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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

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

                ·陈向阳·

              一、红卫兵红八月

红卫兵

1966年的夏天,小学放假,而且是头一回没留暑假作业。我们小学生天天猛玩,但中学生和大学生却还在学校闹革命,越闹越热乎。尤其是中学生,已经把老师校长收拾完了,又杀向了社会。

中学生里带头革命的当然是红卫兵。我最早听到红卫兵仨字是从我姐姐嘴里,她当时上初二(67届),在翠微路中学,靠近几个军队大院,学校里有不少军人子弟,但爸爸是将军以上的可没几个,人家才不上这种二流学校呢。红卫兵最早出现在清华附中、北大附中、师大附中那样的尖子学校,多是高干子弟,但很快就蔓延到一般学校的‘中干’子弟。我一开始讨厌红卫兵,因为我姐姐讨厌他们,说他们太狂,想骂谁就骂谁,斗老师斗校长,把他们学校的校长‘黄瓜秧’(真名黄国英)的眼睛打瞎一只。尤其让人讨厌的是他们排外,只吸收革军、革烈、革干出身的,连工农出身的都不想要,嫌人家土。

只要爸爸是军队干部就算革军,爸爸死了,上级给定为烈士的,就算革烈。但怎么才算革干呢?那拨高干子弟红卫兵(后来自称老兵的)规定:爸爸必须是1938年以前参加革命,现在行政级别13级以上。我爸爸呢,1939年参加革命,14级干部,全差那么一点。所以我们姐弟三个填出身只好填‘职员’,或含糊点来个‘干部’,再后来就楞填‘革干’,但有点心虚,怕人家查出来。我姐姐和其他被‘老兵’排除在外的当然说他们不好。可等到8月1号毛主席给清华附中红卫兵写信支持,就再没人敢说红卫兵不好了,都想赶紧也当红卫兵。可人家老兵不要你怎么办?谁还求他们不成?于是我姐姐他们自己成立红卫兵,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主要是像我姐姐这样的‘低干’子弟和工农子弟。‘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子女不能要,倒不是真恨他们,是不想找麻烦。同样的,各学校广大学生都发现了红卫兵不是高干子弟的专利,谁都可以自己成立一个,于是街上到处都是红卫兵了。尤其8月18号以后,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了红卫兵,弄的全中国只要能当红卫兵的全当,不想当也要当,因为凡年龄适合却不是红卫兵的,就会被怀疑是‘黑崽子’,即黑五类子女。那些出身介于红五类和黑五类之间的,比如爸爸是旧知识分子,小业主,小职员的,人家红卫兵不收,自己成立一个红卫兵又不敢,就创造了一个‘红外围’,以示和黑崽子的区别。

破四旧

红卫兵的本意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但红卫兵们睁大眼睛看来看去,没看见有谁进攻咱毛主席和党中央。怎么办呀,一身的力气往哪使呀?还在学校里折腾肯定不行了,老师校长早已打的服服贴贴,再打都没意思了。中央也看到了这个问题,就给找了个目标,让红卫兵杀向社会,破四旧,收拾黑五类。其实黑五类早被共产党自己收拾过好多遍了,没死的也吓破了胆,这会儿正缩头缩脑,动都不敢动一下。

什么算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呢?太多了。比方说,文艺界里一切跟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沾边的戏都是四旧,全扫,不许演了,服装道具连烧带砸。老百姓生活里的四旧更多,服装里包括细腿裤,尖皮鞋,连衣裙之类的,通通不能穿了。红卫兵就在大街上抓,细腿裤拿剪子豁开,尖皮鞋剁掉尖头,连衣裙铰了。头发也不能马虎,什么烫发,大波浪式,大背头,大鬓角,都不行,连女的梳辫子也有问题,一天梳一回,一辈子得浪费多少时间呀,不够革命。红卫兵拿着推子剪子,就在大街上当场改发型,女的一律剪短发,男的一律小平头。可是红卫兵手艺不行,长辫子一剪子铰了还容易,大背头一改就成‘马桶盖’了,没办法,只好干脆改秃瓢。需要改的人太多,忙不过来怎么办?那就先开个头,头顶正中来一推子,剩下的自己回家慢慢找补吧。

街道名字,商店名字,商品名字的四旧更得改。什么王府井,长安街,东交民巷,这类名字太多了,都是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留下的。改!东风路,红卫兵大道,反帝路,多棒啊!什么瑞福祥,六必居,步连升,全都散发着旧社会的霉味,全改!还有火柴非叫洋火,明摆着崇洋媚外,改!洋白菜改成圆白菜,西红柿改成鲜红柿,黄瓜改成青瓜(黄是下流的意思)。还有玩物丧志的东西,养花种草,养鸽子养金鱼,扑克牌,象棋,宣扬封资修的书,…。.太多了,全都砸!烧!禁止!还有什么口红、香水、面霜,都不许卖了,只许卖蛤蛎油。商店里的四旧商品全砸!红卫兵的通令贴满了大街:凡属四旧的人,物,……格打勿论!格砸勿论!格烧勿论!格抄勿论!

