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邏輯和實證精神研究紅色領袖-專訪中共黨史專家司馬清揚

来源: 蓑笠翁 2012-10-12 12:11:4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6277 bytes)

嚴謹邏輯和實證精神研究紅色領袖

專訪中共黨史專家司馬清揚

 

《新史記》記者 高伐林

 

 

“半路出家”這句話,用在從山東農村一個農民家庭走出,年紀輕輕就成爲美國有機化學博士,並在美國從事科技工作的司馬清揚身上,十分貼切。十年前,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成爲中共黨史專家,竟在短短兩年多內一口氣出版了三本關於林彪和周恩來的研究專著:

《新發現的周恩來》(與歐陽龍門合著,明鏡出版社)

《找尋真實的林彪》(與丁凱文合作,中國文革歷史出版社)

50萬字的上下冊《穿越歷史的迷霧-周恩來與林彪》(明鏡出版社)

司馬清揚坦承,最開始,是在網上看見有些人寫的黨史人物和事件的文章,覺得論點和論據大有可議,於是跟帖質疑、討論。慢慢地,在辯論中激起了興趣,一發而不可收了——那 時,他的網名叫“簑笠翁”。

司馬清揚現居加州。2012630日,《新史記》記者撥通了電話,對司馬清揚進行專訪。現整理錄音如下,談話順序略有調整。

 

我的書被當局列為要嚴加管理

 

新史記:司馬清揚先生,您是從什麼時候、由於什麼契機,對林彪和周恩來問題發生興趣的?

司馬清揚:我來自農村,爸爸媽媽都在農村。在國內讀了中科院的研究生,到美國來讀有機化學的博士。在美國的工作都是科技方面的,基本上與文科不搭界——在國內時,考歷史、政治,我都是不及格的(笑)。

2003年、2004年左右,在海外中文網站上,我讀到溫相的文章,覺得他講的有些內容不合乎邏輯,就去反駁他。反駁過程中,我查資料,對黨史尤其是林彪問題也就慢慢發生興趣、積攢了一些資料。後來我回中國或者旅行時,每次都採訪一些人、結識一些人,又認識了丁凱文、汝信、何蜀這些人,也認識了舒雲。其中尤其是澳大利亞來自台灣的學者孫萬國(莫納什大學中國研究系主任、教授——編者注)對我幫助很大。

我覺得,應把過去歷史寫錯了的,正過來;把人們認為是正的歷史,翻過去——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就是尋求歷史的真相。我先與歐陽龍門寫了關於周恩來的書,又跟丁凱文合作寫了林彪的書,最後寫了周恩來與林彪對比的書。有了前兩本書,寫這第三本就比較容易了。

新史記:我們看到您的書中列出了大量的註解,一一標明資料來源。您是怎麽弄到這些資料的呢?除了標出的這些,您是否還有不便列出的獨家第一手資料來源?

司馬清揚:對,我盡可能注明了資料來源。多是我去哈佛大學、去柏克萊大學等查到的。我住的地方離柏克萊不太遠,柏克萊關於“文革”的資料蠻多的。

有一些是獨家通過某些比較特殊的渠道獲得的資料。比如我引用過部隊的一種內部文件叫《工作通訊》,寫林彪時用得很多,寫周恩來時也用上了。這是軍隊發到師或團以上單位的,他們內部出了一套書,我搞到了這套書。

2012529日,中央有關單位又發了一個通知,列出了要求各地嚴加管理、加強注意的書目,上面又有我和我的書籍的名字---值得指出來的是,我寫的有關林彪的書籍並不包括在此通知內。顯然國內對於林彪的討論已經相對寬鬆,周恩來的研究尚屬外人不能涉入的“禁區”。

 

搞黨史的人,最好是理科背景

 

新史記:您作爲研究者,是否採訪了很多黨史知情人?例如,“913”當晚在場的林彪女兒林豆豆和她的丈夫張清林?

司馬清揚:沒有見到。說實話,我也不覺得見他們有多大的意義。

新史記: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呢?

司馬清揚:因為……林豆豆從個人身份、精神狀態、情感傾向上來看,使她透露出來的信息,有一種強烈的個人因素在內。所以照我個人看法,可信度不是特別高。所以我一直沒有去找他們,覺得沒有多大用處。

新史記:這就牽涉到一個大問題了:您是根據什麼,判斷資料的真偽來决定取捨?

