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琨: 史铁生与地坛, 一个生命的自我超越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纪念史铁生逝世15周年、诞辰75周年
12月31日,是老三届作家史铁生逝世15周年的忌日;1月4日,是史铁生75周岁的生日。转载史铁生生前好友李燕琨的一篇长文,以志缅怀。

史铁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在地坛公园。摄于70年代初
01
地坛:生命的“栖息地”
地坛,在史铁生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自从他的奶奶年轻时带着全家人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地坛的周围。五十多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住在地坛的附近。在完成散文《我与地坛》的写作时,他在雍和宫26号的家,离地坛只有几百米。铁生常以为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为了等他,而历尽沧桑在那里等待了他四百多年。
四百多年,地坛不知疲倦地注视着这座城市,见证了它能见证的民众的琐碎、闲雅、风流、悲怆、动荡、无常的生活岁月。
四百多年,地坛度尽荣华荒废,昼夜如斯.....
四百多年,它早已“剩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记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自在坦荡......”(史铁生《对话练习》)

史铁生眼中的地坛
四百多年,它早已安静下来,它在风雨中一天天放弃了昔日的威严,它以一种苍凉辽阔的安静,等待着失魂落魄逃也似的史铁生。他带着青春最为深重的迷茫,毫无目的地走进了地坛那无依无靠的寂静里......
对于地坛这只是四百多年来,走进它的一个偶然的人,但随着日转星移,随着《我与地坛》这篇散文的发表,史铁生和地坛越来越引起前所未有的关注,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地坛》越来越成为更多年轻人不可缺少的阅读和重要的记忆......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史铁生《对话练习》)从这简单的文字,可以清楚地看见史铁生对地坛的热爱,《我与地坛》可以看做是他与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这个缩影反射出广泛真实的生命的渴望或残缺的背景。
《我与地坛》发表13年之后,2004年53岁的史铁生又发表了一篇和地坛有关的散文《想念地坛》,他在这篇散文中告诉读者,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他家从雍和宫26号搬进楼房以后,“我偶尔请朋友开车送我去地坛,发现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史铁生《以前的事》)他同时也明确地告诉读者,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我与铁生相识后,第一次和他一起去地坛是什么时候以及和他去过多少次地坛,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最后一次和他去地坛是2009年初夏。希米在电话里说:“铁生想让你和他一起去,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玩一玩,到地坛看看,大家在一起吃个饭”。
那一天,我们一行6人:希米、铁生、桂桂(李鸿桂,铁生友人)、林洪道(铁生友人)及他的一个朋友,很早就从他们家出发了,把商务车停放在中国新闻社后,大家就开始步行。铁生自己掌握着轮椅,我和林洪道时而推着他,从华侨大厦到北新桥街道办事处(史铁生出生地);从前永康40号到后永康五七工厂旧址(史铁生曾经工作过的街道工厂);从王大人胡同小学到太保街小学(史铁生曾经就读的两所小学);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一路走过熟悉的街景,听到了很久都没有听到的鸽子的哨声,过了北护城河,看见了久违的地坛......
我们来到地坛的东南角,东南角那片曾经繁茂的树林早已消失。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块块整整齐齐树坑的排列,树被种植在标准的树坑里,树被修整得几乎一致的大小高低。铁生指着那些树,对我说了一句“不伦不类”。说完静静地看着祭坛东侧那些镇定自若的百年古树,一言不发......
我俩曾经在这些古树下挥霍时光,嘲笑这个世界,嘲笑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嘲笑我们自己。草木无声,往事已经走远......地坛的岁月,我俩失望过,绝望过,彻底的绝望把我们引向了最大的清醒与自觉。人生的黑夜没有真正地来临,生命的黎明也就没有真正的苏醒。铁生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你不能放弃,你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我一样,放弃了,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地坛的岁月,多少次或是黄昏或是夜晚。在古树下我俩互相叮嘱,永远,永远不要对自己失望,不管生活让我们面临什么样的痛苦和非难.......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天我们又一起来到了地坛。“可是,地坛已经没有了,我是说我写过的那个地坛,已不复存在。时隔三十多年,沧桑巨变,那园子己是面目全非。‘纵使相逢应不识’,连我都快认不得它了。人们执意不肯容忍它似的,不肯留住那一片难得的安静,三十多年中它不是变得更加从容,疏朗,它被修茸得整整齐齐,打扮的招招摇摇,天性磨灭,野趣全无,是另一个地坛了。”(史铁生《妄想电影》)这段文字是史铁生2010年一月发表的文学剧本《地坛与往事》中的摘录。
从《我与地坛》到《想念地坛》再到《地坛与往事》,可以清楚的看到,地坛曾经是史铁生走投无路的一个去处。但,地坛更象是一个位置,他生命之中曾经或永远的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不会因为地坛的面目全非而不存在。“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并不是简单的一个说明和对读者的告诉,而是史铁生自我不断完善完整与独立的最终结果。当年那个并不从容的史铁生,由于心中的荒旷才寻找到地坛这座废弃的古园。当他走进这个园子,才有意无意发现了“一个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仿佛走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史铁生《以前的事》)这个觉醒与发现对史铁生当然至关重要,他的这个觉醒确定了地坛在他生命中的位置和意义。
在与地坛独处的岁月,地坛的位置使他的视野和思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地坛让他走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零度的起点。正是这样的起点,被唤醒的苦难情怀,残缺意识,宗教精神成就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史铁生。
史铁生不在地坛的日子里,仍然不断地回望地坛,回望自己生命的那个新的起点——地坛的起点。
地坛的起点,也就是零度的位置。只有,只有在零度的起点上,零度的位置上,人才有可能逼迫自己去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难,人才有可能看到自己的局限和残缺。人才有可能丢弃浮躁、喧嚣、霸气、矫情、自以为是等等歧路与迷途;人才有可能在疑难之处,眺望到无限跋涉之旅的长途中的路和桥........
