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业爬陡坡(第一部分)(全文)
立业爬陡坡(第一部分)(全文)
蒋闻铭
(一)
做研究,具体是解决问题。问题可以自己提,也可以别人提。不管自己提还是别人提,这个问题解起来必须有些难度, 不然这个研究,跟没做没分别。问题的难度,有大有小。难度大,大家想解解不出,就成了难题。做数学想得认可,快捷的办法是找一道难题解。不过要解没人解得出的难题,不单要有过人的才干,还要有出奇的好运气。
难题解出来,接着做后续。做学问也是名利场里打滚。图名争利,各行各业做法差不多。一部电影,拍出来票房好,拍续集,续集看的人不少,拍续续集。袁磊把这叫挤牛奶,大家都有些惨无人道,不把这头母牛,奶挤尽挤出血,不能算完。从九零年秋天起算到九二年,两年功夫,袁磊陆续写了六篇论文,第一篇是解难题,后面五篇是后续。他从头一篇里挤出来五篇后续,已经到了极限。这样挤,其实难有新鲜突破。
普通人对数学家的高大上,多数和猜想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袁磊同龄的中国人,没人不知道陈景润和哥德巴赫猜想。丘成桐得菲尔茨奖,解决的是卡拉比猜想。 陶哲轩得菲尔茨奖,也是解决了数论里边据说是蛮有名的一个猜想。说一个数学家厉害,最容易就是告诉你他证明了一个什么猜想。这个猜想具体是什么,说给你你也听不明白,可以省略。至于这个猜想为什么重要,跟你就更说不清。
这个说不清,原因其实不是你听不明白,而是说的人自己就不明白。事实上数学难题,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不像物理化学,结果有客观可验证的标准。巨有名的数学难题,解出来也就几个人真能读懂。解出来了,然后呢?十个里边至少九个,没有然后。重要不重要,只有天知道,高大上的意义,是大家互相捧出来的热闹。就说这个哥德巴赫猜想,为什么重要, 解出来有什么伟大的现实意义,深远的历史意义,讲真实天都不知道。
数学这个学科,大猜想中猜想小猜想,五花八门一大堆。猜想难题,分热门冷门,大多数是有时效的。什么意思呢?一段时间,大家对某个领域,特别有兴趣,这个领域里的猜想难题,就热门。过一段,大家兴趣变化,转去了其它领域,这些猜想难题,就成了冷门,即使解出来,影响可大可小。比如袁磊解的这个百年难题,放在一百年前解出来,是热门,一百年后就不是,无可无不可。
当然还是有些猜想,时间越久影响越大。比如哥德巴赫猜想,什么时候有人证明了,都会红透半边天。不过一直热门的猜想,少之又少。话说到这里顺便带一下,直到现在,如何证明这个倒霉的哥德巴赫猜想,大家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陈景润走的路子,肯定不通。
袁磊作为数学家的悲剧,是他一辈子解决的,都是冷门过气的难题猜想。第一个,是前面说的那个百年难题,现在说第二个。
这个事还得说回到南京大学。邓小平搞科学的春天,具体两件事,第一件恢复高考。第二件优待科学家。年纪大的老资格之外,又破格提拔了一批年轻才俊。南京大学,天文系破格提拔的是曲钦岳,数学系是陈翔炎,直接从讲师提升到正教授。曲钦岳后来一帆风顺,做到南大校长,陈翔炎却悲剧了。买彩票,中不了奖是正常不是悲剧,但是刚中了大奖人没了,是大悲剧。这个悲剧,不幸发生在陈翔炎身上。刚被破格提拔成正教授,就犯了心脏病,英年早逝。如果他活着,后面接替匡亚明做校长的,不一定就是曲钦岳。
学校提拔这两位,是认定了他们做学问,有独特的成就贡献。曲钦岳对天体物理学做了什么贡献,袁磊当年问过他的研究生,后来又当面问过方励之先生,都没问出具体。陈翔炎的贡献,是研究三体问题,证明了一个有名的猜想。他做研究,有两个跟班的小弟,一位是后来做了院长院士的孙先生,另一位姓罗。孙小弟有权有势后,把罗小弟整得蛮惨。不过这个事,跟袁磊不相干。
陈翔炎的文章,袁磊大学三年级就仔仔细细读过。不但读了,还做了后续的分析计算,写了一大堆。后来他读国外的文章,才知道这个猜想,科罗拉多大学的一位同行,已经早陈翔炎几年给过证明。对着这个证明,袁磊的结论,是陈翔炎的文章和自己做的后续,都是多余。不过这件事,袁磊当时跟易老师孙先生,都没敢提。陈翔炎不在了,推许他破格提拔他的人都还在,这个破格提拔引发的利益牵扯,不是袁磊一个学生可以触碰的。袁磊当时虽然气盛,自大狂妄,但不是书呆子。知道如果说这个事,直接否定陈翔炎的学问贡献,犯了众怒,自己下面就没得混了。
(二)
做研究的人,出结果写文章,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满世界跑,自我宣传做演讲。之前一段,克教授已经带着袁磊去外面跑。开会做演讲,袁磊的英文表达,怎么跟克教授都没法放在一起比较,所以这些演讲,一般是克教授给。给演讲的规范,如果报告的结果,是合作得来的,演讲者必须明确告诉大家,你的合作者是谁在哪里。不过这个告诉,演讲人一般都是一语带过。克教授例外,他帮袁磊,每次一开讲,都说这个工作,是我的学生袁磊做的,我在帮他做宣传。袁磊有这样的导师,是他的好运气。