司馬清揚:拿到一份資料,怎麼判斷它可信不可信?有些東西很好判斷,根據史實、考證,以及根據邏輯,就足以推斷。例如,林豆豆說,賀龍死了之後,林彪大哭 了一場。以賀龍和林彪的關係,他是不會為賀龍的死而大哭的。最開始代表毛澤東出來整賀龍的,就是林彪出面;在196698日軍委常委會議上宣佈賀龍罪行,傳達毛主席說的賀龍這個人“靠不住”,“他會造反”等等。他怎麼會為賀龍哭呢?

在賀龍平反的過程中,周恩來去找北京軍區政治委員廖漢生,要他寫一個關於賀龍沒有犯過原來被指責的錯誤的證明。其實,從法律等各個角度來看,以廖漢生與賀龍的千絲萬縷的聯繫,不應該要他來寫,他當這種證人,沒有公信力。同樣的道理,從歷史研究的意義上看,像林豆豆作為當事人的親屬,對她講述的情況要更加審慎地核查。

國內出的《毛澤東傳》《周恩來傳》,儘管動用了好多人力、好長時間去編寫,但是中間還是有好多錯誤。例如,《周恩來傳》中說,周恩來和 鄧小平對毛澤東發動“文革”不滿,在杭州會議上,當毛澤東向周恩來和鄧小平試探問起彭真的事,周、鄧都做了否定的回答。在高文謙的書裏也這麼講。其實這根本是沒有的事:鄧小平沒有參加杭州會議,他到西北去了。將許多人講的時間、地點一聯繫、一對照,就能判斷很多事情的真假。

我一直認為,黨史是很有邏輯性的學科,搞黨史的人,最好是理科生——需要邏輯嚴密麼。寫史要注意兩點,第一是轉述別人的話,千萬不能跟自己的分析、推測混為一談;第二,一定要注明資料來源:任何一個說法、一個邏輯判斷,都不是憑空而來的,不能閉門造車。

寫黨史,我從來不認為要“十年磨一劍”——十年寫一本書。根本不需要那麼多時間,我這幾本書,都是八九個月就寫成了。

現在有人寫歷史,就像寫小說,密室兩人私下對話都聽見、寫出來了,不僅寫出對話,甚至寫出人的神情、姿勢、動作……好多人都犯這種錯誤,包括辛子陵。歷史,絕對不能這麽去想象。我不認為趙無眠那本《真假周恩來》是本史書;甚至高文謙的《晚年周恩來》,也不能算一本史書——裏面心理的描寫、推測太多。同样,高华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也脱不了这个窠臼。大致是我国的史学写法之传统,《史记》就是一典型。

新史記:中西方史學界從源頭開始,包括被視作泰山北斗的中國的太史公司馬遷和古希腊希羅多德,著作中都有極多的文學描寫甚至虛構,在對史實的描寫中,夾雜著神話、傳說、或是那種在現今歷史學家看來根本不能算是歷史的寓言故事,甚至有時還添了些由作者創作的虛構故事。古 人之所以把這麼多非史實放進歷史著作中去,是因為他們對“歷史”的理解和看法與我們大為不同,不光是記叙某個歷史事件本身,而要透視涵蓋產生那種事件的文化。

現代西方史學界也有不少著名學者十分重視叙述,例如柏克萊大學魏斐德教授、耶魯大學史景遷教授,但是一旦“講故事”,就難免受到“虛構”之譏。您怎麽看待這個問題呢?

司馬清揚:胡適說過:“曆史家需要有兩種必不可少的能力:一是精密的功力,一事高遠的想像力。”但是如何運用想象,是很大的一門學問、技巧。我並不是說想象力在歷史研究中不重要,考古中更要運用想象力。但這種想象力,一定不能是具體的史料,比如說,林彪出走,到底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從林彪自己上車、上飛機……等史實,我可以推斷他是主動的;但是不能用想象力去嫁接、去虛構,這二者有明顯的區別。很多人就犯了 這個錯誤,居然有林立果在蘇州的密室對話!又不注明資料來源,就這麼寫出林立果怎麼講怎麽講。

我不認為司馬遷的古老做法是正確的,不認為歷史是個任人解說的小女孩。我想用一個最簡單的劃分方式:你不是當事人,你怎麼知道他的心理活動?我想還是要用“實證”的方法。一個人吃了蘋果,寫下他吃了蘋果就是符合歷史的,要說他吃了蘋果很高興,或者並不樂意吃蘋果,其實他想吃橘子……他心裏怎麼想,這些若沒有充分依據就不能寫到書裏去。如果周恩來沒有談到自己的內心感受、思想鬥爭,你就不能寫——你不是周恩來嘛。各人有各人的觀點,這是正常的,但是不能違反這個規則。

 

從“符號”中解脫林彪周恩來

 

新史記:您能否用比較簡明的語言,對我們的讀者,概括您對周恩來的看法,對林彪(及林彪事件)的看法?

