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叶
贝叶是一种可以在上面写上字的叶子。
她变得消瘦苍白，眼神沉郁。周日的辛苦工作和紧张期待用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回到家时往往疲累不堪。天俊一头扎入他真正喜爱的木雕艺术中去，为家中的门框窗架镶上白鸽和天使。他还打算自己做一套红樱桃木卧室家具，有高高的床柱，柱子上雕满祥云仙鹤。床头柜、梳妆台和衣柜要雕满各种飞鸟。还要做一张专门给文秀躺下来读书的美人椅，如卷轴轻轻展开，成柔美的 S 状，恰似美人侧卧。他忙于选择木材，绘制图纸，所有的余暇都在车库里为这项伟大工程忙碌着。田玉则迷上了吉它，一有空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苦练指法。
春天的时候，文秀不再为安静费心了，那篇风之花只写了一半便搁浅了。她在网上开了一个 “ 逍遥游 ” 的博克，用 “ 风之花 ” 的网名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因为这种令她羞耻的情感体验很多时候能激发奇特的感悟，她希望能够真实地记录下来。
“ 我为什么会爱上别人？ ” 文秀这样开头。仿佛面对着一位冷酷无情的灵魂审判官，她必须十分诚实地向他告解。
“ 而且是在不同的时期，爱上不同的人。难道爱情只不过是一种对自己所欠缺的东西的渴求，归根到底我所爱的只是我自己？乘坐巴士的时候，我体会到这样一个情景：每次我踏入巴士的门口的时候，眼睛会迅速地巡视余下的空位，同时观察空位旁边的人，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本能地坐到感觉比较亲切的人的身边。就在几年前，我的身边还会经常坐着看起来年轻帅气神采奕奕的青年，现在的邻友大多已经变成中老年人。他们神情呆滞，面目无光，多数人肥肉拖沓，皱纹满脸。而我知道，我看起来跟他们差不多，所以他们会选择与我为伍，而我也会选择心安理得地坐到他们身边去。时间吞没了青春的一切：美丽、朝气和梦想；也磨砺了一切尖锐的东西：冲动、激情和强烈的欲望。也许只有这死灰复燃般的爱情，才又重新唤起青春时期每一天都为之苦恼的情感体验。 ”
“ 当我觉得自己堕入情网的时候，我其实是爱上了自己编制的幻像，还是爱上了一个真实的对方？我确信我的经验，还有我敏感的心通常都有看透真相的能力，但是当我以为自己爱上了的时候，我难道不是纵容着自己的心在世界的原色上随意地涂抹上玫瑰色彩，为自己营造一个美化了的世界，而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被净化了的？就像任由自己沉溺于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中去，越听越伤感，越听越柔情似水。但是一旦从沉溺中清醒过来，会觉得那一切其实很造作。有一些在别人看起来十分平常的东西，只因为其特别的不可知的原因，到了我的眼里，有了特殊的意义。但是这 “ 特殊 ” 本身，是不是只是幻像？ ”
“就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他人很诚挚，眼睛里有对我的怜惜和激赏。那时我的内心十分谦卑，对这份工作有无限热切的期待，就像我刚到这个国家时，第一次见工的时候。后来因为特殊的幸运，我失去了这份谦卑和热切，变得自大和轻浮。是生活的挫折让这份谦卑和热切重新回到我的心中。多数的时候，我尽力隐藏着这一切，企图用冷静的微笑和彬彬有礼的问答来掩饰真实的自己。但是在他诚挚的目光下，我感觉自己无所循形。我想每一个人在一辈子中，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寻找自己感觉很亲近的人，他能超越年龄、阶级、外表、肤色、国籍、语言，而生出对自己纯粹的喜爱之情。在那个时候，我能感觉到那种真正的喜爱，无关乎能力、外表，而是出自天性的相近。”
回忆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文秀记起来，那时她心里觉得十分轻松自在，便笑着告诉他：
‘ 我第一次见工的时候，见我的人也叫杰夫。不过他年纪比较大，也许 60 了。’
‘ 是吗？杰夫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雇用你了吗？’
‘ 雇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工，他的话里有很浓的澳洲口音，我的英文听力本来就很差，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所以我就只是微笑着。后来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中文输入系统，我就说：我会用中文输入。没想到杰夫立即说：你的英文说得非常好！ ’
‘ 你的英文的确很好！ ’
‘ 谢谢，那时并不好。我想只是幸运。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上帝的光照到了我的身上。 ’我那么说的时候，真的那么觉得。因为我记起了天俊不久前在文化中心的大厅中仰望巨龙时的祈祷。
‘ 美丽！’他说：‘那么你今天有没有觉得上帝的光又照到了你的身上？ ’
‘ 有的。我会有同样的幸运吗？ ’
‘ 等着吧。我希望你有。 ’
这样的对答在当时只是一种任意话为，现在重新回想，却有了特别温馨的感觉。但是，这样的温馨感觉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后来公司实行技术转型，从原先的信息处理系统软件公司转成开发安全防御系统软件。设计的目标是要防止黑客对网上交易系统、银行、网上博彩的数据处理进行恶意侵略，并且能追踪黑客的来源。
‘我们将成为网络世界中最伟大的网警。’杰夫在技术会议上说，温文尔雅地豪情万丈。