夏天放假,大学教授全体得空闲,就有人组织会议,给大家提供带老婆孩子游山玩水周游世界的机会。国际会议,也是同行拉关系交朋友的所在。九二年夏天,墨西哥有个国际会议,专题是多体问题,这个会克教授去了袁磊没有。惠英刚生孩子,袁磊没法去。
入秋开学,克教授跟袁磊讲完找工作的事,接下来就说到墨西哥的这个国际会议。克教授说会上有位法国同行,讲科罗拉多的那位证明某猜想的文章有错; 他接着说这位同行,不仅说这个文章有错,而且说这个猜想本身可能也是错的。袁磊一听说巧了,这个事我以前花过功夫,证明错在哪里?克教授说具体我没听太明白,他好像说前面的证明,有一个蛮有名的理论(Morse Theory,莫士理论) 用错了地方。
袁磊一听,跟克教授说巧了,我以前读过一篇文章,不用莫士理论,可以证明这个猜想。克教授问这个文章在哪里?袁磊回答说文章只有中文。这个事已经有了些年头,我现在手上什么都没有,得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才能给你汇报。一星期后,克教授问准备得怎么样了?袁磊说八九不离十,但是细节繁琐,写下来不容易。克教授说你先把证明的框架,给我讲一下。袁磊说再给我几天准备。又过去一星期,袁磊给克教授讲,克教授说大致听明白了,后面的细节,我必须一行一行验证。
下面跟克教授一起,一行一行验证,一点一点检查,发现真有几个地方,证明过不去。克教授兴奋了,说这个法国人可能是对的。不过即使他说得对,这个猜想依然是一笔糊涂账。你这个办法不一样,往下搞,能证明这个猜想的确不对。袁磊说是有可能,不过按你说的算同调群,就搞到代数拓扑那边去了。代数拓扑,我是初学的水准,你恐怕也不在行。现学一时半会儿,我还真不行。克教授笑了,说代数拓扑有现成的专家,这就去找他。
这位叫麦克,是副教授。听了克教授的话,说三体问题我不懂,恐怕要从头学。克教授说那你和袁磊一对一,慢慢来不着急。袁磊就给他讲,从陈翔炎开始,到他自己做的一大堆后续计算,再到科罗拉多那一位的证明。麦克听明白了,说你们想要我做的计算,工作量看起来不是一般的大。袁磊笑着,说对不起那是你的麻烦。只要能算出结果,具体怎么算,你讲给我,我也听不明白,就不费这个脑筋了。
下面一段,袁磊和麦克天天讨论。好不容易出了结果。接下来写文章。克教授说这个文章,我写引言,袁磊写几何分析,麦克写怎么算同调群。他洋洋洒洒,引言就写了十页。文章写完,厚厚一本过了一百页。从开始到文章写出来,来来回回折腾了小一年。
不幸这一年下来,袁磊没找着工作。这个事对克教授也有压力。他跟袁磊讲,这个工作市场,彻底疯掉了,下面只会坏不会好,而且不知道要坏多久。两个对等的数学王国,现在苏联的那一个,从上到下往美国搬。一共就这些位置,往年刚毕业的博士,简历上像你这样有五六篇文章,凤毛麟角,现在只要有位置,就有一堆人申请,一个博士后,申请人简历上文章比你多一倍都不算个事。
他说当然你有天体力学上的那一篇,又有了现在这个结果,也不是全没指望。不过谋生第一,教职尽力争取,下一年你也可以去上些计算机系的课,算留后手。袁磊就问,计算机系的硕士,需要上哪些课?一年能不能上完?他说我的学生你的大师兄现在是计算机系的教授,你去问他。
袁磊找到大师兄,直接问一年内有没有可能拿到计算机系的硕士学位。他说我给你数数:汇编语言(Assembly Language),数据结构 (Data Structure),算法分析(Algorithm Analysis),数据库(Database),软件工程(Software Engineering),还有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计算机语言(Fortran,Basic,Pascal,C)。 这些课上完,再找教授做毕业设计。
(三)
袁磊问完大师兄,回来跟克教授讲,如果毕业设计可以和上课同时,我还真能一年拿下这个硕士。克教授问怎么讲。他说我老婆是程序员,可以帮我写程序。克教授说等等,我在计算机系兼职,算他们的教授,你不用找别人做毕业设计。
回来跟惠英讲,我要去学计算机写程序拿硕士学位了。惠英说是真的?就一年?袁磊说恐怕需要你帮我写些程序。她笑着说数学不会,这个我在行。接下来一年的课,程序还是袁磊自己写,但是惠英帮了大忙。袁磊不怕写程序,什么问题,程序一下子就能写出来,但是写出来,这个鬼程序就是走不通,不是这里少个逗号,就是那里死循环。好不容易搞通了,输入出结果,大部分对但是一些边边角角的情形,怎么也搞不对头。那个时候修正程序(Debug)要人工做。这个事上,就看出了惠英专业程序员的水准,袁磊怎么折腾都弄不好的程序,到她手里,毛病一下就能找出来,把袁磊佩服得,不服不行。
袁磊最后,还真拿到了计算机的硕士学位。不过这个硕士,是带水的。没有惠英帮忙,袁磊自己写的程序,一准通不过。他的那个毕业设计,其实没做完。这个时候袁磊已经找到了两年的数学临时工。克教授说不用再浪费时间力气弄这个事,敛巴敛巴,搞到哪里我都算你完成。