司馬清揚:我因為比較喜歡林彪,就去看關於他的許多史料;他與毛關係密切,於是我又看了關於毛的許多史料。林彪對個人崇拜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我發現好多事情後來發生了扭曲:好事情明明是林彪做的,放到周恩來頭上;壞事明明是周恩來做的,放在了林彪的頭上。

記得有一次我與一位朋友爭論,我問他,你說林彪搞個人崇拜,他講了哪些話?他舉了一個典型的例子,林說了:“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我說:“一句頂一萬句”確實是林彪講的;但是“句句是真理”是周恩來講的——《解放軍報》一個編輯專門講了 這個事,他說有人打電話來發指示講了這句話,這位編輯沒有提名字,但我經過採訪,確認了“有人”就是周恩來。再如,稱頌毛澤東思想是當代馬克思主義的“頂峰”這句話,周恩來也比林彪先講

至於迫害劉少奇、迫害賀龍,都張冠李戴栽到林彪頭上。而像“解放”老幹部復出這些好事,都安在周恩來頭上。

我在歷史研究中,特別注意到“符號現象”的問題。

何謂“符號現象”呢?“文革”初期北師大女附中副校長卞仲耘被該校紅衛兵打死,人們都相信後來被毛澤東接見的宋彬彬涉案,這就是將宋彬彬當成了“文革”紅衛兵暴行的符號了,而並不去真正瞭解她在打死卞仲耘上是否有具體罪行。周恩來和林彪,事實上也成為了這樣的符號:周恩來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臣良相”符號,林彪是“當面喊萬歲 ,背後下毒手”的“陰謀家、野心家”符號。從符號出發,遮蔽了對其複雜言行的真實瞭解。如果二人做了同樣一件事,在周,人們就說成是“忍辱負重”“違心”之言;在林,人們就說是“心懷鬼胎”。人們認定的這種“符號”是否真實?就得要史料證明,不能大帽子一扣就了事。對任何一個黨史人物,我們都應該採取同樣的標準,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

我不認為黨史是說不清的,黨史很多事件是可以說清的。關於資料的運用有兩點,有一次我去台灣中研院近代史做報告,我在聊天時就問所長陳永發:你寫《中國共產黨七十年》那本書的時候,怎麼區分浩如煙海的史料的真偽?舉一個例子,鄧小平出訪蘇聯,遇到了匈牙利事件,政治局會議上,鄧小平建議“出兵鎮壓”。我問:你怎麼知道這條史料是正確的。他說,憑直覺 。寫一本書,有上千個資料,不可能一一查證。我寫這三本書,每一本都超過兩千個資料來源,我不可能都查。都是憑直覺。像鄧小平建議出兵,我覺得是可信的,可以聯繫到“六四”,他有這個思想基礎,包括後來他說的“不爭論”,也是一脈相承,不跟你辯論,就是對不同意見就壓下去。他骨子裏就是這麼一種人。

新史記:中國古人說了“知人論世”,從一個人一貫的行動、從當時的時代背景,來判斷他在某一次具體行動中的動機。

司馬清揚:所謂“直覺”,雖然當時只是瞬間選擇,但卻是建立在讀了很多資料、懂得很多歷史資料的辨認方式這個基礎之上的,並不是憑空判斷。

關於資料,有一個例子。《毛澤東傳》中說:毛澤東1976615日講:“和平交不成就動蕩中交,搞不好就得血雨腥風了。”但實際上, 這句話是1976年元月15日講的,到了615日,毛澤東已經無法說出連貫的整句了。爲何將之推後整整五個月?這裏面是有玄機的。玄機就在華國鋒地位的變化。元月15日,中央副主席還是王洪文排名在華國鋒的前面,而到了615日,就是華國鋒排名第一了。毛澤東這句話是告訴身邊的人,我死了之後,國內要發生動蕩。傳閱件有個傳閱名單,第一給誰,第二給誰……在元月份,王洪文排在傳閱件的第一位,說明毛澤東對他還是推心置腹的。而國內中共寫黨史的人說,毛澤東從1974年就不相信王洪文、對他失望了。事實上,不是這麼回事。如果照實說是元月15日講的這番話,人家就會發現,王洪文直到這時還是受到毛澤東信任的,就透露出國內黨史界的說法並不真實。所以要改成6月份,來突出華國鋒才是毛澤東最信任的,這就圓 了過去的謊。

