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电话（小说）

生日电话（小说）

 

 

这几年，每年生日那天她都会收到一个电话。

只是她始终不知道是谁打来的。那个电话，无论她怎样追问对方，都不能听到任何回答。直至她挂下话机。她总是会怔怔地立在那里，猜测一会儿。会是谁呢？不会这么巧吧？每年总在这一天。

会是他吗？

一定是吧。她几乎能感觉到电话里那熟悉的气息。

他是她的初恋情人。

曾经有很多年他们失去联系。有一天他突然在网络上找到她，疯狂地诉说想念。他想知道她的一切。他想重新拥有她，哪怕只是一种虚拟的方式。她被他的热情燃烧得心驰神荡。封存的过往以更加鲜活的姿势淹没了她。

最终，她还是退缩了。她是一个安分自持的女子。

爱又如何。她知道此生他们已无缘相守。就这样吧。不进不退。在原地。她答复他。却鬼使神差地给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下意识里，她总是还期望着点什么。

从那年开始，每年生日她都会收到这样一个沉默的电话。电话上来电显示的是私人号码。这就意味着，除非哪天她兴师动众地去电话局查询，否则她永远都不知道谜底。

“或许是他打给我的。”夜里她躲在丈夫的怀里说起这个电话。

她对丈夫没有任何隐瞒。即使她不确定爱究竟是什么，自己究竟最爱的是谁。但是她知道，丈夫爱她。只爱她一个人。好像就足够了。

她的丈夫平凡，普通，不高不帅也不多金，与她横看竖看都不般配。当初她选择他，仅仅因为她对他，有一种十足的把握：她会一直都是他手心里的宝贝。

婚姻没有给她太多惊喜。这在意料之中。丈夫很简单。只是简单，有时候是木讷没有情趣的代名词。生活是平淡的。她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她喜欢把心事说给丈夫听，甚至是在别人看来十分不可理喻的事情。她会告诉丈夫，初恋跟她的过往，他跟她的重逢，他跟她的点点滴滴。

她渴望诉说。渴望有人倾听她的梦话。单方向的被爱容易让虚荣膨胀。虚荣就虚荣。如果虚荣可以让人满足与快乐。她用梦幻般的语气跟丈夫说起初恋的时候，丈夫总是会爱怜地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傻丫头。一辈子在做梦。”

“做梦怎么了？有人爱不好么？”她不依不饶地撒娇。

本来，有人爱不好么？

她知道。丈夫是懂她的。所以她不介意在他面前是透明的。她不介意丈夫看到她的真实模样。这世上，总要有人能看清楚你，你才心安。可惜，连平淡的婚姻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

在一起久了，他们也会吵架。有时候甚至很凶。这样的时候，她就会怀疑丈夫是不是真的爱她。如果真的爱她，怎么会让她这么伤心。这样的时候，她就格外想念初恋。“也许我爱的还是他。”哭泣的时候她会这样想。

那个生日电话，每年还会准时前来。只是，她慢慢不再跟丈夫提起了。

每次接完这样的电话，她都会莫名的快乐一段时光。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口含鲜花的女子，唇齿芳芳，对着所有过路的问询，笑而不答。这是她的秘密。一个人的秘密。甜蜜而忧伤的秘密。

随着儿子的降临，她和丈夫的冲突日益增多。当生活越来越冗杂琐碎的时候，关于幸福的信念也越来越支离斑驳。她甚至动过离婚的念头。这样枯闷窒息的日子不是她想要的。如果她当初嫁给初恋，会是别样的风景吧。

想到这里，她就会想起初恋那些狂乱的话语，想起那个不知谁打来的生日电话。她总是以为是他打来的。

不然还有谁呢？还有谁会惦记着她的生日呢？红尘辽阔，她很微小。她知道，她在乎的，在乎她的，屈指可数。

过往的一切都会被那个电话牵出来。经年之后，在涂满玫瑰色彩的放大镜下面看，那时的所有都是温情脉脉的。

她几乎确定了就是他。他一定是依然想着她，又因为她的坚守不敢打扰她。这就是一种深爱吧。也许，他也会像她一样，悔不当初吧。这样想着，她就会有了些安慰，神态生动起来，仿佛又有了一些与生活斗争下去的力气。跟丈夫的不快也会跟着看淡了一些。不是原谅，是心理上的一种居高临下。初恋还爱她。他还偷偷地远远地爱着她。