抄家、暴打黑五类

没几天,大街上的四旧见不着了,都缩到家里去了。于是红卫兵就抄家,掏老窝。这一抄不得了,不光是封资修的乌七八糟,还有反动的,干脆就是反革命的物证,像国民党发的委任状,国民党时代的钞票,金砖金条银元,这不是盼着国民党杀回来么?还有什么房契,地契,老帐本,…。.这不就是变天帐么,就等着一旦翻天好收回财产呀!至于反动日记,反动书信,反动照片,反动画册,那就数不清了。最厉害的是搜出了手枪匕首战刀一类的凶器。这还了得?!原来还有这么多暗藏的坏蛋!红卫兵激动万分,可找着使劲的地方了!全力投入抄家。去哪抄呢?城里,就是现在二环路以内,大片的胡同四合院,那里住的多是老北京人,隐藏的封资修、地富反坏右最多。怎么下手呢?先找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让警察或街道积极分子(后来的新词叫小脚侦缉队)带路。中央专门发了文件,让各级政府和公安部门不但不许干涉红卫兵,还要协助红卫兵,保护红卫兵。落实到行动上就是把黑五类一家一家的指给红卫兵,红卫兵怎么抄,怎么砸,怎么打都行,可一旦黑五类敢反抗,立刻警察出动,严厉镇压。其实用不着警察,谁敢反抗,红卫兵自己就收拾了。说老实话,红卫兵正发愁没反抗的呢:皮带抽在脑袋上怎么没多大反应啊,又起包,又流血,可黑五类怎么就不露出点坏蛋的凶相呢?光知道鼻涕眼泪一起流,一边磕头一边‘红卫兵爷爷饶命吧’,太没劲了。

终于发生了红卫兵盼望的事件,一个叫李国庆的家住崇文门栏杆市的黑五类(据说不过是个小业主)让红卫兵抄了家,连打带抄大半天,连口水都不让喝,终于急眼了,哆哆嗦嗦的摸起了菜刀,把在场的几位女红卫兵吓跑了。然后他就被警察抓起来了,这是为他好,要不抓,随后赶到的大队红卫兵立刻就能把他打成肉酱。当然这李国庆决没有好下场,在工人体育场10万人大会上公审枪毙了。其实,李国庆也就是摸起了菜刀,根本就没砍谁,只不过表示一下‘兔子急了也敢咬人’的意思。但当时却一下子传遍了北京:黑五类疯狂反扑了!拿刀砍红卫兵了!立刻,红卫兵有了充足的理由,变的凶猛了十倍,全都嗷嗷的叫着找黑五类算帐。再抡起皮带来可就是不死不停了,或把自己累死,或把黑五类打死。北京变成了黑五类的地狱,每天打死的火葬场都烧不过来了。

不光上门打,还把黑五类抓到学校关起来,打着更方便。有的是抓来的,有的干脆勒令:某黑五类几点之前到某学校报到,过时不见人再好好算帐。黑五类一般都乖乖的,战战兢兢的到学校报到。别看中国那么大,他们没地方逃。有的黑五类就这么活着进了学校,再出来就稀巴烂,直接送火葬场了。比如说北京6中的红卫兵设了个监狱,关起黑五类、牛鬼蛇神,整天的揍,打出好多血来,再用血涂在墙上的6个红色大字上:‘红色恐怖万岁!’。到底有多少人被关在6中挨揍,没个准数。被打死的至少3人。多数红卫兵打人的时候,并没想打死不打死的问题,打就是了,你打完我打,累了歇会再打,到晌午了吃完午饭再打,天黑了回家睡觉,明天再回来接着打,反正不急,有的是功夫。他们还赛着打,你那下狠,我这下更狠,你打的地主婆叫唤,我让她叫的更响。结果呢,就死了。另外,这些学校监狱比真的监狱还糟100倍,不给饭不给水,连渴带饿,再没完没了的打,能不死吗?据说挨了打流血过多还不能给水喝,喝了就死。听说6中抓的一个老地主挨了一天揍,到晚上还能说话呢,一遍一遍的说:‘红卫兵爷爷给口水喝吧’。红卫兵当然不给:‘还想喝水?给你尿喝不喝?’,然后锁门走了。第二天再一看,那个老地主把痰盂里的赃水全喝了,死了。

不少学校都有类似的监狱,关上老师校长黑五类,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不光打,还让他们干活,赃活累活全是他们的,刷厕所扫院子,活干完了也不能闲着,让他们戴上高帽排着队在操场里转圈,一边走还得一边骂自己:‘我是地主(或资本家,反革命),我罪该万死,我不是人,…。.’红卫兵们在一边看着,哪个不顺眼就揍几下,打的走不动了,爬着也得来。有的还拿黑五类练拳击,练摔跤,练刺杀。中学生有过军训,也练过刺杀,用的是草人作的假靶子。这回用上真靶子了,拿木枪照肋叉子上捅吧,三下五下一个黑五类就爬不起来了,肋骨断好几根。