國內黨史資料很多都有這類問題,包括“毛傳”這樣應該最權威的書,為了政治原因,改動一下時間、地點,很常見。就需要有洞察力,需要有一定天賦。做任何事情,需要有興趣,也需要有天賦,這兩者缺一不可。

 

周恩來在毛澤東面前徹底奴化

 

新史記:作為數本關於周、林著作的作者,您認為,哪些問題上發前人所未發,最具獨到創見?

司馬清揚:我覺得恐怕要算對周恩來的揭露。對周恩來,有種一厢情願的看法,說他布了一個局,埋下了後來逮捕“四人幫”的伏筆,還有人說毛周之間怎麼鬥。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所謂“布局”、“毛周有鬥爭”的說法沒有史料依據,是將周作為一個“聖人”來神化。

實際上,周對毛是非常恐懼,唯唯諾諾,一切都遵照毛的意旨、經過毛首肯才去做,周對毛是徹底的奴化。這裏我舉兩例吧。

第一個,關於章士釗。周很清楚章與毛大半輩子的關係,但即使清楚,在沒有得到毛的允許之下,他也什麼都不敢動。1966827日,章士釗家被抄,他是一輩子抽大煙的,抄家時把他抽 煙的工具給抄走了,沒有了煙具對年紀這麼大的章士釗來說意味著什麼?!抄家之前他就給毛、周寫了信要求保護,毛沒有批示,周也就沒有行動;煙具被抄之後,他又給毛寫信,毛澤東829日做了批示,周恩來看到批示,才採取行動,派了部隊去將章宅保護起來。

另一個例子,是把功勞刻意地安在周的身上。比如,說周保護了哪些人,有周的保護,他們才活了下來云云。其實這是誤導。周保護什麼人,完全是根據毛澤東的旨意。例如,《周恩來年譜》說,周恩來做了批示,要求對鐵道部長劉建章改善監獄待遇。實際上是怎麼回事呢?一開始劉建章寫了給毛的申訴信,他女兒一直想通過周,遞到毛澤東手上。但周既不處理,也不轉遞。後來這件事被王海容知道了,她說,你們把信交給我,我去交給毛主席。她交到了毛澤 東手上,毛做了批示,周才根據毛的批示,也做了批示。《周恩來年譜》對中間這一大段,都不寫,直接就說是周保護了劉建章。這完全是誤導嘛!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周與毛的關係的大轉變,並不是在延安整風中,而是在1958年“反反冒進”之後。在延安整風之中,周還沒有徹底淪落到毛澤東的工具的地步。到“反反冒進”才如此。用心理學的觀念來解釋,周已經完全磨滅了原來的角色任務。

新史記:周恩來對毛俯首帖耳,摧眉折腰——如何解釋這種行為?他早年不也是憂國憂民的熱血青年嗎,怎麼就蛻變為對毛唯命是從?以他的睿智、他對毛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洞察,究竟他是內心有誤區,真心認為毛澤東確實就是無比英明偉大的領袖,必須將自我完全泯滅地服從,還是出於自保權位的心理呢?似乎都說不過去呀。

 

司馬清揚:革命隊伍中每個人都是革命戰車的一個部件、螺絲釘。如果不是主動退出的話,最後必然被磨損,也就是說,不外乎兩種結局:一個是主動離開,一個是被動離開。參與革命的人,主動離開的非常非常之少,都是獻出終生——並不意味著有什麼進步性、正義性,主宰的是一種盲目性。確實,其中有人是爲了追求理想,但是歷史輪迴了幾千年,被壓迫的人起來反抗,除了失敗者之外,最後也成了壓迫者,這種現象,百試不爽。熱血青年有熱血這是事實,但歷代熱血青年最後變成了什麼樣的人,他們也是清楚的。毛、林、周也是這樣。他們確實有拋頭顱灑熱血的獻身精神,初衷是要創建一個新社會,但是他們很清楚歷朝歷代這些反抗者最後都變成了統治者,他們自己也會成為這樣的統治者,有統治者也就有被 統治者,如果不想成為被壓迫者,就得成為壓迫者一員,就得“獻身”到底——被磨損到底。

