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然:回忆民国时期的一部中学语文教材
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中学生,一部好的语文课本,对他们实在是一个谆谆教导的良师益友,它所涵载的人文精神,却是对初生之犊的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发生深刻影响的一盏指路明灯。它没有正襟危坐疾言厉色的说教,而是通过思想进步,格调高雅的散文、诗歌、书信、游记,一题一事的议论文等形式,和风细雨地,潜移默化地使学生在美文的欣赏和诵读中,把自己的立场、观点慢慢地转移到文章作者这方面来,达到教化的目的,从而也提高了学生逻辑分析和写作表达的能力。我在1937年春踏入中学的门槛,从老师手里接到的朱剑芒编的《初中国文》,就是这样的一部书。
在开宗明义的第一册里,朱先生给我们选了几十篇美文,其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
鲁迅五篇:《秋夜》,《好的故事》,《雪》,《风筝》,《藤野先生》。教我们懂得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
苏(梅)雪林三篇:《扁豆》,《金鱼的劫运》,《秃的梧桐》。教我们怎样处理人和自然,人和动植物的关系;
冰心四篇:《寄小读者》中的第七、十二、二十三、二十六等篇。教给我们什么是亲情和友谊,什么是人间的爱。
许地山的《春底林野》,《落花生》;朱自清的《匆匆》,《荷塘月色》、《背影》,叶绍钧的《藕与莼菜》等,让我们欣赏什么是美的文笔和美的心灵。
那些课文中所含蕴的诗情画意,令人陶醉在一片文艺气氛中,把人引入一个崭新的精神世界。这些作者顿然成了我们崇拜的偶像,引导我们积极去找原作者的其他著作。如鲁迅的《野草》,苏雪林的《绿天》、《棘心》,冰心的《寄小读者》等,作为课外读物。我们自拟题目的作文,也出现了《小麻雀的劫运》、《上天马寨去》(仿冰心的《到青龙桥去》)等习作。
这套语文一共6册,每册大概有50到70篇课文。编者巧妙地避开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设置的种种条条框框限制,大量采用了我国进步作家的充满“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的作品,给当时死气沉沉的语文教学吹来一股清新的春风。编者考虑到学生年龄的增长,入世程度的加深,逻辑分析能力的加强,对政治经济问题的日渐关注,对民族国家内忧外患的关切,其选课内容也从身边琐事逐渐扩大,引导我们身在校园而胸怀天下。凡是对一个时代青年应该认识到的人文见识,都尽量包容,可以看出编者的良苦用心。如果把课文粗略分类,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
知识性的:天文地理 历史掌故 美学哲理 政治经济 中外风物
风俗习惯
人文性的:传统伦理 道德情操 做人处世 待人接物 人生抱负
爱国情怀 国家民族 社会问题 世情险巇 人生多艰
修养性的:毅力勇气 艰苦奋斗 同情弱小 批判丑恶 人类良知
自由思考 牺牲精神 学习精神
文艺性的:古今诗词 古今美文 艺术欣赏
方法性的:治学方法 读书方法 应用文体
关于美学、哲理,民族、国家、社会问题方面,选文以梁启超、蔡元培、胡适为最多;文言散文则多唐宋明清的名家如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归有光、郑板桥等;语体散文和诗歌则首选朱自清、叶绍钧、郑振铎、郭沫若。
本书的编者抱着对青少年无限的热情和爱,殷切的期望和父辈的理性,希望通过这部书的教化,来塑造他理想中的青年形象。他又像一个导演,选用的文章就是一个个演员,生旦净丑末按顺序出场,该怎样表演,说些什么台词,都由导演安排,按照他理想中的模式,给观众展示一个崭新的精神世界。这里要的是真善美,容不得半点矫情、夸饰、作假和媚上,也不要枯燥无味的政治说教。这套课本遴选了古今中外诗文300余篇,在浩如烟海的古今文字中,要精选出有血有肉,言之有物,文采斐然,可作青年范文的名篇,实在是一项浩繁而又有相当难度的系统工程。编者朱剑芒先生本人是一个很有才华,很有成就的诗人兼散文家,却没有选入他自己的一篇文章,可见朱先生的谦虚和无私。
从总体看来,无论编辑体例、内容深浅、文言和语体的比例等,都经过编者深思熟虑,尽善尽美,我在这里很难提出意见。不过。我却觉得,古诗词的分量似乎比新诗少很多。令人有印象的不过是以《诗经:小雅 蓼莪篇》(以缅念父母的辛劳为主旨)和文天祥的《正气歌》为代表的一、二十篇。朱先生是个诗人,曾加入以柳亚子为首的《南社》,他本人著有《复泉居士诗文集》,《剑庐诗存》,《南社诗话》等著作。为什么在这个选本里对诗歌刻意来个厚今薄古呢?我猜想,这部书是1933年编的,当时的文艺界革命气氛还是很浓的,以鲁迅、茅盾为主帅的“文学研究会”的大部分作家都受过北伐革命的洗礼,大力提倡思想革命、文学革命,当时的报刊上也很少发表古体诗词。很难想象,一群朝气蓬勃的中学生,在球场上奔逐争锋之余,又在花前月下摇头晃脑地吟咏旧体诗词吧!
给我们上国文课的是丁白清先生,闻其名而知其志。他于1930年毕业于上海中国公学中文系,还和一些同学在北京燕京大学旁听过冰心等名家的课。又在北京和几位同仁合办《昙花》文艺半月刊,发表了不少小说、散文和新诗。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时,穿着毛蓝布长衫,脖子上围着长围巾,袖口雪白,长头发往后掠,一派京沪大学生的风度。他念课文声调优雅,很有感情,把我们的神思带到一个广阔的天地:碧蓝的海洋,巍巍的高山,广袤的平原,幽静的园林,繁华的都市….听他讲课实在是一种艺术享受。课余,同学们常到他宿舍里聊天,向老师提问书中的疑难,交流不同的看法。大大打开了我们的眼界,深化了我们对课文的理解,直到放学,大家还舍不得离开。这种言教身教的近距离教学,调动了我们学习的积极性,也提高了我们的精神境界,那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丁先生和夫人陈菲村先生,在我们山僻的家乡中学从教几十年,他俩带着孩子住在十多平方米的里 糠 菜自甘,十年如一日。没想到1955年肃反运动中,却有人说他曾当过中学的“国民党区分部委员”,是“历史反革命”。1957年,乡政府硬将他开除公职,回乡“劳改”,还要菲村先生和他离婚,“划清界限”,才能给她保留教职,弄得妻离子散。听说,这冤案是乡区党部书记何某人为了凑数把他的名字报上去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一个洁身自爱老实善良的文弱书生,怎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和折磨?从此悒悒成病,又没有及时医治,于1963年含冤而逝。
在本文的最后,让我援引这部书里的一段课文,来纪念我们循循善诱的白清老师和初中阶段的黄金岁月吧!
叶绍钧《藕与莼菜》的一段: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惟在故乡有,便萦着系着,不能离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故乡的几个人把我牵着罢了。若无所牵,更何所恋?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所以便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