了什么这么胆怯?

他其实已经打算放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要被这个女人折磨死了。她太能折磨人了。她干嘛不冷冷地让他自己去死,干嘛不一刀杀死他的那些欲念丛生的念头呢,她明知道他已经爱上她了,却一边顽强地拒绝一边又温柔地递给他希望。

那天他收到来信提醒,点开那个从来没有收到任何邮件的信箱,看见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直觉就是玫朵。点开来读,真的是。“我该怎么介绍我自己呢?就叫我玫朵吧。:)”那一霎那就仿佛玫朵从遥远的天外忽然轻盈地跳进了他的怀里,他奄奄一息的灵魂世界一下子就鸟语花香起来了。爱情的魔法真是神奇啊!

而玫朵则一口咬住,她只是太好奇了,她就是想看看铎邦到底想干嘛,他那么处心积虑地诱惑她,她有什么那么吸引他呢?他能够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他们是在虚拟世界里,又不是现实世界。他们只是没有形状难以描述的灵魂,他能够仅仅从她的灵魂就得到情欲的满足,爱情的滋润吗?仅仅一颗女性的灵魂就可以让他躁动不安的心安宁下来吗?他不需要更多就可以在黑黝黝的世界里看见光,看见喜悦,看见活着的甜蜜和希望吗?

至于可能的危险,玫朵倒没有特别担心。她已经确定,铎邦是个善良纯正的人。况且虚拟世界里一旦遇到危险她随时都可以化作一阵轻烟逃之夭夭而毫发无伤。她本来就是一个假装的玫朵。她不过是借着这身戏服,去铎邦的世界里大摇大摆地逛一圈,他会像对待一个女王那样对待她吧?他不是一直渴望玫朵的回应吗?他为什么那么渴望爱情,好像没有爱情他就会死似的。她不能见死不救啊。

其实玫朵也常常独自回溯到她心血来潮给铎邦主动发邮件的那一刻。

她确定那时她只是出于好奇而不是爱,至于好奇最后能不能引导到爱情那里……就不是她能够确定的了。

那一刻她究竟怎么想的呢?那一刻她好像不是她自己了。她眼里只有一团光,发着诱人的橘黄色的光亮,那团光好像会说话,用最性感的男子的声音极轻极轻地在她耳内响着:玫朵,来啊。玫朵,来啊……那是她内心的欲望吧。铎邦真诚的爱意激活了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像一粒火种,终于拱破了冰封的心灵冻土,在她内心里野火一样蔓延着。她已经快忘记被欲望灼烧的滋味了……竟然这么焦渴!

那一刻那个信箱就像是来自生命深处的水源,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饱饮一份清凉。

然而当她真的来到铎邦的灵魂世界里时,才意识到自己多么鲁莽。

一个人的灵魂是宇宙最大的谜题,她能解开铎邦这个谜吗?或者她能帮助铎邦解开他自己这个谜吗?当他们独处在私密空间里,灵魂各自卸去所有世人眼中的伪装,赤裸裸彼此相对的时候,她还是最初他眼中的样子吗?他还会爱她吗?她深知,即使她始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灵魂,它依旧逃不脱千疮百孔,她是从尘世中经过的啊。

那么铎邦的灵魂呢?当他再也不需要扮演众人眼里那个热烈痴情的情人,他是一个怎样的男子?他的灵魂的裸体还是干净的,散发着纯真的光芒吗?即使如他所说,他的灵魂早已经被生活毫不吝惜地用旧了?

“我并没有说我爱上你了呀。我只是好奇。”既然已经深入敌人内部,玫朵决心先把自己的牙齿武装起来,“我才没有那么快爱上一个人呢,你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个陌生人啊。但是铎邦,你为什么这么渴望得到一份爱情呢?”

 

10,

 

“你已经进到我心里了啊,难道不能感受到吗?我为什么这么渴望爱情?我就想自讨苦吃啊!”铎邦已经写下了这一行字,想揶揄一下玫朵,转头再想一想,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了。他知道依玫朵敏感羞涩的个性,说不定会就此掉头就走,这可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引诱进他的心里——对铎邦来说,玫朵进入这个邮箱的一刻,就是完全走进他心里的一刻。他对她一直敞开着心门,等她进来观看他的灵魂。而他也知道,玫朵肯走进来,说明她早就动了心,她并不是随便的女人,一定是他的某些精神特质吸引了她打动了她,她才迈出这勇敢的一步。不过她是那么矜持,打死她也不会主动承认这一点的。

他是为什么那么渴望爱情呢?其实铎邦也十分迷惑他不知道这股情欲冲动从哪里而来。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安静地呆了十几年,就像他告诉玫朵的那样,他安静得像一只千年乌龟,时间缓缓地流逝,他几乎没有感觉到世界的任何变化。这种老僧入定般的生活他一直也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甘之如饴。

最近这十几年,他经历了从中国到澳洲的移民,经历了从勾心斗角的高级职场到煮奶瓶哄孩子的奶爸的转变,经历了从声色犬马的花花世界到自家灶台和后花园青草菜畦的回归,他觉得他见识过了一个男人该见识和不该见识的一切,那些年,他一直认为他的人生是平静的美满的……

当然,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然后对自己承认:其实也没有那么完美。

不过谁的人生又是那种真正的完美呢?相比,他的人生已经相当美满了。妻子是年轻貌美的高薪职场丽人,儿子聪明伶俐乖巧可爱,铎邦虽然放弃了事业做起了家庭煮夫,但是这是他们夫妻达成的最有利于婚姻稳定的共识。他们看上去就像一个模范家庭,夫妻甜蜜恩爱,虽然只是看上去,但他也觉得知足,甚至觉得哪怕就这样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谁的人生不是这样混混沌沌地就过去了呢?多少人连人生表面的体面都得不到。

要是没有几个月前那场疾病的惊吓,铎邦大概此刻还是在龟壳里躲着,安心地在后院浇花锄草,跟七星瓢虫说话,跟满园的蝴蝶眉来眼去。可是那场疾病忽然就降临到铎邦的身体上,生活中,像一块巨大的陨石从天而降,它把铎邦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平静彻底摧毁了。

他要安慰妻子每天对着他的哭泣,还要抱着儿子亲了又亲,那柔嫩的小脸蛋,原来亲起来很平常,现在一想到有可能会再也不能将他的亲吻印在他的小脸上,他就心如刀绞,还有儿子以后的时时刻刻,万一他死了,他就永远缺席儿子的生命了。他一直以为他不怕死,他对活着没有那么眷恋,可是真的要死了,还是生出无限不舍,人生毕竟是美好的啊……在等待检查最终结果的那几个星期里,铎邦被一种抑郁悲伤的情绪完全笼罩住了。

得知可能绝症的时候,他和妻子相拥而泣。那一晚他们一直缠绵到天亮,找回了久违的爱情的感觉。然而爱情多么容易消逝!随着铎邦的疾病被诊断为良性,可医治,一切都是虚惊一场时,那晚复燃的爱情仿佛知道自己是误会的产物,迅速地就溜走了。铎邦的手术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和妻子的感情就又跌回从前的状态了。当然他们还不至于相看两厌,他们只是回避相看。他们两个人都太清楚了,爱情早就被生活消磨殆尽,现在他们之间存有的只是亲情。那一晚的爱情不过是个幻觉。

要是他死去多好,一切就完美了。可惜他没有死,生活还要继续。

可是生活无法像从前那样继续了。铎邦回不去了。他没有死,他的病医治好了,身体恢复了,同时恢复的还有他忽然旺盛的情欲,像繁茂的藤曼,在他心上身上攀爬蔓延,像女人的一双柔荑,微凉的颤抖的手指,轻轻从他的肌肤上划过,无穷无尽地划过……

“对,就是那种感觉,就像医生给我做手术时把一个女人输进我的血液里了,让我时时刻刻地兴奋,想找一个女人,疯狂地与她做爱,做到天昏地暗。

“我从来也没有欲望这么强烈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亡曾经降临的缘故。或许我以为自己不怕死,但是潜意识里还是怕了。我怕的是什么呢?可能就是我怕我还没有机会再品尝一次爱情就死了。

“所以我就开始疯了似的寻找爱情。我想找一个情人,好好地爱一场。爱情多让人快乐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美好吗?还有什么比爱情的力量更能与死亡相抗衡吗?

“就这样,我遇到了你。不对,其实我先遇到前玫朵,我被她拒绝了。但是你收留了我。而且你比她更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玫朵。”

玫朵还没有回复铎邦的这封邮件,铎邦已经紧跟着发来了又一封信:

“不对,玫朵,我其实撒谎了。我甚至对自己都撒谎了。我渴望爱情,其实与死亡关系并不大,我的爱情并不是被死亡唤醒的。是婚姻,我的婚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幸福,在婚姻里,我是痛苦的,我需要爱情拯救我,我太想谈恋爱了。爱情一直是我心底的渴望。不过之前一直被我压抑住了。死亡的可能的忽然降临,让我有了抗争的勇气。

“难道你不想谈恋爱吗?难道会有人不渴望爱情吗?渴望爱情还需要理由吗?那是一个成年人的本能啊!谁能拒绝爱情的美好呢?为什么我不可以光明正大谈恋爱呢?为什么我不可以再渴望爱情了呢?为什么我渴望爱情还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我就是想要爱情的自由啊!爱情是我的呼吸啊!我在婚姻里没有爱情了,我和妻子之间只有亲情,但是我们又不到离婚的程度。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不可以向婚姻外去寻找爱情呢?如果是我的妻子,她要寻找婚姻外的爱情,我同样会支持她的。她也需要爱情啊,可是我给不了她了啊。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死了。

“但是我们还是活生生的有欲望的人啊,我们还年轻啊,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追求爱情?难道我们要被没有爱情的婚姻活活窒息死吗?难道这种婚姻制度就是宁愿我们死也不让我们去追求爱情吗?难道我们不应当反抗这种禁锢死人的婚姻制度吗?谁说的婚姻里的人就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了呢?

”我就是想追求你,追求你给了我极大的快乐啊。玫朵你不知道,你每一次回我的信都给我带来巨大的快感,我几乎是带着情欲的亢奋反应读你的每一个字的,你知道这是多么大的快乐啊!

“玫朵,你能理解我这种快乐吗?你一定要理解我这种快乐啊!”

 

11,

 

玫朵完全没有想到铎邦刚刚经历过死亡的惊吓,怪不得他的言行举止都那么特别,怪不得他敢在公众论坛大肆追求她,原来是经历过大彻大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教育盲目自大、贪婪愚蠢的人类了,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人看清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铎邦那几个星期一定被死亡吓坏了。假如她此刻将面临死亡,玫朵闭上眼睛想,她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

——当然是爱情。这个作为人所可以拥有的最美的情感交流,她不曾拥有过。

假如这一生重新来过,她一定要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与他分享彼此的肉体和灵魂,跟他共度一生,哪怕是最最平凡的一生,都是甜蜜的。

“我几乎是带着情欲的亢奋反应读你的每一个字的,你知道这是多么大的快乐啊!玫朵,你能理解我这种快乐吗?你一定要理解我这种快乐啊!”

玫朵其实无法想象铎邦的情欲。他们只是刚刚开始最平常的交流,离爱情还很远。真是不可思议,铎邦怎么会反应这么强烈?难道真是男人跟女人不同?或者铎邦只是太饥渴了。一个太饥渴的人是分辨不出是爱情还是情欲的。

当然玫朵知道铎邦问她能否理解的不是指这个,而是指他对爱情的渴求。

玫朵很想回复铎邦她不理解。铎邦曾经在公共论坛气焰嚣张地高调鼓吹婚姻外的爱情,估计早有旁观者想向他扔石头了:“都是蛊惑人心的歪理邪说!”她若是不给他浇几盆冷水清醒一下不知道他还会怎么叫嚣他的爱情理论呢,最终结果很可能是众人把他架到火堆上烤……古来异端大抵逃不过这个下场。

可是玫朵却又明明是理解铎邦的。她怎么会不理解呢?她是尘世里的人,经历着同样没有爱情的婚姻,她当然知道,爱情是对抗平庸生活的最好武器。可是她却没有铎邦这么勇敢。也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被吃人的社会观念禁锢着的小女人。

爱情,谁不渴望呢?一道婚姻的门槛并不能物理割断人类对于爱情的向往。假如幸运,那个婚姻是由两个相爱的人组成,但是多少爱情因为婚姻的琐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爱着爱着不再爱了,那时该怎么办?更何况这世上有多少婚姻并不是爱情的产物呢,那些婚姻里的人带着天生的对爱情的匮乏,从婚姻的牢笼里望眼欲穿般地渴望着外面那活泼泼的诱人的爱情!