我那时才小学五年级,当红卫兵不够岁数,可是对红卫兵的革命行动特别赞成,大有不谋而合的感觉。记的还是在文革前呢,我们小学的墙上贴过法院的布告,多是判死刑的,每个名字都打着红叉。我们正围着看,我们班同学刘力大声说:‘可惜了!可惜了!太可惜了!’我们都瞪他,枪毙坏蛋怎么可惜呢?刘力又说:‘不应该枪毙!’。我们眼睛瞪的更圆了。刘力看周围的人都瞪着他,这才得意的说:枪毙太浪费了,费子弹,还费地方埋,连坏蛋的肉也浪费了,应该把坏蛋送到动物园喂老虎,喂熊,喂狼,多好看呀,又能省不少牛肉。我们恍然大悟,这主意可真不错,赶紧又帮着想出更多的好主意,其中就包括拿坏蛋练打靶,练刺杀。谁也没想到‘残忍’二字,因为坏蛋都是死有余辜,他们肯定都杀过不少好人,还用酷刑折磨过好人,小说里,课本里,广播里都有,错不了。反正坏蛋是一定要杀的,为什么不能杀的巧妙一点,杀出点‘剩余价值’来呢?我们长在红旗下的革命接班人想的都差不多,一致认为对坏蛋可以任意处置,管他们是死是活,疼还是不疼,人道主义只对人民,对坏蛋只有一个原则:狠狠惩罚。不过在实际操作中仍然有点困难:那些黑五类长的和小说里、电影里、小人书里的很不一样,一般都不是尖嘴猴腮,三角眼大金牙,一脸横肉恶狠狠的凶相。他们长的跟大街上的其他人差不多。所以第一次下手时总不免有点犹豫,怕弄错了。这时就要用毛主席的教导鼓励自己。最常用的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力,…。.’那段,还有关于‘……化成美女的蛇……’的那段。于是再看眼前的黑五类就能看出坏蛋的影子,再抡皮带就有了力量。但是,红卫兵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看着黑五类浑身是血,又哭又嚎,有的眼睛瞎了,脑酱子出来了,屎尿乱流,即使背诵着毛主席的语录和想着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仍不免有点不很舒服的感觉,说不清是恶心,讨厌还是心软。这是一种根本不可怜坏蛋也难免的感觉,大概就像一只猴子看见另一只猴子浑身是血时的生理反应。要是坏蛋都长的不像人,都是丑八怪就好了,再打起来就痛快多了。都怪黑五类长的不对,还是他们的错。

斗争地主婆

我家住百万庄,一大片机关宿舍楼,住的都是干部家庭,不是清理黑五类的目标地区,这让居委会的积极分子们很难过,感觉被红卫兵冷落了。于是挨家挨户的摸底调查,终于查出几个坏蛋,赶紧去附近中学报告。那天,总算盼来了几个红卫兵到我们寅区清理一个地主婆。接应红卫兵的街道积极分子是个又高又壮的半大老太太,宽脸上几个麻子,嗓门特大,而且嘴包不住牙,所以外号叫‘大呲牙’。红卫兵太少了,大呲牙就招呼在附近玩的小孩们一块去抓地主婆,人多势众。中学生都去学校闹革命了,只有我们小学生在家玩,正闲的不知干什么呢,一听斗地主婆,高兴坏了,连呼带喊的跑着去,而且越传越远,一群群的小孩都跑来了,全往前挤,弄的红卫兵都闲着了,插不上手。等把地主婆从家里揪到院子里,我才捞着机会挤到跟前。太让人失望了,这个地主婆太不像地主婆了,长的慈眉善目,远不如大呲牙像地主婆。但既然红卫兵都不拿大呲牙当地主婆而拿这个更像好人的当地主婆,我们也就不必担心‘有没有搞错’,于是拳打脚踢,吐吐沫,扬土,扔石头,一会儿地主婆就倒在地上了。大呲牙说她‘装死狗’,命令她站起来,于是她赶紧往起爬,还真是装的,小孩的拳脚能有多大劲?要不就是吓的,因为有人已经发现她裤子湿了,肯定是尿的。她爬起来又倒下,爬起来又倒下。于是一个红卫兵把小孩们推开,一边命令她站起来,一边解下腰里的大皮带。这下提醒了我们,也赶紧解皮带。我刚解开又系上了,因为裤子往下掉。人家红卫兵是两条皮带,一条系裤子,另一条才解下来抡,如果只有一条皮带是不能随便解的。但有的小孩不管不顾,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抡皮带。我只能抡拳头,但刚要出拳又改主意了。决不是可怜地主婆,是没地方下手,她身上头上全是吐沫和土,我怕脏了手。那就出脚吧,但刚要出脚我屁股倒先挨了一脚。出脚的人太多,谁挤在前边谁倒霉。有个孩子让人一推,扑在地主婆身上了,粘了一脸一身的吐沫,转过身大骂:‘操你妈!是谁推的?!’后来大呲牙命令地主婆爬到一个水泥板的乒乓球台子上跪下,有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赶紧从地上捡起块碎玻璃扔到台子上。这招儿小说里有,坏蛋让好人跪玻璃碴子,这孩子记性真不坏。那地主婆跪在台子上,脸煞白,双眼紧闭,使劲的哆嗦。已经脏的不能再脏了,浑身上下都是土和吐沫,还不时的大哆嗦一下,那是挨了一石头或一皮带,还真有不怕弄脏皮带的。大呲牙威风凛凛的大声宣布,勒令地主婆24小时内滚回老家去,不然决没有好下场。

