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是国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却是地下娱乐,警察要抓的赌博行为。我当时才是小学生,目睹了我姨妈家聚集的牌友,废寝忘食像地下工作者般谨慎地打麻将。
我姨妈住在浙江南路老式弄堂房子的三层阁,从二楼上去,是一段窄窄的楼梯。房间的中间高,两边低,刮台风下暴雨时,雨水从老虎窗缝隙流下来。即便是这样简陋,父母去普陀山旅游时,我与哥哥非常乐意留在姨妈家打地铺。早上,有白粥咸菜炒毛豆子,下午,有四分钱一根的白棒冰,有时还加一根八分钱的奶油小雪糕。这份奢侈令我难忘。但更神秘的是,姨妈家来打麻将的人,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社会学课。他们是形形色色的牌友,谈不上三教九流,却绝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有等签证出国的老人,等嫁到香港去的待业女青年,从劳改农场回来的,刚拿到执照的个体户,唱越剧的老艺人。为了警惕起见,他们既要防突击的上门警察,又要防居委会的红袖章大妈大爷。来了之后,平时吃饭的饭桌就是麻将台,上面铺了厚厚对折的毛毯,减低洗牌时的噪音。此时,牌德比牌艺更主要,没有人拿到好牌后忘乎所以而大呼小叫。遇到风声特别紧时,他们不得不停息一段时间。而且,牌友是熟人介绍的,结束时赢的人会去弄堂口买半斤生煎馒头,然后陆续离开。除了窗口的一盆花为接头暗号,他们在我眼里和地下党没什么区别。
我喜欢姨妈身上鲜活的小市民气息。她小学五年级都未读完,一直做临时工。因为她不肯坐公交车,只做走路可及的工作。她的上海就是她周遭的范围,因此,她放弃了姨夫单位换房的几次机会。严打时,她在黄浦区公安分局食堂做过,局长待她客气。在小绍兴鸡粥店做时,见识了刚富起来的一批人。也摆过柳林路上的服装小摊。前几年我笑说,如果她当年坚持下去,是上海滩的第一批女富婆。不过,也可能进局子。在最后一次换房时,她家终于搬离闹市,住市西的她称回南市区娘家为,到上海去。
转眼九十年代了,麻将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在上海的大小弄堂,高层多层楼房,上只角下只角里盛行。我大学毕业后,住外婆家,外婆七十多,每天下午要打麻将。我下班不急着回去,先逛了淮海中路的书店,再乘126路双层巴士到老北门。沿着梧桐树下的街道慢慢行走,南市的风情一向是民国的,每条弄堂都可以挖掘出传奇的故事。当走近外婆家的北石皮弄堂,麻将声已经被家家户户的炒菜声替代,外婆的红烧鸡肉炒青菜刚摆上桌。我们一边吃饭时,外婆还要讲讲今天的牌,她其实知道我不懂的,我耐心听着。入夜,隔壁邻居家哗啦啦的洗牌声开始了,我躺在阁楼的小床上看《海上花列传》,外婆在下面看电视剧小绍兴传奇。石库门的房顶高,我可以在阁楼上站直,单人床的墙上,我贴了一幅日本挂历的画,海底的色彩。
到了上世纪末的日子里,我母亲学会并热衷于打麻将,这出乎我意料。父母以前并不喜欢让我们小孩去姨妈家,是因为他们打麻将。学会麻将的母亲与婆婆小姑相聚时,筑方城是一种交流。她说陪我阿娘玩阿娘就开心(阿娘是祖母的宁波籍称谓)。
上次探亲去姨妈家,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唯有厨房角落里那张曾经的麻将台还在。现在,我远隔重洋,偶尔夜半醒来,想想母亲他们是不是正筑着不倒的万里长城。只是,我的阿娘外婆及三十年代的老式石库门房子都不在了。留下的是一缕缕比青烟要重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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