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鹜者。。。

其鸣无声,其飞不能高远,日沉浮於鸥鹭之间,而默以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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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么个人 1

(2008-08-22 10:39:40) 下一个
王半塘是谁(王半塘札记之二)
作者:龙子仲 2007-11-23 22:31:52
标签: 人文/历史




我上大学的时候,校园对面有一列低矮的土丘,丘上墓冢累累,其中就有王半塘及其家族的坟。其实他死在苏州,又葬于江西,没有看到什么资料说他的骨植后来迁葬到了桂林。所以这个坟也许只是他的衣冠冢。我上大学时,那一带的几个坟果然被人刨了,过后我们去那儿散步,但见荒径上散掷着许多“旧时衣冠”,最常见的是一种深棕色的布料,浆得油亮油亮的那种,看上去硬梆梆的。当时感慨,死人僵了,连他的衣服也跟着僵了。……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所谓“半塘”跟这有关。因为那列土丘的所属,就是附近一个叫做“半塘尾”的村落。古人恋土,寻常也要动辄论一论乡原、序一序郡望什么的,一旦遭逢乱世,辗转流徙,则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心里不免都会处处萦怀他那“日暮乡关”了。而这个半塘尾,正是王氏的乡关。



其实,累计到王半塘这一辈,他的家族来到桂林也只有短短的五世。他们的原籍,是浙江山阴。这个信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半塘家族在时光的远处也许跟书圣王羲之也曾经沾亲带故。然而这已经不太重要。在他父亲之前的几世祖先,我们知道得不多。直到他父亲这一辈,开始显赫起来。他父亲这个人,是个干才。而且我觉得,如果他父亲处在后来王半塘那个位置,其谋事权衡、治近瞻远可能都会比王半塘要优秀的多。这个话题,后面我们还会谈到。在这里,我们只要记住,王半塘的父亲是曾国藩、左宗棠的红人就够了。其父讳:必达。



有一种记载说,王半塘这个人“有晋人风格”,善滑稽。就是说,他是一个颇会开玩笑的人。这一点,我从他的文字中倒不太看得出来。或许有人会说,因为国难当头,所以遣词多为书愤,于是那幽默感也就难以呈现出来。我看这话恐怕靠不住。半塘晚年很佩服辛弃疾,——你去看看辛弃疾的词,即便在痛哭流涕的间隙,他也会漏出几许玩笑话来。所以我总觉得,半塘的所谓“滑稽”,一方面是因为他这人日常说话确实比较有趣,另一方面,可能跟他的长相给人造成的印象有关。从他父亲去世那年开始,他的鼻子就患了一种奇怪的疾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唇鼻之患”,可能是皮肤严重开裂或酒糟鼻什么的,没去考究。这类疾病使得他要么说话时哼哼唧唧,要么脸上红出一块或时常敷着一大坨药,所以有违观瞻。文廷式有一则笔记记载说,王半塘在当侍读学士的时候,同僚殷如璋弹劾他,弹劾词里面有这样一句话,说王半塘“面貌既有缺陷,声名又复平常”。文廷式很替半塘不平,说殷如璋“措词尖刻,纯学明人流派”。但这也从一个侧面让我们可以确认,王半塘中年后的相貌是有点异常的。



古人对名字比我们讲究,针对不同情况、不同人物身份的使用,有“名”“字”“号”三称。比如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他的名是“轼”,字是“子瞻”,号才叫“东坡”。王半塘也一样:“半塘老人”其实是他的一个号(他有好几个号),他的大名叫“鹏运”,字为“幼霞”。除了“半塘”之外,他还有“半僧”、“鹜翁”、“半塘僧鹜”这样一些号。关于他的号,他自己有一篇自叙,这篇自叙倒是能看出一点他的所谓“晋人”风格来。这所谓晋人风格是什么样的呢?我们稍微想想,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五柳先生传》、《大人先生传》什么的,多少有点破罐破摔,——文雅的说法,谓之“通脱”。