一盆凉水

那天我和弟弟是第一次斗争地主婆,所以非常得意,回到家还要宣传一下,没注意到我爸爸的脸色越来越不对。突然他狠狠的问了一句:‘你们俩打人没有?’,虽然声音不大,但带足了气。我知道爸爸没搞清楚,赶紧解释:‘打的是地主婆!’。‘别管谁也不许打!’爸爸的火气更旺了,我有点糊涂:打地主婆怎么啦?这就像1加1等于2那样错不了啊。于是理直气壮的对爸爸说:‘打的是地主婆!是欺负穷人的地主婆!’这下爸爸没词了,可还瞪着眼不甘心。过了好一会才拿准主意,变的挺诚恳的问我俩:‘你们知道爷爷奶奶是什么成份么?’这我还真不大清楚,但肯定是劳动人民啦,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里就数我爷爷奶奶最勤快。谁想爸爸却说:‘知道么,他们是富农!’。爸爸声不大,可却像一声惊雷,我顿时木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真有那种一盆凉水浇下的感觉,凉透了,动不了了。好一会儿我才又能想问题。虽然我不服气,爷爷奶奶从头到脚都是劳动人民的样,怎么能是富农呢?但爸爸的话无法怀疑,这事能随便开玩笑吗?再一想,我不由得大舒一口气,幸亏爷爷奶奶三个月前(1966年5月)回老家了。要等到现在,我一想那个地主婆挨揍,立刻吓的都不敢往下想了。这还得佩服爸爸,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跟我们住在北京,直到三个月前才突然收拾行李要搬回老家了。我实在不想让他们走,是他们把我带大的,他们好像也不愿走,是爸爸非让他们走。我当时对爸爸一肚子气,到了这会儿才明白,爸爸简直是神机妙算呀。再后来慢慢知道爷爷奶奶在老家(河北阜平)还可以。生活当然比不了北京,但决没有遭到北京黑五类那样的大难。乡下人待人好坏另有一套。我爷爷奶奶都是和气的不能再和气的人,对村里的人谁都没得罪过,所以也没人故意难为他们。当然了,严惩阶级敌人的风也刮到了乡下,我爷爷每天上工要跟一群地主富农一起(好多都是年轻人,子继父业吗),专干重活累活。隔三差五的队长还要上门训话,有时还要去公社集中听训话。不过呢,因为我三叔在部队工作(1945年参军的,解放后富农出身的就不许参军了),所以逢年过节,队长前脚上门训我爷爷奶奶一顿,后脚又带着人敲锣打鼓的再来,把‘光荣军属’的红纸条贴在门上,弄好了还给点慰问品。乡下人就是头脑简单,根本就没想这一前一后有什么矛盾。

又一盆凉水

我的革命劲头被爸爸扫的荡然无存。爷爷是富农,我不就成黑崽子了么,虽然隔了一代,但那会家庭出身都是查三代呀。好几天我都不想出去玩了,再出去已经是心怀了鬼胎,小心翼翼的看看其他孩子,虽然他们不知道底细还像过去那样对我,但我觉的自己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有点像暗藏的坏人。正在这种时候,我妈妈又使情况变的更坏,她让陆阿姨住到我家来了。陆阿姨和妈妈在一个机关工作,也住百万庄寅区。大呲牙查出她的父母是资本家,于是带着红卫兵和一大帮革命小孩去抄了家斗了人。地主婆可以滚回老家,可她父母几代都是城里人,没有老家可回。这就更惨了,从此苦难无边,大呲牙、红卫兵、革命小孩们随时都能打上门去,教训他们一顿。老头和老太太判断了一下前景,看不见还有熬出头的日子了,于是认定‘赖活着不如好死’。怎么算好死呢?他们都怕疼,于是两人吃了一整瓶安眠药,把脸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光光溜溜,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合盖着一床新被子,并排睡在大床上。陆阿姨发现的不算晚,老俩口还睡的呼呼的。陆阿姨的看法却相反:‘好死不如赖活着’,于是赶紧行动。那时的医院也变的非常革命,谁去看病先问出身成份,凡黑五类得了病受了伤一概不管,坏蛋都死了才好呢。陆阿姨到处找熟人,找了好几家医院才找到一家愿意抢救,来了辆救护车,有个医生跟着。我妈妈也跑去帮忙。可惜已经走露了风声,大呲牙和另几位半大老太太加上一大群革命小孩把陆阿姨的家看的死死的。坏蛋自杀?那就是对革命群众的最后一次猖狂反扑,还想抢救?你们是什么阶级立场?陆阿姨鼻涕眼泪的跪下求都不行,我妈妈还有机关来的领导一起帮着说也不行。大呲牙的革命立场极为坚定,革命小孩们更是愤怒:坏蛋死了活该!全死光了才好呢!自杀那是便宜他了,还抢救?谁把狗资本家抢救活了,我们就再把他打死!人家医院的本来就是犹犹豫豫来的,一看这架式,走了,不管了。陆阿姨又赶紧去找平板车,想自己拉上人送医院,可大呲牙已经布置了一天24小时警戒线,谁也别想钻空子。过了有两天两夜,老俩口才一先一后没了气。等火葬场的车来拉人,大呲牙放行了。这次再不放,那个楼门住的其他五家都不干。等烧完了父母,家里就剩陆阿姨一个人了,她爱人在外地工作。可陆阿姨老觉的还有两个人在那张床上躺着呢,所以说什么都不敢回家了。我妈就把她接到我家来了。我当时还没资格表态,但心里非常反对,因为第一,资本家是坏蛋,死了活该,我和其他小孩观点完全一致。第二,陆阿姨还想抢救资本家,阶级立场肯定错了,我妈妈去帮忙,也错了,第三,她们犯了错误还不悔改。陆阿姨也就算了,跟我没什么关系,可妈妈叫她到我家来住,这就是自己找麻烦。我爷爷奶奶已经是富农了,这回又和资本家搅和在一起,越来越危险了。哪天惹的大呲牙带着革命小孩们杀上门来可就来不及了。