最后的结果,除了让袁磊多了一个后来可以跟儿子女儿吹牛的学位,这一年学计算机,功夫全白费。说到念书拿学位,袁磊是天文学的学士,硕士,计算机的硕士,外加数学的硕士,博士。自己都发笑,说鄙人的专长,是做学生拿学位。孔夫子的不试则艺,在袁磊身上还真用得上。学来学去,一个一个学位,就是找不到能让你挣钱养家的工作。
九三年寒假,袁磊惠英,回国探亲,假期结束,两口子带儿子回到辛辛那提。不久来了两件事,都不算小,一件是好事,一件不是。好事是接到了范德比尔特(Vanderbilt)大学数学系系主任的电话,说有一个两年的博士后,让他去面试。袁磊找到克教授,问这是哪里?克教授说这是排名前二十的学校,在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接着问袁磊知不知道某A教授,袁磊回答说在文献里略略的读到过,好像跟你的研究蛮近。克教授说是,他主导了阿波罗登月计划的轨道设计,后来从航空航天局(NASA)出来,去了范德比尔特。你去面试前,最好读一些他的文章。又叹口气,说是真疯了,两年的博士后,居然系主任打电话约面试。
回来告诉惠英要去面试,她特级兴奋,说结婚三年多,都不曾正经打扮过老公,这下子逮着了机会。说完拽着袁磊去商场。到商店里,居然去看一百多刀一件的白衬衣。袁磊说疯了吗?她说该是这个价,等会儿西装还要贵很多;平日里如果拉你来这里,你肯定说我发神经。人靠衣裳马靠鞍,看看穿上这些衣服,我老公能有多帅。袁磊没办法,只能跟着由她折腾。西装领带皮鞋,花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回到家,问老公会不会打领带,袁磊说不会,她说我教你。袁磊心说你倒是开车打领带,什么都会,差一点没问她是从谁那里学来的。还好没问出口自己就回过神来了,看着她满脸的笑意兴奋,心里骂自己蠢,居然吃干醋,不知情不识趣到了想问这种扫兴的问题。
另一件就不怎么好。袁磊和克教授麦克,一百页多的长文写完,做宣传给同行寄。不多久从法国同行那里得了一封回信,附着他刚写的文章。信里说我不止说这个猜想可能是错的,而且还明确了这个猜想,最多能有三个参数出错。你们这个文章,居然证明了有四个出错的参数。我的文章刚写完,不长就在这里。袁磊读了这封信,知道麻烦大了。法国同行说的三个参数,都在自己的文章里。不过他说第四个参数绝对不会错,理由简单直接,所以肯定是自己们搞错了。这一错的后果,是这个一百多页的文章,从方法到结论都靠不住。
为什么搞错了呢?因为麦克的计算有毛病。有毛病的原因,是袁磊麦克合作,彼此都是外行对内行,信息交流出了问题。克教授说这不是坏事。你们俩仔细检查,把错找出来就是。他一说容易,袁磊和麦克,可就麻烦了,来来回回看麦克的计算,从袁磊前面的分析里找根据。找来找去,三个月没能挑出毛病来,那叫一个痛苦,差不多把袁磊麦克,整出来了神经病。后来有一天,袁磊半夜做梦惊醒了,意识到前面有一处,自己和麦克理解上有漏洞,把不可定向搞成了可定向。早上去系里,找到麦克说这个事,麦克说我这就重算。这一算终于对了,一起到克教授那里,三个人那叫一个兴奋。接下来重写文章。文章太长,不适宜在一般杂志上发表,就投去了美国数学学会专刊长文的备忘录(Memoir of AMS), 一年后接受。这是袁磊出的第一本书。
(四)
范德比尔特大学所在的纳什维尔(Nashville),自称是美国的音乐之都(Musical Capital),实际是乡村音乐的中心。乡村音乐的超级明星,有一个算一个,倒真都是从那儿生出来的。范德比尔特自称是南方的哈佛,这个事跟乔治亚理工,自称是南方的麻省理工对应。自称其实是自嗨,自己讲没人认。乔治亚理工是南方的麻省理工这个事,袁磊是从夏同学那里听来的。那个时候夏同学已经从哈佛出来,在乔治亚理工做教授。
范德比尔特的校园不大,但是整洁漂亮,一色风味独特的欧洲古建筑,是美国最美的大学校园之一。面试要给讲座见人谈话。袁磊原本准备讲那个猜想,不幸面试前收到了法国同行的信,一时间也没能找出来自己错在哪里,只得走回去讲天体力学上的文章。后面跟A教授面谈,他问袁磊为什么不讲这个猜想。A教授说你们那个一百页的文章,我收到了,原以为你一准讲这个。袁磊跟他实话实说,讲了现在的麻烦。他说理解。做研究吗正常。
下面跟袁磊面谈的,居然是夏道行先生。袁磊是天文系出生,天文系只教微积分不教数学分析。学微积分,跟接受专业的数学训练是两回事。数学的专业训练,第一门课是数学分析。袁磊的数学分析,是自己读夏先生的书学来的,没想到在这里见着。见了夏先生问过好,袁磊就讲自己这个天文系的学生自学数学分析的故事,拍马屁说夏老师实实在在是我的数学启蒙老师。
接下来夏先生说天体力学我不了解,但是你的讲座,是听明白了。你的申请里,讲了另一个猜想,又是什么? 这一下话又长了。袁磊后来知道,他拿到这份工作,主因是A教授,夏先生也出力推过一把。两年后他离开范德比尔特去UCLA,夏先生当他的面,跟系主任说当初我说袁磊行,没说错吧?