他们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每天下午他都会拔出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到文秀的办公室，跟她一起分析当天遇到的技术难题。文秀的特长是思维敏捷，逻辑严密，缺点是十分容易忽略技术细节。杰夫的经验正好可以找出她所忽略的东西。他们常常能不约而同地冒出同样的念头，使她想起“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个形容。而他对她的随时随地灵机一动的机智是不遗余力地激赏的。
每周星期五下午，技术组的同事会一起渡过‘幸福时光’。他们通常在公司大楼斜对面的一家希腊餐馆里渡过一个小时，吃炸鸡翅薯条，喝淡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气、电影、冰球、花园、度假计划。没有人真正理会对方说话的内容。这些在25~50岁之间的同事，除了文秀和一个印度人，其他全是白人。平时大家互相合作又各自独立，合作无间又相敬如宾。她常常觉得很无聊，因为她是小组中唯一的女的，也是唯一的中国人。她无法真正融入其中。文化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东西，文化的隔阂也流在血里，永远无法克服。
有时杰夫会一起‘幸福’，餐馆里的音乐变得柔美动听。他说夏天会带孩子回挪威的老家去度假，可以冲浪、出海钓鱼和上山打猎。现在文秀知道了他是挪威人，是安徒生的故乡丹麦的邻居。
‘美人鱼。’她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安徒生童话是她的最爱，海的女儿的童话感动了她一辈子。
‘是啊，安徒生是我们北欧人的娇傲。’他微笑着说。‘挪威没有文学，但是有最美丽的大海和森林。丹麦的烂布写的是赞美挪威的诗。’
‘哦，我读过那个。’她想说‘烂布片’，却不知它准确的英文名字，脸上有些发烧。
‘The Rages’，他说。‘很有名，不过我们小时候不读安徒生。我们只顾得上游泳冲浪。’
怪不得他的眼睛像大海一样湛蓝湛蓝的。她想。
‘秀，你来自中国的哪个城市？南方还是北方？’他突然问。
‘南方。我出生在一个很小的乡村里。’她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
‘我喜欢乡村。我的故乡是在海边的小镇里，镇子只有两千人。宁静而美丽。’他说。
文秀觉得内心平和又快乐。多年来潜伏在心头的自卑感一扫而光。从进入大学的那一刻起，她就为自己来自乡村而自卑，虽然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承认过。她的童年是赤着脚在山间小溪的游荡中度过的。她曾经无比羡慕过城里的孩子，羡慕他们曾经进过幼儿园，有漂亮鞋子穿的纤足。她有很多次受过被人看成低人一等的伤害。记得刚来的时候，有一次一个教授跟她聊天，问她从中国哪个城市来。她说她的家乡是一个很贫困的山村。教授真诚地说：想想你已经走了多远的路！你应该为自己十分自豪！那时她悄悄地流了泪，因为她敏感的心感受过太多的世态炎凉，因为她出身于中国最落后的乡村，那里的亲人是最低等的中国人。现在他从全新的角度来看，在他的眼中她无论出生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所以她也是全新的，像一张白纸，任她在上面画上最美的图画。
有一天他们谈论花园，他突然转向她，问：
‘中国的花语是怎么样的？跟我们的一样吗？’ 那时餐厅外郁金香花开，五颜六色。
‘你是指送红玫瑰表示爱情，黄玫瑰表示拒绝那一类吗？应该是一样的，送花好像是西方的习俗，我们学习了过来，所以应该是一样的。’文秀不确定地回答到。
‘我指的是像水仙花，勿忘我，还有风之花那样的传说。’他微笑说。
‘你也喜欢风之花的传说吗？’她忍不住问，声音微微激动。
‘是的，歌和传说都很动听。’
‘是啊，我也很喜欢风之花的传说和歌曲。’她压制住澎湃的思绪，说：‘不过我们主要是用花来代表人的个性。比如梅花开在严冬，所以梅花表示坚强。兰花开在深山，所以表示清净雅洁。菊花是一个不喜欢为了钱而做官的人最喜欢的花，所以表示精神高洁。等等。’她说得很吃力，而且自觉糟糕透顶，简直在糟蹋中国文化。不过看他很感兴趣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也有用来代表感情的花，比如桃花因为很艳丽，用来代表艳遇。说一个人有桃花运就是说他有很多女人喜欢。还有一种花很红，说这种红花开出墙外就是说女人有艳遇了。’她想说‘红杏出墙’，但不知道怎么说‘杏花’，只好这么解释。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得真糟糕。’
‘没有，听起来很有意思。还有什么？’
‘我们没有花语，但是有鸟语。’说到鸟语，她笑了。因为他鼓励地跟着笑，又继续说道：
‘比如鸳鸯代表生死不渝的爱情。那是出自一首‘孔雀东南飞’的古诗，说一对夫妻本来很相爱，但是mother-in-law 不喜欢，所以只好分开，他们又不愿意再婚，就双双自杀。死后合葬在一起，他们的坟墓长出很大很大的两颗树，树上飞出一对十分美丽的鸟，就是鸳鸯。鸳鸯致死不分离。’
‘真动人！鸟儿比花朵生动多了。而且更能持久。从这里就能看出中华民族是一个聪明又深情的民族。’
‘还有蝴蝶也代表爱情。来自一个名叫“梁祝”的故事。古时候中国女人不能上学读书。有个女孩祝很喜欢读书，就女扮男装去学校读书。她爱上了一个男同学梁，但是梁只是把她当成弟弟一样对待。祝用尽方法暗示梁，但是他就是不明白。他们分开之后，梁才知道祝是女的，就来她家求婚。可是她哥哥把她给了更有钱有地位的人。梁忧伤而死，祝到他的墓前哭泣，坟墓裂开来，她钻了进去，他们两个变成一对彩蝶。’
‘这些故事真美丽，也真悲惨。真是至死不渝。’他感慨。‘而且都承受了太多的家庭压力。我相信中国人现在不必再承受那么多的压力了。’
‘是的，谢谢你。现在中国人自由多了。对不起，我的英文不够好，表达不了花语和鸟语中的诗意。’她一边说一边想：其实那些故事我说得一点也不动人，比故事的原型差得十万八千里。我永远也没有办法用英文把中文的诗意和美感表达出来。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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