另外呢,我妈妈还事先警告我和弟弟,说陆阿姨来了,你们吃饭规矩点。我和弟弟一见着好吃的就玩命抢。如果菜里有肉,我俩都站着吃,两个脑袋争夺菜盘子上方的制空权,先把肉抢光了,才坐下慢慢吃饭。我妈特别说,陆阿姨家拿来的东西你们一点不许动!听见没有?再一开饭,我发现饭桌上多了一瓶八宝酱菜,那在当时算高级咸菜,我家从来不买,我们最多只买小酱萝卜,所以肯定是从陆阿姨家拿来的。我妈帮她去拿了被子,衣服,脸盆之类的。此外还有一个大瓶子,里面是什么呀?肉松!更肯定是陆阿姨家的,我家从来不买那么多,只有谁病了,才有可能买一小包,只让生病的人吃。除了我自己生病,就只有在生病的人宣布实在不想吃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这决不包括我弟弟,他就是发烧39度也不会让肉松剩下一点渣的,我也一样。可眼前这一大瓶肉松,足有一斤,这在我家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真是资本家,就是有钱。对当时的我,肉松几乎是天下第一美味,现在就摆在眼前,却不能吃,多么痛苦。但我心想,会有机会的,只要陆阿姨抱起瓶子倒在我的碗里,妈妈就没办法了。陆阿姨会这么作的,那次我妈机关组织春游,陆阿姨就买冰棍给我和弟弟吃,我妈也说不许吃,可陆阿姨一下就把冰棍塞到我的嘴里,妈妈也就不管了。可这次陆阿姨怎么了?眼睛又红又肿,不光没叫我名字,干脆就好像没看见我,两眼发呆,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刚吃了两口就放下碗,说‘不吃了’,那声音就不像是陆阿姨的。然后她就回屋了,妈妈也跟去了,可肉松瓶子还敞着口!我和弟弟互相看了一眼,但谁也没有给对方鼓起足够的勇气,只好叹口气,继续吃自己家盘子里的素菜。有肉松摆在眼前,嘴里的菜越发显的淡而无味。哼!没人吃也不让我们吃!不让吃又要摆在桌上馋人!我和弟弟都愤愤不平。

斗争右派

不久,大呲牙又带着革命小孩们揪出了一个右派,是个圆圆脸挺好看的女的。她爱人也是我妈机关的,我还管她叫过阿姨呢。没想到这个圆圆脸挺厉害,挡在门口跟大呲牙和革命小孩们吵,非说她不是右派。还指着大呲牙说‘谁是右派?拿出证据来!我还说你是反革命呢!’。圆圆脸那么理直气壮,我们小孩们全都没主意了,不敢打,不敢吐吐沫,手里有皮带的也不敢抡。大呲牙也不示弱,说隐瞒右派身份罪加一等!我们要是不知道你的底细,今天就不来了!她们吵个没完,有人搬来了扬老头,他是个老红军,退休了,有时也到居委会帮忙。扬老头不慌不忙的指着圆圆脸说:‘你的情况我们全都掌握,你瞒不了的!’这下圆圆脸的脸全红了,但还大声狡辩:‘组织上早就作了结论!1964年就给我摘了帽子!’扬老头说:‘这不就对了么!摘帽右派吗!’我们‘轰’的全笑了,圆圆脸傻的可笑,好像摘帽右派就不是右派似的。谁管你什么右派呢,大右派,小右派,男右派,女右派,摘帽右派,戴帽右派,统统都是右派,就像红苹果绿苹果都是苹果一样。右派身份确定了,我们一边跟着大呲牙高呼口号:‘打倒右派XXX!’‘XXX必须低头认罪!’一边摩拳擦掌,只等圆圆脸低头认罪就可以拳脚齐上。可圆圆脸偏不低头,还瞪着眼不服,有几个孩子刚要动手就被她吓住了,‘你要干嘛?还想打人吗?!’‘告诉你!我今晚上就找你家去!’‘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爸爸不就是李XX吗?!’。我们小学生比不上中学的红卫兵那么胆壮,让她一吓就把手缩回去了。打一个瞪眼盯着你,又口口声声认识你爸爸的大人,确实不容易下手,这和那个闭眼缩脖等着挨打的地主婆大不一样。

尽管圆圆脸没挨打,但也被大呲牙拿下。以后我们寅区一共30多个楼门那么一大片的户外卫生都由圆圆脸负责了。这才是大呲牙的主要目的。人家好多学校,机关单位,居民区早就由牛鬼蛇神黑五类打扫卫生了,扫院子,刷厕所,清垃圾,全是他们的事。这回我们也算追了上来,大呲牙很为自己的工作成绩得意。

圆圆脸每天打扫卫生还穿的挺全,一身旧衣服当工作服,还有套袖,戴个男式的帽子把头发全罩起来,一双旧球鞋不知哪来的,还老戴着口罩。我们所有革命小孩都负有监督她的责任,经常需要喊一声:‘臭右派老实干活!’,要不就远远的扔块石头。最好玩的是等她来掏垃圾的时候,悄悄的从楼上的垃圾口倒下一簸箕垃圾,炉灰最好,楼下的垃圾口就喷出一大股尘土,让她措手不及喷一身,叫作‘打她一个冷不防!’(要用〖沙家浜〗里的唱腔)。但圆圆脸也不是好惹的,谁要骂她一句,她轻则怒目而视,重则反击:‘你是哪家的孩子?’‘你家大人怎么教育你的?’。如果遭到炉灰的的暗算,她就瞪着眼睛看是楼上的哪家,然后立刻找上门来。白天大人不在家,小孩不开门,她就没办法。可她晚上还来,非要向大人‘哇啦哇啦’说半天。而大人们则普遍的阶级立场不稳,经常帮着右派说话,阶级立场最不稳的还能给孩子一巴掌。圆圆脸很快就记住了哪个孩子是哪家的,谁惹了她,她就晚上敲门告状。弄的小孩们只好藏在暗处拿弹弓子打,连面都不敢露。本来是理直气壮的反右斗争倒变成敌强我弱的游击战了,这叫什么事啊。