袁磊见到系主任,系主任第一时间,递给他一本有大学排名的《美国新闻》(U. S. News) 。那一年范德比尔特是第十七。不过不多久他就明白了,范德比尔特确实是顶级的大学,但是范德比尔特的数学系,和顶级的数学系不靠,排名在七,八十的样子,比辛辛那提强不少,但也只是三流。袁磊后来跟夏先生熟识了,说到这个事,说以你的成就影响,范德比尔特有些低。夏先生说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接着说跟我同一辈做学问的,在国内这个杰出那个大师,到头来在美国找到终身教职的,就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在亚利桑那的方励之。方励之能到那里,恐怕还是政治大于学术。袁磊想想真是这样。
既然说到这里,索性再扯得远些,说说复旦的数学系。复旦数学,上一辈是苏步青和陈建功,一个几何一个分析。下面谷超豪是苏步青的学生,夏道行是陈建功的学生。陈建功去世早,复旦数学系成了苏步青的独立王国。当年有个说法,中国的数学,一北一南,北边是华罗赓,南边是苏步青。其实苏步青的学问贡献,跟华罗庚没法比。华罗庚是实打实世界一流的数学家,苏步青根本不入流。袁磊后来在UCLA做过几年临时工,UCLA数学系的走廊,两边墙上,挂着从古到今所有不在了的杰出数学家的照片,里边有华罗庚。
话回到复旦,夏先生说谷超豪从两人留苏开始,就对他用上了政治思想之类的各种小动作。后来夏先生出头,有一半是得了杨振宁的赏识。文革中杨振宁访问大陆,说夏先生是中国最好的数学家。后来A教授也告诉过袁磊,夏先生在美国找工作,杨振宁把这个话直接写在推荐信里。改开后中科院增选学部委员,就是现在的院士,他自然当选。
再后来,实在受不了苏步青和谷超豪的明枪暗剑,夏先生一咬牙,找个到国外开会的时机,一走了之不回国了。院士出走,在当年事不小,谷超豪在报纸上骂夏先生是叛徒卖国贼。 有一回袁磊问夏太太,说如果不出来,夏先生做上海交大的校长,是顺理成章,有没有后悔过?夏太太说共产党的官,乱七八糟的事一堆,一天到晚被人算计,有什么好做的,连带着我整天提心吊胆,远不如夏先生现在,在这里轻松自在心无旁骛做学问。
回来说袁磊,面试后不久,收到那边系主任的通知,下面两年有了着落。惠英说我怎么办?袁磊说孩子还小,拿了博士学位跟老公我走呗。惠英说吃闲饭靠你养着?他回答说那可能不用,我已经跟系主任打听过了,你有博士学位,在系里弄个一学期教两门课的临时工没问题。袁磊的位置,工资三万二,惠英跟着教书,一万出头。下面这一年,是惠英一辈子仅有的挣钱比袁磊少的一年。再往下,袁磊就越来越悲剧了。
(五)
中国有唯有读书高的传统,普通人对读书人,颇有些英雄崇拜的浪漫情结。毛泽东整读书人整了二十年,对这个传统,没能憾动分毫,上过中专读过大学的,在老百姓那里照样受敬重。招工农兵大学生,共产党的干部,从上到下,削尖了脑袋,走后门送子女上大学。到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后,读书好学问高,就更是了不起的出息。四书五经,换成了数学物理,中国人全体,把高考和读书做官的科举画等号。过去这三十年,但凡在美国混到大学教授,就可以打着报效祖国的旗号,到中国混吃混喝捞好处。杨振宁丘成桐陶哲轩,更是家喻户晓,搞得跟娱乐明星类似。
美国不这样。普通人读书,也想进好大学,但是挖空心思,以进哈佛普林斯顿为目标的孩子,一多半不是犹太就是亚裔。家长在一边,看着别人的孩子学习好,也羡慕,不过羡慕完了,也就是叹口气,说聪明怎么没长到自己的孩子身上。说到底大学而已,后面路长着呢,没人会把上哈佛普林斯顿的孩子,当成了不起的人物。大家也都知道,哈佛普林斯顿的教授,不容易做到,但是说这些人阳春白雪,是高大上为人类做了贡献,与众大不同,值得特别敬重,就是一个扯。
数学物理,在美国不过是谋生养家糊口的职业。杨振宁丘成桐陶哲轩这样的,这里有一堆,这些人姓什么叫什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没人知道没人关心。老美讲话,没人在乎(Who cares)。科学家想搞点事博大众的眼球,门都没有,也就是每年发诺贝尔奖的时候,有新闻几句带过。再有就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隔三岔五搞些月亮上有水,找到外星人之类的奇葩故事刷存在感。杨振宁娶翁帆,在中国是公众新闻,炒了几十年,在美国什么都不是。不是美国没有这种事,而是这种事,要成新闻,科学家不行,墨都克(Murdoch)离婚娶邓文迪才够格。
中国人在职业后面,加家的后缀,有成名成家的内涵,科学家数学家,听起来就让人肃然起敬。英文对应的称喂,后缀是-ist, 简简单单,是以什么谋生的意思,Scientist,是以科学谋生的人。数学家连这个待遇都没有,Mathematician,意思直接是做数学的人。事实上数学家大学教授,即使在哈佛普林斯顿,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人在普通人眼里,都是nerd,不单没有大了不起,还有些悲催。Nerd 这个英文词,中文可以翻成有特殊才能,但不是褒义,说一个人nerdy,是说他怪怪的不合群。对博士学位,大众多少有些敬意,博士不全算nerd,博士再往上就是。哈佛普林斯顿的教授,没得跑全是超级nerd。你就看爱因斯坦炸着的那一头白发,他什么都是,就不可能是正常人。前面提到的大学生,说伯克利的数学系像神经病院,有些过分,但是数学家在普通人眼里,实际就这么个形象。
