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遗诗
《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
阿波罗的金车渐渐驶近, 天边升起了嫣红的黎明, 高加索的峰岭迎着朝曦, 悬崖上,普洛米修士已经苏醒。 随着太阳的第一道光线, 地平线上疾射出两点流星: ——来了,那宙斯的惩罚使者, 她们哪天都不误时辰。 ……娇丽的早晨,你几时才能 对我成为自由光明的象征…… 钉住的镣链像冰冷的巨蛇, 捆得他浑身麻木而疼痛。 呼一声拍起翅膀, 他身旁落下了两团狰狞的乌云, 铜爪猛扎进他的肋骨, 他沉默着,把牙齿咬紧。 她们急一咀慢一咀啄着, 凝结的创口又鲜血淋淋, 胸膛上裂成了锯形的长孔 袒露出一颗焰腾腾的心。 兀鹰们停了停,像是在休息, 尽管这种虐杀并不很疲困, ——有的是时间,做什么着急 他没有任何抵抗的可能。 啊,这难忍的绝望的等待, 他真想喊:“快些,不要磨人” 但他终于只谋守着静默, 谁还能指望鹰犬有人性? 戏弄牺牲者对牺牲者是残 酷, 对戏弄者却是游戏,刺激而高兴 一下,啄着了他活生生的心, 他痉挛起来,觉得胸膛里 敲进了一根烧红的长钉; 一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兀鹰们贪婪地啄咬又吞吃, 新鲜的热血使它们酩酊。 赤血塗红了鹰隼的利喙, 它们争夺着,撕咬那颗心, 它已经成为一团变形的血肉, 只还微微跃动着,颤抖着生命。 痛楚灼烧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喘息着,冷汗如水般漓淋, 那儿有空气啊,他吸入的每一口, 都只是千万只纤细的银针。 佝曲的鹰爪插透了手臂, 紧叩的牙齿咬穿了嘴唇, 但受难者像岩石般静默, 听不到一声叹息或呻吟。 镣铐的边缘割碎了皮肉, 岩石的锋棱磨烂了骨筋, 大地上形成了锈色的?底, 勾下了受难者巍然的身影。 对这苍穹他抬起双眼, 天,你要作这些暴行的见证, 可是他看到了什么,……在那里 云空中显现着宙斯的笑影。 让他笑吧,如果他再找不到 更好的办法来对我泄恨, 如果他除此以外就再不能够 表现他君临万方的赫赫威灵; 如果他必需以鹰隼的牙爪, 向囚徒证明胜利者的光荣; 那么笑吧,握着雷霆的大神, 宙斯,我对你有些怜悯; 啄吧,受命来惩治我的兀鹰, 任你们蹂躏这片洁白的心胸, 牺牲者的血肉每天都现成, 吃饱了,把毛羽滋养得更光润。 普洛米修士微微地一笑, 宙斯居然也显示了困窘。 “问话且慢说,普洛米修士, 接受不接受,你赶快决定。” “我不能。”普洛米修士答道, 平静地直视宙斯的眼睛。 “火本来只应该属于人类, 怎能够把它永藏在天庭? 哪怕是没有我偷下火种, 人们自己也找得到光明。 “人有了屋子怎会再钻洞? 鸟进了森林怎会再投笼? 有了火就会有火种留下, 飓风刮不灭,洪水淹不尽。 “火将要把人类引向解放, 我劝你再不必白白劳神, 无论怎么样,无论那一个 想消灭人间的火已经不成。 “神族这样的统治那能持久, 你难道听不见这遍野怨声? 贱民的血泪会把众神淹死, 奥林匹斯宫殿将化作灰尘! “何必问未来暴动谁是首领 要伸张正义的都是你敌人 你自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说不定杀你的就是你至亲。” “住口!停止你恶毒的诅咒,” 宙斯两眼冒火脸色变青, 他扬起雷电槌劈空一击, 平地上霹雳起山摇地震。 “警告你,我不会轻易饶恕, 切莫要太信任我的宽仁!” “谁会把你和宽仁联到一起, 那简直辱没了宙斯的英名。” “用不着再跟我说长道短, 一句话:你到底答不答应?” “重要的并不是我的意愿, 我无法改变事情的进程。” “你就这么肯定我们要失败, 哼,瞧着吧,神族将万世永存。” “何必还重复陈旧的神话, 问问你自己可把它当真。” “谁道我胜不过贱民叛徒? 谁敢造反我就把它荡平!” “我知道在这方面你最英武, 但走多了夜路准碰上冤魂。” “你只能用诅咒来安慰自己,” “这不是诅咒,而是未来的显影。” “未来怎样已经与你无涉, 你还是光想法救救自身。” “你可以把我磨碎,只要你高兴, 但丝毫救不了你们的危运。” “你的头脑是不是花岗岩石?” “不,是真理保守了它的坚贞。” “这么说你要与我为敌到底。” “被你认作敌人我感到光荣。” “我叫你到地狱里去见鬼!” 宙斯怒火万丈吼了一声, 雷电槌对准普洛米修士打击, 只听得轰隆隆像地裂天崩。 半边山峰向深谷里倒下, 满空中飞沙走石伴着雷鸣, 电光像妖蛇在黑云中乱闪, 真好比世界末日地狱现形。 宙斯挥动着手中的梭子, 狞笑着腾身飞上了层云, “谁说我惩治不了你?等着! 不叫你死,剥皮抽你的筋!” 对于被锁链捆绑的勇士, 对于失去抵抗能力的囚人, 对于一切不幸被俘的仇敌, 你们的英武确实无可比伦。 是听清了受难者无言的心声, 还是辛辣的味觉使它们眩晕 它们激怒了,猛一下四爪齐伸, 那颗伤残的心便被扯作两份。 普洛米修士昏晕了,他好像 忽然向暗黑的深渊下沉, 胸膛里有一团地狱的烙铁, 烧烤着,使他的呼吸因而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