后来,大呲牙又带着革命小孩们把嚣张的圆圆脸斗争了一次,原因是她私自潜逃。居委会规定她不许擅自离开百万庄寅区,界限是四周的小马路。想要出界必须报告,没得到批准就私自离开就算企图逃跑。当时揪出的坏蛋太多了,监狱根本装不下,所以大部分都‘交革命群众监督改造’,一般就像对圆圆脸这种办法。这次斗争圆圆脸就是因为她突然不见了,一个多小时到处找不着,后来才看见她从甘家口商场那个方向回来了。这还得了?大呲牙马上带领革命群众外加一群革命小孩把她截住,开现场批斗会,先问她干嘛去了,为什么私自潜逃。圆圆脸一点没有认罪的意思,大声说去商场了,她想报告,可是找不着居委会的人。大呲牙说,见不着居委会的人,你就不许离开。圆圆脸说,她家这月的豆腐还没买呢,再有两天就过期了。眼尖的小孩说,那豆腐呢?你怎么没拿着豆腐呀?明明是干坏事去了!圆圆脸说排了半天队,到跟前豆腐卖没了。这倒是常事,每家凭购货本每月买一斤或两斤豆腐,但可不是准买的着。一听说商店来豆腐了,就得赶紧跑去排队,可每次排队的人都远远多于豆腐,所以大多数人都白排队。大呲牙又质问:买豆腐还要你去吗?你两个孩子怎么不能去?圆圆脸却更有理了,说那你先保证我孩子的安全,说她两个孩子早就吓的不敢出门了,一出来就有人叫他们‘右派崽子’,说那天她逼着儿子去买酱油,酱油没买回来,买酱油的钱却让人抢了。回家光哭,怎么问都不敢说是谁抢的。圆圆脸越说越来气,指着我们革命小孩大声问:你们是谁干的?说!有种的敢作敢当,谁?!这他妈圆圆脸,不像是斗她,倒成她斗我们了。还真得佩服干那事的聪明孩子,抢黑崽子的钱就是保险,别说不敢报告派出所,看看,连回家都不敢说是谁。不用问,那聪明孩子准是反复叮嘱了她儿子:‘回家敢说是谁,以后等着!见一回揍一回!’听圆圆脸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我从她家楼门口过,看见她儿子把大门推开一条缝,探出个脑袋,转头一下看见了我,赶紧又缩回去了。就像一只兔子刚要出窝,一探头看见一条狼,‘唰’就不见了。那时,黑崽子们把一切非黑崽子的年龄相当的男孩都看作狼一样的可怕。

那次斗争圆圆脸很不成功,后来就不斗了。倒不是被她的反动气势压倒了,而是革命形势发展的太快,好玩的事一个接一个,我们全都目不暇接,哪还顾的上一个摘帽右派呀。

                二、革命大串联

外地红卫兵在北京

文革在北京红红火火,外地的学生都想来看看。咱毛主席更想把北京的革命大火烧向全国,所以呢,就要来个大串联。还在红八月之前,自发的串联就开始了。八月十八日(8.18),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了百万红卫兵,还说这是第一次,以后还要接见。全国的红卫兵立刻急疯了,赶紧都往北京跑。8月21日,毛主席果然又接见了一次。9月初,报纸上广播里公布了中央通知:全国实行革命大串联,火车汽车一律对红卫兵免费。还到处办红卫兵接待站,管吃管住,都不要钱。不光不要钱,红卫兵有什么急需还可以借钱,凭红卫兵证件就行。让全中国上千万的红卫兵白吃白住白坐车,这得有多大气魄!除了咱毛主席,谁能想的出这个!

北京一下子满大街都是外地红卫兵了,南腔北调的。公共汽车不要票了,本来只说红卫兵不要票,但实际上谁都不要票了,反正车上也没几个不是红卫兵的,除了红卫兵都挤不上去。再说车一到站半天走不了,车门外边老吊着一大砣子人,关不上门。北京人上下班三站五站的干脆走路,再远就骑车,坐车肯定迟到。

北京的各学校各机关单位,凡有空地方的都办红卫兵接待站,到处动员北京市民拿出被子褥子来。还调来大批的席子草垫子。我们百万庄居民区也不例外,招待毛主席的客人,能往后缩么?每个区都办一个接待点,我们寅区居委会有一间办公房子,贡献出来了。屋子也就十几平方米,腾出来,铺上草垫子打地铺,再动员出被子褥子,一次能接待七、八个红卫兵。头一拨里记的有个湖南来的,又黑又瘦,一个江西来的,又黑又矮。他俩都是农村人,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印象特深。比如上厕所拉屎,他俩都不坐马桶,都要蹲在马桶上,说坐着拉不出来。晚上睡觉要脱光溜子,连裤衩都不穿。我们那会整天闲着,来了几个红卫兵,当然要围着看新鲜。晚上他们黑灯睡觉了,我们就打着手电从窗户往里看,反正是一楼,方便。接待站不光管住,还管饭。钱和粮票都是上级拨下来的,居委会几个妇女做饭,开饭就在院子里,蹲在地上吃,要不就坐在水泥乒乓球台子上。没什么好饭,一个馒头一个窝头(那时粮食供应按定量,有40%的粗粮,就是玉米面),加一碗素菜:豆角冬瓜洋白菜之类的,早饭就只有馒头棒子面粥咸菜。饭很一般,但瘦湖南和矮江西都吃的香着呢,别人吃不下去窝头他俩就能吃,剩的窝头我们拿去喂鸡,他俩还说可惜。有一个太原来的,白白净净很体面,衣服也穿的好,是什么山西商学院的,大专生。他就只吃馒头,不吃窝头。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吃,到饭馆吃去,他的女朋友也来了,住在附近另一处接待站。别人都先打听去天安门怎么走,他一张口问我们去颐和园坐几路车。瞧瞧,这才是懂行的。