不过行业里边,还是不一样。想入数学这一行,起码要有博士学位,从上大学算起,大约是十年功夫。美国的数学家都知道丘成桐陶哲轩。大家不一定懂他们做了什么,但谁都知道做出来他们那样的名声,好本事即使加上绝好的运气,也是难如登天。这个和大众在公司里混饭吃,都知道发盖茨乔布斯马斯克那样的财,多不容易,是一个道理。
数学博士找工作,大多数落在教学型的院校里。教学型的院校,对教授做研究没要求;数学家要靠做数学研究,而不是教微积分挣饭钱。所以教学型院校里的数学教授,只是有铁饭碗的教书匠,不做学问不算数学家。研究型的大学,官面上研究教书服务三项,工作量的分配,研究四成教书四成服务两成,但实际教授花在研究上的时间,有七成。这些大学里的数学教授,算数学家。
袁磊这里说的立业,意思不过是在一所研究型的大学里,找一个正式的教授职位。如果是正常年景,他一个刚出炉的博士,已经有了一堆不算俗的文章结果,又有沙教授克教授支持,在研究型的大学里得一个助理教授的位置,顺理成章。但是苏联一崩溃,俄国的数学家,都往美国走,抢研究型大学里的这些教职。研究类的数学系,美国总共就两百不到,没那么多空缺。结果每一个助理教授的空位,来抢的俄国人,都有这里副教授,甚至是正教授的名望资质。美国自己,也还有一大堆名校刚毕业的博士。当时数学的工作市场,每一个位置,都有过千人申请。辛辛那提的博士,申请根本没人看。
袁磊后来在亚利桑那大学的同事讲过一个笑话,说前几年招人,第一轮筛选完,还是厚厚一沓子申请,秘书拿给系主任,系主任说你把这些材料再分一下,按现在的顺序,一三五一堆,二四六一堆。分完了,他随手把一三五的一堆,扔进了垃圾桶,说让委员会看余下的申请。秘书看得发呆,问这是什么道理?系主任说学问好坏,固然要紧,但是运气更重要,材料被扔掉,说明他运气不好。当然这个只是幽默故事。
讲袁磊立业的故事,这一篇是开头,后面蛮多的艰难曲折。不过比起张益唐,袁磊已经算容易。张益唐立业受的磨难,一般人不可能受得住。他磕磕碰碰到快六十,终于解决了一个跟陶哲轩的菲尔兹奖有关联的猜想,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UC Santa Babara)安顿了下来。几十年的艰难困苦,实实在在是不容易。
(六)
搬家要去新地方租房子,所以提前两周,惠英袁磊带着儿子,开车去纳什维尔,住了三天汽车旅馆(Motel),看学校看城市租房子。去哪里看什么,听惠英安排,袁磊开车听吆喝。惠英最后看上了一处公寓,一群两层的小木楼,每座楼分隔成四个两居室的单元,惠英选了二楼的一个单元。月租六百的样子。这个楼群离高速公路不远,半小时开车到学校。公寓楼环绕着半隐在绿树丛中的一片人造小湖,湖里不少野鸭子。
接下来搬家。袁磊两口子这几年,还是买了些不怎么值钱的家具,组合板的电视柜衣柜之类,加上儿子的小床,还有袁磊当年骗惠英上的那张床和为拐她买的那台二十七寸的电视。 所有家具,数这台电视最沉。 租了一辆自搬车(U-Haul),一群朋友帮忙,把家具搬上车。袁磊开自搬车在前,惠英开自己的车带儿子跟着。纳什维尔那一头没朋友,预定了搬家工。搬家一切顺利,只是快到的时候,袁磊给车加错了油。自搬车用的油,和轿车是两个类别。加错油后,车就扑通扑通放怪声冒黑烟,还好已经离目的地不远,开到楼前停下来,车就再走不动了。第二天找拖车公司拉去修,又是一通折腾。
搬过来以后,惠英真实喜欢上了纳什维尔和范德比尔特大学的校园,居然做上了倚着老公在这里住一辈子的美梦。她跟袁磊说如果能长久留下来,我在附近找工作,找不到就像现在,在系里教两门课也行。买一座夏先生家那样的房子,就是神仙不换的日子,妥妥地圆了美国梦。不久她居然研究起了纳什维尔周边的房价,拽着袁磊周末一起看卖房子。看卖房子接下来成了惠英的一大乐趣爱好。在纳什维尔起了头,后来不管到哪里,不买也看。袁磊跟她讲,留下来不可能,她说你就不能让我做做好梦。真是没劲。
回到袁磊当时的情形。研究三体问题,做成现在这样,已经到了极限。以这样的结果,还要加上好运气,才能在一个三流的数学系,找到一份两年的临时工,袁磊想来,究其根本,不是因为全世界不识自己这个金镶玉,而是因为自己的实力背景有大缺陷。他到这个时候,才算回过神来,意识到做学问,自己实际没那么优秀,竭尽全力到现在,离在自身的领域产生不俗的影响都差很远。苏联往美国搬,这才刚开始,不知道要多少年能搬完。再往下,找正式的教职,只会一年比一年难。最直接的关卡,在两年后。
成家立业,是独立平行的两件事。说该先成家后立业,或是先立业后成家,都是胡扯。袁磊成家这一件,从江小燕到白洁再到惠英,自己主导自己选,但在立业这件事上,就不是。他从高考前被赶鸭子上架,到去范德比尔特,一直都是被虚荣心好胜心和现实推着走。到了纳什维尔,环境第一次变得轻松和缓,至少有了两年缓冲。
这个缓冲,居然连带着让惠英起了买房子安顿下来的幻觉。连着这个幻觉的,是她不由自主表露出来的纯女人本色的愉悦自在。惠英居然去化妆品店,让别人给画脸,买了一副三百块的墨镜戴回家,见到袁磊时的那个神情,是真正的幸福写在脸上。惠英后来,最多就是淡扫娥眉,从没再画过脸。她后面幸福不老少。都是她自己挣来的,唯有这一回,是她老公带来的。
对袁磊,有了这两年,就有了静下来想今后的机会。思前想后,他觉得自己应该放弃数学,拿着计算机的硕士学位找工作。跟惠英讲,她说你是真不肯让我把梦做完。袁磊说梦成不了真,醒过来会发现自己掉进了冰窟窿。惠英说也是,不过你说的这个选择,我不看好,不能同意。
袁磊说怎么着,我一个计算机的硕士,又有绿卡,即使不能在纳什维尔,在其它地方还能找不着一份挣钱养家的工作?那位张朋友,还没这个呢,不也在芝加哥找着工作了吗?惠英说工作能找到,但以你一根筋,与人打交道自以为是,不会看人脸色的性格,到公司混,混不好。你还别不服气,这个事张朋友比你强太多,他行你不行。再者说了,去公司上班写程序,是你行还是我行?