当痛苦成为一个群体(婚姻里的男女)整体面临的问题时,那么这个痛苦就变成社会问题了。谁在禁锢着这些被一纸婚书和孩子捆绑在一起的人的追求爱情的自由呢?

法律吗?道德吗?传统风俗吗?玫朵觉得,这世上的已有和将来会有的任何理念或者习俗,假如不是为了让人类生活得更快活和自由,那么就是需要打碎和破除的。要是让人看不到希望,这样的世界就是漫长的暗夜啊!

恰巧这几天玫朵正在重读《奥赛罗》,里面爱米利娅所说的一段话让她感触颇深:

“照我想来,妻子的堕落总是丈夫的过失;要是他们忽略了自己的责任,把我们所珍爱的东西浪掷在外人的怀里,或是无缘无故吃起醋来,约束我们行动的自由,或是殴打我们,削减我们的花粉钱 ,我们也是有脾气的,虽然生就温柔的天性,到了一个时候也是会复仇的。让做丈夫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妻子和他们有同样的感觉:她们的眼睛也能辨别美恶,她们的鼻子也能辨别香臭,她们的舌尖也能辨别甜酸,正像她们的丈夫一样。他们厌弃了我们,别寻新欢,是为了什么缘故呢?是逢场作戏吗?我想是的。是因为爱情的驱使吗?我想也是的。还是因为喜新厌旧的人之常情呢?那也是一个理由。那么难道我们就不会对别人发生爱情,难道我们就没有逢场作戏的欲望,难道我们就不会喜新厌旧,跟男人们一样吗?所以让他们好好地对待我们吧;否则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所干的坏事都是出于他们的指教。”

天呐!玫朵当时在内心里惊呼,原来四百多年以前的莎翁就给被压迫的女人们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

贞操是什么呢?贞操不过是虚弱的男人们用来单向操控、约束和禁锢女人们的一个权力符号,它把千百年来的女人们牢牢禁锢在一个冷酷腐朽的虚无的概念里。时代已经日新月异地进步了,人类都可以离开地球另谋活路了,现代的女人们为什么不抛弃这个陈腐的观念,主动去打碎这种禁锢,充分享受自由的美好呢?

肉体的贞操不过如此,更何况灵魂的贞操呢。这个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啊!对很多人来说,连灵魂这个概念都是不存在的。

仿佛醍醐灌顶,长期禁锢着玫朵思想的那个关于灵魂的贞操的笼子瞬间就消失了——她要多傻才会自己给自己竖起一个无形的囚笼,而她竟然还像个思想者似的在里面托着腮苦苦思索!

正是有了这样的思想解放,当铎邦对她的呼唤越来越热切,卸下了精神包袱的玫朵决定这一次要奋不顾身地去接受铎邦的爱情——铎邦的爱情,太诱人了!

但是“情人”这个词,玫朵盯着铎邦的那句话发愣——“而且你比她更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玫朵”,铎邦一定不知道,当他说某位女性更符合情人标准,在玫朵看来这完全不是恭维,甚至是羞辱。

玫朵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情人这个词。她觉得情人这个词太有时效性了,属于用一用就被抛弃的人群。她不喜欢被抛弃的感觉。绝不喜欢。她渴望真正的爱情,需要的是一个爱人。玫朵的爱情是一生一世的……当然一生一世是个梦想,或许这样的爱情并不存在,但是并不妨碍玫朵去渴望。爱情应当是纯真的,真挚的,假如发生在相爱的灵魂之间,她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一生一世。

但是铎邦,玫朵犹豫了,激情恣意的铎邦,他好像想要的只是情人而已。对这一点,玫朵不能不追问清楚。

“那么铎邦,你想要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

 

12,

 

这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妻子带着儿子去参加朋友的新年聚会了,铎邦一个人在家中。往日若是这样,他会在花园里打发掉整整一天的独处时光。然而今天不同,他始终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边思考边不停地向电脑里输入文字。

他在给玫朵写信。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玫朵一个简单的问题引起他那么多遥远的回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忆往事了,甚至在忽然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他也不曾认真回想过那些往事,那时他只有深深的悲伤和对未知的迷茫与恐惧。

中年人的生活是面目可憎的。时间日复一日地堆积着,他的灵魂越来越麻木,他的身体离那些轻狂的岁月越来越遥远,远得仿佛此刻他在看另一个人的生命。

那个远远地暗恋着隔壁班女孩的清秀少年是他吗?那个在皎洁的月光下青涩的初吻里因为狂喜而忍不住颤栗的少年是他吗?那个目送他最初爱过的女孩的背影越走越模糊的青年是他吗?那个在灯红酒绿衣香鬓影里娴熟地应对着的青年是他吗?那个从一个陌生女人的怀抱从容地转移到另一个陌生女人的怀抱的男人是他吗?

到底哪一个男子是他呢?他想要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他是如何形成了他的爱情观的呢?

不要说玫朵好奇,连铎邦都对自己产生了好奇,他简直要对那些过去与此时的自己着迷了。

他是不相信爱情的天长地久的。爱情是不可能天长地久的。玫朵怎么能相信爱情会一生一世呢?他觉得这个观点完全是自欺欺人。这不符合人性啊。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就是喜新厌旧的,就是他看到更年轻更美丽更有诱惑的女人就会产生本能的欲望,就想去得到她们。

爱情怎么可能是承诺能够约束得了的呢。玫朵居然相信承诺。承诺本来就是用来被违背的啊。承诺不过是甜言蜜语,是麻醉剂,是蒙汗药。假如人性那么可靠,根本不需要承诺。假如人性根本不可信赖,那要承诺又有何意义?

这就像世上的婚姻一样。所有的人,无论相爱还是不相爱,走进婚姻的时候都是发誓不相互背叛。可是多少人做出了与婚誓截然相反的事。自从婚姻制度出现,人类就从未停止地打破自己的誓言。多可笑啊!人类为什么要这么掩耳盗铃地欺骗自己呢。即使那些果真做到了不违背誓言的人,看看他们的一生都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吧!他们不过都是胆小鬼,被世俗的巨大压力镇压得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罢了。

铎邦就不信,绝对不相信,假如一个绝色美女脱光了站在一个和尚面前搔首弄姿地挑逗勾引,甚至主动投怀送抱,那个和尚会依旧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推开......根本推不开啊!

这些誓言根本就是违反人性的。为什么要这么约束人的自由呢?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就去追求,爱上了就得到呢?人类为什么要活生生地把自己搞得这么虚伪?

就算那些俗人倒也罢了,连看上去玲珑剔透敢爱敢恨的玫朵竟然也思想这么迂腐,竟然希望一生一世。他为了得到她当然可以欺骗她,顺着她的心意说。但是他不想欺骗她。假如他欺骗她,那他是连自己都骗了,他希望他们能够彼此说服。

他不确定会爱玫朵多久,可能真的会一生一世,但更大的可能是只有一年两年,甚至只有三四个月而已。铎邦太清楚了,激情是容易消逝的。或许他们之间一次小小的争吵就会让彼此露出令人厌倦的真面目,那时怎么可能还爱得起来呢?那时再说爱,多虚伪。

爱不在了,为什么不可以直言相告呢?为什么不可以快快乐乐地分手,再去找另一个玫朵或者铎邦呢?何必大家死死地吊在一棵树上。

爱情的美好不是正在于它的新鲜,神秘和激情吗?性是爱情的原始驱动力啊。当你对着一个异性的身体再也没有任何欲望,那还能叫爱情吗?铎邦就是因为玫朵的回应能够让他身体发生反应而确认自己爱上她的,当然他确定自己也是真心热爱着她的灵魂,并不完全是性的原因。这样不就够了吗?

同时他确定玫朵也是爱他的,至少是很喜欢他,不讨厌他,那为什么不可以跟他一起共浴爱河呢?他确定自己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情人,会让玫朵由衷地快乐的。即使一两年之后甚至三四个月之后,他们之间的激情消逝了,但是这一段短促的真心相爱的时光不也是很珍贵的吗?多少人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让灵魂激动的爱情呐!

铎邦一直写到黄昏来临。他在这一天之中几乎度过了他的半生。他把对往事的回忆源源不断地给玫朵发过去,他希望玫朵能够理解他的过去,从而理解他的爱情观点。他也不知道,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哪里来的激情,竟然回答了四五万字,仿佛做了一场精疲力尽的欢爱一样。

他在为自己的爱情观本能地寻找借口吗?他在试图劝服玫朵接受他的爱情观吗?玫朵会接受吗?这个保守的传统的玫朵,铎邦真是又爱又恨,她看上去聪明伶俐,其实也只是传统思想的奴隶啊,她为什么不跳出她的小世界去客观地理性地全局地看一看问题呢?她为什么要抱着她的一生一世的爱情观把自己禁锢在狭小的世界里忧伤又寂寞呢。

若是可能,铎邦真是想带玫朵去风月场所去见见世面呢:一圈年轻健美的男性身体陈列在眼前,一个个半赤裸着,英俊的脸上荡漾着无边情色,美目就像手指,恰到好处地撩拨着女人最敏感的神经……

铎邦就不相信,玫朵能够抵住这样的诱惑。假如她不能够抵住这样的诱惑,那么她就知道,她追求一生一世的爱情是多么天真了!

“我不能欺骗你啊玫朵,我不能保证会爱你多久,我只知道我爱你时就会真诚地只爱你,其他女人都是空气。我不能保证一个确切的时间。我不想给你任何承诺。我只想好好爱你。眼下不就是我们的一生吗?

“傻玫朵,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生一世的爱情啊!”

 

13,

 

“‘获取一颗没有被人进攻的经验的心,也就像夺取一座没有守卫的城池一样。’玫朵,我知道你让我进攻就是我的荣幸,但是若是能够获取你的心,我该多么幸福啊!所以我愿意给你看一个赤裸的我自己。”

新年那一整天,玫朵收到了几万字的来自铎邦的书信,玫朵真是又开心又意外,这是她这辈子收到的最好最难忘的新年礼物了。

铎邦这是怎么了,好像一只被拧开了的水龙头,汩汩地向着她流淌他自己。玫朵捧着它们,仿佛捧着铎邦一颗真诚滚烫的心。难道他真是这么爱她吗?她只是问了他一个小小的问题,就引出他这些源源不断的信来。

玫朵兴奋得像个收到了一沓情书的中学生,爱情真是能创造奇迹啊!只是她一边读这些信一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铎邦的经历真是比她的要复杂得多呀。跟铎邦的过去一比,她就像个没有经历世事的小女孩儿,她简直不能理解铎邦口中那个花花世界了。在中国,男人们的性生活这么丰富多彩吗?那些传说的风月场所里真的干的都是风月事吗?那是玫朵一生从未涉足的角落,却有那么多活色生香的故事发生过,正在发生着,还将继续发生着。

真是不可思议,铎邦经历过那么多风月事,竟然还保留着一颗真诚纯粹的灵魂,仿佛没有受到过尘世的污染似的。

铎邦甚至主动告诉她,他是如何一步步被风尘女子带进风月事中的。玫朵想象了一下铎邦描述的那些对她来说只能存在于想象的场景,的确香艳啊。

“但是若是洁身自好,大约也是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吧。”

铎邦为这一句笑死了。“知道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吗?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够出污泥而不染的。”

“那就从一开始就远离那种情况发生的可能。”玫朵回复,“而且我相信,女人就是比男人更洁身自爱。”

“玫朵啊,你对人性真是不了解。或者也不怪你,是整个社会没有给女人们见识真正的人性的机会。要是满大街都是男性提供性服务的风月场所,估计那时还能够洁身自爱的女人就绝迹了。”

“谁说女人没有诱惑呢?同学,朋友,同事,上级领导……哪一个不同样是诱惑呢?为什么女人能够坚守底线而男人就不能呢?爱情的确不是靠承诺来保障的。但是真正爱一个人你就会为她守住底线,因为你知道,你越过底线她就会伤心。爱一个人就会心疼她,就不忍让她伤心啊!”

