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清华围棋纪事(1964~1983)

来源: 毛囡 2015-05-03 16:01:1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7938 bytes)

前几天谈到围棋,有不少朋友有兴趣了解。有言兄提到的中信董事长常振明(一家)是文中着墨很多的人物。作者文笔流畅,细节丰富,人物真实。即使不懂围棋,也能享受到好故事带给人的回味。文中有很多好照片可惜贴不上。原文较长,先转贴一部分,如有兴趣的朋友多,就继续转。

清华围棋纪事(1964~1983)

清华围棋纪事(1964~1983)
一代人的悲欢、奋斗与友情

(1)

 
那金刚瞥我一眼
 
在武汉十五中最后两年迷上的围棋,一路上陪伴着我,须臾不曾分离。一九六四年考入清华的时候我的棋力大约只在业余3、4段之间,着急着到处找棋下,有人告诉我教工俱乐部里常有棋局,周末前往,偏偏有人把守,我久久徘徊于门外,情牵于室内,最后寻了个破绽才潜入成功。
有一桌正在对弈,观者如堵,嬉笑声喧。我挤近桌边,见一黝黑壮实如金刚的中年男子一边悠然落子,一边念念有词,不外奚落与调笑;对面一谦谦老者受让数子,显然已被盘内及盘外的招数搅得乱了方寸,笑呵呵地听凭众人摆布。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频频为老者支起招来,那金刚瞥我一眼,并不言语。这时有人用胳膊碰我,眼风示意老者说:“你知道那是谁吗?”我摇头,那人再次向我俯耳:“钱伟长。”
当时听了令我一怔的,尚不是后来被誉为中国航天功臣的“三钱”(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里的钱伟长,而是作为清华头号大右派的钱伟长,入学教育的反右展览说他反苏谄美,在科学界的“假头衔”有几十个之多。今天与之不期而遇,近距离瞧他非但平凡,甚至稀松,感觉不到半点崖岸的高峻。那位老师提醒我的意思,究竟是不可与右派站在同一营垒呢,还是让我晓得此人稀松平常后面的的分量,岂是随便拨弄得了的呢?我到头也没有猜透。
过后知道,轻轻教训我的便是后来中关村下海教授第一人倪振伟;那尊金刚就是清华附小老师关培超。
许纯儒先生也在同一地方出没,他非让子不下。许先生是工程物理系主任、教授,形似薄不胜衣,飘洒得有点仙风道骨,但行棋凶悍,落子如飞,一股霸气让对手好端端地矮了三分。等“文革”烽起,师道变得不那么尊严,我与许先生多次同室操戈;研究生时期技痒难耐的许先生会找上宿舍来,我们成了一对好对手,共同打发了许多苍凉无奈的日子。
 
京城访棋
 
邻班的北京同学周宝宣不下围棋,但对棋事挺关心。有一天他说他们街坊有个赵秉义,下围棋远近闻名,还带了不少徒弟,问我有没有兴趣登门造访。我初到北京,正愁无处继续学棋,一听欣喜异常,说好星期日便进城。
宝宣家是北京胡同里的典型民宅,一张宽阔的大炕,敞亮的窗棂射进冬日的阳光,暖暖融融,大伯大妈又和气又热情,忙着抻面给我们吃,把我都给看傻了。
赵先生家院落还算开阔,墙下的石锁、石担暗示着此时的安静只是平日热闹的间歇。右手边有一小屋,正中摆放一方日式棋墩,这就是棋室了。主人不在家,我和宝宣坐下静候,一面品味着周围的一切。
不一会儿有人进来,我俩起身,原来是赵先生的朋友。“有事吗?”来客问道。 “找赵先生学棋。”“会下吗?”“会一点。”“来吧,摆九个子。”不由我分说,气盛的来客就按高手对初学的名分跟我下起棋来。不用说我把他搞得相当惨,这位在打火机厂工作的同好几乎要打出火来,我心中直后悔不该如此恶作剧。尴尬中赵先生出现了,气度自是不同,他看了看棋局说:“这棋没法下了。” 说话间闪进一个带眼镜的高个少年,是赵先生的高足,在北京市拿过不错名次的彭申久,赵先生要他与我试一盘授三子局,我赢得很漂亮。
撤了棋,我说了求师问道的愿望,看得出来赵先生挺高兴。
可是因为种种变故,我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踏进赵先生的院门。
宝宣现居承德,他发伊妹儿说欢迎我们夫妻去他那里度假,我想有朝一日能在避暑山庄共同回忆皇城根下的往事,该是别有一番情趣。
 
