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摘一些华彩章节,但不仅仅这些

20年前的我们的确驯顺、勤奋、纯朴、赤诚。然而,这是支步伐整齐而没有锐气的方阵,是一群唯鞭是听的羔羊。理想主义的教导,倡导公共利益的伦理约束,抑制个人自由的兴无灭资的教诲,对个人权威的虔诚膜拜使千百万莘莘学子成为有虚浮的使命感、道德感的“理想型”人物,成为这一时期稳定社会的重要因素。但是,佛教的五诫也曾使千万信徒在极乐世界诱惑,轮回报应的怖慑中表现出群体性的道德完善和牺牲精神。这值得肯定吗?十字架上的耶稣也曾使上亿的教徒表现出“信仰,仁爱,希望“的崇善精神和以《摩西十诫》为规范的人道境界。这也值得赞扬吗?假如我们不否认50年代末期到60年代,个人崇拜等浓重的一统意识曾败坏我们的政治肌体,不否认这一时期的教育有厚重的迷信式灌输的色彩,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掩盖其非科学、非理性的一面!
青少年在“文化革命”中爆发出的愚味、野蛮,黑暗,正是这种教育的负价值效应。


蛊惑、诱骗在光明正大的幌子下进行,本就缺乏辨别力的我们格外有持无恐。在小说《雾》中,我把红卫兵比喻为西班牙斗牛。“斗牛是悍勇且可悲的。斗牛士用大红布挑逗它,撩拨它,它野性勃发喷着鼻息低着脑壳高翘弯角,冲撞、踢达、搏杀。结果是长矛戳入背脊,短剑穿透心脏,在狂热的欢呼声中匍然倒下!”这是我的自画像,也是一代红卫兵的群像。


1996年5月29日,创造"红卫兵"一词的是清华附中的高干子弟、最早抡铜头皮带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是高干子弟、最早杀向全国串联播火的是高干子弟……他们耳聪目敏,他们悍勇敢斗,他们有恃无恐。他们最早感悟到"亡国亡党"的危险,于是最早喷发"誓死捍卫"的激情。他们具有"八旗子弟"的至尊心理,于是高呼"老子反动儿混蛋,老子革命儿接班,"要害是接班。他们认为自己是父辈打下的江山的当然卫兵,于是傲岸地宣布"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他们不乏虔诚和忠贞,也不乏桀骜和狂悖。当"文革"进入揭批资反路线阶段,狂流倒灌,野火反窜,乌纱纷纷坠地,大院阴风凄雨时,他们震惊地发现自己的父辈一夜之间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自己由当然的"红五类"沦为"黑七类"时,他们像钱塘大潮汹涌而兴急遽而退。于是,他们最早撕毁红卫兵大旗,最早发起对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的冲击。待十年浩劫过去,他们中的一部分在磨难中挺起了脊梁,一部分忙于营修失而复得的楼园,也有相当一部分声色犬马利用昔日的权势,父辈的威望,以十倍的疯狂向社会讨索青春失落的利息--这是一页某些人不愿或不敢过多翻阅的历史!我认为,他们的功过是非放在中国这块宗法观念浓重的土地上剖析,不难作出公正的判断。遗憾的是这一批红卫兵的重要群体往往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特别是在揪"三种人"时,大概因为退潮早而被遗忘。有一位豪门千金,曾是狂暴地揪斗殴打老舍、曹禺等文化名人的组织者之一,这一条放在一般老红卫兵头上,够得上"打砸抢"吧?但是,报刊上出现的是对她的绝对正面的吹捧。我毫无将谁揪出来的用意,上帝最能原谅受骗的修女。但人人平等是必须的,这是民主政治的标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是不得人心的封建心制的残余。


江南没有向我展示她的明媚秀色……广州白云山衣衫褴褛的乞丐向我伸出污黑的手指;平陆动物园门口,人民的警察用皮带抽打一位用石子丢过猴子的人民;阳朔的农田上踽行着人拉的木犁;安顺饭馆内刚挥去嗡嗡叫的苍蝇又围上一大群要饭的孩子,川江岸边古铜色的纤夫拽拉着逆流而上的破帆;庐山脚下一群冷漠的看客围观着一具倒毙的尸体……懂事后第一次走出大上海,看到如此的贫穷、寒怆、凄苦的图景,我给震懵了!从小到大,唱的是"社会主义好",学的是"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推崇的作品是"童子面桃花开了","地球像颗红玛瑙"……我心中有一股想吼叫想骂娘的冲动。


在贵州安顺碰到上海建材学校分配去的贵阳的同乡,他说了许多当地的落后、愚昧。在黄果树竹楼里,不少人家把毛主席像供在佛龛里点火跪拜,他们不相信毛主席是真实存在的人,而是菩萨;到重庆,恰遇"反到底"和"红成"械斗,当天又听到《红岩》作者罗广斌被迫害致死的消息;在武汉,数万人在政府大院外静坐绝食,已有一名饿毙;……在九江我听说,赣州打派仗,被俘虏的冶院女学生押送农村,最"革命"的惩罚是蹂躏其身心……
这就是"全国山河一片红"?这就是"损失最小最小,收获最大最大"?这就是"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


今天,每当我听到《让世界充满爱》这首歌,心里就泛起暖洋洋的热浪,多么美好的全球性的祝愿哦!可是,在封建专制沿袭千年的中国,播撒的是仇恨,猜疑、敌视、妒忌、伟大的人道、人性、人情被强权折磨得吱吱呻吟,作为人的天赋权利被扭曲得变相的灵呼吁。


“……安详,冷峻,肃穆的五老峰哦.后者仰望着你们,顿生三分庄重三分敬意三分畏怯.于是,山顶上没有蜂蝶蹁跹,没有百花的笑靥……凝望扬子江帆影点点,你们沉重的叹息化作丝丝缕缕的浓雾;倾听鄱阳湖鹤鸣声声,你们耷拉剑眉,绽出干裂的纹路……

哦,多一点理解与宽容吧,五老峰!

你们驻足的匡庐曾经是茫茫沧海.亿万年前,似五支拨节的春笋,你们喧嚷着、奔突着、涌动着、终于拱破地壳,告别昏黯,喷发出蓬蓬勃勃的地火,破坏着,完成了地质史上又一次痛苦却又伟大的分娩!

何等炽烈!何等壮伟!在你们年轻的时候。

那么,请用你们的昨天度量,理解骚动中走动向创造的后辈吧,五老峰!

瞧,你们白发覆额的颅顶有一丛映山红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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