那一天,我们在地坛逗留了近50分钟。当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停留在我们头顶时,桂桂在围墙的阴凉处催促了:“走吧,我都饿了”。大家在金鼎轩吃了很不错的午饭,希米买单的时候,我推着铁生走出了金鼎轩。他自己操纵着轮椅向地坛的方向走了十几米,停了下来,面对地坛默默无声。那一刻,我想起他早年的一张照片,也是在这个地方,坐在轮椅上,背对地坛,看视着前方。那一年他21岁,生气勃勃,今天他已经58岁了。我在他的身后,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脱落了很多,他静静的看着地坛,或许想跟地坛说些什么,或许是跟地坛做最后的告别......
地坛非故园,故人非少年。这一天,是2009年5月30日,一年七个月之后,铁生与世长辞。
地坛那曾经辽阔的安静,那辽阔安静中曾经的苦影和没有痕迹的车辙,已成为这座园林的千古绝唱!

史铁生和陈徒手在地坛的古树林中
02
命运:“残疾”里的生命韧性
他出生了,受过苦,死了。这就是史铁生的生命史,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全部命运。
来的路就背负着苦,回去的路仍然背负着无与伦比的困惑,或许正是苦与困惑成就了他一生与众不同的写作。
面对一向混沌的世界,晚年的史铁生这样说:“我越来越不敢确定什么。”(《史铁生全集·信与问》)这种疏远自以为是的清醒,又让他告诉自己也提醒读者“在生活的精彩之处应该保留疑问。”(史铁生全集·信与问)史铁生认为:当人们陷入不幸与苦难处境中毫无办法的时候,作家应该挺身而出,充当“实在没有办法”时的一群探险者。(史铁生 《对话练习》)这样的一个史铁生,他的命运之苦“即对被钉牢存在之上感到灰心失望,又爱着它被钉牢其上的存在。”(伊曼纽尔(法)《总体与无限》)他不幸被选中,但他庆幸自己被选中。他的命运之苦,并没有给他生存的时代蒙上残缺和阴影,反而用他的文字,拨亮了我们更多人日益幽暗的心灵.....
他一生都在探求着做为人至少应该知道的某些常识和真理,同时又在追寻着谁是史铁生?史铁生是谁?他想看清这个人的全部真实,当然这是做不到的,但他一直再这样做........人啊,认识你自己!
少年的史铁生活泼好奇,学习成绩优异,语文没有一个4分,报考中学的算术考试,用他自己的话“那考题也太简单了”。不报考四中,是因为寄宿读书的清华附中对他有太多的想象和吸引。在附中,度过两年的学习生活,文革的风暴就席卷了整个北京。直到晚年,他对文革的记忆还是“余悸犹存”。三年的插队生活,陕北农民在贫瘠土地上的艰难劳作与生息,让他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及一个全面的中国。黄土高原的洪水蛮横地夺走成熟的麦子,但在寒风飘雪的年霄,父老乡亲仍然吹响欢快的唢呐。如此对春天的盼望对美好生活的渴求,从此进入了他青春的记忆。
青春为伴,不知不觉活到最梦想的年龄。但命运不容分说让他在青春最好的年华因病伤残了双腿,那一年,他21岁。因为身体的伤残,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出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苦心的上帝,为心神无主的史铁生找到了一个宁静的去处。当十月的风又吹起安样的落叶,他摇着轮椅进入了荒凉的地坛,一群白鸽正在古园的上空自由地飞翔........

史铁生21岁那年........