围棋小屋
 
“文革”的狂潮一阵扫过之后,学生们经历了若干惊心动魄的事件和四下“串联”的折腾,到一九六七年秋,大多数人已从高度亢奋的状态重归平静,且因过度接触政治的严酷和世态的丑恶而变得心灰意冷,斯文扫地、见惯荒唐的清华园笼罩着令人压抑的冷寂。
喜欢围棋的同学多起来了,住在同一层楼的电机系○字班(六四级)同学平时耳濡目染,早有一批初悟棋道的“看客”,现在姜彦福、吴元更是全身心地投入,有一晚我一觉醒来还听见姜彦福啪啪打谱的声音。他们毕竟聪明,进步神速。同时蒋寿炎、侯玉琨几路“枭雄”也主动向我们靠拢。冶金系那边丁琢如聚集了一帮围棋迷,七号楼一楼的一间宿舍仿佛祭起了围棋的香火,自我们加入以后,棋友日夜云集,随时快意手谈,笑语欢声不断,我至今也没搞清楚究竟谁是这间宿舍的主人。
当时我和建筑系的金柏苓在大学生中并有“围棋教主”之谓,与丁琢如、刘桂槐、陈章沂、蒋寿炎、侯玉琨、姜彦福、吴元几个把围棋小屋闹腾得春意盎然。不久又有工程物理系许纯儒教授与清华附小关培超老师加盟,益发呈现“盛世景象”。一天晚上,棋盘上又起硝烟,有一人推门而入,以四川腔朗声打招呼:“听说你们这里棋风很盛……” 只见他身材粗短,平头,戴眼镜,笑嘻嘻地四下一扫,马上就又客气地点头告辞:“改日再来,改日再来!”我们大笑完了才知道他是西南局书记李井泉的儿子,是十号楼无线电系的同学。我们常常模仿这两句戏韵十足的念白,可是改日也没有见他再来,听说后来他受父亲的牵连吃了很多苦,愿菩萨保佑他度过国难家难的鬼门关!
诗才洋溢的金柏苓曾经口占一首,就是当年小屋风景的真实写照:
 
陋案厅前才罢饭,小窗灯下又鏖兵。飞关扳打凭君走,拆立挖门看我行。
半晌沉思棋一步,终盘惊道夜三更。输赢原乃寻常事,付于清宵阵阵风。
 
围棋小屋的名气不胫而走。有一天,一伙清华附中的学生摸上门来,想找大学生学棋,说着话,窗外还趴着一个孩子往里瞧——他们心里没底,把最小的留在了门外。我们唤他进来,惊异他居然会下棋!小家伙十岁,上清华附小五年级,眉眼间透出灵慧之气,看着令人煞是疼爱。我让九子与他测试了一局,他竟赢了,看他棋路虽野,却琢磨有心,特别是不甘为上手牵着走,这对于稚嫩棋童来说尤为可贵。让七子再弈一局,他输了。我只顾望着小家伙笑,金柏苓在一旁使劲窜掇:“你收不收这个徒弟?你不收,我就收了!”我高兴地应承了,满屋的人一哄,也就象征行过收徒拜师之礼了。
这孩子名叫常振明,带他来的是上初二的哥哥常振工,其父是学部委员(院士)、无线电系的名教授常迵。这帮少年都玩围棋,有孙立哲、郑清诒、史青、张铁梁、张克澄,加上后来的陈小悦、刘红阳、马迅,一色清华子弟。他们的潜质那么优秀,个性那么鲜明,我怎么也料想不到,与他们的交往使我对清华的深层结构与血脉传承有了超乎寻常的认识,尤其是从收围棋小徒、走进常家开始,竟演绎出说不完的故事……
 