我可以舉陳伯達的例子來看周。陳伯達參加革命來到毛澤東身邊之後,特別是中共九大前他起草了主旨是發展生產力的報告草稿,就受到毛澤東和江青的一再歧視、調笑,張春橋、姚文元他們都嘲諷他。按照我們的理解,你陳伯達要是個聰明人,就該激流勇退呀,但他沒有!周恩來也是如此:1958年請辭總理,那麼後來為什麼不請辭呢?陳伯達不主動退出,周恩來不請辭,是一個道理,那就是參加革命之後,要主動退出,得下很大的决心,只能是到死方休(周),或者被迫退出(陳)。這是一條單行道、不歸路。在你成功的過程、不斷攀升的過程中,你已經落井下石多少次、傷害了多少人,如果不想發生在自己身上,你就必須時刻當 心提防——這就成了慣性。慣性使然,可以解釋很多事情。

這種慣性,讓你一方面不離開革命隊伍,一方面又不斷採取某些手段,維護自己的地位。林彪也是這樣啊,他很早以來就不喜歡參加很多會議,但他並沒有放棄對紅四軍、紅一軍團等等的領導權。他不參加會,不等於他不抓權,這是兩回事。

另外一個,是關於名節的考慮。從周恩來對喬冠華說:你們不要在我的臉上畫叉叉,就是因為這一點:他不希望看到自己被打倒的結局,所以他要維護自己的形象。但是在一個獨裁者之前,只有兩種可能,一個是成為獨裁者的工具,一個是被獨裁者整得粉身碎骨。

在這些人當中,唯一一個例外、做得比較成功的是朱德。不過,朱德是在長征之後,甚至更早,在井岡山時期,就被架空了。他在井岡山開頭與毛爭論了一段時 間,創建中央蘇區的時候,兩人的爭論就基本上沒有了。朱德所謂“第三條道路”,早就拜伏毛澤東了。

新史記:朱德最近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海外出版了好幾本對朱德的研究專著。

司馬清揚:《朱德別傳》《現代老子——朱德》這些書,我都看過,我覺得:寫書的時候,最重要的就是要用哪些材料去證明,材料的選擇很重要。作者對朱德的史料還是把握不全,縱觀那段歷史時期,朱德就沒有多少時間真正擁有兵權:周恩來到蘇區之後,掌管軍事;到了延安之後,毛澤東和彭德懷聯手,實際掌握了軍事指揮權。

是否真的掌握兵權,要看以個人名義發出的電報。要突出朱德的指揮才能,就必須要有朱德指揮戰役的電報,否則就沒有說服力。中國出的不論是《朱德傳》還是《朱德年譜》,都缺少這方面的材料。看看 彭德懷的資料,可以作為對比,彭德懷指揮戰役,有很多電報。朱德就很少。這些寫朱德的書,最缺的也就是他關於軍事方面的電報。

 

檔案若公開很可能有顛覆性

 

新史記:研究中共黨史人物時,很多人都痛感檔案被官方壟斷,資料不全。

司馬清揚:是的,像林彪突然成為中國的第二號人物,到底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史學界爭論了很久,形不成統一的意見,因為缺乏關鍵性的材料,只能各說各話推測。“文革”初期,吳法憲的回憶錄中寫到,周恩來、汪東興和林彪在飛機中坐了半個小時,到底談了什麼?周怎麼當面說服林彪同意從後台來到前台,從一個軍事領導人,轉變成為一個政治領導人?是周主動說服,還是林想爭取主動?都沒有材料,我們無法做出判斷。周、林從來沒有說過這件事,現在又都已過世,只剩了汪東興一個人,他要不講,就成了不解之謎。

再比如“913”當晚,毛周是決定如何對北戴河的林彪採取措施的?周去見 毛的時候怎麼談的?一片空白。可能當時就沒有記錄,事後也沒有,可能就是他們兩個人密談。林彪的飛機起飛之後,毛周又是怎麼互動的?我們缺少這些材料,就無法確鑿地說毛周是如何決斷的:是走一步看一步?是以不變應萬變?還是採取主動?