在满园弥漫的沉静的光芒中,他以为他看到了时间,并真切的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孤独的身影——史铁生的身影。这时候,如果你走近史铁生,“于是发现他两条塌瘪的裤筒随风飘动,那时你才会慢慢想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如果你见过他赤裸的下身——近乎枯痿的双腿,和,近乎枯痿的整个下身——那时命运才显露真相。”(史铁生 《务虚笔记》)他青春的生命,不能面对这样不堪的真实。此刻,那群自由的白鸽早已飞远,归林的倦乌,滚动的落叶,寻找着安身的去处,城市的纷乱喧嚣片刻不息,把地坛衬比得更加荒凉、冷寂........地坛,只有地坛,才是史铁生最好的投靠。黑夜降临了,夜晚的地坛,只有星辰和月光,月光下,还有史铁生和他的身影,无声无息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他进入这个园子,就再也没长久地离开过它。一日复一日,一夕复一朝。他在这园子里,有时候从烈日当头的午后,呆到满地都亮起了月光。他一遍一遍的问上帝,你把我扔在这里,给了我双腿残废的判决,宣判了我瘫痪的真相,就走了,什么都不管了。上帝,你的真相是什么?
年复一年,春去春又来。在与地坛独处的时光里,他一个人,长时间地在这园子里默坐,思考,呆想,祈祷,读书。不再只看自己的身影,更多的是在古树下窥看自己的心魂。在与地坛独处的时光里,他逐渐明白了上帝的一些意图。上帝让他与这个荒园独处,只有独处才有可能认识孤独;只有孤独,才有可能安静;只有安静,才有可能清醒;只有清醒,才有可能领悟和确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无论是谁也不可能随意改变它的,譬如,命运。
由谁来体现这个世界的光荣与骄傲?又由谁来承受这个世界的不幸与痛苦?“全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史铁生 《我与地坛》)这个没有道理好讲的偶然就是命运。它真实又具体地体现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史铁生用最少的文字,表达了对命运长时间冷静的思考和认识。
命运的千差万别,其本身或许就是人之存在的根本特征。正是千差万别的命运,塑造了我们今天这个堂皇又卑溅,伟大又残缺的世界。命运不是上帝送给每一个人的礼物,而是他派遣给所有人不同的使命。我们终有一死的人都要接受他的派遣。终有一死就是上帝给予所有使命的一致报酬,不同的使命同等的报酬,上帝并没有做错什么。虽然如此,不幸的命运总是被憎恨着,总是被拒绝着。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是不是所有的不幸命运都能找到救赎之路?“设若智慧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史铁生 《我与地坛》)史铁生已把他对命运的冷静认识引向了对一切不幸命运的思考与追问。一切不幸的命运到底何去何从?应该何去何从?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不能,也不可能给出最准确的回答。但,一切不幸的命运可以或可能在史铁生及他的《我与地坛》那里得到启示和帮助,获得信心和力量。
史铁生出生了,活到最好的年龄,伤残如期而至。这是一个真实。无所不能的上帝量体裁衣,上帝不会张冠李戴,上帝“分配给每一个人的命运是适合他的,并且使他成为他自己。”(罗洛.梅 (美)《自由与命运》)史铁生和我们每一个人也就不存在着阴差阳错,生不逢时。抱怨多年,一朝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不幸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史铁生终于心安认命了,他接受了自己的伤残并投入了自己的命运,反而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了。
在与地坛独处的日子里,他开始对未来怀有希望,当然始终也存在着恐惧。在古墙下,他多少次,双手合一,一心一意,盼乞神明的挽救与指引,但众神不为其所动。地坛,地坛能给他的只有安静。他记不清曾在地坛的哪些角落,一次一次地问自己:我到底要不要向神祈祷?如果要,我又应该向着哪一位神祈祷?风过荒林,如涛如浪。他的地坛一天静似一天,一年静似一年,年复一年。幸运的铁生认识了神,自己内心的神——精神。他顿悟:只有自己的神——精神,才会向自己提供最好的指南。在绝望与困境面前,人惟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别无他途。
在与地坛独处的日子里,清醒与反省驱散着内心的恐惧和阴暗。终有一日,他聆听到上帝给他的回答:“孩子,活着,不只是活着,就是我的全部真相。”(佩索阿 (葡)《不安之书》)那声音清晰深远,久久不散........
铁生终于明白了,上帝对我们所有人都有所期待,上帝也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寻找着自己的目标。在我们赖以存在的这个世界上,上帝从不承诺任何一个人的成功和福祉。但他保佑任何困苦处境中的人“不只是活着”的努力和梦想;他赐予任何困苦处境中的人信心和力量。上帝并没有对我史铁生做错什么,这是史铁生放弃怨恨的开始,也是他走向自我救赎之路的起步。
既然上帝没有对史铁生做错什么,既然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了,躁动的青春又开始追逐青春的梦想.......
从这个时候起,他在这园子里,不再纠缠为什么倒霉的是我,而是思考“倒霉”的我能做些什么或可能做些什么。从这个时候起,他在这园子里,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认识到:双腿的伤残已使少年的很多梦想破碎,但我不能永远生活在悲伤之中。伤残决定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但并不能决定我以后或将来的样子,“倘若生活只给我们一间囚室,我们至少要尽力装饰它——用梦的影子和它们的多彩图案,将我们的遗忘刻在静态的囚壁上。”(佩索阿 (葡)《不安文书》)写作吧,练习写作吧,把我的遗忘和梦想刻写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写作吧,练习写作吧,把我的遗忘和怀念刻写在我的安静的古园地坛.......