野花遇到了阳光
 
丁琢如兼有上海人脑子活络的精明和北京人目空一切的气度,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他突发奇想,给国家围棋队的顶尖国手陈祖德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到清华园来作客。当得知陈祖德欣然同意的时候,我们这帮棋迷仿佛堕入了梦里,迷迷瞪瞪地在徒有三个双层木床和三张课桌的“迎宾大厅”里张罗起来。
一九六七年冬日的一天,我和金柏苓代表满登登的一屋子棋迷,冒着脆冷,前往31路清华园车站迎候尊贵的客人。看着陈祖德和曹志林跳下汽车,我真有一下子被照亮的感觉……。我们推着自行车穿过纵深的校园——比这更朴素的礼遇便是后座伺候了,那时毕竟还不好意思。
按预定计划我和陈祖德下第一盘棋,让四子。陈祖德落子很快,敏捷地手臂轻轻一送,棋子便珍珠落玉盘似地飞到棋盘上;而对面的我呢,好像刚从冰库里出来,两颊木然,从深心到脊背一阵阵地闪过激灵——我那时的模样一定可笑极了。桌边、身后、上层床铺上堆满了人,连窗户也遮满了人影,本来就不大的小屋只剩下两张棋盘上方的空间。我下的棋就像我的表情一样僵硬,又被几个变着乱了枪法,只好推枰认输。
接下来金柏苓、许纯儒、关培超、丁琢如、姜彦福轮番上阵,许先生发挥正常,弈出一盘好局,只见陈祖德身陷险境却微微含笑,追杀中双方一招一对,竟然下出一个神来之笔“倒脱靴”来,绝处逢生,妙不可言,小屋爆发出一声轰雷般的惊叹!
到姜彦福受九子那一局,气氛已融融洋洋,妙语、笑声此起彼伏。有一处纠缠是白方无理,我见状忍不住提示以术语:“‘大头鬼’!”我的徒弟顿时会意,笑吟吟地正确操刀,取得了局部胜利,陈祖德但笑不语。另有一处对杀,眼见黑方可快一气取胜,从上铺传来老侯山东腔的呼喊:“再加一刀!”众人不解,老侯煞有介事地一板一眼解释“侯氏法则”:“跟低手下可以宽一气,跟高手下要紧一气!”满屋子人个个捧腹绝倒,陈祖德、曹志林也笑得喘不过气来……
小家伙常振明这次也得到和陈祖德过招的机会,陈祖德笑咪咪地与他盘上嬉戏,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开头,多少年以后回过头看才能理解它的含义。
陈祖德十九年后在《超越自我》一书中这样回忆:
 
我这一生中表演过很多次,观众密度最大的要数清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了。然而,这种超密度却给予了我那样的温暖,晚上我睡在这简陋的学生宿舍里,觉得枕着温暖,盖着温暖,很快就美美地进入了温暖的梦乡。
是大学生们的热情招待使我首次品尝了方便面。……
 
从这两天的围棋盛典开始,清华的围棋强豪们与围棋国手们结下了亲密的友谊,缔造了友好往来的传统。
一九六九年毕业以前我给陈祖德写信:
 
我们像连自己也习惯了的、被人遗忘了的墙角的小花突然受到阳光的沐浴一样,沉浸在欢欣和感激里了。……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里,这宝贵的一段将记载在最瑰丽的一页上。
 
陈祖德在书中还写道:
 
在清华大学的那些日子是令人怀念的。对于爱好围棋的师生来说,可能是我辅导了他们棋艺;然而对于我来说,是他们在我空虚无聊的时候给我增添了生活的乐趣,也使我更坚定了对围棋事业的信心。
 

清华围棋纪事(1964~1983)
一代人的悲欢、奋斗与友情

(2)