我可以這麼說:關於林彪問題,我們根據目前的材料,所得出的各種結論,很可能到更多機密材料曝光、解密之後,被完全推翻或者推翻一半。中國的檔案管理制度決定了,我們在寫這些書的時候,所依據的很多材料可能並不是真實的,只能根據材料的更新、改變,去不停地修正自己的觀點。現在有很多學者,可能是面子拉不下來?總是不願意去修正自己的觀點。新材料出來之後,他還要堅持舊觀點。比如高华,在有关林彪的新材料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之后,仍然抱着自话自说的辛子陵的章回体小说题材的《林彪正传》当作圭臬。

 

毛、林、周的複雜互動

 

新史記:你在書中寫到了林彪與周恩來二人的關係,以及毛、周、林等人的互動。

司馬清揚:我認為林彪與周恩來的關係從來就不是親密的。周對林,要看毛的臉色行事,受毛與林的關係的左右,當毛與林的關係親密時,周與林的關係也就親密。而且,根據中共高層的政治生態,周與林也不可能形成真正親密的關係。

值得注意的是,周對林有敬畏——林有霸氣,周對林很客氣,即使林還沒有成為二把手之前,位居其上的周,對林也還是很尊敬的。看李銳的《廬山會議實錄》,就可以看出這一點。林很有主見,他覺得你講的不對,會當面頂你。在軍事上的天賦,也使他形成了一種霸道的風格。在軍事上,他只能當一把手,不能當二把手。在蘇區的時候,他就對毛澤東提出:應該這 麼用兵,不能那麼佈陣。建國之後,周與林打交道,口氣都是詢問,不是下命令。

建國之後,毛從來沒有到周的家裏去過;但曾到劉少奇家中去看劉少奇;他可以將林彪送到大門外;周每次去林那裏,林一定將周送到門外。這就說到林對周,有一種學生對老師的態度,不是說有多麼親密,但林彪執弟子禮。

毛、林、周三人在歷史過程中的關係不一樣。林對於毛,是有大恩的,從蘇區時代,在毛受到冷遇、落難之時,他就給毛送吃的,給毛挑選馬匹,等等;而周對毛,不僅沒有大恩,而且曾經整過毛。毛澤東是睚眥必報的,他會記恩,更會記仇。林有資格對毛使性子,在政治局會議上當面頂撞毛至少三次;而周自從“反冒進”之後,從來沒有這麼做過。他沒有這個資格啊!

林彪這個人,你會覺得,有時很迂腐。他見 到張治中、李宗仁,都像學生見老師,非常客氣。前面說他有霸道一面,但他也講尊卑之序。對劉少奇也是如此。劉少奇從二號人物被降為七號人物之後,開中央工作會議期間見到林彪,他問我的事情如何處理?希望儘快有個組織結論,林彪的態度很恭敬,說我們確實是應該抓緊。劉少奇做了檢查之後,只有林彪一個人上去握劉少奇的手,說你的檢討很好。林彪是個很複雜的人,讓人看到很多矛盾。林彪對部下,在打仗的時候,非常嚴肅,但是平時對部屬很溫和;蘇靜中將到林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這兒摸摸,那兒看看。林彪坐在沙發上,他就坐在林彪對面,自己拿個壺喝水,很隨便。他被打成“林彪死黨”,他就對專案組說,我就是“林彪死黨”,你們愛咋辦就咋辦!毛澤東一聽反而說,這人不錯,放了 吧。後來就 沒有再整他。周恩來卻恰恰相反,很多人說他怎麽怎麽溫和,實際上他對部下態度相當粗暴。

 

不打仗,林彪的怪病都來了

 

大家都知道林彪孤言寡語,但是有一次粟裕來訪,八九點鐘就去了,到晚上還沒有聊完,談了整整一天。他自己想談的,就哇啦哇啦講個不停;對於不感興趣的事,他就不開口了。說他怕風、怕太陽吧,他帶他兒子視察的時候,在烈日下走了一個小時;他去井岡山,走得很快,在山頂上,風很大,他在那裏站著眺望,站了十幾分鐘。所以我覺得這裏有心理因素,想做的事,他就什麼風呀水呀太陽呀,都不怕了;不想做的事,風呀水呀太陽呀就全來了,就病怏怏的。

