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来年前,我还是少年人的时候,有一位玩伴B君。B君并非我那社区里的人。我家住城西,B君家住城北,本来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但B君有位表弟C君是我的邻居,跟我同年同校同爱下象棋,很玩得来。B君常跑过半城来找C君玩,C君也就有时带上他来跟我玩。我们那时都玩些什么呢?到农田里去抓蜜蜂,到山上去抓金龟,或者就在附近的乱石堆里抓蟋蟀,有时也到小河沟里抓一寸来长的小鱼。
记忆里B君没有什么劣行,如欺负别的小孩、或偷摸扒窃之类。他身材堪称强壮,也有一次显得很”忘命“。”忘命“是那时我们当地的俚语,意思是”不要命、敢于拼命“。有一次我们当地的一位年纪比他大许多的霸道少年欺负他表弟,他挺身而出跟那人打了一架。年纪比别人小很多,动手开打,他自然是吃亏的一方。但那拼命的劲头,也的确让对方有所顾忌。
B君对下棋没有兴趣,对读书更是毫无兴趣。我跟他曾经有过一番对话,至今还记得。有一阵各单位都组织人员观看一部内部电影,名叫《山本五十六》。因为并非影院公映,只有有单位的成人可以观看,小孩子们只能道听途说。但B君却不知怎么竟得看过,就在一群孩子中绘声绘色地讲叙精彩场面。我有一点不解,就问B君:这个奇怪的片名,“山本五十六”,是什么意思?B君翻了我一个白眼:“电影名就是电影名,哪有什么意思?‘地雷战’是什么意思?‘地道战’又是什么意思?” 我很不服气:“地雷战”的意思就是用地雷打仗;“地道战”的意思就是用地道打仗。B君懒得理我,继续讲叙电影。多年后,我终于自己看上了《山本五十六》,发现并无他当年眉飞色舞地讲叙的某些场面,很怀疑他其实不过也是道听途说。
五十来年后回想,他大概天生适宜作江湖英雄,我则天生适宜作书生。本来风马牛不相及,却因缘际会,有过数年交往,然后又各自东西了。
有一天,我跟C君在街上走着,突然看见一座大楼前聚集了许多人。我们好奇地站住。高音喇叭里传出了哀乐……和毛泽东去世的讣告。一个时代结束了 —— 那个我们一起从蜜蜂、金龟、蟋蟀和小鱼中寻快乐的时代。不久,邓小平复出,一个时代开始了。在这个新的时代,我们都离开了曾经的那条路,但却走上了两条极不相同的路。
我的祖母预感到世道要变了,读书会很重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开后门让我转学进了她服务了半生的学校,曾经的和未来的省重点中学。学校离我家很远,从此我就远离了过去的玩伴们,不再抓蜜蜂、抓金龟、抓蟋蟀,改为学方程、学定律、和学good morning。又过了几年,轮到我参加高考,考得全校第一,上了我最想上的大学最想上的系,得意非凡。而我当年的玩伴,没有一个考上大学。至于B君,听说常常在“社会上”(也就是“江湖”上啦)打架斗殴,没少被公安局治理,很让他父亲,也就是我朋友C君的大舅,头疼。不过听说他很能打,已经是一帮人的头领。也听说他极端“忘命”,曾经在寡不敌众时自己挥刀自断一个手指,镇摄住了对方。
后来,有那么十来年,我勤勤恳恳地读书,考研、考托福、考GRE,终于考进了美国。那是九十年代初,中国人想来美国可不容易。我似乎走上了一条"成功之路“,把B君之流远远甩在几万里后面。
不然!有一天从美国给留在家乡的弟弟打电话,弟弟说B君大发了,成了省城有数的几个大房地产老板之一。当房地产老板与打群架之间是否存在某种深层关联,我不得而知。如果有,绝对值得做一篇社会学博士论文。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中国当房地产大老板可真是日进斗金,风光无限。B君的成功把我等读书人远远地甩在几万里后面了。古人早就说过:“刘项原来不读书”。难怪大众都被周润发饰演的江湖大哥迷倒,原来那的确是“源于生活”的,并非空穴来风。我弟弟也在省城房地产业混饭吃。我开玩笑说你可以去投奔他混个位置呵。弟弟说别做梦,连他的表弟C君都不敢指望能从他那里得什么帮助。弟弟的意思是在中国,人们的价值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亲戚、朋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当年那样。
于是我想起当年B君对他表弟C君可是相当爱护。有一阵,我们那社区风行“开荒”种菜,很多人家把门前、屋后的空地变作了菜园。我父亲的社会地位低,住的是极破烂的平房,屋后有片空地(后来我发现其实是块坟地),于是有个菜园。C君的父亲是位处级干部,住的是楼房,且在二楼,无处可辟为菜园。C君对我家菜园极端羡慕,B君就来求过我好几次,恳求我分一块菜园给C君,作为报酬,他愿意去做任何我让他去做的事。话非常孩子气,但那份恳切绝对是真的。
又过了十几二十年。有一天我在电话里对弟弟问起B君的房地产事业怎么样了。弟弟说,哦,B君早死了,大约已经死去十来年了。我有些吃惊,问是怎么回事。弟弟说B君对手下人,包括他的副手,非常粗暴,他的副手忍无可忍提了一把猎枪走进他办公室一枪把他打死了。
这简直就是《三国演义》中张飞故事的现代版。看来《三国演义》也是“源于生活”的。
B君已经亡故大约二十年了。我也早过了“知天命”之年。如果有读者读了这篇短文,问道:”是打架好还是读书好?”。我要说那是个错误的问题,得不出正确答案的。那样提问,是假定人生有可比性,而且有可转换性:B君可以转而读书,我可以转而打架;如果是打架好,我们都该去打架;如果是读书好,我们都该去读书。但首先,我绝对不可能去打架。即使去打,也会打得不佳,恐怕早被人打死了。B君也不可能去读书。即使去读,也会读得很糟,可能从十八岁考到八十岁也还是考不上大学。如果从三、五岁之前开始培养,结果也许会很不同,但那取决于我们的父母,而不是我们自己。换句话说,打架或读书,是各人各自的命。命不可逆,只能顺其自然。那么父母该如果为孩子决定呢?是打架还是读书更能带来成功呢?那又是另一个错误的问题,假定成功可以由打架或读书独立决定。事实是所谓“成功”更多取决于时代和社会,取决于打架或读书的人身外的众多因数,也就是更广泛意义上的“命运”。“知天命”,就是不要把“成功”看得那么绝对,那么重要。只会读书的,且安心读书,不要看到刘邦项羽靠打架赢得了天下就艳羡不已,寻思改学打架。不要看见别人有什么,得什么,就自己也想有、想得。人与人是很不同,不可比,不可转换的。“平等”这观念,如果理解为别人有什么,我也就该有,也就必须去争取有,是十分有害的。
池沼小江湖,兴亡亦难图。
人生俱有命,莫怨路途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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