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我从中国看望生病的母亲回来,家里后院的一颗高高大大,长了几十年的松树就开始掉叶子。那长长的松针先是枯黄,然后在夏日干燥的微风里像细针一根根地往下掉,无声无息,轻轻飘落在院落里的青草地上,显得格外刺眼目。那飘在空中,落在草地上的松针,就像扎在我心里似的,隐隐作痛。我绝望地看着这颗松树,知道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生命一点点毁灭。要不,为什么那么长长一排的松树都好好的,郁郁葱葱,唯独我家后院的这一颗慢慢枯死。
离开母亲时,我向她保证,处理完在美国的工作,半年以后再回来看望她。今年是我们CUSBEA项目而立之年,十一月8-9日CUSBEA项目同仁在杭州浙江大学举行庆祝活动。我因为想为项目发起人吴瑞教授树碑立传,筹划写《吴瑞传》,约好北大也是CUSBEA项目的昌增益教授在北大面谈,于是早早订好了去北京和杭州的行程票。计划公事完后,去武汉看望母亲,躬奉晨昏,享受亲情。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到学校办公室草草处理完了工作上的许多事情,向CUSBEA会议主持人发了电邮说明情况,得到了她们的谅解。星期一早上,太太送我去了机场,相拥而别时,她轻拍着我的背,不放心地反复叮咛我说不要紧,妈妈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在飞机上,我归心似箭,嫌飞机的速度太慢,太慢。我在心里说,没事,没事的。在我心目中,母亲永远都是坚强的。
在北京转了机,到武汉时已是夜晚。打的从天河机场到了我熟悉而陌生的武汉市,沿路街景繁华,千家万户灯火阑珊。到了小区门口,远远地见弟弟和他的中学同学刘麻子迎面走来,手臂上带着黑袖章,一切都明白了。小弟说,妈妈下午一点半走的,那时我大概已经进入了中国境内,刚刚过完圆月十五,母亲就走了。到了家,灵堂黑幡已经设好,冥香缭绕。进到母亲房间,床上空空如也,我颓然地倒在了沙发上,泪如泉涌。妈妈,您为什么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呢?
是夜我坐在客厅里守夜,每隔半小时为母亲上一次香。恍恍惚惚之中,半年前和母亲相聚的时光在眼前飘忽,我仿佛又听到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我知道,她非常不愿意我离开,她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呢?但她又说,我不想连累你,你工作要紧。还是一如既往地深明大义,苦了自己。那一次相聚,母亲已经瘫在了床上,吞食有些困难。我一瓢瓢地用小勺将稀软食物喂入她口中,每成功一次,母子俩就相视一笑,互相竖起了拇指,然后再来。我默默地在心中呼喊,妈妈,加油,一直到她将一小碗食物都吃完。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流到嘴边,居然有一丝甜蜜,这弥足珍贵的回忆,让人心酸又温馨。当时喂她时,我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中两人相依为命的情景,风雨交加中两人也是这般互相克服困难,共度难关。那时我不过才十三四岁,父亲在遥远的五七干校,我长子如父,带着两个弟弟铁镣长街行,向命运抗争。
因为专职保姆要回家几天,我那在美
收回神思,我添加了三炷香,袅袅上升的檀香烟缠绕,母亲的许多往事随着轻烟在我脑子里弥漫扩散。她风雨一生,生于战乱年代,随着时代的浪潮上下起伏,不甘沉沦,奋进向上。外祖父本姓葛,因为家里穷,小时候被父亲用大箩筐挑到镇上去卖,恰巧被镇上一个王姓大户人家看见。王大户十分喜爱坐在箩筐里的外祖父,于是用了一箩筐烙饼换回了我的外祖父。王姓大户还有两个兄弟,三人都非常富有,且都无后,共同领养着我外祖父一个人,宠爱有加,视如珍宝,养尊处优,琴棋书画。外祖父生了两个男孩,三个女孩。