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位河南同乡学者的幸与不幸

来源: 2025-12-30 11:12:54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记一位河南同乡学者的幸与不幸

 

上世纪80年代某一年的招生季节,有一天,河南省会郑州市某高校的校长,坐在办公室里拨通了校招生办负责人的电话,指示这位负责人查找一名考生,将其录取到某某系学习,经办情况随时向他汇报。工作人员很快找到这名学生的文档,考试成绩及其他项目均符合学校录取资格,只需按照校长要求调整到某某系即可。

 

校长德高望重,不徇私情治校严谨,从不干涉校招生办的工作,这次是破天荒头一回。为什么校长冒着违反招生纪律的风险特别关照这名学生呢?说来话长,请听我细细道来。

 

校长的资历很高,年纪轻轻就在美国某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正好赶上新中国成立,年轻人满腔爱国之心,又学得一身本领,报效国家在所不辞,就这样风尘仆仆来到北京,被分配到中科院某某研究所。他考虑到河南是个农业大省,结合自己所学的专业,认为到河南工作更适合自己的发展,于是主动要求到河南。农业部领导得知情况后非常支持,特意安排他到农学院从事教学和科研,为地方培养人才。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教学和科研上,加上他举止儒雅,性格温良,待人和气,生活俭朴,受到学生和同僚的尊敬。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例如三反五反、反右、四清等,他不但顺利过关,还获得提拔直至校长宝座。

 

文革爆发,他的好运也到了头,被打成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里通外国的特务,被关进了牛棚,与众多牛鬼蛇神一起改造。造反派了解到,他除了工作科研,生活方面什么都不会,不会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不会上街买东西,甚至连钱都不知道怎么花,一切都要家人或者保姆伺候。

 

这种资产阶级官老爷必须进行彻底改造,造反派将他从牛棚里拉出来,单独流放到一处偏僻的乡村劳动改造,名曰让他学习生活,提高生活自理能力,其实是要把他往死里整,让他自生自灭。

 

他孤苦伶仃一个人,饭煮不熟经常吃夹生饭、糊饭,衣服几个月不洗一次,裤子破了不会缝补,露出了膝盖,他的模样形同乞丐,营养不良,廋的皮包骨。

 

距离他住的破屋不远处有一户农民,知道他是从大城市里被打下来劳动改造的走资派和专政对象。每当看到他孤苦伶仃的惨状,非常同情他。扪心自问,我们都是人,为什么强迫他遭如此大的罪呢?一生朴实善良的农民兄弟,顿时起了怜悯之心,拉着他走进自己的家里,对他说,我的家境不好,没有什么好吃的,如果你不嫌弃,就在我家吃饭,我们吃什么你吃什么。

 

为了更方便些,这位农民兄弟腾出自家一间房,要他搬过来住。从此以后他不再吃夹生饭,饭菜的油水不多但可口,几个月后他竟然胖了,脸上有了些许红晕;衣服被褥脏了破了农民妻子清洗缝补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农民兄弟说,你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发挥你的专长,指导农业生产技术,全村人都感谢你。就是这样,农民兄弟一家救了他一命。

 

这位农民兄弟有几个子女,老大男孩刚上初中,因为家境困难,处于半农半读状态,学习成绩一般。老校长时常鼓励他努力学习,开导他知识在任何时代都有用,千万不要放弃学业。中国人素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只是迫于经济困难,不得已暂时休学。老校长拿出自己微薄的生活费,还有一些积蓄,支持他到县城中学读书。

 

不到两年,政策突然有变,走资派陆续被解放,老校长返校官复原职。临别时,拉着男孩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一定要努力,你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粉碎四人帮不久恢复了高考。老校长来信对男孩说,只要你考过分数线,就能保证你到我的学校来上学。这个承诺就像一剂强心针,强烈刺激着少年人的每一次心跳。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高考成绩超过了分数线,他是同届高中毕业生里为数不多的优等生。要知道,河南省人口众多,高校相对较少,农村学生改变身份的唯一出路就是上大学,因此造成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现象。当时改革开放不久,大规模的农民进城打工还没有出现,农村的生活仍然十分困苦。这位小青年的个人努力,加上老校长的大力支持和提携,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本文回到了刚开始的阶段,老校长安排他进入某某系,那是科技界最前沿的学科。在老校长的亲切关怀和指导下,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结束,他顺利地留校当了老师。老校长亲自做媒,与一位中学老师恋爱,姑娘既漂亮又有才,结婚成家,学校里分配一套住房,全新的家具和电器,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美满生活。

 

他不满足现有的幸福,而是有自己的远大志向,对老校长透漏想出国学习。老校长听闻非常支持,帮他推荐和联系。不久他得到美国某大学的访问学者邀请,工作一段时候后,他通过考试,进入学校的博士研究生院学习,妻子和孩子都接到了美国。

 

毕业后留校当博士后,紧接着当了老师,获得了绿卡。他的学业拿到了最顶尖的博士学位,事业方面当了美国大学的老师,家庭生活幸福美满,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个个聪明活泼,妻子照顾孩子,成为家庭主妇,支持丈夫的事业。他是大山沟里飞出来的雄鹰,出类拔萃的学霸,家乡的荣耀,个人的光荣,老校长培养出这么好的学生,每当向同行提到他,自己都感到骄敖。

 

我们知道,影响人类健康的主要疾病之一是癌症,癌症的病因有一个基因突变学说,就是人体的基因发生了异常,产生不受机体控制的细胞而且无限制生长和到处转移,最后导致病人全身衰竭。上个世纪70-80年代,分子生物学成为生物学研究的领先学科。科学家们提出一种理论,基因突变学说,因为基因突变成癌症,那么我们就做基因治疗,消灭那些有害的突变基因,从基因阶段根除癌症;还有科学家提出基因诊断理论,我们从基因突变阶段就诊断出癌症,达到早期诊断目的,提高治疗效果。这些学说和理论非常先进,根据现有的科研水平和技术,要实现目标,仍是相当遥远的事情。