选择练习写作,让欲望横生的史铁生一颗最为躁动的心走向宁静。地坛让他接受了自己,地坛并让他成为他自己。
地坛,是走向信仰与自我的起点。信仰与自我,包含了以后发生的一切。
信仰与自我,人生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一个人去寻找。很多年以前,就有学者指出:“史铁生是自我完成度极高的人”。

史铁生在燕京神学院
双腿的伤残,只是史铁生肢体的不完整,他的自我的不断完善与完整,反而折射了我们很多所谓“健全人”的残缺。周国平先生二十五年前在《天涯》杂志1999年第二期,发表“读《务虚笔记》的笔记”一文。他是这样描述分析史铁生的自我,“真正的个性皆诞生于残缺意识的觉醒,凭借这一觉醒,个体开始从世界中分化出来,把自己与其他个体相区别,逐渐形成为独立的自我”。
木心先生曾说:“文学需要读者、宿命的是,文学很难找到够格的读者”(木心《文学回忆录》)或许木心先生过于严格,或许木心先生把读书看得过于庄严,但不了解史铁生的自我构建,可能也就无从了解《我与地坛》的完整意义。
“史铁生是一个旗帜鲜明的唯我论者。”(周国平 《天涯》1999年第二期)因此不了解史铁生的唯我自我,可能我们对他的所有文学作品的认识与理解都是不完整的。
史铁生生命最后那一段时间,我在他的身边,无论是在朝阳医院的透析室还是在他的家中,他的安静和从容给我留下了不可能忘记的回忆......他那平静沉思的心灵,最后的时刻,不是留给了读者,不是留在了地坛,而是保存在他的自我之中。
他的一生,毫不张扬地一步一步探索着精神世界的迷茫与疑难;一寸一寸地开垦着文学领域的荒地与禁区.......
他一生的写作,无论是赢得怎样的赞扬和理解,还是取得各种奖项的光荣,都不是他最终的理想与目的。因为他早已告诉了自己,自我才是诸神与上帝对人最高的要求,也是我们作为人永恒的追求。人本身的善良和卓越或许才是上帝最终寻找的目标。
03
母亲:藏在背影里的温柔与痛
公元2011年1月4日,史铁生60岁生日的追思会场,他的母亲陈少伯女士的照片及她和铁生童年的合影,吸引了所有朋友和来宾,大家注视着这位母亲含笑的面容,仿佛感觉到她对这个世界对铁生充满了最美好的期待和希望.......

史铁生与母亲
公元1977年4月,陈姨去世前的那个夜晚在北京第六医院进行急救。我和H(铁生友人,女,现居澳大利亚)守候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大约3个小时,陈姨被推了出来,我跑过去先把车上的一条白被单盖在她的身上,边盖边问:“怎么都不给盖好了?”那个推车的女护士理都不理我,一句话也不说。H呆呆地看着没有任何知觉的陈姨,握着她的手,不知所措。
第二天上午,孝先(周孝先,铁生友人,现居美国)背着铁生来到病房,铁生看了母亲最后一面,母亲已经昏迷不醒。他轻声说了一句:“咱们走吧”。几分钟后,一位母亲,49岁的时候离开了她的儿女和丈夫,她走得无声无息,春天也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陈姨走后的1978年春节,我获得了北京第十二届环城赛跑的冠军。在铁生那间不足8平米的房间里,他拿着我的奖杯特别高兴。平静地说:“这是很多人都没想到的,我想到过,我说过你会好起来的。”那个夜晚,我们俩聊到全院的灯都关了,整个院落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我才起身离去。

1978年李燕琨第一次获得北京春节环城跑冠军
又下雪了,飘雪的午夜,路灯下片片雪花更清晰,我慢慢往家走,往事像飘落的雪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去年春节,我取得第十一届环城赛跑第三名,陈姨给我做了一顿糖醋排骨,今天在天安门广场金水桥上我接受了冠军的奖杯,陈姨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铁生坚持说:“她不一定不知道”。
自从认识了铁生,陈姨就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我的处境,总是用母亲的语言安慰我鼓励我。她对我受到的不公平对待,表示出极大的不解和质问,陈姨说:“李燕琨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这样坚持,是好事还是坏事,难道他们分辨不清吗?!”
1975年深秋,我去鲜鱼口送锦布,回来时去看铁生,一进小院铁生和陈姨几乎同时问我:“脚怎么了?”“别提了,早上跑步,那白田径的底太薄了,跑15公里还行;今天早上高兴,跑了25公里,脚前掌特疼......”几天后,陈姨给我买了一双排球鞋,底厚,非常松软。我平时有点舍不得穿,只是跑长距离的时候才穿上它。当年铁生一家人生活一点都不宽裕,陈姨却花了7块9给我买了那双排球鞋。50多年日月流失,我始终没有忘记过那双排球鞋,更让我不能忘记的是一位母亲,在自己的家庭经历着不幸的日子里,还把儿子朋友的困难需要放在心上.......