我母亲是其中最小的一个,生于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不幸的是在我母亲两岁那年,父母双双得病身亡,由两个哥哥带大,抚育成人。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无娘的孩子乱稻草。母亲的童年时代是在没有父爱母爱的环境里长大的,这培养了她坚强独立的人格。在我印象里,母亲和我的两个舅舅感情非常深厚。后来两个哥哥在抗日烽火中先后走上前线,留下我母亲在后方求学。因为家道在战争年代中落,我母亲贫穷一人,孑然一身遍尝人间冷暖。战乱年代动荡生活和孤独求学的经历,给母亲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多年后她常常对我说,要珍惜和平年代和安定的学习环境。母亲的活动能力非常强,逆境中求生存,永不言弃。这些行为标准常常无形地影响着我,终生受益。
解放后,母亲从上海考取了医学院,成了一名积极向上的青年,那时的她和许许多多的青年人一样,对新中国充满了希望。五七年她的许多同学都被打成了右派,后来的惨境有目共睹。她对我说,我和你爸爸这一生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没有被打成右派,他们的与人为善和谨慎由此可见一般。毕业后她成为了一名心仪的眼科医生,分配到湖北武汉,一生勤勤恳恳为病人服务。
在中国当时的政治环境里,任何一位善良的知识分子都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文化大革命是所有知识分子的劫难,包括我的父母。母亲四清时随省长下乡巡回医疗,留在了湖北随县。母亲是大城市来的人,穿一件旗袍,打一把小花洋伞,戴一快舅舅送的小金表。在她,这也就是非常普通的打扮,在上海武汉的街头,到处可以看见这样的打扮。但在县城的石条小路上就显得天生丽质,卓立显眼,引人仰望。在那个视一切美丽为丑陋的年代里,她的这些再自然不过的打扮为以后种下了祸根。母亲是一位天生的眼科大夫,心细如发,手艺精湛,尤其擅长白内障青光眼治疗,很快就在当地声誉鹊起。有一次下乡巡回医疗,碰见一家四口都患白内障,四个瞎子。母亲见此情景,当即卸下他们家大门的门板放在土院子里,铺上被单,因陋就简,信心十足地为他们做了白内障切除手术。一个星期后撤掉纱布,全家人都重见光明,如同新生。这一下不得了,母亲成了神明。县委书记找到省长,恳求将这位年轻美貌的神医留下。张体学省长点头同意借调两年,为当地培养一些眼科医生,这样母亲就留在了当地。可惜两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一切瘫痪,回不了武汉了。接踵而来的就是灾难,其他知识分子经历过的种种我母亲也都经历过,我已经在许多文章里有过叙述,此不赘述。一九七九年文革后她调回武汉时,当地众乡亲长亭短亭,依依惜别,含泪相送,场景感人。到了武汉医院,一波又一波老百姓,县官,以前的好人坏人都往她医院里跑,络绎不绝。母亲在新的工作单位里很快就成了台柱子。五十五岁退休后,成了许多眼镜店的香饽饽,只要王老太往那里一坐,生意就奇好无比。七十八岁时,有一位中学的老同学到她工作的眼镜店去看望她,在送这位中学同学上公交车时摔了一跤,从此在家休息,她得了帕金森综合症。
看着供台上母亲的慈祥面容,我收回了思绪,闭上眼睛,希望母亲梦里来相会,可是不得。混沌中到天明。
第二天,我和小弟去万松园路社区医院和派出所为母亲办了死亡证明,吊销户口,然后到我弟弟的医院太平间看望停放在那里的母亲。当我揭开覆盖的被面,母亲消瘦的面容展现了出来,阴阳两界重逢,母子相对,不禁失声。记得春天离开时,我
回到家里,许多人来吊过唁。晚上灯火阑珊中我到附近一个超市去买东西,蓦然间看见儿童柜里有一个雕塑男孩,眼睛忧郁地看着远方,那眼神让我浑身止不住震颤,差点晕倒,那不就是我吗?我知道这个男孩绝望地看着什么,他在看那慢慢离他而去的妈妈,妈妈再也回不来了。我将这男孩抱在手中,惺惺相惜,仿佛他就是我的化身。还有一个和他神情相仿的女孩,我也拿了起来,太太一定会喜欢这个女孩的,一定会的。