她接着,说这不现在有两年吗,你接着一门心思做学问,指不定能做出出息来,这我倒是看好你。即使过一段,看着不行,我找公司上班。袁磊说接着做学问,两年下去,我可就回不来头了。惠英说要成事不能患得患失。我看着你做学问,前途远好过去公司上班。再说这也不能算破釜沉舟,不还有我吗,你不行我来,有什么大不了。袁磊说你确定?惠英说不能犹犹豫豫的。袁磊说好,听你的。
(七)
亚里士多德说月亮上面是天,月亮下面是地。天上都是神,不生不灭,全体永动不停做匀速圆周运动。地上的物件大不同,有生有灭都是凡品,天性懒惰不推不动。这个说法,到伽利略那里整个改了。伽利略说天上地上都一样,所有的物件,有的不是神性惰性是惯性,既不是本能绕圈也不是不推不动,而是一动就直走停不下来。他的这个说法,后来被牛顿写成了经典力学的第一定律。
不过人不是物件,是亚里士多德和伽利略的混合体,既有惰性也有惯性。人又有思想,会自作聪明自作主张。偷懒缺少主动,还会找理由自欺欺人。所以达尔文要搞适者生存的进化论。
万物霜天,适者生存,用到日常,最要紧是做人做事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到识时务,办出国逃出生天,爬这道人生的陡坡,袁磊没得选,无所谓识不识时务。后面几年在美国,读书写文章,也是顺势而为。最后一年,做学问的前途,变得黯淡无望。他花功夫拿计算机的硕士学位,实际是起了识时务放弃的念头。
下面如果没有范德比尔特的这个工作,他想不放弃也必须放弃。有了这个临时工,就到了岔路口。继续做学问,前景依然黯淡,是一道难爬的坡;找工作去公司上班,为生计相对容易,不过这个弯,心理上不好转。一个人的青春年华,奋斗努力,围绕着的,无非是成家和立业这两件事。得失成败,自然要看这两件事做下来的结果。第一件成家,形禁势格,袁磊认输做了和白洁相忘于江湖的抉择,抱憾终身。后来遇到惠英,类似于中彩票,是他否极泰来的好运气。第二件立业,做到现在,看起来又是不得不面对的大失败。识时务认输,放弃做学问,十几年青春无悔的艰辛努力,就都打了水漂。
这个事说起来有点意思。结婚后这几年,因为听了袁磊的,倚着他读博士,惠英的聪明才干,好胜上进,少了发挥的机会。袁磊相反,虽然找工作不怎么顺当,但在老婆面前,把自己读书做学问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过学问这个事,在惠英眼里从来不是高大上。一个人读书多学问好,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她后来问过袁磊不少回,说你睁眼不见人,殚精竭智写的那些文章,到底有没有人读?有几个人读得懂?她的结论,是你们这些数学家,说到底自己哄自己玩,和练气功的,其实是一类。
不过几年下来,朝夕相处,惠英成了袁磊的知音。学问知识不论,袁磊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是他的那个有些邪乎的劲头自信,一股子的不屈不挠。她知道袁磊这个不屈不挠的劲头自信,是从读书做学问来的。识时务不做学问,这股子劲头就毁了,下面这人会活得没神采。所以她反对袁磊识时务,帮袁磊做了选择。
除了读书,其它方面,袁磊在惠英眼里,顶多是资质平平。能读书做学问和聪明能干,在她那里是两码事。她对袁磊的总体评价,不是聪明能干,而是人不怎么聪明,也不算能干,没什么灵气。往好处说,也就是为人实诚,笨笨的好人一枚。惠英说袁磊笨,不是一回两回;袁磊后来的理解,读书做学问,惠英远不如自己,但有些事,特别是待人接物,自己的确不如惠英灵气,与人交往说话做事,不怎么懂察颜观色。按惠英的说法,这叫没有眼力劲。
这个事还是举例容易说得明白。惠英袁磊,后来又生了女儿。一儿一女。儿子长相随妈,性格特质随爸,女儿相反,性格特质,是照惠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丫头从小,老师家长,人见人夸。袁磊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女儿十岁的时候,有一次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女儿回答,说这个简单。每个人,关心的都是自己不是别人,所以跟别人讲话,不能想着说自己,而是要夸别人。特别是跟小朋友的家长说话,只要夸自己的朋友聪明,她爸妈指定了喜欢你。袁磊大出意外,回来告诉惠英。惠英说这种基本道理,你都不如我们十岁的丫头明白,知道我说你笨,没有眼力劲是为什么了罢?袁磊想想还真是,得亏了惠英当年不同意自己找工作去公司上班。否则会被她全方位碾压一辈子。做了教授,好歹有个独立性,挣钱不多但多少有些穷面子,不算太丢人。
(八)
回到袁磊当时,他意识到做学问,自己的实力背景有大缺陷,是对的。但以为自己做到现在,连不俗有影响的结果都没有,就有些妄自菲薄,过于悲观。十年下来,磕磕碰碰,每一步都不容易,所以他从开始的自诩聪明目中无人,到低估自己,也不奇怪。
事实是他在范德比尔特的这两年,即使什么都不做,后面也还是会去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为什么呢?因为卡尔森(Lennart Carleson)看了他的工作申请,看到了他解决的那个百年难题。他暴的这个冷门,得了卡尔森的关注。
袁磊解的这个难题,一百年前对三体问题,解就有了,这个解是一个叫宋得曼(Sundman)的瑞典人做的。宋得曼理论,当年巨有名。卡尔森记得这个事,纯粹因为宋得曼是瑞典人他也是。不过后面对多体问题,解答就没有了,直到袁磊的这个文章。袁磊的文章,说这个问题,三体多体都一样,其实不难解,以前普遍觉得难解,是因为大家被宋得曼带偏了。