其实真正的通脱是很难的。他很早的时候就自号为半塘老人。但是他号称老人的时候,其实也才三十多岁,按现在的标准,差不多还是一个青年。这给人的感觉,是有点狂。所以有人问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号称“老人”。他引用古训“父母在,不称老”的道理说,因为父母去世了,所以自称“老人”是他自己的一种感伤的纪念。——这一解释,就看不出任何通脱来了,不像苏东坡“生不挈棺,死不扶柩,亦东坡之家风也”那等没心没肺。而所谓“半塘”,正是他父母葬身的地方,也就是他所谓的“墓田丙舍”。我估计,“半塘”这个号,是他在父亲死后,回老家服丧那三年时给自己起的。



算起来,王半塘在桂林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他是1849年冬天出生的。1855年,他父亲赴江西建昌去做知县,两年后,也就是1857年,他就随父亲到江西去生活了,那时他9岁,而他父亲也已迁任到庐山脚下的南康县。1870年,他回桂林参加乡试,住了短暂的时间。清代的“乡试”跟我们今天的“高考”规定有些相似,——你的乡贯户籍在哪个省,就必须到哪个省里去参加高考。比如他的祖父、曾祖父,都没有参加高考,因为那时他们的户籍还在浙江,道路既远,资费亦重,所以对于高考之事,只好主动放弃。到了半塘父亲王必达这代,把户籍迁到了临桂,才以本地户籍参加了高考。轮到王半塘高考时,又遇到了个户籍问题。他人在江西,户籍却在桂林,怎么办呢?——他们也许做过一番斟酌。江西的文化比广西发达,明代之时,王阳明的“王学”传播最广的地方就是江西。在黄宗羲所著《明儒学案》中,“江右王门学案”所占的篇幅是最大的,而江右王门又恰好是特别重视学校教育的一种学派,可见江西文化之一斑。因为文化发达,高考的竞争强度应该会比别处较大。算算还是回广西参加高考成功的几率比较大,更为划算,所以王半塘没有去做“高考移民”(清代确实有高考移民的例子,此不赘叙。而半塘当时要做高考移民,并不困难,因为他父亲当时已经当到了类似饶州地区专员的官衔),而是不远千里回到广西来参加了高考。为什么说他这次回乡只是个短暂的时间呢?因为乡试是秋天进行的,而考取进士资格的会试是第二年开春举行,他总得提前赶到北京做点高考总复习什么的,所以不可能在家乡呆很久。——可见,他的青少年时代,呆在江西的时间比呆在桂林要长。从这个履历来看,王半塘早期的文化教养,其实不是纯粹的广西式(或桂林式)的教养,而是一种“广西+江西”式的教养,甚至可以把公式倒过来,是一种“江西+广西”式的教养。



1871年以后,直到他死前两年,他的主要活动基本上都在北京。中间有两个“三年”回桂林居住。这两个“三年”都是因为奔丧,一次是他爷爷去世的服丧期,一次是他父亲去世的服丧期。除此之外,他其余的时间,都在北京。他自己说:“老人仕于朝数十年,所如辄不合。”我替他算了算,他在北京的时间加起来大概是二十五六年。——什么叫“所如辄不合”?意思大体上就是:干什么事都不合时宜,容易冲撞人。这种情况,恐怕还不是简单的所谓“耿直”造成的。王闿运在他的日记里谈到对王半塘的印象,说过这么一句话:“亦自命不凡人也。” ——这话由王闿运嘴里说出来,我们会觉得格外有意思,因为闿运自己就是个自命不凡的人。这两位“王先生”,其实有不少地方都蛮相似的,比如都只是举人出身,学历不高;长相都比较丑陋;性格都很倔;等等。王闿运早年入曾国藩幕当客卿,后来随着曾国藩权位愈来愈高,别的客卿见了曾国藩都自称“门生”了,唯独闿运继续号称客卿,不称“门生”,显为孤啸之士。入民国,袁世凯看重王闿运的名气,把他延揽到国史馆养起来,省得他乱说话。闿运看不惯袁世凯的所作所为,倔脾气一发就天王老子也不管了,曾拟了一条很有名的对联,讽刺袁大总统道: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此联在民间流传很广。由此可见王闿运也是一自视甚高、浑不买账之人。——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说另一个人“自命不凡”,相当于自命不凡的平方,这大抵可以看出半塘的一点底色。他的个性中,有很自负的一面,因此也就有了很固执的一面,或者也可以换个平白些的词,谓之“倔脾气”。在“倔”这一点上,王闿运和王半塘恐怕是相似的,只不过“倔”的风格稍有差异。半塘犯倔,常常闷声不响;闿运则倔得沸沸扬扬、不依不饶,且语带尖刻,如其评齐白石“文则尚可,诗则似薛蟠体”,就颇近于刻薄了。他是崇拜魏晋的,所以名士气自然也比别人要多一些。