我们家附近还有一栋老房子,三房一厅,厨房厕所齐全,是三十年前武汉供电局分给我父亲的。在当时,这种房子只有局长和高级工程师才能住,配有专用电话。以前每次回国探亲,我都回到这里,看望父母,九七年父亲就是在这里病逝的。后来家里在这个小区里又买了一个新建的单元,一家人搬走了,这里才空出来。晚上我住在里面,偌大一个房子,里面空空如也。躺在床上,两眼看着天花板凝噎哽咽,思绪惆然,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婉然如同昨日。以前每次回来,我都陪父亲下棋。象棋我不是他的对手,围棋他不是我的对手。有时我们象棋围棋同时开局,总是一胜一负,结果平局。父亲写得一手好柳体,母亲写得一手好颜体。看他们写字,气运丹田,腕若游龙,下笔生辉,实在是一种高尚的享受,非常羡慕他们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惭愧自己少小不努力。那时许多熟人朋友常常登门拜访,向母亲诊断求医。我则在一旁端茶送水,看她问闻望切,关怀有加。小时候我就喜欢坐在母亲科室里看她给病人看病,她面前的病人永远排着长长的队,其他医生面前却寥寥无几。她是一位白衣天使,一生不知医好了多少患者。父母为人高洁,集知性儒性于一身,宽怀待人,我想在天堂里,她的那些患者恐怕还会排着队让她看病。
第三天清晨六点出殡,我们先到医院迎接母亲,然后去汉口殡仪馆。到时里面人山人海,哭声一片,灵幡飘舞,不由感叹中国到哪里人都多。我们在二号小厅向母亲举行了简短的告别仪式。当我轻吻母亲的额头时,冰凉如石,始知人死而不能复生。遗体是在九号炉里焚烧,一个吉利的数字。看着母亲的遗体在传送带上慢慢向里面移动,我最后一次伏地而跪,头点地,祝她一路走好,悲苍中生死从此两茫茫。
在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中,我和小弟一起挑选了一个七千多元的石质骨灰盒,交给领灰处。等待时,照看母亲的保姆坐在我身边对我说,在母亲弥留之际,她问我母亲想不想再见到我,母亲说不想。保姆问为何,她说太痛苦。恍然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不等我回来就离去的原因,弟弟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我在赶回家的路上,她是不愿意再承受一次离别之苦。我记起母亲春天说的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不免心中恻然凄然惶然。母亲出来时,我在骨灰接收单上签了名,殡仪馆举行了简单的仪式,然后由我抱着骨灰盒去了山清水秀的归元陵。陵园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带,满山葱笼,冥塔庄典。我们办好了入住手续,沿着熟悉的台阶石路拾级而上。来到父母合墓前,十五年前栽种的树木已经长得比我高了,周围住满了邻居,包括上海的舅舅,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墓地的工作人员将墓启开时,我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的骨灰盒。安放好母亲的骨灰盒,让父母团聚。封墓后,我们烧了香和冥纸,鸣放的鞭炮在山谷里回响。墓地的其他地方也鸣响着鞭炮,都是新来的居民。
望着满山坡的翠绿,我又想起了我家后院的那颗凋亡松树,原来它有灵性,其灵魂漂洋过海来到这里,隐身于这茫茫山林,代我们陪伴着长眠于此的父母,尽身后之孝。母亲永远像青松一样活在我的心中。
青松高洁兮,其情殇。
守我父母兮,其意长。
山风骤起兮,悲咽伤。
愿魂其飘兮,入天堂。
望断双眼兮,泪迷茫。
月下邈思兮,儿断肠。
春花盛开兮,夏风清扬。
秋桂飘香兮,冬雪覆岗。
周而复始兮,伴我爹娘。
何日归来兮,再执亲裳。
写于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日至六日
改于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八日
妈妈。。。。。。
请阅读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