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明明和何龙的婚事(八)凋谢的梧桐

来源: 2010-10-06 17:19:4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明明来看母亲。她接受了法国一个电视剧拍摄组的邀请去巴黎参加演出,演的虽然不是女主角,但是个有个性的重要配角。明明对此兴奋不已。虽然她心中明白母亲可能需要依赖她,可她还是决定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对母亲她深感歉意。她静静地坐着,似乎是恳请妈妈的谅解。母亲看着女儿,知道说什么已太晚:从自己来了纽约之后,明明一直在逃避她,或者说是逃脱一个典型的中国女人应有的人生足迹。明明只在不得不出现的时候才出现在母亲的面前,待危机一过,便像小鸟般地飞走了。明明似乎习惯了那种飞来飞去的流浪生活,都二十八了还从没听她提过生育问题。梁老太不明白自己这个很有理由幸福的女儿为什么老跟她自己过不去?

明明熬过了两个小时,说了一些“姆妈,你不用担心,我随时都能飞回来看你”的话,然后便离开了。在明明等电梯的时候,那位穿着入时,浓妆艳抹的台湾老女人正好坐在电梯前,看见了明明,亲热地叫了她一声“小妹妹”。明明知晓她的病情,朝她友好地摆手示意。那女人便反反复复地说:“妹妹你回家啊?回家好啊!爸爸妈妈已经把饭都给你做好了。想吃饭就吃饭,想吃面就吃面。晚上还有甜点。我如今没家可回了。你快回去吧!回家好!” 明明不忍正视她,匆匆地绕了过去。

过些天,董超凤又让护理推着来看梁老太。他们又去了楼下的小花园。这时,梁老太已能扶着助行器慢慢地走路了。董超凤从远处看着她,心里想着来世还能不能和她续缘的可能。那天他带个手提式录音机来,他们一起听了梅派京戏片段,而后又谈起明明和何龙的婚事。梁老太不免责备明明的“没脑子”,说他中国人不像中国人,外国人不像外国人,找他简直是莫名其妙。”老董则力劝她把心放宽,不要给子女太大压力。他说何龙这孩子地道,有本事还善解人意,明明和他在一起很安全。而梁老太想的是自己老了以后的无依无靠之忧,但没说出口。谈着谈着,他突然睡着了,面带笑容。梁老太把他的大草帽给他带上,细细数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老人斑,暗暗担心着他不久后会离她而去。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犹不知从何说起。过一会儿老姜也来了,嘴里喘着气,衬衣的背后湿了一大片,手里还拿着罐自己亲手煮的清鸡汤。他的那份健康和自立让梁老太自叹不如。老姜大她14岁,身材挺拔依旧;除了走路慢一点,每天仍自己做饭做菜,先去养老院照顾太太,然后再饶个大弯,走四十分钟来看她。他好像连个头痛脑热也不曾提过。而梁老太简直不敢想象自己13年后会是什么个鬼样子。尽管老姜对她很好,当梁老太想起老姜在公寓里对她做出突然袭击的一幕,仍然耿耿于怀。“这个老东西,真是个害人精。要不是他,我何以陷入坐轮椅的境地。真是作孽。”她有时恨恨地想。

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直接的沟通并不多。老董说话口齿不清,老姜则听觉不灵,有时候有点装傻。而梁老太在谈话时会走神,忽而沉浸在自己过去的世界里,对他俩敷衍地笑着,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初秋的时候,梁老太出院了。明明和老姜来接她。那时节,法拉盛街道上的树叶由硕壮的绿色变成深黄,在微微的秋风里耸着肩,吟着略带忧郁的诗。老姜执意要推梁老太回家,明明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万分感慨。她虽然并不知道母亲和老姜之间的那点秘密,但能感觉到老姜对母亲的仰慕和关心。明明没有费力地去研究他们之间那点联系的深刻涵义,却明白那涵义并非一般。她又用她的数码机拍下了他们的背影和侧影,心里构思着她想拍摄的那幅夕阳图。她幻想着,也祈祷着这幅三个人的黄昏图会在他们的生命里悬挂得更久些。带着那种幻想,她坐上了去巴黎的飞机。其实,从她送何龙上飞机的她一刻,纽约已留不住她了。

几番秋雨之后,老董阳台前的梧揪提早调谢了,残叶飘落在他的阳台上。有一天老董托老姜帮他和梁老太买一块坟地,在曼哈顿西郊一带,他似乎是日渐感到生命的尾声来临了。大概一个月之后,他在阳台上的一个藤椅上,穿着身咖啡的毛衣永久性地睡着了,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

由于拍片,明明没能去参加葬礼。明明在日记中写道:那个秋天我在法国找到了工作,和何龙低调结婚了。我离开纽约后不久,董伯伯安静地走了,带走了他波澜起伏的人生,和他与母亲之间的温柔佳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眼前的天是墨一般的黑。

何龙去了纽约,帮妈妈料理了一些后事。听说董伯伯的追悼会办得很隆重,由他儿子主办,请来了不少名人。世界日报上也登了巨幅讣告。我没能去参加葬礼,似乎也因为畏惧而缺乏请假的勇气。我害怕看见母亲悲恸的样子,更害怕自己会决定留在她身边而背叛自己的选择。我必须承认,我的选择是极度自私的。但接受他逝世的事实,未免是残忍的。我想着他,感激他给过我一个父亲应有的形象。我只是在晚间,在拍摄景地附近,悄悄点了几支白色的蜡烛来纪念董伯伯——是他提升了母亲的精神世界,尽管是暂时的,但对她饱遭蹂躏的感情世界犹是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