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无所不在 (一)

来源: 如斯 2013-12-20 16:12:4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471 bytes)
从我家的邻居说起吧。

我家西边相邻的院子里住几家省委干部。江苏省委的许多干部来自苏北新四军根据地,有的家属进城并不工作,还是男耕女织的习俗。邻居一位阿姨在后院养鸡种菜。她的鸡窝象个办家家的小房子,有两层台阶,她的鸡会上下台阶。她把后院全部开垦了,精耕细作。 好象几家人都分有地,但是只看见她一个人在地头忙。紫色的蚕豆花,紫色的扁豆花。青菜在院中央种成两三垄,收成之后留下一小溜让它们开花结菜籽,浅黄的菜花招蜂引蝶。丝瓜缠绕着竹竿麻绳攀上阳台,先开金黄色的花,然后就种瓜得瓜。自乡下进城里,心仍旧守着乡村,不特意种花,也种得轻黄姚紫,还丰衣足食。


待我把小院里的乡村风光写进作文母亲笑了一笑说,从前他们院子不是这样的。

邻家院子里当中一幢小楼,前院有一小排下房。下房和正楼之间种两棵法国梧桐树。前人栽的树在我小时候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盖过小楼的顶。两层的小楼,树至少有三层楼高。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家住在下房里,他父亲是省委食堂的职工。

正楼的阳台朝向后院,冬天里名符其实,一台好阳光。附近一带院落里的楼多半只有一个阳台,架在楼下三面是窗的房间顶上。这一家原先的主人大概受够了南京的酷暑,造了两个乘凉的平台。楼上的阳台被两根圆石柱支撑着,阳台下方是一方赭红色水磨方砖的平台,高出地面两尺,接三步石阶上下。

从前梧桐树还没有巨如华盖,小楼不似现在全部幽静在树的阴影里。


从前他们的后院是一方草坪,边缘切得整整齐齐,几乎是正方形的。院角有一两株玫瑰,没有别的花,素净的很。

母亲说,从前楼里住着两个外国嬷嬷。嬷嬷的院子很静的,修院都是静的。从前天热的时候嬷嬷会到楼下的阳台上来晨祷。

我问,嬷嬷呢?

后来宣布她们是外国间谍,被驱除出境了。

年少的我很是喜欢这样的故事。从自家窗户里望出去,邻院的青砖小楼,楼前的梧桐树。想象在我出生之前公安人员端了发报机从楼里出来,两个嬷嬷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她们黑袍白巾,尖头皮鞋,曾经在育婴堂里残害中国儿童。她们的黑袍边扫过梧桐树根,无奈地和小院道别。


我怎么就没能赶上趟看一个热闹呢。

夏天,随母亲在城里访友,主客在座都汗湿衣裳。母亲有事相商,我专心地消耗小冰砖。天忽然暗下来,一下子变得凉爽,暑意全消。母亲赶紧起身告辞,雷暴雨将至。

我跟着母亲急急地朝家去,乌云滚滚,风吹裙起,隐约听见天边的雷声。转过街角,远远看见邻院巨大的梧桐树。天低树高,云灰叶碧,平日静如小山的树,此刻在风里前俯后倾。风压倾树枝,扫帚似的在房顶上方斜扫而过,真担心它会扫落房顶的瓦。


母亲突然问,上帝在哪里?

我竟能猜到她是看见梧桐树才发问,但是我毫无天份地回答,上帝在天上。

不对。母亲扬起右边的嘴角微笑着结论,每当我答错题她都那个样子笑。

上帝无所不在!

我望望母亲,她收住脚步站下。在风里,她说,你记好了,上帝无所不在!

上帝无所不在!我望着风里的梧桐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                                                                                            ***

我成长在无神论强势盛行的年代,具有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不信神,不信鬼。《国际歌》告诉我从来就没有救世主,老师说救世主就是上帝,根本无中生有,是封建迷信。母亲说上帝无所不在,我并不质疑,在与不在都无所谓。那天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谈过上帝,我也没有心思了解上帝。

我有一个玩伴出自有基督教背景的家庭。他的爷爷是一名牧师。不是个普通的牧师,是西南教区的主牧师。我们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我知道他的爷爷甚至多于自己的。他的爷爷三年自然灾害时在牢里饿死了。

他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他爷爷曾经和杜鲁门总统共进过午餐。杜鲁门作为一名政客和许多人共进过午餐,万不会想到某一顿午餐日后给了一个远东的少年怎样的心理支撑。人往往需要这样的支撑,尤其在低落里,尚没有成熟时。

他有一件小玩具,是个洋玩具。一个两寸长的小棺材,里面躺着个神父,双手拢在胸前。棺材墨绿色,神父象牙色,塑料的或是胶木的,我现在说不上来了。磁性玩具,同性相斥的原理让我们很难让神父安息在棺材里,盖上棺材盖。那个神父总是不甘地从棺材里跳出来,斜靠在棺材外面。明明是个神父,我们却叫它不死的木乃伊,象在避讳什么。