玫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跟铎邦争执。她明知道争这些没有任何意义。这样争执就好像在宣告她洁白无暇没有污点似的。

“但是这始终是人为的约束啊。并非人的本性啊。人的本性就是喜新厌旧。你之所以能够坚守住底线,不过是没有面对足够的诱惑罢了。你不是也没有坚决拒绝我,而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我的撩拨吗?因为你无法抗拒爱情的诱惑啊。然后呢,我们接下去进展,我加紧追求,你就会倒进我怀里,那时你不是也就冲破底线,没有守住对你丈夫的承诺吗?”

铎邦的话也一句句锋利起来,后来他想他到底在干什么呢?他怎么会一步步把玫朵逼向了死角。他明明已经很确定了,他无论如何都要获取玫朵的心,他也确信自己很接近了他的目标。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激怒玫朵呢?这是一只倔强的难以驯服的小野兽。

“看来我要是直接拒绝你,你就相信我能够拒绝诱惑了。”玫朵说出这句话时,内心忽然掠过一阵悲哀。

铎邦是对的。她原是决定这一次不顾一切接受铎邦的,她原是要顺从铎邦的诱惑,对着他打开她的最后一道门的,她的确是没有经受住铎邦的炽热的爱情诱惑啊。

沉默了半晌,铎邦的信忽然冒出来:“那么你现在拒绝我吧,你现在拒绝我这个诱惑吧。”

玫朵头脑发晕地惊呆在那里。

这一天她忙着兴奋地读铎邦的信,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铎邦,其实她一直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家人都跑出去滑雪了,这个新年都是铎邦的信在陪着她安慰她给她欢乐。此时让她拒绝,多么残酷。

她又重读了一遍铎邦的话。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这是你希望的吗?铎邦,你是认真的吗?你希望我拒绝你吗?”玫朵的心开始颤抖。

“我没有生气。我是认真的。拒绝没有感情的陌生人是容易的。我相信此时你我之间已经有了非常确定的情感联系,此时若是我们断绝往来对我们来说都是伤感的。但是什么是诱惑呢?这才称得上诱惑啊。那些无关的陌生人根本算不上诱惑。此时你能够拒绝我才说明你真正具有拒绝诱惑的能力啊。

“玫朵,为了证明你的冰清玉洁,为了证明你能拒绝诱惑,现在你拒绝我吧。”

玫朵紧紧地盯着这几行字。

一阵心酸之后,她就平静下来了。的确,现在的拒绝才算得上有能力拒绝诱惑啊。爱如何,不爱又如何,铎邦不是她的,他只是一个诱惑。

“好吧铎邦,你是对的。那么,如你所愿了。祝你找到你真正的玫朵。”玫朵用尽全身力气敲出这几个字,然后发送了出去。

轻轻合上手机的同时重重地闭上眼睛,这些天的过往,铎邦的十几万字的情书,飞速地掠过她的脑海,恰似一个华丽丽的梦,睁开眼,一切就像轻烟被收进时光的魔法瓶里。

都结束了。玫朵长长出一口气。没想到会这样结束。他们两个其实那么相像,都是骄傲的人。她确信铎邦不会再回复她,她也不会再回复铎邦了。

挺好的,玫朵想,这样挺好的。

 

第三部分:人生的苦役

 

1,

假如你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说真话时他们认为你在撒谎,而当你撒谎时,他们却把它当作了严肃的事实本身——那么你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不再执迷于探求真相了。这个时代太虚无了,它把那荒谬的空前绝后的虚无裸呈在我们眼前,像迎面而来的迅疾的箭矢,在我们做出抵抗之前,它已击穿了我们长期以来固守的、也固若金汤一样守护着我们的现实世界,击中了那颗脆弱渺小的心。一切都随之破碎了——你的心,你对世界的认知,以及你自以为坚定的信念。

在铎邦出现之前,我一直抱持上述的观点,并将它引为真理。所以当我如今回首这一段时间以来跟铎邦的交往,而写下这首《正在发生的事》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走到了这里。

 

《正在发生的事》


正在发生的,它摇撼我们——
谁给了它力量?
你纯洁的心变成蜜罐,取之不尽,
投向世界的微笑如投向情人。

那些醺醺然的兽性——
谁把世间最烈的酒酿造在你的深处?
你的探索如犬,你去了哪里,
带回这一身的醉意?

而你昏睡,如死去,
只有它能发出神奇的咒语,
取消你的反抗,取消你的力——
啊,爱情,这甜蜜的苦役!

 

走到这里时我跟铎邦的那本不可能的爱情已经交流了一百多万字了。

“这甜蜜的苦役已经持续多久了?”我问铎邦。

“好像有一生那么久了。”铎邦回答。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呢?”铎邦问。他一直执迷于这个问题,也许因为我一直是被追求的那个。

从什么时候?也许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写的这篇《独自面对》的时候吧,从这篇文字里我看到了一颗干净纯粹、富有激情,又因清醒而痛苦着的美丽灵魂,让我想爱他,即使只是远远地没有任何交流地爱他。

 

Face It Alone (独自面对)

鼓声,余音环绕,你的灵魂被惊醒了吗?还在沉睡之中吗?再来一次,三次,四次,当你的灵魂苏醒而又惊魂未定时,舒缓的音乐随着鼓声同时响起,像情人柔软的头发滑过你的脸颊,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你的胸膛,然后在你耳畔悄声细语地安抚着你,别害怕,直视着你的灵魂吧,它需要有人能听它尽情地倾诉。

When something so near and dear to life explodes inside
玫朵,当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时,我发现自己突然恋爱了,来得那么简单而又直接,仿佛一颗甜蜜的炸弹,在我的灵魂深处爆炸开来,光芒万丈,激情四射,它太美啦,太绚烂啦,简直令人不敢直视啊!

You feel your soul is set on fire
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强烈的情感,仿佛整个灵魂蛰伏了一生,就为了这一刻的破土而出,它是孤独的太久了吧,突然它的生命之火就这么点燃了,蠢蠢欲动地冒出头来,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如此生机盎然地野蛮地向着所有的方向生长,蔓延,它要充斥我的整个生命,整个世界。

When something so deep and so far and wide falls down beside
我都有些措手不及,自己原来还可以爱得这么深邃,这么广阔,这么彻底,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可这种感觉就我的心里,就在我的脑海里,就在我的每一次呼吸当中,挥之不去啊。花和草,房子和树木,车辆和马路,所有的人还有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巧克力做的,连空气飘来的都是浓烈的甜蜜的芬芳,我像一个孩子掉进了甜蜜的海洋里,这么地显然,我怎么能忽视它的存在呢?

Your cries can be heard so loud and clear, oh
当幸福的感觉还在胸中激荡时,失落和惆怅就已经伴随而来了,一种极致的幸福如果只是自己独自享受,仿佛是一种罪恶。灵魂之锤啊,继续地敲吧,让鼓声震醒另外那一半灵魂吧,这是为爱而发出的呐喊,如此清晰响亮,那一锤接着的一锤,让我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啊,我的爱意有多深,随之而来的孤独和伤感就有多深啊。可是,玫朵,你呢?你能听到吗?你能听到这孤独已久的灵魂因为重生的喜悦而发出的呐喊吗?你能感觉到此刻我因无法和你分享而感到的惆怅吗?你能想象我的泪水里闪烁着无数的幸福和失落么?那都是因为你在那里,而我却在这里啊!

Your life is your own
You're in charge of yourself
Master of your home
像每个普通的人一样,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家庭,仿佛这就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生活。出生,被呵护,受教育,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孩子,陪伴孩子长大,衰老然后死去,这是每个平凡人的一生,而我就在这条路上,走得很稳当,也心安理得,仿佛世界就在自己的手里,一切都是那么平凡而有序,人生不就该是如此的嘛。

In the end
In the end
You have to face it all alone
可我现在是怎么了?我的灵魂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它仿佛觉醒了,不知所措,如此地焦躁不安。玫朵啊,我的灵魂实在孤独得太久了,它已经为你等待了一生啦,如果你属于我灵魂的另外一半,但凡你有一点心灵感应,你也该听到了我的呐喊了!可我似乎觉得你还在沉睡之中,对此一无所知啊!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坐在这里,听着这首歌,喜悦带着惆怅,泪流满面地独自面对。

When something so dear to your life explodes inside
You feel your soul is burned alive (burned alive)
When something so deep and so far and wide falls down beside
Your cries can be heard so loud and clear
我就像一块随处飘荡的流星体,在浩瀚无边的太空中沉寂了亿万年,当突然进入了地球的引力范围时,就用积蓄了一生的力量,带着被理解的希望,带着能感动你的渴望,带着两个灵魂可以合为一体的奢望,不顾一切地向着你飞奔而去啊。

玫朵啊,如果你也跟我一样,感知到了某种快乐在瞬间引爆,你大概也被自己那尘封已久的情感吓到了吧,其实它一直在那里,只是等着某个时刻爆发出来。别害怕,让它尽情地绽放吧,当它如此辉煌璀璨时,你是无法忽视它的存在的。尽情地感受这种爱意在内心里不断地扩散吧,它能让你爱上周围每一个和你相连的事物,它是那么真实而强烈,能让你的心灵随之而颤栗。

?倘若你真的有了心灵感应,不要埋怨我打破了你的宁静,谁让你是这么一个美轮美奂的地球,突然淋漓尽致地出现在一块平庸的流星体面前呢?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你呢?我这么微不足道,在寂静的太空里可以无忧无虑的飘荡,我已经习惯孤独了啊,宇宙这么大,可偏偏让我看见了你啊!是这灵魂深处本能的渴望吧?它仿佛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了另外一半,它兴奋不已啊,同时又让我为此备受煎熬和折磨。

这就是我的痛苦啊,渴望的同时,又害怕你的灵魂被惊醒。当我们打开门迎接幸福时,罪恶和痛苦就会不请自来的。即使我们仿佛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可同时我们之间又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及,远到连一丝希望都看不到。玫朵啊,与世俗的距离相比,最让人绝望的是我们本性,命中注定这种激情只能是昙花一现,当穿过层层阻碍时,这块流星体会以极快的速度燃烧殆尽的,激情就会不可挽回地灰飞烟灭的。

玫朵啊,不用惊慌,我不过是向着你飞蛾扑火式地飞奔,只是我在奋不顾身地燃烧,而你会毫发无损的,我的燃烧对你而言不过是划过天空的流星而已,绚烂一段时间之后,它便会死去的,永远地逝去了,化作灰烬,随风飘散。玫朵啊,如果你为此也感到伤感了,请不要嗔怪我啊,给你带来爱意的同时却又给了你伤感。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按耐不住地去打扰你的宁静呢?我不过只是想让你抬头欣赏一下这稍纵即逝的流星,感受一下我所体验到的狂喜,即使我知道紧随而来的将会是痛苦,但是生命不应该活得丰富而激烈吗?生命被抛掷的越高,当它掉下来,一头扎进平淡的生活里时,不就越是扎实,越是宁静,越是淡泊了吗?