陈姨,短发,安静、亲切。那副白色的眼镜使她所有的举止与谈吐,别具温和自然。她优雅的形容之中流露出一种柔弱,母亲的柔弱。这当然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与生俱有的气质。
在这个不幸的家庭,最先丢弃不甘与怨恨的是母亲,最先发生改变的也是母亲。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母亲藏着一颗脆弱的心,默默忍受命运的驱使。铁生伤残之后,母亲完全改变了自己,年年月月的愁眉和笑脸都来自儿子的忧喜和悲欢。这样的改变,只有母亲,也只有母亲才能做出这样的改变。
在铁生欲死欲活的那些日子里,母亲以其病弱的身躯或不能离弃的心魂,在无助无奈的黑夜,一次又一次暗自祷求,祷求这个家不要再有丝毫的破碎,不要让儿子再面临更多的不幸和痛苦。这样的一位母亲,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自己已病魔缠身,在那个春光的午后,母亲突然胃大出血,午饭吃了冷硬的贴饼子,她昏死过去,再没醒来.......她与她爱的一家人从此阴阳两隔,使这个本来就不幸的家庭更加残缺不全,雪上加霜.......
母亲走了,不再回来。只有失去了永远不再拥有时,人才知道珍惜,才知道怀念,但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令人心碎的一个春天。
三十九年后的又一个春天,2016年的春天,我中学同学杨旺94岁的母亲病故,我去他家祭奠,才知道他有一个高位截瘫47年的弟弟杨中。当时我非常震惊,61岁的杨中躺在床上十分平静。他像孩子一样认真的跟我说:“小时候,我哥带我去过您家,去过两次呢。”“那几年,我哥还带我到天安门看过您比赛呢。”杨中的热情和他对我的好感,仍然无法让我完全平静下来。看着他的满头黑发,我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说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
杨中,从小就是爱玩,不着家。哥哥姐姐到郊区老家插队后,每到夏天他都到沙子营找他们玩。温榆河流经这里,没有什么比跳水更好玩的了,高高跃起,入水就把一切都忘了.......但那一次入水,刹那间,他感觉完了,脖子重重触到了河底不明硬物,腿脚都不能动了。数秒钟杨中不出水面,伙伴们全慌了,一同下水,找到他,拉他上岸。躺在河边的沙土上,一片无云无风的蓝天,温榆河水无声流去。一切依旧,但从这一天起,杨中,一个14岁的少年高位截瘫了。家境虽然困苦,但一切能进行的治疗都做了,所有的努力都没有让他再站起来......
杨中出事的那一年,他的妈妈蔡永珍女士45岁。铁生病倒的那一年,他的母亲陈少伯女士44岁。意外就是这样出现了,这个家庭和铁生的家庭一样被不幸无情选中。杨中伤残后与母亲始终生活在一起,母亲的爱和劳累陪伴他度过生命的每一个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
杨中的妈妈,从45岁开始,陪伴、照顾、护爱杨中49年,49年母爱无声。49年中,她只去过一次北戴河,这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旅行。后来无论孩子们怎样劝说,杨中怎样希望母亲出去玩一玩走一走,但母亲就再也没离开过杨中半步......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能为杨中做的事情始终还想做,但己力不从心。她经常坐在杨中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杨中。杨中很瘦很小,但洗澡还是个很不方便的难事。侄子每次给他洗澡的时候,笑声、拍打皮肤的响声传到母亲那里,90多岁的母亲总是边笑边擦着泪水,她分享着儿孙的快乐,但在她流泪的笑容里多少隐藏着一些忧心,忧心杨中以后的生活......
2016年2月,蔡永珍女士去世,终年94岁,杨中61岁。
1977年4月,陈少伯女士去世,终年49岁,铁生26岁。
两位母亲都是不幸的,两个儿子的伤残都让妈妈伤透了心。哪一个儿子让痛苦的母亲感到多一点舒心和安慰呢?当然,铁生与杨中,可能在很多人的眼里或在很多方面不能同日而语。如果一定把铁生和杨中做个比较,在一点上,杨中远远胜过史铁生。
杨中伤残后,看到母亲夜不眠,昼忙碌。“为我治病,我妈四处借钱,天天奔波工厂和医院。我妈她心软,我出事后,她比谁都害怕,比谁都难过。”在夏日炎热的夜晚,妈妈守护在他的床边,为他摇扇子赶蚊虫。半夜醒来,妈妈还未入睡。看着妈妈疲惫痛苦的脸,他分不清妈妈满脸流淌的哪些是热泪哪些是汗水。杨中一下子懂得了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加倍的。
铁生在母亲去世多年后,才一天一天感觉到母亲是多么艰难走过曾经焦灼的路......多少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地坛不单单处处有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有过母亲的脚印。”(史铁生《我与地坛》)铁生坦言:我在此之前确实想的全是自己。(史铁生全集《访谈》)
铁生伤残后与母亲生活了5年(1972年至1977年)。这五年期间,多少次清晨我跑步经过北新桥北大街时,总是看见陈姨端着一个不大的饭盆和一个小饭盒,从那家路西的清真馆子出来,过马路,进王大人胡同往家走,这是给铁生买早点去了,风雨无阻。在陪伴、照顾、护爱铁生的5年中,母亲心里装着伤残的儿子;操忧着女儿的成长;牵挂着丈夫的工作调动;担心着自己被扣发的工资什么时候才可以发放,以保证家庭生活的费用不再拆了东墙补西墙......5年岁月,不算长久,母亲背己微驼......