当时UCLA专做动力系统的是杨女士。杨女士名声不小,当时至少超过沙教授克教授蛮多。不过在卡尔森那里,她也就算个跟班。卡尔森对杨女士说这个申请,要么是纯笑话,要么真有些东西,你去了解一下。她随后打电话给克教授,克教授说不是笑话是真的;再去跟沙教授核实,也说不假。卡尔森说那就让他来这里, Hendrick Assistant Professor, 实际是三年的博士后。
后面袁磊去了UCLA,开始跟杨女士合作,一起写了十几年的文章。现在的杨女士,是美国的两院院士,国际数学家大会一小时的报告,一大堆奖,可了不得。至于卡尔森,那是二十世纪最厉害的分析学家。 可惜袁磊和杨女士后来合作做的数学,惹了他老人家的不高兴,所以这位大神,老长一段,不待见袁磊和杨女士。这个故事老长,我们后面讲。
当年数学界的另一位大神,叫阿诺德(V.I. Arnold), 是俄国人。阿诺德走到哪里,最擅长的是教训人,所以有一回他到UCLA给讲座,吃过中午饭,居然只有杨女士和袁磊陪着。他和杨女士一通话,把她也说跑了,回头问袁磊,你干了些什么,袁磊回答,说做了这么个猜想,阿诺德说你说什么呢, 同调群都算出来了,还有什么好做的。袁磊说是算出来了,但那是我们算的呀。噢了一声,接着问还有什么,袁磊说还有那个一百年的难题。他说那个也是你做的?袁磊说是。后面说话,口气才和缓了些。袁磊趁机拍马屁,说你等一下,我有你的一本书,在办公室里,拿过来请你签个名。这是袁磊的第二本有作者签名的数学书,第一本是克教授的专著。
袁磊解决的猜想难题,虽然是冷门。也还是有人炒有人追捧,不单追捧,还捧得有些邪乎。美国数学界,有一份杂志,《数学前沿》(Mathematical Intelligencer), 专登文章介绍数学各个领域的最新进展。读的人不少。他前面的两个结果,都有人在《数学前沿》写过专文报道,天体力学上的那一篇,《科学美国人》(Scientific American)后来也报道过。因为这些,袁磊倒真有了些小名气。他后来在亚利桑那,有物理系天文系的教授学生,慕名找他聊天,跟他要天体力学上那篇文章的影印本。再后来居然有好事者,在网上把他这个文章,说成了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数学成果之一。 又有人正儿八经的把这个结果,写进了彭加勒的维基网页。
不幸这些捧的炒的,都是业余爱好,不相干的人,对袁磊后来找工作升职,作为数学家的职业生涯,没有过一点帮助。袁磊在数学这个名利场中混了一辈子,做数学做到临了,连国际数学家大会一个四十五分钟的报告都没捞着。也是悲催。
袁磊后来在图桑教书。图桑是沙漠,旁边山上偶尔有山狮出没(Mountain Lion)。世上的动物,人最可怕,山狮怕人,一般遇不着,不过走山路偶尔也有人碰上。在图桑大家都知道,万一碰上山狮,千万不能跑,要把手脚张开,让它看着你像庞然大物,你不能跑要把它吓跑。袁磊后来的总结,所有做学问的,见到谁都是见了山狮,手脚张开吹牛吓人。这个袁磊也会,而且蛮专业。 看完这一节,就该知道这个话是有依据的。
(九)
讲袁磊在美国的故事,到这里都是超近距离,都发生在辛辛那提。接下来惠英袁磊离开辛辛那提搬去纳什维尔。袁磊一直把南京当第二故乡,在那里也就八年不到。在辛辛那提,一晃六年,业没立但成了家。这一离开,他后面的故事基本就没了辛辛那提。所以在放下这六年,放下辛辛那提之前,我们把镜头拉得稍远些,聊些这六年袁磊周边别人的事。
当然事分大小。什么是大事? 除死无大事。命运多劫难,世事本无常,阎王爷勾人魂魄的使者,一白一黑,都叫无常。年纪大了见阎王,是正常不是无常,无常的,是昨天还在眼前活蹦活跳的人,一下子没了。
辛辛那提的中国留学生,第一件无常的事,发生在他来了以后的第一年。一位中留,太太怀着孕。两人开车去中国超市买菜,高速公路上车胎爆了,停车在路边,丈夫下去换轮胎,被旁边呼啸而过的车带到,当场死亡。中留出这样的事,在辛辛那提是第一起,所以全体震动,联谊会主持开追悼会。遭遇车祸死亡的这位留学生,袁磊素未谋面,但这个追悼会他参加了。感觉最难的,是死者的遗孀。没了老公的支撑,下面是靠自己留下来,还是回国?肚子里的孩子是要,还是不要? 都是无解的难题。
下一年的这一件,更是恐怖荒唐。一位女中留,交了伊朗男朋友,同居了。这种关系,伊朗人的背景,习俗隔阂,肯定没结果。两人矛盾,这位女中留劈腿找了美国男朋友。美国的大学里,女生劈腿,司空见惯分分钟的事。不想对伊朗人是例外。这个疯子居然把被女朋友甩当成了不死不休的奇耻大辱, 开枪打死前女友然后自杀。前面一件,不过是交通事故,在学校范围,都没什么影响。这一件是轰动一时的刑事案。这位受害的女生,袁磊不认识。
下一件离惠英袁磊就近了。前面说过袁磊从没见过惠英在天津计算中心的朋友故旧,不太准确。见过一回,不是一位是一群。辛辛那提旁边,五十英里的距离,是带腾(Dayton),美国空军司令部的所在地。惠英当时怀孕六个月,接到一个从带腾来的电话,是她在天津计算中心时的同事。这位同事通知她,计算中心的主任,她的老领导,到了他那里,说周围还有几位旧识,大家过来聚一下。惠英说这个必须去。
第二天开车到带腾,大家聊天吃饭。袁磊依礼打招呼,在饭桌上和惠英一起,给领导敬酒。主任说他儿子,在芝加哥读书,明天去那里。芝加哥离辛辛那提不远,开车六小时的样子。聚会一完,惠英袁磊当天回了辛辛那提。不想第二天中午,主任的儿子来电话,说主任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昨天刚认识,在一起吃饭,谈笑风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下面就不是近,而是袁磊熟识的朋友。袁磊九零年回国探亲之前,猛追过一位和白洁长相举止相像的女孩。这名女孩袁磊是通过黄棋友的太太认识的。为这个事黄太跟他,有过老大的不高兴。不过后来惠英成了袁太,每周去围棋俱乐部。袁太黄太,说话投机成了朋友。黄棋友和袁磊类似,一心做学问不放弃。他是做化工的,找工作比袁磊难,压力更大。离开辛辛那提不到一年,袁磊接到徐棋友的电话,说黄太忧郁上吊自杀了。袁磊惠英听到这个噩耗,如闻晴天霹雳。
