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轶事】学问家和水果罐头

来源: MengHua2008 2011-08-28 09:25:4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196 bytes)

【儒林轶事】学问家和水果罐头

·苏炜·

  “……从夏天到秋天到冬天,心里七上八下的知识分子们,包括后来被划的与未被划的,总之在前一段有翘尾巴之嫌者,开始努力表现,以实际行动自保。笔者在这里已不忍心摘录所有这些学者、教授、名流们横七竖八的相互揭发、质问、攻讦,……这是一个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国文化人在这里写下他们最悲惨也最耻辱的一页。”

  这是戴晴在《储安平和党天下》中,一段描写一九五七年中国的文化人为求自保而互相倾轧的文字。戴晴确实是有感而发的。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五十五万当年的右派们除了包括储安平在内的少数几位,帽子已经都一风吹了,原在高位的恢复到高位,原来没在高位的许多现在也身处高位。照理说,恐惧已经远离,回首历史的陈迹,也不会成为忌讳了吧?况且,对于储安平当年的故旧好友而言,此时此刻有人敢于站出来刨根问底,这还是为尸骨无存却尚在蒙冤的老朋友,一个仗义执言的好机会呢。

  戴晴正是怀着这种自信,踏进我们马上要提及的这位闻名世界的大学者、大社会活动家和执政党外最大的“非党领袖”之一的XXX的家门的。记者的职业习惯,使戴晴在出门以前就打听清楚了:个性孤傲的储安平,当年与X学者私交一直不错;至今X学者在一些私人场合,还常常提起:安平是一个大好人和一个大书呆子。而且老先生在五七年也打成过右派,虽然“复出”后在公开场合也爱说说官话,但私底交往里,却是一个通明事理、善解人意、特别是热心提携后进的“好老人”。这些日子听说老人身体微恙,戴晴便带个水果罐头登门,顺便一表问候之意。

  门开了。X先生上医院去了,可以留下尊姓大名吗?

  戴晴留下了自己的记者名片,同时还留下了慰问病中老人的水果罐头。“我从前采访过先生的,就算是作为后辈的一点问候的心意吧。”

  如沐春风地来去。

  当晚就接到老先生如沐春风的回电:笑话笑话,什么你认识我,我不会认识你?我可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拜读过好多大作的。可是我却不知道你还是一位大记者啊!——当然可以来,随时来,这样吧,……

  按照约好的时间,戴晴第二次登门。

  倒茶,让座,仍旧是如沐春风的寒喧。

  转入正题,戴晴兴致勃勃地向老学者谈起她的写作《储安平》的计划,已经采访了什么人,还打算采访什么人,您老有什么建议吗?您认为我还应该采访什么人吗?听说您老和储安平……

  快言快语的戴晴这边还没有说完,那边的X学者已经变了脸色。

  腰板挺得直直的,目光平视:“我不能接受你的采访。”

  戴晴还没有回过神来:X老,是徐铸成先生介绍我找您来的,你们是多年朋友啦,您和他与储安平,……

  话一到“储安平”三个字就被打断:“我身体不好,我不能接受你的采访。”

  戴晴:“那咱们就谈半个小时怎么样?您先歇着,谈不完,我下次再……”

  “我不能接受你的采访,我最后说一遍。”

  戴晴这才吃惊地抬起头来,X学者却避开她的目光,把身子转了过去。

  显然是没有余地了。她万万没有想到:X先生——储安平的还在世的最后数个“生前知己”之一,会采取这样一种非但不合作、而且还在背后拆台的态度——随后她便知悉:当晚,X先生连夜忙不迭地给他认识的那些戴晴打算采访的老人打招呼:千万不能向戴某人谈论关于储安平的事情!这是中央已经作了结论的,我们要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啊!……

  戴晴刹那间明白:“一九五七”,依旧是难以逾越的:对于执政者,是一道划开成败、兴衰的历史的鸿沟;对于当事者,则仍然是竖立在坦诚与虚伪、刚正与怯弱之间的一道精神的界河。

  她平静地合上采访本,依然客气、感谢、抱歉、礼貌告辞。

  “等一等!”老先生忽然哆哆嗦嗦地冲回里间去,抱出戴晴前次留下的水果罐头追到门边,一把塞回到她手里,“呃,呃,这个这个,你带回去,你带回去。……”

  身后,门重重地合上了。

  “……如果不是塞还给我这几个水果罐头,”戴晴说,“这件事情还不至于让我感到有这么——恶心,毕竟,我在以往的采访中碰的钉子多了。——这算什么?拒绝我的‘贿赂’?不欠负我的人情?撇清与我的任何关系?……这几个‘流离失所’的罐头,让我一下子看到了一个真正卑微的灵魂。这么伟大的‘学问家’和这么委琐的‘水果罐头’是怎么统一在一起的?这实在是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

  关于《储安平》和那个“罐头”的故事,在重新落笔润饰稿子的此时,我仍然在最后一分钟决定:不向读者披露这位大名鼎鼎的“中国文化人”的名字。这里面,有笔者对他老人家确实作出过的学问贡献尚存的一分敬意;更因为,另一段关于他的真实故事,撩动了笔者现下“为长者隐”的恻隐之心:

  “六·四”之后,这位X老又要照例到北京的会议上、电视上亮相,代表他所隶属的“民主党派”表各种“紧跟”、“一致”的态。随后,他便称病到南方疗养。笔者的一位父辈朋友前去看他。问起北京近况,老人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哭罢,说:我都这么老了,难道我还看不明白那些事情吗?我心里什么都清楚,可我实在就是丢舍不了那些坛坛罐罐呀。……“六·四”以前,能作的一切努力我都豁出去作了;可这么一流血,我又不能不出来说那些场面上的话……于是仍旧是哭。

  那位父辈长者向笔者叙述到这里,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哽咽许久,说:X老也难啊,他其实一直是个明白人。他说他一生都逃不掉两头挨骂……这一回,他确实出面保护了不少人……

摘自《足令历史带泪看——闲说戴晴》

原载《明报月刊》一九九二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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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苦难言,是谁啊?费孝通? -竞选- 给 竞选 发送悄悄话 竞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28/2011 postreply 13: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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