母亲去世多年后,母亲的艰辛、委屈、脆弱、恐惧,曾经的那些难堪的往事,才清清楚楚幻现在铁生的眼前。“我那时的脾气坏到了极点,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加倍的。”(史铁生《我与地坛》)人啊!难道只有失去了,永远不再拥有时,才会才能才有了这迟到的醒悟吗?人啊!认识你自己,这迟到的醒悟是感人的也是真诚的,但对母亲来说不重要了,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令人心碎的。
杨中,这个曾经无比活泼的男孩,从小喜欢踢球、游泳、跳水、长跑。但命运,中止了他的全部热爱,狂想与追求......他不仅双腿跟铁生一样枯痿,双手也不能随意舒展与活动。他不知道史铁生,也不知道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更不知道和他一样伤残的史铁生是当代著名的作家。他没有史铁生的才华,更没有史铁生写作的天赋。他很聪明,记忆力极强,明事明理。他平静地躺在花市东里一个面积不大的楼房里,哥哥嫂子负责他的日常生活。从2016年开始,我和另一个同学每年都去看他,他都特别的高兴。他的房间有一个很大的窗户,他跟我说:“我怕冷,但我喜欢过冬天,躺在床上,阳光照进来,特暖火。晒着太阳,听我嫂子在厨房炒菜的声......”每年去看他,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总是说:“哥,给李大哥他们要点好菜,别舍不得花钱。”近几来,每次和他说再见的时候,他都说:“大哥,以后别老来了。您岁数大了......”这个倒霉的男孩杨中,一次意外,失去了,永远失去了我们健康人不屑一顾的种种生活享受。他和铁生一样,伤残后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在路边街头,体会脚踩草地的松软和脚踢石子的快乐......但这样的盼望始终没有来临。
杨中从十四五岁就接受了自己命运不堪入目的真实,并对自己全部的真实的生活不以为然。铁生曾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写点东西。”那什么是杨中的职业呢?他可能是赤裸、卑微、渺小、平庸、孤独、淡然、宁静、真实的最好模特,但,有谁愿意做这个模特吗?杨中做了,一做就是56年,而且还要做下去。这就是他的全部命运,我们中间一个人的全部命运。
杨中曾经平静的对我说过:“大哥,如果没有那次跳水造成的瘫痪,不知道我还会遇上什么样的劫难和不幸......”他没有看过一本哲学的书,他对生命无常对自己苦难的认识,应该得到最大的尊重。或许我们更应该尊重他面对失去自由的生存,一复一日不动声色的忍耐、再忍耐,等待再等待。我经常想:如果我是杨中,我会像他一样平静、满足、淡然、热情吗?我很怀疑。他是我每年都想去,都愿意去看望的人。我在他的身上真实地发现自己内心存有的所有矫情,并从他的身上真切地看到了自己所有的幸运。杨中告诉我,他经常做梦。是啊,或许在他的梦境里包含了我们所有人的梦想......
杨中,此生是途经这里,此途就是炼狱。灵魂曾经不在这里,也不止于这里。记住此生的苦与煎熬,爱与被爱,就够了,杨中。
杨中意外的伤残,让一颗少年简单的心,过早成熟。母亲去世一年后,在他那间很小但满是阳光的房间里,他给我讲述母亲过去生活岁月中的件件小事。特别是母亲在他伤残后不久,就决定白天守护着他,夜晚再去工作,上夜班。母亲所做的,都是为了杨中,也为了比杨中更小的弟弟妹妹。母亲白天做饭、洗衣,不放弃一点空闲,稍有时间就做一些收入很低的零活,像给半成品裤子剪线头,剪一条裤子一毛二分钱......