 
九公寓26号的融融春光
 
清华派战的激化起先表现在校园广播上,音量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长,有的狂呼“革命生师”,有的整日哀音滚滚,两派都力图压倒对方,那交响的噪音令耳膜欲破,头脑昏胀,却逃遁无门。更难堪有一度高音喇叭绑在我们宿舍的窗口上,只要它出声,碗勺便在桌子上跳舞,小提琴的共鸣腔也会不情愿地哼哼。我严重失眠了。
常振工、常振明兄弟邀请我到他们家去住。
清华九公寓是教授楼,走进26号,除了主人的热情之外,我立刻就被这一家融融的温馨与和谐吸引住了。我依稀知道常迵先生是从哈佛回来的名教授,因为对苏联教育模式有看法而戴上了“右冠”,现在更是从精神到肉体承受苦难的巅峰时期,可是这一切都像尘嚣一样被屏在了大门之外,家庭里有的是理解、关爱和幽默,永远荡漾着和煦的春风。有一天在八饭厅里无端地站了一排“黑帮和权威”低头示众,无意中我仿佛看见常先生的面影,怅怅然不忍多加一眼去辨认。晚上一家人坐在灯下有说有笑,常先生依然神清气朗,好像外间发生的混乱和疯狂全都与他无关一样。
常先生的学识自不必说,在“怎一个乱字了得”的局面下已经开始思考信息科学的问题了;而对三个孩子,如平辈共处一样,既民主又开放,叫人不由不感触良多。有一次常先生面露得色,说新编了一套无线电专业教材“适合工农兵学员不同水平的需要”,三个孩子立刻群起而嘲之,常先生笑呵呵地躲进书房去了……
正因为实为学术权威的父亲在兄弟俩的心目中不是一个权威,我这个年轻大学生才受到他们近似崇拜的亲近,他们的父母后来索性通过我来转达他们的某些主张。这种关系在下棋之外、又影响他们接触文学和理解音乐的时候,又有了进一步的加强。
有一天晚上我睡的小屋里来了一群半大的孩子,听我给他们讲外国小说里的精彩故事:普希金的《射击》,果戈理的《画像》,爱伦·坡的《金甲虫》……。讲《画像》的时候我故意关了灯,当“黑夜中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的时候,我的听众不由自主地发出紧张的唏嘘声……后一天我没来,更多的少年听众等我,挤满一屋子……我相信故事里枪手的潇洒、古画的神秘、藏宝的诱惑会在日后坎坷的经历中一直伴他们同行。
此后我常去九公寓,度过了许多难忘的好时光。自信而好强的姐姐常放也被我们吸引,她比较关心读书和愿意探讨“重大的事情”。一九六八年春天清华开始武斗,我曾经悠闲下棋的楼间坪地成了砖石纷飞的战场,我和同班好友杨士元再度住进常宅避难。其间发生过一个小插曲:
半夜里我忽然被喧哗声闹醒,灯光雪亮,走廊里挤满手持长矛的红卫兵,一家大惊。其中一人向我问话,两人对谈了几句,气氛顿变,旋即退兵。大家忙问所以,我笑着说:“他是无线电系的学生,常来我们班宿舍看老乡。”
振明十分聪慧,我与他对局切磋不计其数,眼看着棋力上长,直逼振工、孙立哲之辈。凡有趣之事,他皆有灵敏反应,旁人的话语有不谐之处,很容易被他抓住,如哥哥小时候的经典病句“我家住在二楼阳台上”、“我是培养前途”,振明略加点染,呵呵一笑,惹得众人大笑。有一回我同王漱瑱老师(常师母)提到家中养鸡的事,振明插嘴:“武汉也能养鸡?”“为什么不能?”“那不都掉到长江里淹死了?”稚心童趣,叫人忍俊不禁!不过对我,小家伙自然地小鸟依人,调皮时会爬到我的背上来。振明正是小学毕业的年纪,适逢学已不学,国亦不国,常家的掌上明珠将来的命运,几成靠自己,又几成播弄于纷乱难解的历史呢?
 