新史記:有人會解釋為“政治病”。

司馬清揚:林彪確實身體上有問題,也有些精神不正常之處,我在書裏沒有寫得很詳細。比如說他的“潔癖”,就很奇怪:他在很長時間中不洗澡不洗臉,但他接見人握過手之後 第一件事,就是找衛生間“洗手”。他做事也很有條理,在“文革”中救邱會作、李作鵬,都顯得很精明。

我看,林彪是有一種精神憂鬱症。病是從1950年就開始的,從蘇聯回來之後很短時間,他就不能工作了。這是怎麼回事呢?我分析是這樣的:參加萬米長跑,如果實際上早跑過了一萬米,但你告訴他還沒到、還沒到,他會一直跑下去;如果你在八千米就告訴他,你跑到了萬米了,他立馬就倒下去了。一個人本來每天都要鍛煉,突然不鍛煉了,他反而很快就垮了。戰爭如果打下去,林彪會堅持下來;但戰爭一旦結束了,林彪的精神支柱,他腦子的著力點,就都失去了,人很容易就垮了。

林彪對周恩來是看得很透的。我覺得,林彪在“913”之所以要深夜起飛離開,其實並不在乎去哪裏,他只是得知周恩來要來了,他要避開 周恩來。周恩來到哪裏,都帶著大量官員,他若帶著大量人馬到北戴河,就可以將林彪控制起來。而林彪只要避開周恩來,到其它城市都可以很自在,都不會感到受威脅,因爲毛澤東不可能公開跟林彪決裂麼。

 

陳毅反過毛卻与毛关系不錯

 

新史記:你這本書寫完了,再寫什麼呢?還打算繼續研究周、林問題嗎?或者將視野擴展到黨史、文革史其它人物和課題?

司馬清揚:寫周恩來與外交部。我已經出版的兩本與周恩來有關的書中,寫到外交部很少,只在第三本書中,有一個小的章節,寫到周恩來與外交部的“文革”。寫周恩來與外交部,也涉及陳毅與周恩來的淵源,從早期黃花塘事件,要一直寫到“文革”結束、喬冠華。材料搜集很困難啊,外交部本來就是一個國家機密特別多的單位。所以這一本我寫得很慢。

黨史人物中被編造得最厲害的、離真實最遠的,一個是周恩來,一個是陳毅。陳毅完全不是人們所以為的那樣,他的形象很不全面。人們並不瞭解,陳毅的心胸很狹窄,在中共建政之後幾次重大鬥爭中 ,他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像高饒事件,像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反教條主義鬥爭,還有“文革”期間……由於官方材料不公開,以致於人們對他的理解是有偏差的。你知道陳毅有一首詩吧,“大雪壓青松”?

新史記:“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司馬清揚:對,就是這首《冬夜雜詠》第一首,1962年的《詩刊》第一期發表的。但到底是反映什麼?

新史記:一般認為,是用青松來象徵在六十年代三年困難時期、帝修反大合唱當中,中國共產黨人的、堅定不移的大無畏精神。

司馬清揚:對,這是官方的解釋。實際上他表達的是對毛澤東的忠誠,他認為毛澤東發動大躍進的決策是對的,造成大饑荒、餓死那麼多人,他也認為,要知道毛澤東的正確,要“待到雪化時”。我這種說法是有根據的 :陳毅私下與別人聊過這首詩。他講,毛主席就是一棵大青松。歷史上陳毅是反對過毛澤東的,但陳毅與毛的關係一直相處得還不錯。我相信,他們之間一定有些我們目前還不知道的事,維繫著他們之間的關係。“反右”期間,陳毅是大大地支持毛澤東的,並不是像人們所以爲的,陳毅多麽多麽愛護知識分子——很多人找陳毅,要求陳毅幫他們說句話,陳毅都沒有做。

我這本書,周恩來、陳毅和外交部,三個方面都會涉及。

新史記:謝謝您,祝您新書成功!

司馬清揚: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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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辟疆 died 400 years ago -yma16- 给 yma16 发送悄悄话 yma16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0/13/2012 postreply 06:28:20

档案的公布会造成以后难以篡改,那就还是不公布吧 -滚子刀肉- 给 滚子刀肉 发送悄悄话 (147 bytes) () 10/12/2012 postreply 14:43:05

虽说你是半路出家,但仍然是带艺投师(专业),佩服。 -鬼谷雄风- 给 鬼谷雄风 发送悄悄话 鬼谷雄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0/13/2012 postreply 05: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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