半塘宗宋,因此半塘的倔则比较儒。在清季,半塘的“敢谏”是出了名的。这是他“倔”的一种表现。《世载堂杂忆》有一段话说:“光绪末叶,御史弹劾权贵,亦成为一时风气,时人谓清运将终,留此一缕回光反照。如江春霖、赵启霖、赵炳麟,世称为‘三霖公司’。他如赵熙、王鹏运之流,亦有建树。”这个我们后面还会谈到。即便在生活中,有一个例子多少也能看出半塘的“倔”来。他一生只有一个异性伴侣,就是他17岁时娶的曹氏。有些论者写文章说曹氏早亡,其实从他们的婚姻生涯来说,曹氏并不算早亡。之所以给人感觉“早”,是因为他们早婚(曹氏出嫁时只有14岁)。但从婚龄而言,他们一起生活了23年,可以说是相伴了大半生。曹氏死后,半塘终无续弦,可见其固执。比起今天很多包养若干“二奶”的官员来,半塘算是很清正的。曹氏生过一个儿子,倒是真的早亡了。后来半塘一生无子,最后把他二哥的一个儿子过继到自己膝下,充当儿子(如果那时也搞独生子女政策,那就麻烦了)。这个儿子的文化情怀可能比较淡薄,不爱读书(这话是王半塘给唐景崧的一封信中说的),所以在半塘死后,他把“四印斋”的很多珍贵的版刻都给卖掉了,有些词人对此颇为感喟,其实我觉得这也无伤大雅。



至于这个过继来的儿子为什么不爱读书,我推想可能跟他的亲生父亲有关。他的生父叫王维翰,是半塘的二哥。这个人很有钱。之所以有钱,是因为他当了一个堪称肥缺的官——河南督粮道,相当于河南粮食厅厅长的样子。半塘跟他的感情很好。据钱伟强先生的考据:半塘在1883年冬,也就是他丁父忧的三年之秩的后期,其实没有呆在老家,而是跑到了河南开封,在他这个二哥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能有大半年(半塘是1884年十月才回到北京上班的),而也正是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当中,半塘初次跟朱彊邨(即朱祖谋)结识订交了。有意思的是,朱彊邨此时服居开封,也是因为丁父忧。——两个丁忧之人,大概有不少的同病相怜吧。——这是题外话。还是转回来说半塘的这个二哥。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有一则记载,说他在北京的时候,跟王半塘来往密切。那时半塘在京置了房产,住在宣武门外的校场头巷,院子里有一匹白马、两头白骡。这就不太一般,相当于今天的人家,既有一辆小轿车,还有一辆小货车的样子,相当富足。况周颐是1888年认识王半塘的(有些论者说他们1886年就认识了,这个不确,因为况周颐自己说“戊子二月,余自蜀入都,始识半塘”,——戊子年,是1888年),而那时王半塘还只是一个侍读学士,按常理,经济条件不会很好。他哪来的钱畜养这么些骡马呢?答案是:钱是他二哥给的。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有载:“半塘行五,其仲兄名维翰,字仲培,同治甲戌进士,户部主事,官河南粮道,宦囊甚裕。半塘寓京,自奉极丰。车马居室,无不华丽。……其挥霍刻词所费,皆取之仲兄,年需万金。”可见维翰之富。半塘刻词最繁密的时段,是1886年到1893年这几年,且家有“四印斋”,可能相当于一个小型印刷厂的样子,后来庚子年朱彊邨也避难于此。而支撑半塘这份事业的,就是维翰,可见其兄弟关系之笃。——维翰过继给半塘的这个儿子,名叫瑞周。瑞周过继到半塘膝下时,已经17岁了,也就是说,他完全是在富贵环境中长大的。在中国,读书从来都是生存的敲门砖。而富贵纨绔之家的子弟,没有生存压力,所以要么是纯凭兴趣读书、要么是完全不喜读书,都是正常的。但瑞周的这种不喜读书,看来确实让王半塘有点失望。