一队自行车向崇文门外驶去
 
自从陈祖德、曹志林亲临清华与我们结下棋缘以后,又有一扇神奇的大门为我们打开——我们可以到国家围棋队去下棋了!这一福音顿时使我们变成天下最幸福的围棋迷了!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和金柏苓、丁琢如、姜彦福、许先生、关老师几个骑着自行车,风一般地穿过北京城,向崇文门外体育馆路国家队宿舍驶去。金柏苓与我并辔而行,路上他问我听没听过一首慨叹世风的打油诗:“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事都改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国家围棋队两人一间宿舍,带盥洗台,比清华学生八人一室要宽绰多了。今天两间宿舍的桌子上都加摆了棋盘棋子,等着我们到来。陈祖德、曹志林而外,一下子遇到那么多国手,不亦快哉!那天邱鑫让我三子,王汝南、黄进先、黄良玉、朱宝训亦分别和我的同伴捉对开战,一片剥啄声中有人走动着隔岸观火:吴淞笙侧而托腮,罗建文抱臂颔首……我这边一个“大斜”定式遇到陷阱,苦思冥想,应对居然过得去,最终赢了下来。对局后认真的复盘等于授课的开始,国手剖析指点,学生大获教益;回来在灯下凭记忆抄下棋谱,标注得失,当日的作业方告完成。
中午棋局未完,因运动员食堂不对外,细心的主人推荐我们去附近一家包子铺,三毛钱一两,果然不错。边吃边侃,一路欢谈,话题不出那半盘棋局。一两包子三个,装下九至十二个大饺子似的包子再战。以后次次如此。
蹬车回来的一路要比去的一路吃力得多。
侯玉琨、常振工、常振明、孙立哲、郑清诒也都经受过这样的超级熏陶。不用说,那一段时间是我们棋力猛长的黄金时光。
从一九六七年开始,这样得天独厚的交往跨接了三个年头,直到陈祖德、王汝南、华以刚、曹志林等下到北京第三通用机械厂当工人,罗建文、黄进先到河南省“寄养”,同学们陆续散去,不久我也离校南去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关老师他们想下棋了,就会找到三通厂。
 
金柏苓
 
 
对于“棋迷无坏人”一说我虽觉谈笑多过精确,但是围棋所赐予我的,除了纷纭棋局带来的至妙感受之外,确实淘出了人品和才华都十分优秀的朋友,而这后一种收获——我简直相信——恐怕非围棋这一尤物而难以使然!
 
在我一九六四年走进清华园的时候,身上并行着两套“搜索系统”:一套追求知识和学问,另一套则指向爱好围棋的同道。我潜入过教工俱乐部,跟着北京同学进城踩过点,剩下就只能在节日的学生游艺晚会上——或者在饭厅,或者在坪地——过过棋瘾,碰碰运气了。
金柏苓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位建筑系九字班(六三级)的同学身着风衣飘逸洒脱的第一眼印象,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俩不仅在横跨“文革”的年代把清华棋坛带动得沸沸扬扬,而且十多年以后又回归清华同读研究生,再续棋缘,就像不愿分离的双子星一般。金柏苓的棋风堂堂正正,又有一种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大将风度,是棋友圈子里颇负人望的“柏苓兄”。他的弟弟金国苓也是京城业余高手,且书法造诣不浅,我去过他们家北海羊角灯胡同老宅,所剩虽然已不宽裕,仍然幽幽散发着爱新觉罗氏远祖的气息。金柏苓手持的折扇是他养疴期间亲笔手绘,工笔病马,微以自况,棋枰倚坐开开合合,何其风雅之至!更难得他有赋诗填词的本领,“陋案厅前才罢饭,小窗灯下又鏖兵”是小屋岁月的写真;“弈道虽微,盈亏各分,谁可着着皆占先?盘终计,有哗群妙手,虽败何惭?”既有叹送华年的苦涩,又含人生感悟的玄机;而一联“一去阳关万里缘,谁论金角复银边(双关围棋格言)”,写透了风雅学子逐放西域的悲壮与酸辛,当年抄送陈祖德,惊为妙制,同声浩叹!
清华建筑系学生注重美术、文学、音乐的熏陶,多富才情。金柏苓早我一年分配在青海当瓦工,同班同学天各一方,青春蹉跎,他们鸿雁往来,不乏伤感、凄美的唱叹,有人摘编为一集《不多余的话》,又录成配乐朗诵,金柏苓因选了我的信文,放给我听,听得我心驰神飞,荧荧欲泪。不知这一弥足珍贵的杰作如今安在?
终于有一天,柏苓兄当了北京市园林古建设计研究院院长——这对他再合适不过了。你看他一有机会就把“得月园”建到了德国柏林去。
不知怎地,柏苓兄向我描绘过的“崇山衔雾,疏林挂日,悬冰拍水,乱石截流,平野远眺,牛马交奔”的高原风光,竟成了我的一个抹不掉的悬想……
 