最后这一件,也是车祸,不过结局不坏,算老天开眼。刘同学比袁磊早来数学系一年,又是一位聪明做学问的。 他把太太办来,也读研究生拿资助,上和惠英同样的课,刘太袁太成了朋友。那一年刘太给了惠英老大的心理压力,总跟袁磊说,人跟人不一样,实分析复分析,刘太学得那个轻松自在。这两位去圣地亚哥短期访问,结束开车回辛辛那提。中途车胎爆了,汽车起飞,在空中翻筋头。不过两人都系着安全带,居然毫发无伤。这对夫妇和张朋友,后面一直是惠英袁磊私交最好的朋友。
生死说过了,说男男女女的悲欢离合。袁磊刚来的时候,每月交七十块跟袁磊合租公寓的两位之一,也姓袁,人长得帅气,聪明能干。同一座公寓楼里,一位新来的女生,两人渐渐熟识,不久好上了。寒假结伴旅游,回来他就搬了去两人同住。这俩位怎么看怎么也是恩爱般配的一对。不想那女生原来是有老公的,到夏天把老公办了来。下面几年,袁磊倒跟这一对,成了点头打招呼的熟人,他的那位同住,离开了辛辛那提。这样的事,袁磊第一次见,也算长见识。
围棋俱乐部的Z棋友,物理系的研究生,有些其貌不扬,太太倒是长得水灵,老好的不丑。有一段下完围棋回到家,惠英会莫名其妙跟袁磊发火,袁磊问我哪里惹到太太您了,她说不是你,是Z太,她看你的眼神不对。袁磊说你这不是扯吗,哪个女生看我五迷三道,我会没感觉?绝对没有,你这是无理取闹,没事找事。后来袁磊惠英离开辛辛那提后,听说Z太被人拐跑了。拐她的人,是她出国前的男朋友。她当年为出国嫁了Z。前男友过几年也出了国,对她念念不忘。两人都不是好马,吃了回头草。后来她的这位新老公旧男友,回国发展,发了大财,现在这一位是妥妥的富婆。
再讲一个外国的。袁磊们的办公桌一群四张,他旁边一张的主人是从波兰来的,很帅的白人小伙子。来了不多久,跟一位比他大好几岁的韩国女同学好上了。这个事是女的倒追。后来俩人同居, 但是最后没结果。男的去了澳大利亚,女同学留在美国。下面袁磊就不知道了。
(十)
接下来这个事,说起来有点长。惠英袁磊在辛辛那提的最后两年,最要好,来往最多的朋友,是陈棋友夫妇。这一对怎么看,都是和顺甜蜜,夫妻相得。陈棋友八十年代初去日本,拿了博士学位后来美国,到辛辛那提在宝洁公司(Procter and Gamble)上班。Procter and Gamble是美国有数的大公司,总部在辛辛那提。陈棋友来美国,比袁磊晚两年,在辛辛那提找女朋友结婚,就都比袁磊晚些。陈太是麻将爱好者。围棋俱乐部聚会,跟惠英聊天说到打麻将。惠英说我不会,但我老公是高手。她一听来了劲,说我老公也好这个。打麻将不难,你学一下我们凑一桌。惠英说行,要不明天到我们家试试?结果惠英一试就会,一会就精。
后面惠英生了儿子,围棋俱乐部没法去,干脆约他们夫妇来家里打麻将,每周一两次。麻将桌上,无话不谈。开始是纯娱乐,后来说还是该赌点什么。赌钱俗,赌请客下馆子。惠英袁磊后来总爱下馆子,是从跟他们交往起的毛病。一次陈棋友请客,去四川餐馆,点了五更肠旺。这是袁磊第一次见这道菜,陈棋友说里边用了豆腐,偷工减料,应该用猪血。
一次麻将打到一半,电话铃响,袁磊说停一下,拿起电话,一听是白洁。赶忙问什么事。白洁说李卫宁在办出国,需要经济担保。你能不能帮得上?袁磊说我自己还不行,但找朋友办应该可以。搁下电话陈棋友问这位是谁,惠英叹口气,回答说这是袁磊的情债。下面就说起了袁磊和白洁的事。没说完,陈棋友说你现在就可以打回给她,我帮她办这个担保。惠英当即表态,说能这样最好。他们结束走了,惠英对袁磊说你不要顾虑我不高兴,这个事应该办。接下来,有点酸酸的,说陈棋友倒是积极,按常理帮朋友这样的忙,该等我先表态吧?
后面袁磊惠英,离开了辛辛那提,跟陈棋友夫妇,还是联系最紧密的朋友。他们先是买了房,三千多平方英尺两层楼,前面是大草坪,接下来陈太怀孕生孩子。这两位怎么看,是一对早早圆了美国梦的恩爱夫妻。不想孩子生下来不到两个月,陈太来电话,哭着说老公要跟她离婚去日本。袁磊说怎么可能,难道是你偷人,孩子不是他的?她哭着说我偷什么人呀,是他当年在日本的意中人找回来了。惠英说这可是天塌了,不过电话里说不清,也没法劝你老公,我们明天就去辛辛那提见你们俩。
两口子带着儿子,第二天从纳什维尔出发,车直接开到了陈棋友家。面对面坐下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太哭着,说他当年在日本,迷上了一位从中国去的职业女棋手,竭尽全力没追上。那女的回国结了婚,不过夫妻不和,不久离了,又回去日本教棋,跟他联系上了。袁磊问陈棋友你怎么说?他说我当然知道自己现在干的,不是人该干的事,但是我没选择。回头对陈太说是我对不住你和孩子。跟你说过了,房子和银行里的钱都归你,我净身出户。
袁磊听着整个就呆掉不会说话了。惠英还好,对陈棋友说我真不知道是该骂你,还是该夸你。回头对陈太说,他这样,凭我们劝劝不回头。是他对你不住,让他净身出户。后边孩子的抚养费,该给的一分不能少要。这是你命中的劫难,没办法的事情。
下面半天,神情举止,最反常的倒是袁磊。两人独处,惠英说说话打磕巴,是不是设身处地想到自己,被吓着了。袁磊说是。惠英说我倒是没给吓着。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他是极品的混蛋,但不是负心汉,该挨骂的,是在日本的那一位。不过能让一个男人,对自己这样,她也算没白活。接下来她又说,我没被吓着,一半是因为你被吓着了。你被吓着了,说明如果事情真来了,你不会像这个混蛋一样义无反顾。话说回来,老公是自己的,有本事嫁了,又有了孩子,就该有本事守得住。嫁了守不住,陈太是自己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