说起来,王半塘这一生,真是过得挺不顺的。有一次,亲戚们觉得半塘的个人生活太不幸了,就找了个算命的瞎子给他算算后半生是不是有转运的机会。瞎子用的是“四柱推命法”,——干支衍五行,五行辨生克,生克察流年……反正一大套复杂技术。推了半天,瞎子忽然说出一句惊人的话来:“你命中是半个和尚。”这话说出后,我估计在场的家人都很尴尬,而王半塘呢,也因此觉得很自卑。王半塘的这种反应,我也觉得并不“晋人风格”。倒是他后来的举措,能够说明他还是一个会玩笑的人。——他由此干脆就给自己取了“半僧”这个号,算是玩了回顺水推舟的小聪明。半塘的号,基本上都是这种随遇而生的产物,但“半僧”这个号,似乎也很合适他那无妻无子的宿命。



他还有一个号,叫“鹜翁”。这应该是1893年以后起的。因为那时他才获得了上书言事的资格。以他的倔脾气,他上书言事往往都比较生猛。有一个维新党的朋友有点替他担心,给他占了一卦,爻辞的意思,说他这人往往是以正心而得偏运,叫做“刻鹄类鹜”。——这话比较文雅,“鹄”是天鹅的意思,“鹜”是鸭子。意思是说:本打算刻一只天鹅的,但是刻出来一看,却酷似一只鸭子。表述这个意思,有一句更通俗的话,叫做“画虎不成反类狗”。反讽的是,这个维新党朋友本打算变法维新、有一番政治上的大作为的,没想变法失败,大作为没实现,自己反倒被斩首送命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给王半塘算出“刻鹄类鹜”的朋友,自己的命运倒更像是“刻鹄类鹜”。在清末那种政治环境下,但凡谋求在体制内进行政治操作的人,都只能是个鸭子,成不了天鹅。



这一回,王半塘又来了个自我解嘲,把自己的号改作了“鹜翁”,也就是“鸭子老头”或“鸭子爷爷”的意思。他临死前总结自己的一生浮沉,认为还是“鹜翁”这个号最能够概括自己。什么道理呢?用他的话说就是:“其飞不能高以远,自浮沉鸥鹭之间……”,意思是:既然做了鸭子,那么再怎么飞也不可能飞得多高多远,而只能跟那些集聚水滨的沙鸥、鹭鸟为伍。这话很有意思,他似乎隐约地明白了,那种立足于体制内的改革努力,其事功作为只能是跟鸭子差不多。这种认识,其实是一种更内在的失望。失望所致,便是宦意萧条。可见,直到临死,他才对那个体制有所看破。但是,看破了,人也老了。——1901年9月,《辛丑条约》签订,这年年底,彻底绝望的王半塘请了个长假,一甩手走了。1902年和1903年,他在江苏一带跟一群词人相与往还,继续他们的“心神洒然”。1904年,死。



——他就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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