铁生的母亲和杨中的妈妈一样,把一切艰辛埋在心里,独自忍受。白日的阳光,陪伴着每一位母亲的默默劳作......只有在黑夜的月光下,我们才能看到母亲撕心裂肺的真实和软弱......慈母的心,像三春的晖,没有怨恨,只有爱。
做母亲可能是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
母亲可能是生活舞台里最无奈的角色。
但愿我们长大成人后,能在母亲失去光泽无奈又期待的眼睛里,追寻、发现、珍惜母亲一生给予我们的爱,在母亲一生艰辛、平庸、卑微、琐碎、毫不张扬的付出中,认识和接受母亲的伟大和母亲伟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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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81年,铁生发表了短篇小说《秋天的怀念》。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表达了对母亲的怀念和愧疚。这时候的史铁生只是责怪自己“没想到母亲已经病成那样”。(史铁生《对话练习》)
公元1984年,母亲离开铁生整整七年之后,他的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得全国小说创作一等奖。他是多么希望母亲还活着。一想到母亲,他就在家又呆不住了,在地坛安静的树林里,他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在春天,在我就要出人头地的时候,离我而去呢?“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49岁呀!”“莫非她来此世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史铁生《我与地坛》)
时间的速度真是难以想象的。公元1991年,母亲去世14年之后,《上海文学》发表了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这篇散文一经发表,很快被认为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铁生在这篇散文的第二章节对母亲“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的描述、追忆与怀念,让无数看过《我与地坛》的读者无不为之动容。母亲去世14年之后,她生前的爱愿,她的期待,她一生走过的焦灼的路,在铁生的心中渗透得越深彻越鲜明,越使他“每每想到母亲,心绪难安。”史铁生是我所见过的最知道羞耻的人,他并没有因为《我与地坛》的发表和得到的盛赞而减轻对母亲的悔痛与自责。相反,随着文学成就的不断扩展,对母亲的思念与愧疚、悔痛与自责一直在追逐着他的心魂......
公元1996年的秋天,铁生与希米一起来到斯德哥尔摩。那里关于文学的座谈或会议,并没有给他带来新的冲动与激情,倒是那座美丽城市教堂的钟声,勾引了他对童年遥远的回忆。他突然对故乡有了新的理解:故乡是一种思绪,故乡实际一直归存在人的心里,并不完全是固定在一个地理位置中......斯德哥尔摩的钟声——清郎、洪亮、沉静。带着他的思绪,越过高山,越过海洋,越过沉睡的城镇。他看到了苏醒的故乡......回到了妈妈呵护的少年时光。母亲的形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地出现了......铁生以为在那个“钟声自由飘荡”的城市里,“我以为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史铁生《以前的事》)
从那个时候起,斯德哥尔摩的钟声一直在他的心魂中呜响......
在这个世界上,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洪亮的钟声,钟声为人而呜,唤醒昏睡不止的世人,唤醒人们不再活跃的心灵。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23岁的作家巴金旅居法国,他形容过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整日整夜悲鸣的钟声”(陈思和《人格的发展》)“沉重地打在我的心上。”(陈思和《人格的发展》)“一面听着圣母院的钟声,我一面写一点类似小说的东西。(陈思和《人格的发展》)”学者陈思和先生认为“钟声是一种象征,是理想对作家心灵深处激情的召唤”。(陈思和《人格的发展》)
心灵深处,有激情,也有黑暗。巴金如此,史铁生如此,人人如此。
“每颗心灵的深处,都有一座看不见的牢穴,白昼的光明是有限的,黑夜则很漫长。”(史铁生《病隙碎笔》)史铁生如此,巴金如此,人人如此。
从《秋天的怀念》到《奶奶的星星》,从地坛的追思到斯德哥尔摩的钟声,铁生一次比一次清楚的认识到:母亲,49岁,在春天离我而去,不再回来。是因为她困苦的灵魂无处诉说,重新投生一个灵魂有所诉告的地方去了......
这时候的铁生,已经丢掉了做人的很多虚伪和装饰。母亲虽然己走了二十余年,但母亲的柔弱与朴素,在他的心中愈加鲜明,母亲一生没有印痕的足迹在他的心中愈加清晰......在他的写作之夜,面对自己内心黑暗之际,怎样的安静都不够安静,怎样的夜晚都不够夜晚。人啊!认识你自己。面对母亲,面对母亲的爱,他一步比一步看清了自己当年只想到自己,自私渺小的真实面孔,史铁生的面孔。在这样的写作之夜,他才敢正视和看清在他伤残后的那些岁月,自己的暴躁、冲动、没有节制的发泄对母亲的伤害。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清醒的认识到:母亲,49岁,在春天,在我就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离我而去,是对我尤其是对这个世界完全失望了......
伤残和病苦并不是可以向母亲蛮横地吼叫,肆意摔毁物品,没有节制地发泄的原因和理由。在他的写作之夜,他面对了自己的痛处。“我一直有着一个凄苦的梦,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的黑夜里重复一回。母亲,她并没有死,她只是深深的失望了,对我,尤其是对这个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灵魂无处诉说,无以支持,因而也走了......不再回来。”(史铁生《以前的事》)“这个梦一再走进我的黑夜,驱之不去......”“我希望,我把这个梦写出来,我的黑夜从此也有了皈依”。(史铁生《以前的事》)
作家面对了自己内心的黑夜,我们在他的文字里,会看到会发现信仰支持下的忏悔的清楚的印记。史铁生如此,巴金如此。
是愧疚,使史铁生最终面对了自己心灵的黑夜。他希望他的黑夜从此有了皈依。但皈依不等于永远的宁静,忏悔意识一旦产生,皈依之路就没有终点......