我的灵魂在不断地被拷问煎熬着,你听到clear的歌声了吗?你能听出那痛彻肺腑的撕裂了吗?那就是我最深沉的爱和孤独同时折磨我时的伤心欲绝啊!就让绝望的泪水流个痛快吧,让泪水浇灭我内心中所有的欲望和冲动吧,当我再次回归宁静时,但愿就只剩下了一堆死灰,再也无法复燃了。

灵魂之锤,继续地敲吧,贯彻始终,它在诉说着那永恒的孤独,如此清晰,无法逃避。就让我的泪水洗净这一切的苦恼吧!这是幸福的泪水,希望的泪水,惆怅的泪水,痛苦的泪水,怨恨的泪水,悲伤的泪水,无奈的泪水,绝望的泪水,最后它终将丰富我的生命,极尽繁华之后才能安于平凡,这一次,我只想让自己燃烧个彻底,烧成灰烬吧,之后便永远地甘于平静,归于最平凡的生活,纵使眼望那沧海和巫山,心里也不再泛起任何涟漪。

Your life is your own
You're in charge of yourself
Master of your home
In the end
In the end
You have to face it alone
我们都活在自己现实的世界里,仿佛周围的一切才是真实可靠的,才是我们的责任应该去做的,才是我们该有的按部就班的生活,正常的生活就是如此的啊,芸芸众生都是这么活着的啊!可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喊不真实吗?那是绝望的孤独发出对爱的渴望啊,但是,最后的最后,就算你发现了另外那一半的灵魂,又能如何呢?即使我知道你就在那里,莫名地带着渴望但又恐惧地想着我;即使你也知道我就在这里,那么痴心地的念着你;我们也只能含着泪水彼此隔空对望,我们也只能各自独自面对自己的孤独。

我们劳碌奔波,处心积虑,尽心尽力地维护着我们的家庭,传统,美德,良心,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地美好而又合乎情理,我们仿佛通过自己的拼搏、努力、奋斗得到了一切,拥有了一切,掌控了一切,可在如此简单而又巨大的幸福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堪一击,所有的一切都立即化为乌有,以至于最后的最后,我们只能独自面对这种幻灭的孤独。

我一边带着希望,你能被唤醒,可一边又痛苦,害怕打扰你的宁静,这是一个令人揪心的世界啊。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坐在这里,束手无策,时而用自己的双手搂着自己的肩膀,独自泣不成声啊。

谁能理解此刻我的痛楚呢?我多么渴望一个拥抱啊,就那么一会会的温存,为此哪怕失去我的生命啊。可这一刻我又能干什么呢?除了泪水的陪伴,还有谁呢?哦,妈妈啊!我真是不想长大啊,然后就这样在孤独中老去;不长大,我就不用忍受如此强烈的孤独了;多希望自己还是个孩子啊,委屈时总是可以奔向妈妈的怀抱;可我绝望地知道,妈妈的怀抱再也无法安慰我现在的孤独了。

泪水在不断地涌出,却没有任何一双手肯为我拭去泪水,那就任它们尽情地流吧,我知道它们最后会累的,孤独也会累的,它们都会筋疲力竭的。仿佛一粒尘埃,当没有暖风带着它翩翩起舞时,它只能掉在地上成为泥土;当一滴水,没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可以流入时,它只能干涸在空气中随风飞逝;最后的最后,我们都必须学会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里,独自面对这一切。

When the moon has lost its glow
When the moon has lost its glow
(Da-da-da, da, da, da, da)
When the moon has
When the moon has lost its glow
(Da-da-da, da, da, da, da)
When the moon
When the moon has lost its glow
You have to face it all alone
灵魂之锤不再举起,鼓声也不再响起,躁动的灵魂终于屈服了,它累了,它要安静下来了。

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呢?仿佛被困在一座巨大的监狱之中,人们都是囚徒,彼此是孤独的,可却徒劳地用各种平凡的忙碌来掩盖着,对如此明显的事情却视而不见,而如此不安分的自己,能向谁去诉说内心的挣扎和痛苦呢?

灵魂之鼓为什么不继续地敲呢?敲醒所有的人们吧,还有他们的孤独,如果每个人都能坦诚面对自己的孤独,就能发现我们其实是可以短暂地走出这种孤独的,那我们不就又有了一点希望了吗?可是,这又是多么遥远而渺茫的事情啊,这会是多么曲折的道路呢?就算实现了这渺茫的希望,又能如何呢?所有这样的华丽的流星只不过是那么一瞬间而已,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贪婪,那么容易厌倦,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旦揣在手里,便失去了光芒,无论是我们的眼睛,还是我们的灵魂深处都会望向别处,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本性啊。即使我们知道美好的一切就在那里,我们也只能如此孤独地想象着它,让泪水不断地扑灭胸中那欲望的烈火,直至流尽最后一滴绝望的泪水,就这么默默地等着灵魂之光渐渐的暗淡下来,然后平静而淡然的接受这一切。这是我们共同的绝望,我们共同的命运啊。

可是,生命也不过是白驹过隙而已啊,干嘛不能像流星划过天空那样呢,即使再短暂,那也光彩夺目了,这世界本来就没有永恒啊,又何苦非要一个长久和永恒呢?每一颗流星如果都能自由地燃烧,此起彼伏的流星雨难道不瑰丽壮阔么?这样的星空难道不引人入胜,令人向往吗?

可我们就是这么贪婪的啊!我们就想拥有一切啊,我们就想拥有永恒啊!我们的痛苦就是从这种贪婪里滋生壮大的啊!人生的无常,现实的阻隔,世俗的羁绊,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啊,最后的最后,我们要面对的只有我们自己,是我们人性的卑劣,这是多么令人绝望啊。

当我们的青春不再,当我们的激情不再,当我们的理想不再,当我们的自我不再,当我们的爱也不再,最后的最后我们都只能独自面对。这便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家庭,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一切,当尘埃落定,繁华逝去,生命之光逐渐黯淡,最后的最后,我们都只能 --- 独自面对。

 

2,

 

当然,仅仅一篇文字绝对不会让我爱上一个人,无论这篇文字多华美多动人都不可能让我爱上。

然而铎邦的那篇文章到底还是给了我一个可爱的男子的形象。现实世界里我目之所见的男人一个比一个世俗,在他们眼中除去权欲,就是名利,他们是几乎连性欲都丧失了的一群中年男人,面目可憎,言谈无味,要么只会高谈阔论一些假大空的概念,仿佛他们真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其实不过是鹦鹉学舌地生搬硬套甚至照搬照抄别人的理论学说而已;要么就是勃发着一身铜臭,在金钱名利的竞赛场上打滚,滚得自己满身金币,远看像一只金钱猪,一张嘴就直往下掉金币,其实掉金币的还是好的,更过分的是那种张嘴就只会往肚子里吞金币的葛朗台——你绝对想象不到金钱对灵魂的腐蚀作用,它能把一个人的灵魂缩小到铜钱的钱眼里。

假如你不小心跟他们谈到爱情的话题,他们简直能甩给你一张鄙夷的脸孔——都多大年纪了,还爱情爱情的,真是幼稚至极!当然也会有人像被打了兴奋剂,瞬间换上一脸淫笑,色眯眯地问到你脸上来:你这是温饱思淫欲了吧?那时你看着这张脏兮兮油腻腻的脸孔只能想到时下年轻人针对堕落的中年人的一个专属形容词:真污!

而铎邦则与他们不同,他注重自己的精神世界,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渴求——对纯粹爱情的渴求,并且能够坦然而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渴求,这样的男人无疑是清新脱俗的,这种清新脱俗甚至带着遗世独立的气质,他对峙的是整个社会约定俗成的风化习俗。我相信从某种角度说这样的男人应当也是懂得生命的真谛的——除去销魂夺魄刻骨铭心的爱情,还有什么更能解释生命的活力和意义的吗?

但是无论如何对我来说,想爱和真正爱上之间的距离大约就是天空与大地的距离了。

我早就过了盲目崇拜的年纪,懂得文字的矫情和伪饰足以使之距离心灵很远,我也早已不再有奢求爱情的渴望和冲动——爱情,多缥缈的一个词语,我与它之间隔着茫茫人世。

自诩对人对事有一种奇异的先知先觉能力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生命会与这个陌生的男子发生关联,甚至铎邦后来鬼使神差似的跑到我的小说《情人路》下面大肆公开追求我的时候,一向对轻浮的网友避之不及的我给予了他极大的对着我胡言乱语的自由,下意识里我想给他一个可以放松自己的环境——他太压抑自己了,虽然他表面上看上去是快活的——即使那时候我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放纵他,是危险的行为。

更甚至在我跟铎邦私下联系之后,发生了那次关于拒绝诱惑的定力的测试,我应铎邦的激将,生生地扯断跟他的联系,以表明自己有拒绝诱惑的能力的时候,我也不确定自己跟这个男人之间会真的发生爱情。那次我是那么冷静地关掉邮箱关闭电脑,面对着瞬间黑屏的电脑,我想我跟他都结束了,一个短暂的没来得及开花的梦。

那时我的确认为我们再无瓜葛了。

然而仅仅不到一天之后,铎邦,这个用拒绝诱惑测试我的定力不相信我能够拒绝他的男人就发来接二连三哀求的消息:

“玫朵,是我错了。我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测试你。你不要不理我呀!”

“玫朵,你真不理我了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玫朵,你不能就这样不理我啊,不能就这样甩了我啊。”

“玫朵,我在想你啊,我从昨天到今天一整天都在想你,快给我回个消息吧。你这样会要了我的命的。”

“玫朵,你怎么能这么绝情呢?”

铎邦显然不知道那个表面看上去温顺甜美的小绵羊,其实有着他所不曾体尝过的另一面。我的确是绝情的,当我感觉到自己被伤害,我甚至可以是冷酷无情的。对我来说,当我的心冷却,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的了。

不过命运的神奇在于,它的不可控超过了你自以为的可控。至今我也无法对自己解释,一向坚定的我为什么那天却对着铎邦的哀求忽然心软了。这软弱从何而来我始终也不知道。然而就是那一刻的软弱让我原谅了铎邦的莽撞,也是那一刻的软弱,让我就此滑进了爱情的漩涡里去,至今还在晕眩着。

或许,这软弱不过是因为,我也是深深地渴望着爱情的,只不过这渴望被隐藏起来,而铎邦把这份渴望从我心底的深渊里扯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扯了出来。

爱情,多么美好的诱惑啊,我为什么要拒绝呢,难道仅仅因为,我已经结婚了么?

 

3,

 

那次是我跟铎邦这么长时间私下交流以来唯一的一次断绝联系长达23个小时。铎邦把它称作我们的“拒绝诱惑”事件。凡称得上事件的,应都具有颇为严重的属性。事后铎邦给我写了下面这封长长的信向我道歉和解释,态度之诚恳反省之深刻以及情感之真挚皆出乎我的意料。

“玫朵,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开这个残忍的玩笑,玩这么危险的游戏吗?

“你一定想不到,我想摆脱你对我的控制,或者说我想摆脱情欲对我的控制。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的个人时间几乎全部都花在你的身上了,我是多么爱着你啊,同时又恨你,恨你不能够用同样的热烈和深切回应我的爱。虽然我本来也并没有指望你能马上爱上我,但是我多么希望你能够马上就爱上我啊,让我们不浪费一分一秒地就热恋在一起,那该是多么美好。可是你那天却发给我一个那么不屑的邮件,显示出你对我的情感那么随意,那么不屑一顾,让我忽然特别怨恨你,想趁机报复你:好啊,你拒绝我啊,离开我啊,甩了我啊,你既然不爱我,干嘛还吊着我!

“可是当你真的轻飘飘地跟我说了再见,就一去不回头,你知道我多么痛恨自己的冲动和愚蠢呢!我是这么爱你,哪怕你不能够很快爱上我,但是我愿意给你时间,愿意耐心地等你爱上我,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我干嘛要逼迫你,干嘛要激怒你呢。爱一个人不就是要给她耐心和包容吗?

