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研究所——刘英口述之十六
1959年倒霉以后,闻天先找小平同志,小平说可以研究国际问题;又去找少奇同志,少奇同志说还是暂时回避国际问题,可以搞经济问题。闻天是愿意搞经济问题的。富春非常欢迎,说我们这些人搞实际工作,你来可以帮大忙;我们欢迎搞经济理论工作的,这样可以把经济工作理论化,搞得更深一点。他说,你来还可以参加党委。可以参加党委,闻天高兴极了。几天没有消息,过后李富春回了信,说很抱歉,没批准。后来他就去了学部经济研究所,也没有参加党委。我被分到近代史所,没有任何职务。我就借些书来看,参加支部会。我没有车,每天都走路去。
闻天在经济所每天看书做卡片,写的文章就经过杨尚昆送给毛主席。毛主席先还看,批给政治局同志看,后来不看了。在经济所,李泽中当过闻天的助手。他住在我们家那个小房子里,帮闻天抄抄写写,常和闻天在院子里散步,谈些问题。真正提供材料、谈些问题的是李泽中。闻天很赏识他,说:你这个人老实,质量很好。他等于是孙冶方派来的。本来要派孙尚清,孙尚清不愿意来。孙冶方是闻天在莫斯科时的老同学,闻天很器重他。他和孙冶方谈得好深!孙冶方常来我们家,一谈就谈半天,都是听闻天讲。他说:你在理论方面,在辩证法方面提高了我们的工作。他们要搞政治经济学。结果康生等人告了状,说孙冶方亲张闻天,搞什么价值规律。
1964年康生说,批孙冶方吹利别尔曼,为什么不批张闻天?根据就是张闻天参加了孙冶方起草的政治经济学大纲。经济所批孙冶方时,实际上就已经在批闻天了,只不过闻天自己那时并不清楚。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去经济所时,觉得许多人见了面都跟过去不一样了,表面上都很客气,实际上别的什么都不谈,孙冶方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他看到书架上也改变了样子。他就弄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我从范文澜那边多少知道一点风。一次同我弟弟刘彬谈话,我向他透露了我的担心。我说,闻天一直不停地写,不要将来再出问题啊。刘彬说,学术问题没有什么关系,历史将来是会说话的。不过他建议要多写点毛泽东思想的东西给上面看看,于是我转告了闻天。闻天就写了一些关于毛泽东的哲学、军事思想的文章。
杨尚昆1959年后对闻天还是照顾的。生活上不变。还是用专车,到供应站买东西,每年主动安排他到青岛休养,来去挂公务车。1965年,他被调到广东,由汪东兴接替,就不行了。专车取消了,煤也没有了,只好烧个炉子。闻天专门写了一封信,说没有煤,暖气管要冻坏的。这样才拨了两吨煤来。
长征时苦是苦,但是精神愉快。1959年后精神压力大,比肉体上吃苦要苦得多。庐山会议后,我们很孤独,连我弟弟都不肯来看我们。因为我受他连累,所以闻天总是照顾我。我不快活,他就领我到公园去走走,连下雪天也要散步。把小倩领来养,也是为了调剂一下生活。我们两个是工作的伴侣,患难的夫妻。
“文革”中近代史所开始斗刘大年,李新、黎澍叫我参加,我就坐得远远的。要我写大字报表态,我就写了。他们说我写得不痛不痒。斗我时,批我过去讲长征情况,把长征说得很惨,他们就说我是反党分子。他们有时不让我回家,还来抄过家。“文革”时收走了我们的存折、富春的信、主席给我们的信。这时还没有斗闻天。斗闻天之后,接着就是抓我去陪斗,又叫我到学部写大字报。
“文革”开始,学部召开大会,我参加了。陶铸以顾问的身份讲了话。他说,经济所批孙冶方,要知道孙冶方背后还有后台。关锋在旁边插话说,是张闻天。我回家后,没敢告诉闻天。第二天,就是1966年8月9日,经济所就通知闻天开会。闻天还挺高兴,拿了一个包包就去了。这是学部和经济所造反派第一次联合揪斗闻天和孙冶方。闻天没有精神准备,到了之后有人喊:把张闻天揪出来。批斗中他昏了过去,是被人架下去的。他醒过来就听到有个很远的女人声音,骂他:你装什么?闻天回来就说,是一个女的,好厉害!从此以后,学部联队就经常批斗他,批的理由就是说他写了几十万字的文章。闻天起先还想辩论,可是一说话就被人讲态度顽固,后来就应付应付:“是,是!”批斗时他总是把眼镜拿下来放在口袋里。
闻天在挨斗和谈话时还沉着。他说还是要尊重群众。我讲,什么群众?!
