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知青叙事(10)

来源: 2025-12-24 11:12:2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知青叙事

(10)苦尽甘来

 

 

辉煌半个世纪的国营郑州水泥厂终于被“一窝不如一窝”的蛀虫们祸害破产了。莹梅和丈夫都按国家政策办理了退休手续,虽然退休金不高,但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

 

 

儿子硕士毕业那年,从多伦多传来了成双的好消息:一是顺利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二是在同学中找到了意中人,一个干练泼辣的西安姑娘。不久,他们在列治文山买了房,安了家。

 

儿子的婚礼很简单,就在市政厅办了手续,然后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朋友聚餐。父母俩通过越洋电话送上祝福,听着儿子在电话那头说:“爸,妈,等我稳定了,一定接你们过来看看。”

 

2006年,这个承诺兑现了。儿子媳邀双方父母来加拿大团聚。当飞机降落在皮尔逊国际机场,夫妇俩走出舱门,第一次呼吸到加拿大清冽的空气时,顿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儿子开车带他们游览尼亚加拉瀑布。站在观景台上,看着奔腾咆哮的河水雷霆万钧般倾泻而下,冲天的水雾被阳光折射出绚烂彩虹,莹梅忽然想起了兰州黄河,也想起了黄瓜峪那条干涸的河床。水啊,总是要奔流的,无论遇到什么阻碍。

 

接下来的日子里,儿子带他们走遍了多伦多的许多景点:登多伦多电视塔俯瞰全城,在湖心岛看落日,去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观展,甚至开车远赴魁北克古城......加拿大地广人稀,环境整洁,人与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感,这让经历过太多人情世故、看惯了眼色高低的莹梅夫妇感到一种难得的轻松。

 

“这里真好,清净。”晚饭后夫妇俩沿小区散步,莹梅轻声感叹。

 

丈夫点点头,望着两旁静谧的街道和周围修剪整齐的草坪。他们这代人,多半生都在拥挤、喧嚣和“运动”的风浪中度过,眼前的宁静反而显得奢侈。

 

旅游签证快到期时,儿子小心翼翼地问:“爸,妈,你们……想不想留下来?可以办团聚移民。”

 

莹梅没有马上回答。她想起自己这一生:从兰州的舞台到黄瓜峪的粪担,从知青食堂的算盘到水泥厂的泵房,每一次转折都充满挣扎。如今,命运给了她一个全新的选择——在一个宁静优美的国度,含饴弄孙,安度晚年。

 

“办吧。”她最终说,语气平静而坚定,“咱们这一辈子,该吃的苦都吃过了,该享的福也得尝尝。”

 

团聚移民的申请在2007年正式提交。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背景调查、体检、补充材料……一套流程走下来就是好几年。这期间,儿子的事业频频发展,基本成了“空中飞人”,频频在美国、加拿大、中国之间飞来飞去。团聚的时间反而少了。

 

“年轻人,事业要紧。”儿子每次在电话里道歉,莹梅总是这么说,“我们挺好的,不用惦记。”

 

2013年春天,签证终于批下来了。离开中国前,莹梅特意返回旧厂区,最后看一眼那个曾经辉煌的郑州水泥厂:昔日热气腾腾的厂区如今满目杂草,过去高耸气派的车间多被拆除,到处的断壁残垣见证了那些“败家子”的龌蹉行径。几个老工友在门口下棋,看到她都围了过来。

 

“听说你要去加拿大了?享福去了啊!”

“还是你有远见,早早就退了。你看我们……”

“去了好,去了好。这地方,没指望了!”

 

聊了一会儿,莹梅最后看了一眼那根曾经昂头挺胸的大烟囱——如今它沉默地矗立着,像个时代的纪念碑。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2013年,莹梅与丈夫正式移民“好山好水好寂寞”的加拿大,定居多伦多。

 

语言不通、文化迥异的孤独感,在走进北约克华人社区中心的那一刻被打破——那里正有一群中老年朋友排练舞蹈《黄河水从我家门前过》。

 

当熟悉的旋律响起,莹梅接过一条红绸带,一个简单的云手转身,让在场所有人愣住了。五十年前的肌肉记忆瞬间苏醒,那份融在骨子里的韵律感从未消失。

 

回来后,莹梅在自己家客厅墙壁上镶嵌了一块大大的玻璃镜子,抽空练习舞蹈身段。

 

从此,她成为社区舞蹈队的积极分子,为推动当地社区文艺生活出力流汗,也因此三次登上“海外春晚”舞台,倩影被网络传遍全球。

 

一天,莹梅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房车旅行的节目。镜头里,一对老年夫妇开着房车穿越落基山脉,晚上就在湖边露营,星空璀璨。

 

“你看这个!”她叫来丈夫。

 

丈夫看了会儿,眼睛亮了:“这个好!咱们也试试?”

 

说干就干。丈夫花两年时间考下了安省驾照,倾囊购置了一辆拖挂房车。儿子一开始担心他们年纪大了,但莹梅说:“放心,你爸妈当年挑着粪担爬山路的时候,比这难多了。”

 

第一趟旅行,他们选择了相对简单的加东海洋三省。沿着圣劳伦斯河一路向东,在爱德华王子岛看红色沙滩,在新斯科舍尝最新鲜的龙虾,在新不伦瑞克的芬迪湾看世界上最高的潮汐。

 

晚上,他们把房车停在营地,莹梅做简单的晚餐,丈夫把沿途拍摄的照片修饰后发在博客里。房车内,温馨和谐;夜空中,星河灿烂。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是他们前半生从未体验过的。

 

“还记得咱们结婚那天吗?”丈夫忽然问,“你在新房里操持,我去上课......”

 

莹梅笑了:“怎么不记得。那时候觉得,屋子不漏雨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呢?”

 

“现在,”莹梅望向窗外无垠的夜色,“现在觉得,这天和地都盛在咱家屋子里了!”

 

几年下来,他们的足迹遍布北美:春天去温哥华岛看鲸鱼,夏天穿越落基山脉,秋天在阿岗昆观红叶,冬天则一路向南,驱车前往佛罗里达、德州、加州越冬。房车成了他们移动的家,成了他们夫妇俩的精神天堂。

 

一天下午,莹梅整理旧物,翻出了那根红绸带。丝绸早已褪色,边缘有些磨损。她轻轻抚摸着,五十多年前的镁光灯和掌声,三十多年前的黄土和粪担,十多年前水泥厂的轰鸣,还有这些年看过的尼亚加拉瀑布、落基山雪峰、大峡谷落日……所有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丈夫走过来,沉默了许久,喃喃说:“这一辈子,像场大戏。”

 

莹梅把绸带仔细叠好,放回盒子:“戏还没完呢,下一阵子,咱们去育空,看极光!”

 

窗外,多伦多的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悠悠。院子里,去年新培的牡丹已经含苞待放。那些曾经的苦难、挣扎、不甘,都化作了如今这份从容淡定的底气。

 

苦尽甘来,这四个字说出来有些陈旧,听起来了无新意,但只有真正尝过苦滋味的人才知道,那后到的甘甜,每一丝都值得用半生去交换。而最美的,不是终于抵达的终点,而是在穿越了所有风雨之后,依然保有上路看风景的勇气和心境。

 

 

红绸万里终归心,此身何处不故乡。

 

愿以此文献给共苦半辈同甘晚年的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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