“ 我的生气多半是因为自己,我的情绪低落更多是因为自己,可是,这是在理智的状态下。我并不总是理智的,甚至很多时候我都是冲动的,就像我看到你那句话一样,我会立即有某种情绪,这种情绪是天生的,是没有经过理智过滤的,这个时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我很遗憾让你看到了这个本能的我,而本能的我是极其粗鄙而且意气用事的。经过理性思考之后的我,冷静状态下的我才是我更喜欢的自己。而我决定跟你开这个玩笑就属于不理性的行为。

“你知道吗,玫朵,从你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就开始深深后悔,甚至开始感到痛苦,我真不知道自己竟然爱你这么深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的爱,这种爱不仅仅是肉欲上的爱,不仅仅是我跟你交流我就会有身体反应,我是说不仅仅是情欲的爱,我的灵魂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痛苦,这种痛苦几乎是一种强烈的折磨,这种折磨让我一刻也不能安生。我想,这就是真的爱情了吧。玫朵,其实从确定你不再回复的那一刻起,我的痛苦和内疚就已经开始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重到我必须道歉,必须无论如何都要请求你回来,否则我没有办法继续正常生活。

“造成我的痛苦的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内疚,我几乎是逼着你不理我的,我越想越觉得这可能会伤到你的,甚至是内伤啊,我怎么可以这样呢?你信里说得越是轻松,我越是觉得你伤得越重呢。

“然后就是,我害怕失去你,真的害怕失去你,你不知道我多珍惜有一个能在灵魂层面跟我说说话的人啊,这比爱情不爱情更重要,你不知道我这种人活在这个世界多孤独啊,我几乎没有碰到过跟我灵魂类似的人,我最好的男性朋友,不是灵魂,而是在善良的基础上啊。找一个人来爱对我来说是简单的,可是找个人可以彼此交流,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啊!玫朵,你不知道我们俩的灵魂多么相似,我们简直有一模一样的灵魂啊,我真是难以相信我能找到这样一个你啊!我怎么可以失去这样一个你呢!

“最后才是爱,玫朵,我发现我真的爱上你了呢,只是,我觉得爱真的只能排在第三位。因为实在我很容易就能随便爱上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我就是这种情欲动物,我能怎么办,在这个层面,我只能承认我是情欲动物。但是玫朵,我确定我是真爱上你了,你是我用灵魂爱上的第一个女人,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但是玫朵,至少此刻我非常确定:我爱你。”

我想最初我几乎是用一种略带游戏的态度接受了铎邦的追求——对一个灵魂支离破碎的人来说,还有什么不是游戏呢——而当铎邦用停止交流来测试我的拒绝诱惑的能力时,对我来说,这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可以做到。

当然,这里我撒谎了。当铎邦几乎用一种冷峻挑衅的口气向我提出那个拒绝诱惑停止交流的建议时,我自然感受到了被伤害。然而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承认这是伤害。伤害是因为在乎。而在乎我就输了。我怎么可以输,当铎邦在公开论坛那么热烈地追求我之后却这么冷漠地放弃我,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对他已经动了感情?我的高傲呢?我的冷若冰霜呢?

关掉邮件的那一刻,我来不及思考更多。我只能想到一点,那个刚刚诞生没多久的玫朵死了。而当铎邦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一叠声地向我道歉时,我的心忽然泛起久违的温柔:叫我拒绝他的诱惑的是这个小男孩儿,恳求我回头接受他的诱惑的也是这个小男孩儿。连同他这封信,我都看到了一颗赤诚的纯粹的灵魂----他可真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男孩儿啊!

而爱情,不就是还原我们最初的那个纯真无邪的稚子的模样的神奇魔法吗?

我想,正是那一瞬我深刻感受到的铎邦的爱,唤醒了我心中深藏的爱,打开了我灵魂深处一扇始终紧紧关闭着的门。他的害怕伤害到我的模样,让我觉到自己仿佛一件易碎的瓷器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其实我没有那么易碎,因为我本来就是支离破碎的,有时候只有破碎过我们才能变得更强大,然而不妨碍让我感受到自己被心疼被珍惜被呵护——这,就是传说的爱情吧?

 

4,

 

对我来说,感受到被爱就是爱情了,但铎邦的爱情却需要不可或缺的一样因素。

“情欲啊!没有情欲驱动的情感怎么会是爱情呢?必须要有情欲啊!我对你有赤裸裸的情欲啊,难道你对我没有情欲吗?怎么可能呢?我觉得在’拒绝诱惑’事件之后,我们的灵魂之间好像更加亲密了,我感觉自己的某些灵魂器官已经接触到你的具体的敏感部位了,我都感受得到你的温度了,听得到你的喘息了,全身的毛发都携带着欲望的静电啊,彼此仿佛到了一触即发然后就会电闪雷鸣的程度了呢。你知道吗?它已经兵临城下了,跃跃欲试急不可耐了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可以让它长驱直入了啊!而你呢,却只想着报复我。等等,玫朵,你不会真的是性冷淡吧?”

我能感觉到写下这一段话的铎邦几乎在哀嚎了,而我对着电脑屏幕看得直笑。这个铎邦,在公开论坛跟帖时就口无遮拦,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欲,私下聊天好像就更无法无天了。

“但是玫朵,你是爱我的对不对?你好像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过你爱我呢。我知道你是羞涩的,但是你一定也像我爱着你这样深深地爱着我对不对?”

这样追问我的铎邦像一个怯生生的孩子,睁着一双清白期盼的大眼睛热切又耐心地等我回答。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已经陷入爱情里了,我却有点不知道自己是谁,由名字造成的混乱,让我难以确定到底是哪个我在爱情中。有时候连铎邦自己都是糊涂的,他会茫然着一张脸问我: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玫朵,无忧,还是沁儿?这三个名字代表着处于不同世界的我。沁儿是我真实世界的名字,无忧是虚拟世界的我,而玫朵,是虚拟世界里铎邦的梦中情人。

有时候我会迷失在自己的身份中。到底是哪一个我在跟铎邦浓情蜜意卿卿我我地相爱呢?玫朵应当是铎邦的,她是铎邦创造出来的角色,她如同一个童话城堡里的公主,偌大的城堡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而铎邦是她的王子,公主完完全全地属于王子,仿佛是他的影子,铎邦出现她就出现,铎邦不出现时,她甚至会像花香一样消失在空空的城堡中,甚至连城堡也会花香一样消失于虚拟世界中。

玫朵是铎邦强加在我身上的一个名字。他总是玫朵玫朵地叫我,一声声地,有一种天荒地老似的深情。然而按照铎邦既有的爱情理念,这个由他创造出来的完美女人,玫朵的存活期大概只有三四个月,短暂如夏季的玫瑰——因短暂而完美。我恰巧被他选中担当了这个角色,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

玫朵在铎邦的脑海里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象那个女人的模样:美丽的,善良的,智慧的,同时也是轻盈的,可以任由铎邦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铎邦自己的形容——就是像一片羽毛,一口气可以吹她到天边,然后需要时,冲她露出铎邦式迷人微笑,她就自己眨眼之间快乐地扑进他的怀里来。每当说起这个,我总是大笑铎邦的天真——他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而对爱情的理解太不食人间烟火太甜蜜,说到底,铎邦的玫朵更接近一个幻想,随铎邦的需要而生灭。

无忧呢?无忧的世界显然要比玫朵复杂而开阔,是肉体的沁儿投向虚拟世界的灵魂显现。她有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有自己的网络存在目的,有自己独立的精神和追求,她无法像玫朵那样顺从铎邦的意志,也做不到一片羽毛那么轻盈,更不可能为了爱情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无忧是孤独的,阴郁的,沉重的,她无法像玫朵那样完美。如果说玫朵是铎邦想象中的初生而娇艳的女子,那么无忧则是破碎过的苦涩的灵魂,被粗糙的生活打磨过,被不合身的情感伤害过,她变得坚硬,皮实,浑身是看不见的硬刺,随时都会因所处环境的改变而应激变成一只犀利的刺猬,离优雅很远。她几乎不记得在接触生活深入生活之前那个温柔甜美的自己了。所以当铎邦像对待一个温柔娇弱的女人那样对待她时,她的灵魂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柔情。

不得不说,和铎邦交流的一百多万字里有一大半是铎邦的贡献,他是那么认真的一个男子,对爱情的执着让我惊讶,而他对我的包容也完全出离了我对男性的了解,有时候我想,他也许不过是爱着爱情,而我恰巧是他的爱情的化身。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他终于从爱情里得到了所有他想得到的,他的情感的水箱因为这得到而不再空虚,甚至满溢出来,他就不再渴望爱情了,就会回到自己的真实生活中,像一个心满意足的人临死之前,了无憾事地把人间的一桩桩幸福的或者痛苦的经历都卸下,把爱过的恨过的人也都一一从灵魂里消除,然后一身轻松地去另一个世界,那时,玫朵会是一个轻易就被遗忘的名字,而我是玫朵。

我是那么确定,在爱情上,我不是一个勇于冒险的女人。即使我爱铎邦,我会心甘情愿去做只开一个夏季的玫瑰,去做那个流星一闪似的玫朵么?那之后怎么办?无忧怎么办,她能承受得住被抛弃的命运吗?我迟迟不能给铎邦一个明确的答复。

 

5,

 

关于爱情和婚姻,铎邦一度跟我展开激烈的讨论。与我的婚姻不同,铎邦的婚姻是爱情的产物,我一直也无法相信曾经的爱情会真的消失——其实我不是无法相信,而是不愿相信。

铎邦远比我冷静理性,“再相爱的人,经过十几二十年之后,两个人对彼此脑子里的想法,思维模式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就像在床上做爱的每一个步骤,包括撕掉安全套和戴上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甚至达到高潮的各自的状态都和预期几乎一模一样了,也就是说,彼此之间再没有任何期待和新鲜感了。假如两个人再在思想观念和处世态度方面不合拍,为孩子教育,为双方背后的家庭经常发生争吵,却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离婚,必须捆绑在一起,那么这时候这个婚姻里的两个人就跟活死人没有什么分别了。

“玫朵啊,不要以为爱情是不死的。当爱情死去了而婚姻还必须存活着,这个婚姻就是牢笼啊,能杀死人的牢笼啊!活生生的两个人就被牢牢地禁锢在里面,那时候人就连动物都不如啊,动物尚且有自由呢,那时候外面的花花世界都跟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了,他们在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那种痛苦是可以杀死人啊玫朵!

“玫朵,我在认识你之前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我在婚姻里是多么孤独,多么绝望啊,我看不到一丁点活着的希望,感受不到一丁点活着的乐趣啊,真的让人觉得厌倦生命厌倦人世啊!

“玫朵,当我对婚姻绝望的时候就开始思索,人类把婚姻和爱情分开不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了吗?好不容易,某些人追随自己谈恋爱的心灵,却总是要偷偷摸摸地,这让我生气啊!人类不该如此啊!这么简单的幸福为什么不允许所有的人一起来追求呢?扔掉婚姻对爱情的控制,这个世界得多美好啊!你想想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多不注意形象的大妈大爷就是因为他们渴望爱情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死呢?这个世界得多赏心悦目啊!“

铎邦把这段话说给我听的时候,我仿佛能看到一个狮身人面的男子困在婚姻的玻璃笼子里,那个笼子那么狭小,几乎是量身定做,起初他是安静的,臣服于囚禁,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笼子里的空气开始稀薄,他开始因呼吸不畅躁动不安起来,于是他犹豫地拍打笼子的四壁,希望能够打开哪怕一个小小的缝隙,哪怕只要透进来一点点新鲜空气就好,就够他活下去,然而他只能听到轰鸣的回音从无名的空洞的深处弹回来,以更加压迫的窒息压向他——那只笼子本是密不透风的,它以让人窒息而闻名了千百年。他终于像雄狮一样从玻璃笼子中彻底清醒过来,开始拼命地撞击那无形的束缚,哪怕因此死去他也要撞出能够看到希望的一角——即便死了,那个被打开的一角,将会给无数正被束缚将被束缚尚未醒来的他们以端庄沉静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希望。

我看着虚空之中那个不停撞击玻璃笼子里的铎邦,如同看到我自己。不,他其实比我勇敢。我的撞击是隐蔽的,无动声色的——无他,我是女人。

铎邦每次看到我亮出性别的身份牌为自己的软弱寻找借口,他总是毫无容情地嘲笑我,你真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女人,一个被世俗操纵的女人,说到底是一个愚昧无能的女人。

我总是对他轻轻一笑。他是对的。我喜欢铎邦责备我时的客观尖锐。也更喜欢他明知道我是一个愚昧无能的女人却一往情深爱着我的模样,这是我以为的爱情的模样——爱我所是——那种真正的爱的模样。

谁是完美的呢?没有人。然而造物主把一件最美的事投放到不完美的人类中,就是为了告诉我们,爱真正的样子——爱不完美的,脆弱的,有缺陷的,甚至病态的人,爱他们短暂的虚空的转瞬即逝的生命,爱他们脆弱的寂寞的痛苦的灵魂。

正因为理解铎邦这些郑重其事的思考,让我相信铎邦的寻找爱情不像我所见识过的网络中的众多男子,他是在真正的寻找爱情——心灵的归宿,而不是寻找性。爱情和激情的界限我始终也不能完全区分,在我看来,激情是容易的,类似于性,新鲜的性对象总会给人新鲜的刺激,然而一旦新鲜感消逝后,随之而来的是同样的相处的问题,一个耽于激情的人是不会长久地停留在一个人那里,跟她培养真正的情感的,他会耐不住寂寞,总在伺机寻找新的机会和刺激,而这种刺激的需要不断加强,才能够让他感受到刺激,否则厌倦会很快到来。

然而,寻找爱情的人同样是盲目的,后来铎邦自己也坦率地承认,他就像一个久居山中的小和尚,蓦然得了下山的机会,看到了人间数不胜数的美女,这个渴望爱情的男人几乎见到任何一个稍微有点精神姿色的女人都想轻薄她一番,恨不能立即把她变成自己的玫朵。直到他在《情人路》那篇小说里遇见我——“这个女人就是我想要的玫朵啊!“——于是他犹如没头没脑的飞蛾扑到我这团火焰上来。

无论我有没有回应,铎邦的爱都像潮水一样朝我铺天盖地地涌来,或者更准确的形容是瀑布,飞流直下地冲击我,那种激情的力量甚至连铎邦也无法自控——“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啊!”

