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质量
经典电子论的没落是物理学史上最富宿命色彩的事件。这一宿命的由来是因为电子发现得太晚,而量子理论又出现得太早,这就注定了夹在其间,因“电子”而始、逢“量子”而终的经典电子论只能有一个昙花一现的命运[注一]。为它陪葬而终还有建立在经典电动力学基础上的整个电磁观。
量子理论对经典物理学的冲击是全方位的,足可写成一部壮丽的史诗。就经典电子论中有关电子结构的部分而言,对这种冲击最简单的描述来自于测不准原理。如我们在上一节中看到的,经典电子论给出的电子质量-除去一个与电荷分布有关的数量级为1的因子-约为e2/Rc2。由此可以很容易地估算出R~10-15米(感兴趣的读者请自行验证一下)。这一数值被称为电子的经典半径。但是从测不准原理的角度看,对电子空间定位的精度只能达到电子的Compton波长h/mc~R/α~10-12米的量级(其中α≈1/137为精细结构常数),把电子视为经典电荷分布的做法只有在空间尺度远大于这一量级的情形下才适用。由于电子的经典半径远远小于这一尺度,这表明经典电子论并不适用于描述电子的结构。建立在经典电子论基础上的电子质量计算也因此而失去了理论基础[注二]。
但是经典电子论对电子质量的计算虽然随着量子理论的出现而丧失了理论基础,那种计算所体现的自相互作用对电子质量产生贡献的思想却是合理的,并在量子理论中得到了保留。这种贡献被称为电子自能。在量子理论基础上对电子自能的计算最早是由I.Waller于1930年在单电子Dirac理论的基础上给出的,结果随虚光子动量的平方而发散。1934年V.Weisskopf(1908-2002)计算了Dirac空穴理论(holetheory)下的电子自能,结果发现其发散速度比Waller给出的慢得多,只随虚光子动量的对数而发散[注三]。撇开当时那些计算所具有的诸多缺陷不论,Weisskopf的这一结果在定性上与现代量子场论一致。
最简单的电子自能图
按照现代量子场论,相互作用对电子自能的贡献可以用对电子传播子产生贡献的单粒子不可约图(one-particleirreduciblediagrams)来描述,其中主要部分来自于由量子电动力学(QED)所描述的电磁自能,而电磁自能中最简单的贡献则来自于右图所示的单圈图。幸运的是,由于量子电动力学的耦合常数在所有实验所及的能区都很小,因此这个最简单的单圈图的贡献在整个电子自能中占主要部分[注四]。
对这一单圈图的计算在任何一本量子场论教材中都有详细介绍,其结果为δm~αmln(∧/m),其中m为出现在量子电动力学Lagrangian中的电子质量参数,被称为裸质量,∧为虚光子动量的cut-off。如果我们把量子电动力学的适用范围无限外推,允许虚光子具有任意大的动量,则δm将趋于无穷,这便是自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起困扰物理学界几十年之久的量子场论发散困难的一个例子。
量子场论中的发散困难,究其根本是由所谓的点粒子模型引起的。这种发散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不单单出现在量子场论中。将经典电子论运用于点电子模型同样会出现发散,这一点从经典电子质量公式m~e2/Rc2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当电子半径R趋于零时质量m趋于无穷。经典电子论通过引进电子的有限半径(从而放弃点粒子模型)免除了这一发散,但伴随而来的Poincaré张力、电荷分布等概念却在很大程度上使电子丧失了基本粒子所应有的简单性[注五]。这种简单性虽然没有先验的理由,但毫无疑问是人们引进基本粒子这一概念时怀有的一种美学上的期待,正如Dirac所说:“电子太简单,支配其结构的定律根本不应该成为问题”。经典电子论将质量约化为电磁概念的努力即便在其它方面都成功了,其意义也将由于引进电子半径这一额外参数及Poincaré张力、电荷分布等额外假设而大为失色。从这一角度上讲,量子电动力学在概念约化上比经典电子论显得更为彻底,因为在量子电动力学的Lagrangian中不含任何与基本粒子结构有关的几何参数。基本粒子在量子场论中是以点粒子的形式出现的,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具有唯象意义上的等效结构,但所有那些结构都是作为理论的结果而不是如经典电子论中那样作为额外假设而出现的,这是除与狭义相对论及量子理论同时兼容,与实验高度相符之外,建立在点粒子模型基础上的量子场论又一个明显优于经典电子论的地方。
至于由此产生的发散困难,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得到了较为系统的解决,有关这一解决方法-被称为重整化方法-的详细介绍,我将在今后另文叙述。不过尽管重整化方法无论在数学计算还是物理意义的理解上都已相当成熟,但发散结果的存在基本上消除了传统量子场论成为所谓“终极理论”(TheoryofEverything)的可能性,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