 

他在国内大学本科就是学习分子生物学,到美国读博仍然是分子生物学,留校当老师教分子生物学。通过几年的教研实践,他对基因诊断方面有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发表了一些有分量的文章,引起同行的注意,申请到不少科研经费,自己的实验室也在扩大。如果他继续进行下去,一边教书一边搞研究,他将成为大教授和名学者,直到退休。

 

上世纪90年代,美国的经济相当好,老百姓手里有钱到处搞投资。他从中看到了一个机会,到处宣讲自己的研究成果,基因诊断癌症的前景是多么的光明,一旦搞出诊断试剂拿到专利推向市场,商业利益无法估量。他的呼吁引起许多富人的重视,有人愿意给他投资。这是一种风险投资,就是说成功了将获得巨大回报,如果失败,投资的钱就打了水漂。许多人试着投入1—2万,如果亏了也无所谓。他是积少成多,很快筹集到一个大数目,远远比从政府申请到的经费多出许多倍。于是他有了另外一个想法,脱离学校成立自己的公司。

 

自己公司出资成立分子生物实验室,其实没有太贵重的实验设备和试剂,最昂贵的仪器就是一台价值5万左右的超速离心机,再雇佣几个助手,总共所花的费用,仅仅占他筹资的很小一部分。

 

他们一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们相识在教会里,得知都是河南老乡,郑州出来的人,格外亲切。他两口热情邀请我全家到他家作客。在他家里,我俩聊天,得知了他的详细情况和他的工作现状。我深情地对他说,老弟你的经历既曲折又感人,人生的路上遇到老校长这样的伯乐,是上帝给的恩典,我们都要敬拜我们的神。

 

我顺着话题问他,你研究的基因诊断,对哪些癌症有效?他回答对所有癌症,只要有癌细胞出现,就能检测出来。我说,我从事癌症治疗和研究20多年,根据我的经验,最好有一种方法对一个癌症具有特异性的灵敏,达到80%以上的正确率,你的成果就非常了不起,可以提名诺贝尔奖。如果是什么都检测,极有可能什么都检查不出来。

 

他对我的意见不以为然,他说他很有信心,一定能搞出名堂来。

 

他的公司财力雄厚,他家的房子有400多平方米,他开了一辆Toyota Land Cruise (丰田陆地巡洋舰),高大气派,这种越野车到深山老林、大沙漠都没有任何问题,当时的价格近10万美元,他家还有两辆好车。

 

2008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顿时人们对他的投资几乎为零,他失去了经济支持,研究难以为继陷入困境,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来,他妻子查出了肺癌,是一种肺尖癌,就是生长在肺的顶部,紧靠颈椎。刚开始感觉颈背部疼痛,做按摩理疗反而越来越重,经CT检查发现了癌症,是晚期,癌细胞侵入颈椎骨骼造成颈背部疼痛。一位女性,从小学直到大学毕业,职业是教育工作,向来不抽烟喝酒,年纪不大患了这种病,真是令人费解。从诊断到最后没有几个月,可怜的她刚50多一点就走了。我和我妻子参加了她的追思祷告会,愿她在天之灵与上帝同在。

 

教会里有一位中年单身妈妈,她有PhD学历,在国内她的前夫与她同校,他们共同来到美国创业。她生完孩子后在家照看,丈夫的工作顺风顺水,事业有成,总公司派他到上海负责一个分公司。大上海这个花花世界,令他头晕目眩,外面的年轻美女成群结队,姿色一个赛一个,他经不起糖衣炮弹的狂轰滥炸,拜倒在石榴裙下,蜕变为现代版的陈世美。美国的房子和存款都不要了,净身出户。可怜这母子两人,立刻失去了倚靠。由于她在家带孩子长期不工作,没有工作经验,有PhD学历照样不好找工作。教会的弟兄姐妹给她许多帮助,这些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在牙医诊所柜台坐班接听电话,接待病人,登记和预约等事宜,她母子俩勉强糊口。大房子养不起只好卖掉,租了一套小单元房。

 

有人心眼就是多,发现他失去了妻子,她没有了丈夫,而且他们早就在教会里相互认识。尽管男的大她10多岁,按照现在社会风气,有82娶28的,比他的孙女还要小,因此他们之间的这点年龄差根本不算啥,何不给他俩撮合一下呢?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没想到一点就成,他们俩好上了。男的实验室已经关闭,公司也垮了。他的大儿子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二女儿在上大学。他将房子给了孩子们,领着他的小儿子和母子两人搬到外面生活去了。

 

我去的教会距离我家较远,后来找到离家很近的一个华人教会,从此我们之间断了联系。以后有关他的事情都是听别人说的。他得了肠癌晚期,两年前走了,好像只有60多一点。按照现在的人寿标准,还小着呢,带着满腹的分子生物学知识就这么走了,实在太可惜。

 

上面的文章里,只是记述人物和所发生的事情经过,没有评论他成立自己的实验室、开公司有什么不对。如果没有发生金融危机,相信他的事业将继续下去,只是出不出成果的问题。一旦成功,有了专利,进入市场,他将名利双收。

 

资本主义国家的金融危机是常态,隔些年来一次,但是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连国家的金融机构、顶尖的经济研究所和众多专家都不能预测出来。只能说他的运气不好,假如金融危机晚来十年,说不定他就成功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他在学校里教书,同时从事科研就稳妥得多,在学校这座坚固的高楼大夏里,扛得住任何风浪,高枕无忧,旱涝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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