巴金先生的晚年,80多岁的老人向对自己心灵的黑夜,面对过去“奴性入心”的自己,再也不认为“做一个中国作家是我的骄傲”。(巴金《无题集》)他面对那段被遗忘的历史和岁月,“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己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巴金《无题集》)“我绝不能宽恕自己”(巴金《元题集》)“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巴金《无题集》)这样的忏悔,是信仰支持下的巴金先生的皈依之路。陈思和先生认为,这是巴金先生人格的发展。
如果我们不承认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的,那我们应该在自以为是的迷途中回归零度。面对自己曾经的自私与极端,污浊与岐路,丑恶与虚伪;重新再看自己的心魂,检查自己曾经的那些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举止和所为。
史铁生是这样做的吗?巴金先生是这样做的吗?
我读巴金先生的晚年作品,我读史铁生的晚年作品,我认为巴金先生和史铁生是这样做的,一直做到他们生命的终结。
巴金如此,史铁生如此,人人能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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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太容易在实际中走失了”。(史铁生《以前的事》)史铁生是我所见过在光环面前,始终警惕或不允许自己得意忘形的人;史铁生是我所见过在盛誉之下,始终疏远或放弃虚名与风光的人。他不在地坛的岁月,回望地坛,回望零度。他曾经有过想放弃的心情,他放弃什么,也不会也不敢放弃对母亲的忏悔与思念。
每到秋天,在那思念的季节,铁生多么希望那合欢树的绿叶“飞上苍白的天空,掉落在母亲微驼的脊背上......”(史铁生《妄想电影》)让母亲知道他的秋天的怀念,让母亲知道儿子已把母亲的合欢树种在了心里,种在了儿子永远的思念中。“在我几十年的思念中,我都试图从各种角度走向她,挨近她,想伏在她的耳边跟她再说几句话。”(史铁生《妄想电影》)十几年过去了,每次我读到铁生的这段文字,都眼含热泪,不能自已。所有这一切苦苦的怀念,所有的几十年默默的忏悔,都来自那一颗没有完全安宁的心灵,来自史铁生一生没有中断的自我救赎。
2009年冬季,有一次我们在家聊天,偶然说到了他的母亲,我说:“96年的夏天,我来,还看见阿姨的照片挂在墙上。后来我几次来,都没有再看见那张照片”。他看着我低声说:“李燕琨,你还记得我妈那张照片呢。”
我说:“你可能不知道,阿姨的那张相片是我从东郊(火葬厂)抱回来的。”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我,屋子里十分安静......整个晚上他一直都在控制着喝水。(史铁生自从透析以来,一直在控制喝水)他象征地喝了一小口水,然后轻声对我说:“前几年,到了我妈的生日或忌日,还把照片拿出来摆上,放些花。最近这几年,真的。真有些顾不上了......”说完,看着地面,,片刻之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一刻,看着铁生黑瘦的脸,那熟悉的面容,我真的非常怨自己,恨自己。那一刻,34年前在前永康40号,第一次对铁生的伤残产生的那痛苦的伤感,卷土重来,堵满心间。
他——不是一个孝子。
但,他——是一个痛苦的不孝之子。
他是一个来生不愿再做史铁生的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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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位母亲认为自己是伟大的。没有一位母亲忘记过自己的角色。是母亲永不停歇的爱,保证了我们的成长......母亲,只有母亲,才是最可爱的人;母亲,只有母亲,才是人生舞台最好的角色。
陈少伯女士临终前,仍然放心不下“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铁生的妹妹史岚,很小就默默地帮助哥哥做她能做的事情,和哥哥一起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她和哥哥都懂得母亲临终前没有说出的话,无论面对怎样的困苦,“你们都要好好的活”。在父母双双离世后,铁生对待妹妹,做到了一个哥哥所能做到的一切,并把所能做到的都做到最好。

八十年代史铁生和妹妹史岚
蔡永珍女士是6个孩子的母亲,她的6个孩子都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6个孩子都从事最普通的工作。但她们在父母离世后,对伤残的杨中不离不弃,竭尽所能让杨中想活下去,愿意活下去。苦难可能更会促进兄弟姐妹的融合,更会增加为彼此付出的意愿。
“看来苦难不完全是坏事,爱,不大可能在福乐的竞争中牢固,只可能在苦难的基础上生长。当然应该庆幸那苦难的短暂,但是否可以使苦难的情怀长久呢?”(史铁生《对词练习》)
我是多么希望两位母亲遥远的灵魂,能够看到知道儿女的成长,她们都没有辜负您们一生的爱和希望!
我又是多么愿意把杨中兄弟姐妹和铁生兄妹的彼此付出与相互亲爱,告慰两位母亲曾经的苦难和永恒的在天之灵!
母亲,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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