我早就被铎邦的爱浇得浑身湿淋淋的了,然而我还是硬撑着对铎邦说,在我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之前,我无法真正爱上他——万一他是卡西莫多怎么办?我到底是个好色的女人。

很快,我收到铎邦发来的视频:他一个人坐在那儿,车里放着一首英文歌,他竟然听着听着就哭起来,真的就哭得稀里哗啦……这是一个大男人啊!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我一直知道铎邦是个爱流泪的男人,他在日志里写过,我虽然嘴上笑他像个女人似的爱哭,却心疼他的承受,他是孤独的吧,甚至是绝望的,所以才会独自一人时陷在悲伤的情绪里而无力自拔,因为我也是这样,只不过我比铎邦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

然而当我亲眼看到铎邦对着我像个孩子一样痛哭的时候,我心里那道坚定的防线几乎一瞬间崩塌。

铎邦说,“玫朵,我想让你看到我最丑的样子,我最脆弱的样子。”

铎邦说,“玫朵,跟我相爱吧!我知道你爱我,把你内心深藏的爱都释放出来吧!你是一个作家,必须要去经历爱情啊,只有经历真正的爱和痛苦才能懂得人生的意义,也只有深入骨髓的爱和痛苦才能刺激一个人的表达欲望啊。玫朵,爱我啊,哪怕为了你的写作你也应当来跟我好好地爱一场啊!”

铎邦说,“玫朵,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你知道我又多么渴望和需要你的爱!”

那一刻我知道,除了不顾一切地投入铎邦的爱里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6,

 

然而要做到不顾一切地去爱一个人在我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爱情是艰难的,至少在虚拟世界里,不顾一切地爱对我来说是很难做到的。我写过很多网恋小说并不代表我赞同网恋,更不代表那些故事中的人是我。我知道那些小说的存在就是给人误读我的机会,即使铎邦,在某种程度上说,也只是我的一个带着臆想猜测我的读者而已。

人生在世,谁能真的理解谁?甚至我自己,有时候都不能完全懂得自己。

我是谁?在无数次自我凝视之后,我的结论是,我是无数个瞬间,无数个一闪而逝的冲动,无数个想入非非但最终湮灭了的念头,所以那些故事即使由我写下,有我的隐约的影子,但没有一个是真正的我或者说完全的我。

真正的我是碎片式的组合,有千万个霎那的侧面,像日光的大海上粼粼闪烁的波纹,像那些飘忽善变的光影。

关于爱情,我有一种天真的执念,爱就爱到地老天荒。称之为执念,是因为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几乎没有付出过我的爱情。我的爱情错过了它的花期,所以它始终完好无损地保存在我的内心里。在铎邦出现以前,我已经放弃了对爱情的追求,我不认为这一生我还会再爱上谁。与其爱上不值得爱的人,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至少在灵魂上,我们可以保持自己的清洁。

我是那么挑剔爱情的品质,用铎邦的话说,我这么挑剔,因挑剔而退缩,真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到爱情,“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爱呢?”铎邦总是这样给我洗脑。

当我用洗脑这个词的时候,说明我并不赞同铎邦的观点。

在我们生命中相遇的很多人根本不需要去试,就知道你们不可能。与人交往,我对灵魂非常敏感,我觉得我有一种天生的直觉瞬间为我做了判断——在现实世界里,一个眼神就可以探进灵魂深处,而网络世界,三五个回合就可以了解一个人的灵魂品质。

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在网络世界里我是沉默的。我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在灵魂层面能够交流的人很少,不如沉默——是不是每一个孤独的人都这样认为?或许这是一种错觉。也许当我们进行深入灵魂的交流时才会发现,原来我们是同类。

我珍爱自己的灵魂,这是我活过这一生唯一拥有的。这种自尊自爱决定了我的爱情自己生着一双犹疑的脚,它时不时会在奔向爱情的路上不自觉地停下来,也可能会警惕地倒退几步,甚至会忽然转过身去向来路疯狂奔跑。

如此看,做我的爱人,注定是件辛苦的事。

我想我的不轻易付出爱情,全因我自知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所以我从不把自己的安全感建立在别人身上,确切地说,我是个对男人没有安全感的女人,我很少见过清洁自爱的男子。然而爱情是一件特殊的事,这种安全感只能由对方向你提供。

在爱情里,沾沾自喜于建立在自身的安全感纯属盲目自信,自欺欺人——醒来的那一刻将多么疼痛。

像个初尝禁果的少女一样飘飘然沉浸在铎邦的美好爱情中的我,有一天很偶然地发现铎邦在他的日志上,他还像从前一样跟女网友调情——当一个男人花费大量时间跟女网友长篇累牍地调侃撩拨,就是调情吧,铎邦不就是这样追求我的么?难道这是他的本性?

我记得那一瞬间,天空忽然黑下来,那种拥有爱情的明媚感觉全部消失了,取代的是过往痛苦的记忆的复苏——原来铎邦所说的会用他的爱抚平我的创伤也不过是空口无凭的许诺;原来铎邦也不过是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与那些一身浑浊的臭男人无异;原来我到底还是被铎邦的甜言蜜语蒙蔽了眼睛。

几个月以来的卿卿我我的甜美瞬间灰飞烟灭,取代的是深深的懊悔:我还以为我找到了真爱,如铎邦所说的,灵魂被劈成两半的那一半。

那一刻我快疯了。没有犹豫,我几乎是用颤抖着的手指在敲这些字:

“铎邦,我们到这里吧。好不好?

你追上了玫朵,但还没有追上无忧啊。玫朵是很轻很轻的,符合你的爱情,吹口气就可以飘走的。玫朵是你的情人。但我是无忧啊。

无忧其实是安静的,拒绝网恋的,不是你以为的沉迷于网恋,无忧也不需要关注。无忧为你停留下来几个月,可惜你太不了解无忧了。

你爱的是你想象塑造的玫朵。网络上可以有很多,她们可以很容易就给你激情的。我的确很努力想去好好爱你,我以为我们真的相似,会心有灵犀呢。其实我还是太老了对你,虽然我老得很幼稚。

我以为我们的爱情会是真爱,但是今天我突然意识到,我跟你现在其实走到过去我走过的老路上去了。无忧比玫朵有个性多了啊。你需要一个简单的玫朵,不是无忧。

玫朵不会说伤害你的话,但无忧会。玫朵会想和你一生一世,但无忧想放下。

我相信你现在已经跟几个月前不一样了,或许你已经足够充实不再需要玫朵了。我也相信就像你相信你自己一样,你想的话就可以很容易找到你真正的玫朵的,这个玫朵没有过去,你们之间不会有隐瞒,也不会是你盲目的热恋,她会是你愿意放弃一切拥有的女人,她才是你真正的爱情。

就像你说的,吹口气,把我这个假装的玫朵吹走吧,再去寻找新的玫朵。

好不好?“

 

7,

 

不轻易发怒的,胜过勇士 ;治服己心的,强如取城。——《箴言》16:32

我想在看到铎邦轻浮地对话女网友的那一刻,一定就像巴列霍写的那样,愤怒把我捣碎成很多小女孩儿,每一个小女孩儿都是任性的骄纵的,所以我才写下了那封猝不及防的分手信。我不知道换成另外一个男人会怎样对待我的无理取闹。看起来的确像无理取闹。然而这就是我,会忽然看不到希望,会因看不到希望忽然想放弃一切。

就像我对铎邦说过的,我渴望纯真的一生一世的爱情,但绝不会用誓言去勉强获得这样的爱情。我希望爱情是在相知的基础上发自内心的渴望,而相守一生一世是爱情瓜熟蒂落的果实。

我的手始终是摊开着的,我的手不会合拢,不会握紧,我会给出最充足的自由,我要一份自然而然生发的爱情,心心相印,不离不弃,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仿佛这爱情是我的宿命。——这是我跟铎邦阐述的我对爱情的态度。

我知道我的过激反应都是因为在乎。爱情是排他的,是唯一的。假如不能做到唯一,这必不是爱情,至少不是我要的爱情。

即使我在那封仓促写就的分手信里千方百计遮掩自己的怒气和嫉妒,但我知道那个因为爱情的泡沫破碎而全身散发着悲愤和酸气的女人看上去一定特别愚蠢。我不希望自己看上去愚蠢,所以一旦爱情让我变得面目狰狞举止丑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爱情对我来说一定不合身,我就会放弃这份感情。爱情只应当让一颗灵魂变得更加纯洁更加高尚更加美好。

我几乎认定我跟铎邦就到这里就结束了。短暂的灿烂的几个月,虽然我内心希冀这次会是奇迹,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我下定了决心,再不要什么劳什子爱情了,没有爱情我的内心也很平静,虽然会有些寂寞。

人性总是自私的,虽然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去掉人性恶劣的一面,然而在爱情里,我们只能最先顾及自己的感受,何况还有冲动的魔鬼一直在寻找可能的机会支配我们。然而当那封分手信发出去之后,冷静下来,我开始不安,不知道铎邦一早醒来看到这封信会是什么感受。这么久以来早上醒来第一件事铎邦和我都是打开邮箱,美滋滋阅读来自对方的情话,那是每天我们能够吃到的第一块糖块,足够甜润一整天的时光。

一想到像往常一样铎邦一大早醒来怀着欣喜的心情点开邮件,却蓦然看到这封绝情的信,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打击,若是再去开车……我忽然后悔极了。我该迟一点再发那封信的,至少等到铎邦不开车的时候,这样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接受去平复心情。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只顾及宣泄自己的感受,万一铎邦的情绪受到影响……

我不敢想下去。

只祈祷铎邦能够平静地接受这封信。他的爱情不是短暂的绚烂的流星吗?虽然这段时间以来铎邦在我的游说下已经开始有了天长地久的念头,但实际上他或许巴不得收到我这封分手信呢,巴不得我主动提出分手,几个月,足够让人对爱情产生厌倦了,那样他就可以轻松地开始新的充满激情的猎奇之旅。

然而我的狭隘的想象并没有发生,铎邦,这个可爱的男人在我的想象之外。

那天铎邦很早就回复我。

“哇,玫朵,你这是怎么了?我懵掉了啊!”

“玫朵,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懵了!无忧啊,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玩儿?”

“你是又在猜疑了么?你要相信我玫朵,我比任何人都爱你啊!”

“深呼吸啊沁儿,不要急着回答。来我怀里,让我紧紧抱着你,你先平静下来。我爱你啊玫朵,你知道我多么爱你么?”