接待站当然不能老养着他们,一般只允许住十几天到二十几天,等到一次毛主席接见。从8.18第一次,到11月26日最后一次,毛主席一共接见了八次。那天刚接见完,马上庆祝,改善伙食,一人两个白面馒头,一碗豆角粉条炖猪肉。瘦湖南和矮江西本来见到毛主席就够激动了,这一吃猪肉炖粉条子就更激动了,说在家过年才吃肉呢。连那位白太原也吃的挺香,可他不吃肥肉,每块肉挟起来只咬掉瘦的那半截。但肥的也糟蹋不了,瘦湖南和矮江西都把碗伸过来了,白太原判断了一下,认为瘦湖南更适于吃肥肉。矮江西受到不公平待遇,立刻脸色发暗。

毛主席接见完了,猪肉炖粉条子也吃好了,居委会就按上级指示下逐客令了:该回湖南江西太原等地方闹革命了。他们七八位刚走,马上又住进来七八位,换拨。我们寅区这个接待站一共接待了有三、四拨,反正一吃猪肉炖粉条子就换拨。不过换下去的那拨可不一定就真回老家了。比如说,我们院小狐狸(外号)后来在王府井又碰见瘦湖南了,那时他吃完猪肉炖粉条子都好些天了。这也能理解,人家挺不容易来趟北京,十几天就走?又不是光去学校看大字报,什么颐和园、北海、故宫、八达岭也得顺便看看吧。没个三、四十天的哪够啊。反正到处都有接待站,出了这个进那个,都是白吃白住。尤其像瘦湖南矮江西这样的,在家又轻易捞不着猪肉炖粉条子,当然得抓住机会多过它几个年。

北京红卫兵去外地

外地红卫兵串联首选就是北京,想都不用想。北京红卫兵去外地可就犯犹豫了,先去哪啊?特革命的就去最需要革命的地方。比方说曲阜,孔子老窝,封建根子,能留着么?北师大红卫兵由谭厚兰带头去把孔子的坟平了,碑砸了。也有专去名山的,可不是逛风景,哪庙多奔哪去,扒庙砸佛爷,把和尚尼姑一律赶走,临走还给他们配对结婚。也有的专捡动静小的地方去,哪的革命形势最差就去哪,到了地方就煽风点火,破四旧,批走资派,给省委市委贴大字报,非把革命大火烧起来不可。还有的直奔云南广西边界,出国,去越南打美帝。‘打倒美帝’喊了那么些年,这回玩趟真的。而去缅甸的就准备打游击战,这可是直接实践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光辉理论,今天的缅甸不就是昨天的中国么,多好的机会,干吧!冷不防自己就许成了革命领袖,毛委员第二。当然,最后这句是不能说出来的,只能暗下决心。也有打算去香港的,可不是偷渡,是要跟英帝斗争,如果看条件成熟,就顺手把香港解放了它。可赶到边界一看,英帝那边军警伺候,荷枪实弹。咱这边解放军腰里也有枪,可怎么不拔出来打丫的呀,咱们还怕他们丫的是怎么着?可惜解放军一点不听红卫兵的建议,还干脆老远就挡驾,说是边境地区不许进入。那些特虔诚的则专拣革命圣地,韶山、井岗山、遵义、延安,一圈看下来,更觉的咱毛主席光芒万丈。当然也有专挑风景圣地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桂林山水甲天下’,这都是语文底子比较好的红卫兵。俗一点的就先去上海,那里好东西多,连上海牛奶糖都是全国第一。

就这样,当北京的大街上挤满了外地红卫兵,北京的红卫兵全去了外地。像我姐姐他们那伙‘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正在和高干子弟的老红卫兵辩论对联呢,‘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对还是不对。还辩论中央和北京市的各位首长哪个该打倒,哪个不该打倒。正辩的激烈呢,一听大串联,双方自动停止,回家收拾背包出发。背包很简单,两件换洗衣服,毛巾牙刷茶缸子,再跟家里要点钱贴身藏好,这就行了,再复杂挤不上车。我姐姐要去什么地方呢?我们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根本不知道哪趟火车能挤的上去。每趟火车都超级爆满,连什么去西宁去新疆的都不例外。想上车的人根本对车门失去了兴趣,因为数那里挤的最结实,只能走窗户了。但车上的人,包括刚从窗户爬进去的人都赶紧把窗户关上,想给自己多留点喘气的空间。车下的人就举起砖头棍子,让里边的人开窗户,数一二三,不开就砸。如果外边的确实比里边的狠,里边的就只好照办。