他挨了斗也不告诉我。“文革”时晚上被抓走,都不惊动我。是小倩叫了我,才知道他被抓走。回来他就用冷水洗脸洗头。问他怎么样,他说没有什么。接着就伏在桌子上写。 他还被弄去拍过电影。斗着斗着身体就搞垮了。
闻天有一次被斗后,身无分文,吃完饭连两毛钱的饭费也交不出。当时李昌同志也被斗,他给付了。分手时,他轻声跟闻天说:“注意保重!”闻天很感动。
那时候好多地方来外调,排着队来。有一天又通知说有人外调,非去不可。他从车上摔了下来,是孙世平再把他推上车去的。人家斗他,他总是那几句话: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你们讲的那些,我不知道。他统计来外调的大概有三百多次。闻天总是自己写证明,由孙世平和老黄(炊事员黄关祥)抄清,一式三份。对于造反派要他写材料,不管哪一派,他都是根据自己知道的,实事求是地写,决不乱写。“造反派”看了总是不满意,说他“顽固”。闻天觉得这样搞法不对头:为什么要他写材料总是得按照一个框子来说呢?别人要闻天揭发,他从不讲别人。闻天不揭发人的,自己承担。
外交学院斗闻天那次,是跳墙进来把他抓走的。外交学院斗了他两天,我都不知道。他利用空隙打打电话,还问小倩脚烫伤好了没有。我叫孙世平把毛衣送去,造反派都不让进。
外交部斗得很厉害。闻天和我也被外交部“造反派”弄去批斗,把我们的两个人的牌子挂在门上。“大喊大叫队”几个女的把我们藏在档案室的小房子里,关起来。第二天,一人交两角钱,吃一点稀饭。闻天劝我一定要吃一点,说里面还有点辣椒。上午拉我陪斗,我也坐了喷气式,他们还说我东张西望,想干什么。下午开斗争大会。回到家后,他摸了摸我的手,说不知道你怎么样。我也不敢看他,我说我还顶得住。他总是不希望我去陪斗。他把房门锁上,叫我在“造反派”来时不要起床。
北航揪斗彭老总,是在1967年7月26日,闻天那次也是陪斗的。周总理叫不许武斗,不许侮辱。但是大会之后,在会场的出口站着两排红卫兵,个个都是彪形大汉。在彭老总和闻天通过这行夹道时,几乎每一步都遭到这些人的毒打。闻天当场就被打昏了,幸亏被警卫人员拉了出来,否则将不堪设想。等到醒来之后,解放军又把他拖上汽车游斗。在卡车上彭德怀被打得惨叫。后来“造反派”把闻天送回来。回来一进家门,我看他简直就不成个人样子了。一问情况,他却首先说彭老总怎样挨斗,说彭老总那样硬的汉子都大声惨叫,对他们喊:你们究竟要把我怎么样?他不谈自己。我一边听着,一边仔细看了看他,他被打得满头都是包包哦!我心里十分难受,可他心里却惦记着彭老总。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什么时候也都是想着别人的。当天晚上,我给他头上擦了些酒精,按摩了一下。他满头是伤,睡觉时没有办法垫枕头。我就找了个游泳圈,给他做枕头,才让他勉强地躺了下来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