铎邦一声声的追问敲打着我准备关上的心门,竟没有一句责备,字里行间全都是紧迫的关切。我仿佛看到他一脸震惊茫然手足无措的样子,火热的心被莫名的冷水浇透,从里向外的冷到颤抖,他却在关心着我的心情。

我开始意识到,或许我错了,我冤枉了铎邦,铎邦一直是那种外表轻浮孟浪的风格,但是内心却是纯正端庄的。

当铎邦看我迟迟没有回复他,发来下面这一段话时,我彻底清醒了:

“玫朵,我又要进入保护我们的爱情模式了,重新拿出这句话来: 尊重对方有猜疑的自由和权利;

无论谁有猜疑,对方能解释的尽量解释,不能解释的也不要觉得自己因为被猜疑而受到侮辱,因为猜疑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一种本能,不过是否想说出来而已;

当猜疑无法短时间内消除的话,尽量双方从相互理解的角度去与这种猜疑和平相处;

不要粗暴地进行人身攻击而是耐心倾听对方把猜疑的想法一一说出来;

好吧,玫朵,无论你猜疑什么,你完全可以猜疑的,这是人性,无法阻止的,无论你猜疑什么,我都让你尽情地猜疑。”      

那个早晨铎邦为了陪我甚至放弃去工作,他温柔地陪着我直到我的心情完全恢复平静。也是那个早晨,我忽然十分确信,铎邦是爱我的,他是那么爱我,他在灵魂层面对我的爱和包容甚至超过了我现实中的丈夫。

 

8,

 

“你真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啊,你这样真是能要了我的命啊!你会把我折磨死的!”

“玫朵啊,你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已经跟我提出过几次分手了么?”

每次分手危机平息之后,铎邦就会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给我发来这样的话,令我很汗颜,也止不住感觉到甘甜,因为我知道这个快被我折磨死的男人是如何用他出乎意料的宽容和不可思议的耐心包容我的反复无常的。我想,这世上大约不会有第二个男人这样容忍我的任性了。

我其实并不想折磨铎邦,我也想好好爱他,像个普通女子那样甜蜜而温柔地投入爱情里,智商降低为零,对身外的世界浑然无觉。然而我做不到。

我对文字和情绪以及自己无法把握的网络后面的世界太敏感了,这种敏感必然导致胡思乱想,而网络是那么容易地把我们同真相隔绝开来,虚拟世界里的真相的不可控自然会引发我的猜疑——我想我的猜疑说到底是对人性缺乏信心。我其实比铎邦更加悲观,我的过往经历让我知道人性的贪婪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破坏力有多强。

更不要提,我时常会被自己内心里的种种道德教条绊住。

跟铎邦在一起,我时常会想起只属于我们俩的灵魂之爱以外的诸多现实因素,虽然它们常常被我膨胀的感性认知推到意识的角落里,但是我知道,被我的甜蜜的爱情蚕食了的理性仍闪着微弱清冷的光从头脑深处向我发来冷酷的折磨人的提醒——我毕竟不是普通的女子,我陷入的毕竟不是世俗认可的爱情。

我不可能忘记自己已婚的身份,我也不可能忘记我有可能侵犯了甚至正在侵犯另一个无辜的女子的幸福。

“铎邦,我总觉得我对不起你老婆。你要好好地爱老婆,不然我就不能跟你联系了。”我一再这样提醒铎邦,甚至动用了要挟的词语。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因与铎邦关连而与铎邦的妻子有了一种莫名的联系——我动了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奶酪。每当思及铎邦的妻子,我就无法安然地享受铎邦的爱情,那么多的柔情爱意,那么多的甜言蜜语,本该都是属于她的啊!这个陌生女人因为是铎邦的妻子而让我对她生出深深的歉意。

令我感动的是,铎邦是体贴的,他因懂得而体贴——他一直在帮我卸除堆积在我灵魂上的这些重压。

“玫朵,你知道吗?自从有了你,我全身心的知觉又恢复了,我再次感觉到幸福,我曾经以为我再也感受不到它了。我现在多幸福啊!我因为爱你而重新爱上了这个世界,爱上自己平凡的生活。至于我的妻子,因为我现在内心充满幸福快乐,我对她甚至要比以前更好更包容更有耐心了啊!”

“玫朵,我不是不爱我的妻子,我当然爱她,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但是我无法再给予她爱情的感觉了,她也给不了我。当我以为自己身患绝症的那段时间,我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住内心深处潜意识里的恐惧,那种恐惧是如此深入骨髓,让我深深思索活着最令人快乐的东西是什么,是爱情啊,可我的婚姻里没有爱情了啊!我对妻子再也没有当初的冲动和激情了。我就像一株被迫失去阳光照耀的植物,失去了本来鲜活的生命力。我几乎觉得,即使绝症杀不死我,没有爱情这一点也会杀死我的。”

“但是我多么渴望爱情啊,玫朵!就是我在以为自己将要死了的那段时间我才发现,我是那么情感饥渴,我发现我这一生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好好地爱过啊!假如我就这样死了,我会多么遗憾啊!可是即使我极度渴望爱情,渴望到歇斯底里,我却不能去疯狂地寻找爱情,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还没有宽容到让一个婚姻里的人去寻找什么爱情。这个发现对一个自认为要死了的渴望爱情的人是多么绝望啊!为什么人类要自己给自己五花大绑起来呢?爱情是一条无止境的甜蜜的河流,每一个人都应当有俯身畅饮的权利啊!为什么要用婚姻来剥夺人类的这个自由呢?难道在承担婚姻的责任和享受爱情之间就没有一条可能的路径让两者共存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爱得无私一点,爱得更开阔一点,当爱情死去而婚姻需要存续时,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让婚姻里的对方有去寻找爱情的快乐的自由呢?为什么要用婚姻的牢笼把一个大活人活活地囚禁成呆滞的没有灵魂的木偶呢?是谁规定了婚姻的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规则呢?“

“玫朵,从那时开始,我多么想把这些捆绑在我们身上的不符合人性的规则都斩断啊!我不单是自己希望能够重新寻求到爱情的快乐,我也给我的妻子这种寻找新的爱情的自由啊!我希望她也能够找到一个情人,能够发自内心地爱她,能够给她我不能给她的快乐啊。因为我知道我已经给不了她爱情了,我清清楚楚知道。但是我爱她就希望她快乐。我也希望她能理解我的快乐。”

“玫朵,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幸福,一想到你我的内心就充满快乐。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热烈这么深刻又这么持久地爱过。玫朵,你是我的太阳啊!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被这么甜蜜的太阳照亮过。我爱你啊玫朵,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恋爱中的铎邦像个诗人,他总是毫不吝惜又痛快淋漓地向我表达他的爱,他的充满激情的爱也给了我无限激荡的情怀,让我时刻晕眩在梦境般的爱情里。

实际上,我觉得铎邦比我更懂得爱。我就像一个懵懂的小孩儿,被铎邦手把手引领着,抵达了一条叫做爱情的彼岸,在那儿,我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动人风景,领略了从未领略过的甜蜜温柔。

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用全部的灵魂投入地爱一个人,并被他所爱,原来是如此酣畅甜美。

 

9,

 

铎邦的爱是感性与理性结合的爱,他的爱坦荡纯粹,充满向上的力量,甚至当他的情欲满溢出来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像动物一般疯狂的发泄时,用铎邦的话说,我感受到的不是淫荡,而是纯洁,只有真正纯粹的生命才能达到这种境界——直视它接受它才能超越它的控制。

“玫朵,我好像又变回那个少年了,甚至回到孩童时光了。玫朵,难道你真是女巫吗?真的会魔法?”

我看着铎邦梦呓似的话笑。我不是女巫,也不懂魔法。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真理,就是爱。这世上只有一种魔法,就是真正的爱。

我相信当一个人真正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埋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那根仿佛钥匙的神奇的魔法棒就开始转动,即使平凡无奇的灵魂也会随之发出奇异的光彩,魔法棒不停转动,当它完全落入神秘的灵魂之门的锁孔,那些与生俱来的宝藏就会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来,我们的灵魂就会从旧我之中凤凰涅槃一般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焕然一新的自我。只是绝大多数人一生都在混沌中度过,没有机会完成这种灵魂上的蜕变。

而与铎邦的爱情,让我看到了这种灵魂升华的可能。

“玫朵,苏格拉底说过,认识你自己是最难的事。但是你是一个作家,难也要去面对,否则你的写作就永远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转圈圈,永远也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作品。你必须要坦诚地面对自己,直面那个真实的甚至是丑陋的自己。只有真正认识了自己,你才可能真正认识这个世界,真正认识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玫朵,你一定在网络里爱过谁,却最终没有结果,这种没有结果让你对网络爱情生出不满,甚至连带对网络上的人生出莫名的敌意——我知道这样说或许会冒犯你,但是别急于否认——如果你内心里没有这种不满和敌意,你不可能写这么多网恋故事,而且内容思想就从来没有变过,几乎是一脉相承呢。

“玫朵,你对网恋的恨不是没有来由的,可是对于这个世界,无论哪个方面的恨,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不友好,而对这个世界不友好,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玫朵,你看,铎邦就是为你的恨而生的啊,铎邦就是为你而来的啊,铎邦就是要把你的恨从你的心里彻底摘除,给你一个明朗阳光的世界啊!玫朵,跟我相爱啊!”

铎邦在最初读过我的网恋小说之后的这段话我一直印象深刻,那时候他还在疯狂追求我的阶段,我还不确定自己会爱上他。这段话充满诱惑也充满清醒的认知,我一直好奇,铎邦怎么会这么深刻地看清我的灵魂。难道他真是为我而来,是我的宿命?

后来,果然如铎邦所说,和他相爱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变化了很多,至少内心里温柔了很多,我对自己对世界都少了很多抗拒,那些内心里不为人知的私语,让我跟自己跟世界达成了很多秘密的和解。

而当我第一眼看到铎邦发来的他年轻时的相片时,猛地一惊:这个人我见过!那是我结婚以前了,做过一个梦,在异国他乡的车站,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子,向我缓缓转过清秀的脸孔来,微笑着迎向我,那是怎样的一张让人如沐春风又深情款款的脸……梦里有一个很清晰的意识是,他一直在等我。醒来他的脸仍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然而我从来没有在生活中见过这个人。这个男子的脸如此清晰,以至于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他。而铎邦年轻时的样子几乎跟他一模一样。

我把我的这个梦告诉铎邦,铎邦笑我迷信,怎么能相信梦境呢?真是愚昧的女人啊!

然而几天之后,铎邦发来他的右手手臂上的胎记,竟然跟我左手手臂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真的有宿命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铎邦好像循着一条虚空中神奇的路径来到我身边,而我也仿佛灵魂里长久以来禁锢着我的魔咒被解除了一般,被他深情的吻彻底吻醒。

时间在这种激荡的甜蜜中不知不觉地前进着。

有一天,铎邦发给我一张照片,是一张墓地照片,我们相遇之前铎邦曾经在他的日志里提到过。细雨蒙蒙中那一个个冰凉的墓碑静立在尘世的一隅如同在尘世之外。

铎邦说:“玫朵,每次我经过这里都忍不住要停下来看一会儿想一会儿。那些石碑下面的人都曾经像我们一样活过。几十年后甚至更短的时间,我们也都会在石碑下面。人生多么短暂啊,人类为什么要白白浪费活着的时间呢?为什么不能快快乐乐地活这几十年呢?为什么要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着,委屈着,压抑着呢?为什么人类活着的时候不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追求爱情呢?爱情多美好啊!