直到我姐姐的信来了(我妈妈反复叮嘱,到了任何地方先写信),我们才知道她第一站到了上海。她们几个还算比较认真,每天去看大字报抄大字报,到学校去交流,不大逛商店和公园。后来呢,又到了湖南,四川,突然又从一个没听过的小地方,‘鹰潭’寄来一封信,说困在那了。一个同学病重了,必须下车看病,还要找一个人陪着,就挑上了我姐姐。足有一个多月我姐姐才回到家,又黑又瘦,还浑身是包,而且居然说的清哪些包是蚊子咬的,哪些是虱子臭虫跳蚤咬的。接着就是一路的新鲜事,比如四川的饭有多辣,一碗凉粉没吃完呢,她已经再也坐不住了,只能站起来蹦,一直从棚子里蹦到棚子外边。还有车上多么挤,人碰人,人顶人,人压人,人扛人。椅子下边,椅子背上,行李架上,过道里,厕所里全是人。挤还不怕,最难受的是憋。就算一点水都不敢喝,一天里总得有泡尿吧。别想上厕所,那里边挤着男男女女好几位呢。那怎么办呢?男的都不在乎,从窗户往外尿,甚至敢把屁股伸出去拉屎。女的哪好意思啊,有的憋的直哭,有的就尿裤子了。后来她们想出办法,一圈女的围起来,中间的那个就往茶缸子里尿,尿满递到窗户那泼出去。窗户总是开着的,晚上也不关,一关上空气就不够用。本来坐在窗户边是个最佳位置,但有个危险是前边窗户泼出去的尿,一部分还要被风刮进来。

我姐姐在家歇了没几天又要出去继续串联,已经上瘾了。她还问我去不去。我认识的好几个小学生也跟着红卫兵的哥哥姐姐出去串联了。可我一想车上挤的喘不过气,还要从窗户往外撒尿,还要咬一身大包,就说算了。我从小就有怕苦怕累的毛病。我姐姐她们第二次再出去,目标就清楚多了。因为第一趟完了大家都互相交流,你去了哪我去了哪,于是什么地方最好玩心里都有了数。什么杭州、苏州、桂林、广州,……先列单子,再来个一网打尽。

这场革命大串联,一直串到冬天来了,串到1967年的二月份,广播里报纸上一遍又一遍宣布中央指示:大串联结束,不再白吃白住,不再坐车不要钱了,这才慢慢停下来。但打着红旗排着队,徒步串联的还可以去,不过只能去穷地方,比如延安。还要自带被褥,一路睡在老乡的炕上,连吃人家的窝头咸菜都要交钱交粮票。白吃猪肉炖粉条子的机会再也没有了,所以大多数红卫兵就不想串了。比如我姐姐她们也计划好了徒步串联,可越是临近出发日期人数就越少,或是妈妈病了或是自己感冒了。最后剩下没几个,心也凉了,只好取消。

发动大串联结束大串联都是咱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要结束它决不是因为猪肉炖粉条子供不起了,而是该打下一个战役了。火已经在全国烧了起来,已经对真正的目标发起总攻了。这些目标都藏在党中央和各级政府机关里,既不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也不在‘桂林山水甲天下’,所以继续串联就要耽误革命了。

1966到1967年的冬天,天虽然冷,但革命形势却热火朝天。

□ 寄自澳大利亚

所有跟帖: 

都说毛主席雄才大略我看终是无能之辈,否则应该把红卫兵打造成一只独立于解放军之外的常备军(伊朗革命卫队模式) -rmny- 给 rm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09:09:43

把蒯大富等四大领袖赶出北京,就没有红卫兵什么事了。 -chufang- 给 chufang 发送悄悄话 chufa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09:17:06

作者后面写道蒯大富怎么被老毛拉了下来。 -chufang- 给 chufang 发送悄悄话 chufa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10:49:12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无名-1963- 给 无名-1963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09:19:53

北韩金家没有革命卫队也不怕。 -rulvbobing- 给 rulvbobing 发送悄悄话 rulvbobi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09:30:46

金家有能力控制人民军。毛主席本事低微没有能力真控制解放军就该另起炉灶 -rmny- 给 rm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09:33:26

毛比金一世老的多没时间了。哪怕能撑到77年十一大都会完全不一样。 -rulvbobing- 给 rulvbobing 发送悄悄话 rulvbobi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09:37:59

毛泽东与金大胖相比,有一个明显弱点:金大胖有儿子继承事业,毛泽东没有。接班靠别人靠不住,这就是毛泽东不如金大胖的主要原因 -竞选- 给 竞选 发送悄悄话 竞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10:48:03

只要坚持到77年7月十一大,就可以让毛远新进常委调北京军区政委兼中央警卫局8341部队政委,大局定矣。 -rulvbobing- 给 rulvbobing 发送悄悄话 rulvbobing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11:00:22

毛远新没多大能力,他在沈阳军区经营多年自己在北京被抓沈阳军区居然不派兵同北京军区开战就说明这点 -rmny- 给 rmn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11:03:07

用不着。毛主席早就安排好了全国几大军区。如果有人造反,他就去一个铁杆的军区,号召其他军区消灭他的敌人。 -f2022f- 给 f2022f 发送悄悄话 f2022f 的博客首页 (117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11:38:36

填出身我也碰到了点问题,79年的事了 -skipjack1- 给 skipjack1 发送悄悄话 (488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10:55:01

如果父亲是地主成分,母亲是贫农成分,那自己属于地主还是贫农? -竞选- 给 竞选 发送悄悄话 竞选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11:40:53

应该填贫农吧。中国的户口不是跟母亲吗? -哪一枝杏花- 给 哪一枝杏花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03/2025 postreply 11:5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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