蒋寿炎
 
蒋寿炎与我同一专业,比我高一届,宿舍则比我低一层。国庆之夜在院子里下完棋的第二天他便来找我,从此占尽楼台近水之便。起先他行棋粗疏,我授他四子,弄得他左支右绌,甚是好玩,而他每当随手落子,欲悔又缩,乃至顿足哀鸣。蒋寿炎是江阴农家的孩子,深度近视,憨态可掬,却心细如发,床头自制一小架,英语、诗词、歌曲等书册一尘不染,奇怪的是偏偏下棋草率,可见积习深重,很长时间才调整过来。他买了一副大号棋子,登门时捧持而来,此君越是心急越口吃,时有站在门口问“余……”,端着棋盒憋得左右摇晃,我的同屋立刻截住:“不在!”有一次与清华附中学生孙立哲对弈,孙立哲棋也凶蛮人也张放,下着下着不知怎地突然一阵狂笑,蒋寿炎忽地站起,涨红着脸敲着桌子恨恨地一字一顿:“笑……什么笑!”见一向厚道的老蒋怒不可遏,孙立哲傻在那儿,脸上凝固着残笑,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赔尽小心……。蒋寿炎是清华围棋群落的一抹浓彩,那种执著与率真留在遥远岁月的欢歌拍岸的青春波澜里了。
蒋寿炎一九六八年底分配到抚顺石油一厂做管工,他写信说“连这儿的麻雀也是黑的”;他感慨清华那样令人神畅的围棋氛围不可复得了,现在每天劳动疲累,政治学习多,回到宿舍翻一会儿自己订的《人民日报》就睡了。他信笔写下的霎那的感触特别令我动情:
 
今天在硫铵液水塔上换管子时,看到了电网边的一小块土地上豇豆苗出得很整齐,想起去年武斗期间回家时自己种豇豆、苋菜钓小鰟鲏鱼的乐趣。其实在家里当个农民也不错的。……
 
他们这一届同学的着落确是凄惨不堪:在钢厂推小车的有之,在盐碱滩掘地拔草的有之,在碳素厂抡铁锤每天砸四立方石块的有之……而今我还在清华园,轮到我因扑朔迷离的分配去向而困顿,他不忘叮咛老朋友:
 
现在我体会到了毕业分配确实是一件大事:命运把种子撒到水边,长出了随风飘拂的杨柳;撒上高山,长出了耐寒的松柏;撒进沙漠,长出了光秃秃的仙人掌。
 
他依然爱棋如痴,研习资料匮乏,便不惜相隔千里向我借书:“一定尽快抄完,完璧归赵。”说完了同学说围棋,说完了围棋又泛起了缱绻的思乡之情:
 
国庆节每人配给半斤猪肉、二两酒,让大家欢欢喜喜过佳节。今年的中秋和国庆是接踵而来。……在抚顺竟然买不到月饼,那天晚上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于是这佳节也就默默无闻地过去了。然而,我想起了老家的那棵桂花树,大概已经开花了吧!弟弟妹妹们现在又怎样,我仿佛闻到了清新的桂花香……
 
一九八七年蒋寿炎通过报端消息找到了我,事隔十八载,他已经十分沉静,连笔迹也变得端庄流转了。他说考研的计划因家庭变故而中辍,否则我们将会得到何等神奇的历史恩予啊!他引了莎士比亚的话:“风平浪静的海面,所有的船只都可以并驱竞胜;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勇大智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
他说:“围棋和桥牌伴我度过以前那犹如漫漫长夜的峥嵘岁月……”苦难过去了,伴随苦难的青春依稀在远处招手,这里有着无法掩抑的伤感:
 