”玫朵,你知道吗?自从有了你,我再也不孤独了,我的内心变得多么充实啊!你让我重新感受到生命那种蓬勃向上的活力,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活死人。玫朵,有了你,我什么都不缺了啊!即使我们真的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是你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我觉得我的人生因为有这份爱完整了。我心满意足了,哪怕让我现在去死我都觉得死无遗憾了啊!“

那封信的后面,铎邦抄录了爱尔兰诗人罗伊·克里夫特的诗《爱》: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的样子,

还因为,

和你在一起时,

我的样子。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为我而做的事,

还因为,

为了你,

我能做成的事。

 

我爱你,

因为你能唤出

我最真的那部分。

 

我爱你,

因为你穿越我心灵的旷野,

如同阳光穿透水晶般容易,

我的傻气,

我的弱点,

在你的目光里几乎不存在。

而我心里最美丽的地方,

却被你的光芒照得通亮。

别人都不曾费心走那么远,

别人都觉得寻找太麻烦,

所以没人发现过我的美丽,

所以没人到过这里。

 

我爱你,

因为你帮着我去理解

那生活的不堪。

你没有把我

当作你路上的客栈,

而是内心深处虔诚的圣殿;

对于我的工作,

还有我琐碎的每一天,

你不是去责备,

而是为我倾情歌唱。

 

我爱你,

因为你给予我的,

远甚于任何山盟海誓,

都是为了我好;

你给予我的,

比任何的恩惠还要多,

也都是为了我的幸福。

你给了我这么多,

没有一次接触,

没有一句话语,

没有一个暗示。

你给了我这么多,

仅仅是因为你就是你。

也许这才是作为朋友

最终的真谛。

 

10,

 

即使我爱着铎邦,或者说正因为我爱着铎邦,我的猜疑的本性仍会时时来打扰我,侵蚀我的爱情,对此我却无能为力。我想我一生都要与猜疑的本性搏斗了。猜疑就像是我内心里一只惊恐的鸟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扑棱着翅膀在我内心的四壁里盲目地胡乱撞击,掀起一波又一波绝望的狂潮,淹没我,一再地淹没我……直到我生出放弃的念头。而不爱,是唯一治愈我的猜疑的良药。

对此,铎邦的反应是,“玫朵,以后每次猜疑来了,我就会陪你一起看涨潮的海浪扑过来,一浪接一浪,只要我们平静地接受它,耐心地等待,它终会退下去的,海潮总是会退下去的,相信我,而裸露出来的事实就像岸边永恒的礁石那么确定,那就是:我爱你。”

不得不说,铎邦的确是一个温柔甜蜜的情人。

我曾经问过铎邦,他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为什么会不被妻子珍惜,为什么会在婚姻里那么孤独。其实我是明知故问。

我想凡是经历过婚姻的人都会明白被世人心照不宣地回避着的一个事实:这世上有多少婚姻是真正的幸福呢?

两个来自不同家庭,甚至不同阶层的人,带着自己独特的思想与个性,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能够像齿轮咬合一样,一个齿缝一个齿缝地啮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地啮合在一起,甚至无论时间如何煎熬漫长,生活的车轮如何颠簸震荡,都完美地啮合在一起——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婚姻吗?

而一旦啮合发生错齿,缺位,甚至断裂,伤口就形成了——这世上有经历过婚姻的齿轮的咬噬而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人吗?

曾经有人尖锐地评论过我:装什么幸福啊!真正幸福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网络里。

起初我听到这种话极其刺耳,后来冷静下来想想,他说得也对。真实世界的生活那么变幻多姿活泼丰富,幸福的人连真实世界的生活都没有时间享用,谁还会在网络里消磨宝贵的光阴呢?再看网络里那些上蹿下跳甚至口出恶言的ID,就会生出一种怜悯,他们的身上大约或多或少都有我自己的影子——我们都是一群病人,跑进虚拟空间里来用各自的方式医治自己。

是什么把我们这些看似富有学识的,看似幸福无忧的人类,从各自现有的婚姻里逼入了虚无的网络世界里消磨时间?人类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而我们束手无策,任它蚕食我们宝贵的短暂的生命?网络的出现是对人类婚姻的一种拯救方式吗?它制造出无限的虚拟空间是为了安抚人类躁动不安的灵魂吗?网恋会是未来人类婚姻的一种有益的补充吗?人类从远离烟火熏染的灵魂之爱里得到慰藉,然后转身回到鸡飞狗跳的现实世界继续去完成肉身的苦修,这种把灵魂和肉体彻底分离开来是更合理更先进更文明的一种人类存在模式吗?

我不知道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只知道我一直走在一条探索的路上。

当我开始在网络上发布铎邦和我的故事时,铎邦曾经问过我,这样直播网络爱情,会不会太冒险,“难道你真的不怕吗?我是说发生什么事,让你没法写下去吗?”

我当然怕。不过怕又如何。我们不是还要走该走的路吗?薄伽丘说过,在这世界上只有苦难才不会遭人妒忌。除此都会遭遇种种出其不意的干扰甚至破坏。既然如此,就顺其自然。

铎邦和我的爱情在经历过分分合合之后几乎被证明是一场我能够想象到的完美的爱情——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事。

后来是一个让人心生伤感的词。尘世中有多少后来跟最初是截然相反的呢?像事物的两个对立的断面,像欢喜和悲伤两个极端。

然而再怎么拒绝后来,时间不会戛然而止,后来就会永远到来。

我的丈夫知道了铎邦的存在。

我的丈夫知道我的博客,知道我在天马行空的写作,他总是毫不留情地嘲笑贬低我热爱的写作,这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胡编乱造太过低级,不值一钱,废纸一堆。”我丈夫给我的写作盖了铁面无情的戳记,然后就不再理会我的文章了。

我一向认为夫妻之间,没有什么比言语,神态和行为上的轻视更能伤害对方。我很确信我的丈夫爱我,我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女人,然而当伤害一旦形成坚硬的伤口,叛逆的种子就从那里破土而出了。

我丈夫说早就放弃了对我的博文的阅读。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端倪的。其实也不难看到。一位对我和铎邦的爱情具有浓厚兴趣的网友贴出了铎邦的博文链接,铎邦由此从一个小说人物指向了一个真实的存在。

大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明知道自己妻子在跟别的男人发生灵魂爱情而置若罔闻。就如铎邦所说,人类毕竟还没有进化到无私地爱一个人的地步。

我说过,生活里那些真正的苦难只能自己背负。即使我看似透明地生活在网络世界里,我也从没有在我的博文里透露过,我的丈夫在过去几年里经历了严重的抑郁症,我陪着他好不容易才从抑郁的深渊里爬出来,我不能够为了自己的快乐把他再推回深渊里去,那如同杀了他。

他那天甚至没有看我的眼睛,他只是忽然紧紧抱住了我,久久的沉默之后忽然在我耳边开口说,“沁儿,不要再跟他走下去了,我怕真的失去你。我不能够失去你。不要再跟他联系了,好不好?”

我能听得出他灵魂里的疲倦,挣扎和脆弱。我在灵魂世界里的为所欲为到底还是伤害到了他——只有爱你的人才会被你伤害到。我忽然对着他生出无比愧疚。无论爱与不爱,他都是我此生此世肉身的宿命,是我的真实的生活,是我必须反反复复地推向山顶的巨石。

我没有选择。我只能任由他紧紧抱住我像溺水的人抱住稻草,我的脑海里划过铎邦,跟铎邦的种种,然而也只是一瞬,我轻轻在他耳边回应,仿佛是虚空对着虚空那样回应:“好。”

 

11,

 

我知道一个懂得疯狂地去寻找水源解决灵魂饥渴的人,要比对生活的压榨低眉顺目束手就擒的人更具有自我求生的能力,所以相比铎邦,我丈夫是那个更需要我的弱者。

我之所以并不担心铎邦,是我了解一个人一旦在虚拟世界里走上寻觅之旅,就不会停下他追寻的脚步。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交往我相信铎邦爱我,但是我也相信铎邦失去我,他会很快找到下一个玫朵的。铎邦追逐的爱情本来就是烟花灿烂的一瞬,是我一直在试图改变他对爱情的观点。

“铎邦,我丈夫发现了我们的事。我答应了他不再跟你联系。你知道的,一旦我答应了,即使死也会做到的。所以铎邦,我要回到我的生活里了。我们都是西西弗斯。我必须要去完成我需要履行的人生的苦役了。铎邦,我爱你,你是知道我爱你的,是么?铎邦,我多么想陪你一直走下去,但我很抱歉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祝你一切都好。”

我写完上面的话,反复读了几遍,又全部删去。

铎邦是善良敏感的,我不希望他因为我丈夫的事背负任何良心上的不安,我确信这是铎邦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我用了一整天静静回想跟铎邦交往以来的种种,耳边响着声音似的响着铎邦发给我的那些文字:

“恋爱就是一种感觉,会让你沉浸在某种快乐之中,只是它离开的时候自然也会让你失落难过的,但何必为失去一道彩虹难过呢?下一次雨,你的彩虹又出现了啊。多美啊!这不就是恋爱吗?从好奇,接触,幻想,热恋,了解,再到疲倦,幻灭,然后自然某个理由就恰好不早不晚地出现了,分手就成了必然了。恋爱中一旦一方已经没有感觉了,那么这一次的烟花就不可能再绚烂了。嗨,玫朵,到底我们俩是不是在恋爱啊?如果是的话,当你厌倦我的时候就直接告诉我,因为我知道这是恋爱本身自带的属性,时间久了就会厌倦的,就会以各种理由跟对方分手的,但是你得明白,本质是厌倦了,得要下一个情人了,而不是那些表面的原因哦。”

“你们总是爱得那么累,跟我你完全不用感觉任何累。别担心我会受到伤害呢,我会立即去找另外一道彩虹的,别担心我寻找快乐的能力哦!所以,不要担心我,你最需要的是去感受爱情的美好,把这种美好转换成文字,思考你我的区别,思考这里的矛盾,把它们变成文字,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呐喊了。你会震撼所有在婚姻牢笼里的人们的,他们都需要去思考,如何放下自私,去学会分享,哪怕是自己的爱人。哈哈,我知道我是理想主义,但是我知道大家的问题就是都太自私了。你假如爱上我,你会允许我爱上别人吗?如果不可以,那你也很自私哦,你也会陷入同样的痛苦哦。哈哈,但是我不会,我不自私啊。”

“我想死你了玫朵,我想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疯狂地要你。我要抱着你亲你,直到把你亲晕为止。我好渴啊,玫朵,我要渴死了!给我水玫朵,给我水,快把你的舌头给我。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要爆炸了啊玫朵,我真要爆炸了!我死了。玫朵,我刚才意识一片空白,躺在床上心里平静极了。我觉得我就是现在死了都会很满足。我还在抱着你呢玫朵。玫朵玫朵玫朵,我就想一直叫你的名字。玫朵,我是多么爱你呢!”

我一直羡慕铎邦的那种失去意识的幸福感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过。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呢,即使那一刻死去也会觉得很平静。而铎邦获得这种幸福其实那么容易,只需要我向他投递恰到好处的文字。仅仅是文字,他就可以顺势展开强大的想象力,我就仿佛能听到虚空里动物般情欲勃发的呻吟,四周的空气像刮过旋风一样被强劲而甜蜜地搅动起来,掀动起来,更剧烈地翻卷起来,仿佛大海骤然掀起狂涛怒浪,铎邦在浪顶谷底中奋力搏击的身影时隐时现,直到最后他纵身一跃,跃出波浪的重重阻拦,筋疲力尽地瘫软在海滩上,肌肤上还残留着海藻的腥甜。那是一个多么投入的铎邦啊,因为投入而获得极致的幸福。

这种时候我总是因为妒忌他的幸福而忍不住嘲笑铎邦,“你就是情欲动物,而我是情感动物。”铎邦并不否认这一点。

“那么玫朵,你这个情感动物对我这个情欲动物能够保持多久的激情呢,会不会很快你就厌倦我了?”铎邦曾经这样问过我。

最终我决定用铎邦的方式跟他告别。

“铎邦,你问过我,我对你有几个月的激情,我没有回答。我想聪明的你一定已经明白了。铎邦,我们在一起以来你教会我很多东西,教会我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爱。我爱过你铎邦,我很确定我爱过你,是那种真正的爱。但是正如你所说,所有的爱最终都会消逝,即使是真正的爱,由于种种原因,寿命也许只有几个月。铎邦,我对你的爱被你不幸言中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遇到一个现实中的男人,他像你一样疯狂地追求我。他或许没有你那么好,但是他对我来说触手可及,我可以真实地拥抱他亲吻他以及跟他做更美好的事......谁知道呢,或许我跟他将来会生活在一起也不一定。所以,你会祝福我开始又一段完美的恋爱旅程吧?”

“铎邦,我想你会祝福我的,对不对?”

而我不会告诉铎邦的是,当我们真正爱上一个人,我是说真正地爱上,只有死亡才能夺走我们的爱情,甚至死亡,也无法夺走我们的爱情。

 

(全文完)

2023.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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