她便是幸福的。她要好好的。哪怕只是为了他。

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真的再走到一起。这个小小的憧憬在她心里一直以最微茫的光点闪亮着。像一种致命的吸引，催眠着她从生活里走出，现实越走越远，回忆却越走越清晰。

直到，那一天。

那是她生日前一个月的某天早晨，她跟丈夫又吵起来。

那么琐碎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值得那样争执。她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视她为宝贝的丈夫不肯迁就她，即使她也知道自己有错，可是，这么小的事情就不能够大度地相让一下吗？

他一定不再爱她了。她的心冷到最低点。

“你根本就不爱我！我们离婚吧！”她怒视着丈夫，一字一顿地说。眼泪应声扑簌簌地落下来。也许只是因为婚姻，他们才不得不把自己变成被拴牢的蚂蚱。

可是，不再有爱的婚姻，真的值得将错就错下去吗？

“你无理取闹！简直是不可理喻！”丈夫头也不回地冲出门。他甚至没有安慰一下她的意思。她的眼泪，已经不会让这个男人有丝毫心疼了。

“你走了就别再回来！”她对着丈夫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叫喊。

那天，丈夫真的没有回来。

他出车祸了。

幸好，只是两只手臂撞断了，脊椎略受损伤。隐隐的，她觉得世上可能真有因果。只是她不知道，是因为她无心的诅咒，还是因为，丈夫背弃了爱她一生一世的诺言。

那些日子，她一个人担负着生活。她好像头一次发现，她离生活很远。她不认路，不会网上付账单，不会倒垃圾，她甚至，不怎么会开车。

慢慢地，她记起丈夫的一些好处来。他不善言辞，却帮她打点好生活里的点点滴滴，让她做一个安闲舒适的小女人。他们不吵架的时候，他甚至会帮她梳头，洗脚，剪指甲。她的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是丈夫帮她滤去了所有的尘烟，她才有时间以虚幻的目光去挑剔现有的生活。

看着病床上的丈夫，悔恨一点点地从她曾经充满抱怨的心里长出来。

如果那天，她不那样激动，不说那么无情的话，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生活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生活原来的样子——其实是多么美好。

她不知道，为什么很长时间以来她不再觉得生活是美好的。温饱思淫欲，安逸生是非。原来古人早已这般通透。“生在福中不知福！”她一边推着沉重的剪草机，她一边在心里狠狠地抽打过去的自己。

电话蓦地响起来。那个私人号码的提示让她的心莫名颤动。一小团火焰慢慢从灰色记忆里挪出来。她恍然记起，这天是她的生日。

是他。一定是他。她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气息。

不过，很快的，那团火焰在她的眼睛里熄灭了。她突然想起病床上的丈夫。自己的越走越远，都是因为他的不停出现。让她总有念想，总有退路，总有一线缥缈的希望，不能全心全意地接受现有的一切。

他吃定了她的游移不定吗？他知不知道，这一点短暂虚无的快乐，会给她牵扯出多少痛苦。他差点毁了她的生活。

“你不要再打来电话了！我知道你是谁。我们没有可能了。连打个电话都不敢光明正大。你不要再这样骚扰我了！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各走各路好不好？你以为我是谁？你老婆的备份吗？说，说出你是谁，说出你的名字！……”

她的话像机关枪扫射出去，痛快淋漓。

半晌，电话那边突然传出一声怯怯的回答：“妈妈，是我。”

她呆了一下。轻轻松出一口气。说不出是遗憾，还是释然。

“是你啊，乖。怎么这么半天不讲话，告诉爸爸，妈妈一会儿就去医院。”她微微嗔怪。

“爸爸跟我说，不让我讲话。你挂掉我再挂掉。可是你一直在问我。”儿子有点委屈地争辩。

她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肖恩？

“生日快乐！妈妈！是爸爸让我给你打电话，但是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让我在电话里说话。妈妈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不说话很难受，都快把我憋死了！”尚且年幼的儿子语气里满是天真的疑惑和稚气的抱怨。

“谢谢，宝贝。”她眼眶一紧，抱着电话，不知再该说什么。

脑袋里好像有爆破的声音，一些针芒样细小的东西，星星点点地溅向她的眼睛。她不确定，那炸裂的声音来自一只透明的气泡，还是一枚华丽的烟火。

她只是被雕塑了似的坐在窗前。久久，久久都没有挪动身边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