八二年由省体委定为业余初段……过后一直没有升段赛。横向对比,四年前我在原籍江苏江阴县下棋时几乎没有对手,但他们的水平一年一提高,我今年正月回家探亲时去玩玩,不少人都高于我,由于人竟让我三子,可见不中用了。
一般我星期六晚上玩桥牌,星期五晚上玩围棋,由于地方狭窄,围棋只能放两副,输者下台,五、六个人车轮大战,直至夜半。
 
蒋寿炎随信附来电脑打印的《蒋氏围棋藏书目录》,意思是让我见机行事,为他补缺搜新。那时围棋出版物已不再稀罕,我也就没怎么上心,蒋君可有怪我?不料一晃又一个十八年过去了,我已不知到哪里去寻他,也不晓得他是否知道我十分想念他。
 
【附笔】借蒋寿炎的同班同学岳超源之助,我得以与蒋君通话。蒋后来调往辽阳辽化环保处,早我一年退休。他原本是精密的资料收藏者和勤奋的写手,却在归还公家电脑时将多年的积累一并舍弃,老蒋的性格决绝如此!如今他收心敛性,潜隐渔棋去了。小女儿蒋毅大学在读,我见过两封家书,文笔温婉且富幽默感,恰好填补了其父之所缺,老蒋今生不至于抱憾了。

 
 

所有跟帖: 

教练兄可找找这些下棋的人水平和智力的相关性, :)) -毛囡- 给 毛囡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6:05:30

只有中国人把棋类划归体育,我虽不赞同,但也应有些道理,哈哈 -coach1960- 给 coach1960 发送悄悄话 coach1960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9:52:24

兄有时太迂腐,不懂现代体育的公平和公开性,喜好神神秘秘的暗“功夫”哈哈 -coach1960- 给 coach1960 发送悄悄话 coach1960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20:07:26

毛兄所言“下棋的读书差不了”是经典:)) -coach1960- 给 coach1960 发送悄悄话 coach1960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6:08:26

不是下棋的人读书差不了,而是下棋的人如果要读书谁也不是对手! -华府采菊人- 给 华府采菊人 发送悄悄话 华府采菊人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6:30:32

应该说下棋特别好的人,而且还要看读哪一科、哪一教育程度。 -轻风掠过2- 给 轻风掠过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7:20:30

你的棋力如何? -coach1960- 给 coach1960 发送悄悄话 coach1960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8:10:43

对中国象棋很有兴趣。围棋、国际象棋曾学会过,但现已忘记怎么下了。 -轻风掠过2- 给 轻风掠过2 发送悄悄话 (15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8:23:29

麻将开始走向世界,这项游戏特别适合比较清闲的家庭妇女、退休老人玩。 -轻风掠过2- 给 轻风掠过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22:22:33

后面几段写得更好,一起转上来 -毛囡- 给 毛囡 发送悄悄话 (9525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6:41:44

谢谢我兄和老生兄,再试试。 -毛囡- 给 毛囡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7:07:22

还是不行,看不出可疑内容啊。 放弃了。 -毛囡- 给 毛囡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7:15:30

要先开通博客。 -Big.Eyes- 给 Big.Eyes 发送悄悄话 Big.Eyes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8:29:59

我的经验是,有的字不能连一起。比如日和你,装和比等。例:”置装,比较简单“,中间没有逗号就贴不上来。 -草草了事- 给 草草了事 发送悄悄话 草草了事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8:26:06

我发上述跟贴时,因没在词之间加上连系号,就被告知不能发。 -轻风掠过2- 给 轻风掠过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8:38:37

不知谁设计的,那么愚蠢的禁用词系统? -轻风掠过2- 给 轻风掠过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18:39:41

李井泉的公子是否是传言被那个了那位?请解惑…… -天方化戟- 给 天方化戟 发送悄悄话 天方化戟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3/2015 postreply 20:30:16

围棋下得好坏跟念书没有绝对关系, 我家2个有围棋段位的, -WISEBAO- 给 WISEBAO 发送悄悄话 WISEBAO 的博客首页 (185 bytes) () 05/04/2015 postreply 09:3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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