他还弄来过一小本圣经,黑色封皮,圣经两字的烫金几乎剥落尽了。两个少年头凑在一起看了半个下午,都觉得没有意思。上帝命令,‘要有光,’光就出现。开头几页还比较好看,象神话故事。第七天上帝歇了工。我们半个下午就歇工了。

我的玩伴告诉我一件离奇的事。几年前红卫兵抄神学院长的家,抄出来他交党费的收据。收据上收款人的签名是周恩来。

一个地下党暴露了?!这一回我可赶上趟了。我很喜欢这样的故事。

神学院长是留美的。据说他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曾经很显眼,后来低调了。说是周总理指示他出国去深造,为未来的新中国作准备。我的玩伴朝我诚心诚意地赞叹了一番总理的高瞻远瞩,我立时联想周总理把卢嘉川派出去了。

从前全国人大或者全国政协开会时《人民日报》会在报上刊登代表名单,按姓氏笔划排名。有一段时间我喜欢研究人名字,读报纸上的名单。两个我知道的人因为姓氏笔划最少总排在最前面。一个是我家几个门牌号码之外的邻居,军队的高官。我没见过军官本人,他的孙子常来找我哥哥玩。另一个便是神学院长。我试着用侦探的目光看两个同姓的人名,他们同信仰吗??少年时我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母亲说我的头脑不太像个小姑娘。

我今生没有见过任何一张党费收据,根本不知道是否收据上有收费人签名。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从来没有求证过,少年时听到的一段传奇罢了。文革期间南京盛传过梅花党和五·一六。当时言之凿凿某某人是梅花党,后来证明子虚乌有。也许这也是一个类似梅花党的传说

又听人谈神学院长的主教头衔是大陆自封的,不被西方世界承认,后来知道是人云亦云的谬误。院长是圣公会的主教,不是天主教的主教。英国的王想要离成婚脱离天主教成立圣公会自任最高领袖,圣公会的主教历来由教区内的教士选举产生。院长五十年代祝圣为中华圣公会浙江教区的主教。他不是四九年以前被祝圣的,但并非不合规矩。

四九年以前天主教由教宗任命的中国主教我知道名字的有两位。南京教区的主教和胡适一起被列入战犯名单去了台湾,从大陆信徒的视野里消失。有人议论牧人是否应该擅自离开教宗指派的牧区,可我也听人说过‘在基督时谈基督,在凯撒时谈凯撒’。在凯撒时谈基督只能殉教,上帝未必要仆人承受巨大的苦难,世人太苛求。上海教区的主教倒是坚守牧职,因为一起政教冲突坐了三十年牢,具体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他在牢里时教宗秘密提升他为枢机主教,是大陆内唯一的枢机主教。八十年代他出狱后去了美国。

三位主教的故事都是我在青年少年时听说的,只是故事,曾经在风里飘荡的故事。神学院长的故事在南京纷纷扬扬过相当一段时间,然后归于沉寂。我再想起的时候已经是大学生。

                     ***                                                                                            ***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西方的文明和思潮开始重新流入中国社会,让在封闭无知的年代长大的青年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学校组织我们听一个全国闻名的青年导师的讲话录音。导师出自北京的一个师范院校,在全国各地演讲,报上发表文章。录音里导师讲到他看见一个小青工胸前挂了个十字架。他问青工,你知道这个十字架代表什么吗?代表上帝。你知道什么是圣经吗?青工茫然不知。“圣经是Bible!”,导师大声地说。连圣经都不知道却要在胸前挂个十字架,导师痛心地说,盲从啊。。。

“圣经是Bible!”,我回到家里鹦鹉学舌。母亲立刻警告我,其实我好不到哪儿去,我也没读过圣经,对上帝一无所知。

复活节到来,家里一位看着我长大的长辈朋友说神学院要举行一个音乐参拜,有从中央音乐学院来的学生表演,带我去感性体会一下。

金陵协和神学院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大门紧闭。如果不是门外挂着好几条写着单位名字的长木牌,会让人以为那是个私家的院落。白底黑字的木牌中有一个是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我敢说当时没有几个南大的老师学生知道学校有这样一个研究所。神学院的规模很小,却是宗教中国的橱窗,接待很多外宾。

时间还早,长辈带我参观学校。西式小楼,很旧的木楼梯,维修的很好。走廊墙壁上贴着墙报,英文的,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文章。遇见一位老师,长辈告诉我他懂希伯莱语。有一间办公室门敞开着,那是院长的办公室。我站在门口看,看见一间民国时代的办公室。房间装有深色的实木护墙板,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沉重的硬木办公桌,桌上的台灯也是老式的。

转到院子里遇见几个男女学生手里拿着搪瓷饭盆,饭盆是其他大学食堂里都可见的。一个学生向长辈告状说某某某刚才抱怨伙食不好,他们在争论是否应该。食物是上帝赐给的,谢饭之后就不应该抱怨。这时候有人招唤圣乐团集合,几个男学生匆匆经过,一边走一边朝身上套白色的确凉袍子,脚上的球鞋够脏的。

