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李兄
近日,从文学城几坛上《“神秘”的康平路》一文,继而引出《康平路一号凶杀案》文,未几,我又从一网友中惊悉当年此凶杀案遇害者的儿子,我的挚友李兄因病不幸去世之噩耗,顷刻间,我泪流满面,几十年前的往事恍如流水般地浮现在我眼前。
首次相遇李兄应是在72年年底从上海北站开往安徽宿县的夜行火车上。当时,我因上山下乡政策被分配去安徽农学院附属农场,李兄则是从江西插队数年后转赴安农农场,由于同行人较多,那时我们相互并不认识。
不久,在农场劳动一段时间后,我与李兄等人又被分配去林果场。林果场规模不大,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安徽农学院的教研基地,员工人数也不多,加我们6位知青才十几个人,
从此,我与李兄朝夕相处度过一天天枯燥简单又无奈的岁月。李兄是66届初中毕业生,在上山下乡的浪潮中被分配去江西奉新县插队,经过几年艰辛的农村劳动生活后,知青们都在想方设法招工、上调而离开农村,但李兄属于“可以改造好的子女”类,招工上调一时轮不到他。好在他有位姐夫是南空干部,文革期间以支左形式派驻安徽省委教育部门,这也是安徽农学院的上级机关,为此,设法将李兄从江西农村调至安徽农学院附属农场。尽管安农农场地处贫瘠的淮北大地,但比起江西农村遥遥无期,毫无保障的插队生活,安农农场显然要优越不少,至少每月24元的生活费是个人生活的有效保障。况且,有在省委部门任职的姐夫,招工上调的机会总会多些。
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我们一起迎着朝阳走在果园沾满晨露的小道上,一起在果树林中松土施肥,剪枝收获,一起在晚霞下带着疲惫劳累的身躯回到宿舍,一起去简陋的小食堂打饭。农场的夜晚是漫长的,这也是我们闲聊的大好时光。
一天,大地寂静,在昏暗的灯光下,李兄缓缓地谈起他的过去。他父亲原是民族资本家,49年上海解放初期,在家中被谋财害命的歹徒杀害,此时他与他的孪生哥哥还在母腹中。
当然,那时我们聊的更多的是一些文学作品中的内容,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基督山恩仇记》、《悲惨世界》、福尔摩斯以及电影《冰海沉船》(后又拍为《铁达尼克号》),《塔曼果》等,这些给我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有时聊晚了,我们会点燃煤油炉,煮上一小锅热腾腾的香肠鸡蛋面,俩人你一碗我一碗乐呵呵的吃了起来。
我们有时也会议论时政,以前我基本是从报刊上了解国家大事,但李兄会私下告我,中央高层有新派老派,两派面和心不和,甚至对立。记得国庆25周年时,他从报上看到周总理出席国庆酒会的新闻时说,周总理能主持工作就好,并指着长长的出席者名单说,此人文革前是部长,那人以前是上将,并说这些人早该解放了。在76年1月周总理去世时,我们冒着严寒一起步行去安农总院参加了院里举办的周总理悼念仪式。
记得那时我们还在业余时间一起编纂了九大、十大中央委员、候补委员的职务名册,他负责去图书馆收集资料,我担任排版刻字,忙得不亦乐乎。小册子问世后,安农的一些教师干部也来向我们索取,现这本小册子还静静地躺在老家的书柜内。
文革中的政治局势随着政治运动潮涨潮落跌宕起伏,一天晚间,我看到他拿着报纸眉宇紧锁,一言不语,我凑上一看,报上刊登着张春桥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由于他当时属于所谓“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可能此类阶级斗争味浓厚的文章会给他心中带来某种敏感和不安。
尽管如此,李兄平时还是很乐观的,在假日里我们会一起上县城逛大街,去书店买书,去饭店打牙祭,去百货大楼购物,去公共浴室泡澡,度过一个个愉快的周末假日。
一年一度的春节假期时,我们结伴回沪探亲,有一年春假我们没有直接回上海,而是先在中途南京下车,借宿他在南航当教师的姐姐家里,我们一起游玩了南京城。在凛冽的寒风中,我们并肩沿着中山陵宽阔的石阶拾级而上,瞻仰了孙中山之灵柩,而后,伫立在巍峨苍茫的紫金山上一览群山小。
几十年的光阴如流水般无声的逝去,一切变得那么遥远,变得恍如隔世,但我每每在回忆这些时,总是感到愉悦亲切,令人难以忘怀。
76年春,我因患病离开林果场回沪,李兄将我送上回沪的列车,尽管我们共同的工作生活就此戈然而止,但患难之交依然维系着我们真切绵绵的友情。这些年来,我历经工作学习,海外留学等,李兄也历经招工调干,并由于安徽农学院从淮北迁至合肥而举家搬至合肥,后又在90年代中期全家调回上海。尽管我们相距遥远,但一有机会我们总会相聚一堂,共叙昔日之艰辛,聊今日之变迁,每次重逢总有说不尽的话。我们还约定等退休后,一起去淮北故地重游,去当年共同劳动生活过的林果场探访,但这已成为一个不可实现的梦寐。
在谈起他家文革中的遭遇时,他说他父亲原是收藏家,家中有藏不少古玩字画,但抄家时被洗劫一空,全家还被扫地出门,不得不搬入以前原家里简陋的汽车间,家中几乎一贫如洗,但他坦然的说,当时抄家已是一种社会现象,他家周围几乎都被抄家,有些人还被批斗殴打自杀,比起这些他家还算幸运,金钱财产都是身外之物。言及这些时,李兄的神态自然平静,毫无耿耿于怀之情绪。
当今,炫耀祖上如何之阔似乎比比皆是,但出身显贵的李兄却很少谈及这些,也许康平路一号的花园洋房,高安路小巷里的小洋楼对他来说已是过眼烟云,祖上的荣耀和光环已是遥远的,一去不复返的旧梦。喜欢文史的我有时会在报刊和网络上看到一些他家族的掌故轶事,当我问及这些时,他仅淡淡一笑说,是的,你从哪里看到的呀……
或许,对李兄来说,名门家世的辉煌早已渺渺远逝,未来才是希冀。当得知李兄的儿子能获有国内外四所名校的学历背景时,我强烈的感受到这一点。
李兄不是精英才子,也非高官商贾,他仅是茫茫人海中的普通一人,沧海一粟,但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是我的兄长。这些年来,我在海内外乃至台湾等地工作学习生活,接触过很多人,但再也没有结识像李兄那样的挚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有一天,我会来到李兄的归宿之地,献上一束芬芳的鲜花,说一声,李兄,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