长辈把我先一步带进礼拜堂。当日礼拜仪式用的三段圣经的章节已经选出,公布在圣坛边的墙上。为圣乐团钢琴伴奏的女教师已经在里面,温柔地笑着和长辈谈了几句今天用的曲目。她有一个西式的名字,还有一张美国出生证明。音乐参拜后不久她就回出生地去了。有几个人走进礼拜堂,长辈说,院长来了,他得过去说点事。

我站在不远处看和长辈说话的人,这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我当真遇见了。

他是个温和儒雅的人,全然没有电影里地下党犀利的眼神。头发梳得很整齐,衬衣熨烫过,系领带。他看上去不太像本地大学里的老师,倒有点像我家从海外回来探亲的亲戚。我家的一些亲戚在民国时期离开了中国,回来故乡虽然乡音全在,但是缺失整个一个社会主义,一眼看去就是不同的人。

世俗地说音乐参拜就是文艺汇演。报幕的女生也有个西式名字。她报出的同学名字多半也是西式名字。不象我小学的班级,干部子第多,同学的名字建军、建国、建胜,听上去象一家子的。时下中国的年轻人流行给自己另取个英文名字,甚至换个洋姓。八十年代的风气不同,大家都用父母起的名字。神学院里的洋名字全是翻译成中文压缩成两个字的洋名字,报出来叫张乔治、罗安娜。那个时候神学院的学生多来自有基督教背景的家庭,在共产社会里,父母得有怎样的坚持才能影响到子女选择侍奉神的人生道路。

“下面一个节目混声合唱革命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报幕的女生吐了一下舌头,改口说,“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节目结束之后她向老师抱歉自己说错了话。老师问怎么错了,“我报成了革命歌曲。”老师安慰没关系。对话刮进我耳朵里我不以为然,以一个长发披肩挑剔另一个长发披肩,暗自想她太做作,神学院虽然是个象牙塔,但也不至如此。我大概有点羡慕嫉妒恨。

仪式顺着程序走,讲道、念经、唱诗、再讲道、再念经、再唱诗。。。最后院长讲话。

院长背对着圣餐桌站在圣坛下面,第一排学生的跟前。这是个谦和的姿态,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主教,他是学校里面的老师。他把牧师作礼拜的语言和老师对学生说话的语言融合在一起,在对主的赞美里朝学生循循善诱。他两只手合在胸前,轻缓地说,“我,诚恳地,希望你们。。。”

在学校里听够了老师慷慨激昂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喜爱上他的陈述方式。他要求他的学生们的我没听进去,但我有点希望自己能有幸成为这里的学生。我非信徒,可以将宗教当作一门历史念?

院长讲话结束后学生们一排接一排地顺序起立,他们离开座位依次上前去接受院长的祝福。院长对每一个人低声地说一两句话,有些人和院长有点对话。我注意到每一个接受祝福的人都吻一下院长的手作为结束。

学生的队伍走完其他来参加音乐参拜的人也被组织了离座排起队伍。我被安排在几个从延边来进修的女信徒后面。神的福音居然能传到那么偏僻遥远的地方,我有点惊讶。我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上前去,每个人都俯身吻院长的手。我犹豫自己是否该照样画个葫芦。

在队伍里慢慢地朝前走,我想到《牛虻》。就那么奇怪,忽然想到那本书。是的,蒙泰尼里神父在忏悔书上签了名字之后就到中国来当了一名传教士。好像就这么点联系。

“他默默地跪了下来,蒙泰尼里默默地把手放在他那垂下的头上。过了一会儿,亚瑟抬起头来,亲吻了一下那只手,然后踏着沾满露水的草地,轻轻地离去。”我记得这个句子,因为亚瑟走过沾满露水的草地,邻居的院子里也曾有过一方草地。

我便知道了我不能够。

轮到我了。院长先伸出双手将我的手握住,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想,接下来该我前臂轻举顺理成章地吻他的手。可是我不能够。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是一位智者,有一双牧羊人的眼睛。他一定看得出我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连慕道友都不是。我朝他垂下头,再抬起。他立即明白我的意思,轻轻地松开手,放开一只羔羊。他依旧朝我慈祥地微笑,两只手朝我摊开着,好似随时可以拥抱我。我回报他我的笑容,然后我退下。



所有跟帖: 

深啊,顶一下 -好酒- 给 好酒 发送悄悄话 好酒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0/2013 postreply 17:02:20

nice to read. -Redcheetah- 给 Redcheetah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20/2013 postreply 17:46:44

他已经走了 -toptree- 给 toptree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20/2013 postreply 18:39:06

上帝无所不能。只是造不出自己搬不动的石头,也不能算出亚当是否会吃大苹果。 -相当冷静- 给 相当冷静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21/2013 postreply 23:41:01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