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61)
我的文革(61)
其实,“破四旧”不是什么新鲜事。中共执政后“破四旧”从没有停止过。土改运动宣传地主剥削有罪,就是破除“旧思想”。五十年代以破除迷信为由封掉、捣毁许多寺庙、教堂,以及几次收缴所谓“反动”、“黄色”书刊等等,也都是“破四旧”的具体行动。但是,过去所有这些运动的规模、影响和破坏力,都没有这次文革这么大。有一个统计数字:北京的文物古迹经过中共建政后数年的破坏,在一九五八年第一次文物普查时统计时,保存下来的文物古迹还有六千八百四十三处。然而这些幸存下来的文物古迹,在一九六六年八、九月的“破四旧”运动中就有四千九百二十二处被毁掉。山东曲阜是奠定中华文化孔子的故乡。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九日,北京师范大学红卫兵头头谭厚兰在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指使下,率领二百多名红卫兵到山东曲阜孔府“破四旧”,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毁坏了六千余件文物,烧掉了二千七百多册古书和九百多幅字画。其中被毁掉的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七十余件,珍版书藉一千多册。此外,他们还掘了孔子历代子孙的坟墓,砸了孔林中历代一千余座石碑。而这些破坏,对于全国来说也仅是冰山一角。
当时,这些破坏文物、典籍的犯罪行为,红卫兵们是作为“破四旧”的“革命战绩”来颂扬的。这些消息往往刊登于红卫兵和学生组织散发的传单以及稍后出现的小报上。如中华民族始祖炎帝的陵墓被刨开,陵墓内物件被抢一空。山西舜帝陵被毁。浙江会稽大禹庙被毁,大禹塑像被砸烂,塑像的头颅被放在平板车上游街示众。还有传说中为中华民族创造了文字的仓颉,他的陵墓也遭毁坏,祭祀他的庙宇内多处石碑被毁。这几个人,都可算是中华民族的始祖,如今却被那些叛逆的子孙侮辱。中国传统伦理道德认为“欺师灭祖”是最大的罪恶,而今却被认为是“革命行动”而大受统治者的赞扬。
还有,如西藏大昭寺供奉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被挖去了眼睛。当年文成公主亲自主持塑造的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像被捣毁。浙江绍兴原有被誉为“书圣”王羲之的墓,文革中他的陵墓以及占地二十亩的金庭观统统被毁。在杭州,民族英雄岳飞的坟墓被挖开刨平,遗骨被焚毁。至于其他如苏小小墓,秋瑾墓等墓葬,更是被彻底刨平。杭州灵隐寺是全国有名的寺庙,“破四旧”开始时有一帮红卫兵要去捣毁它,幸亏浙江大学一批学生和市民听到消息赶去制止,双方争执不下,差点打了起来。据说是有人报告了国务院,周恩来说既然两派群众意见不一,那就暂时将大雄宝殿封起来,以后意见一致了再决定去留。地方政府心领神会,立即派工匠将大雄宝殿的大门用砖砌起来,才使大殿得以保存。但殿外山脚下的佛像仍被损毁不少。
至于历代图书典藉被毁掉的更多得不计其数。江浙一带文人荟萃,明清两代的著名书画家大多出自那里,民间存留的古藉极多,因此文革中的损失也就极大。仅宁波一地,被收缴的线装古书送到造纸厂打成纸浆的就达八十吨。其中不知有多少珍贵典藉就此永远消失。湖南江永县有一种只在妇女中流传的特殊文字“女书”,已有千年历史,为研究社会学、文字学和民族学珍贵的资料。这些用“女书”写成的诗歌手稿,因不入男子社会,所以流传不广,存世极少。文革中,就是这些很多人连名字也没有听闻过的“女书”一样逃不过“破四旧”的劫难,很多被焚毁。新疆吐鲁番附近的火焰山有个千佛洞,洞内壁画是珍贵的艺术品。二十世纪初,俄、英、德国等贪婪的商人曾盗割洞内壁画,卖到西方。但它们毕竟还珍藏在博物馆里,并未毁掉。而文革中红卫兵却将剩下的壁画中人物的眼睛挖空,或者干脆将壁画用黄泥水涂抹得一塌糊涂,使这些珍贵的壁画成为废物。
著名作家沈从文“解放后”自知政府不会再容他继续写作,主动要求到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历代服饰。但文革中军管会连这些研究中国民族服饰的书藉也不放过。军代表来到沈从文工作室,指着工作室里的图书资料说:“我帮你消毒,烧掉,你服不服?”沈从文只得说“没有什么不服”。于是几书架的珍贵图书,包括明代刊本的《古今小说》,统统被搬到院子里一把火烧掉。这本明代刊本的《古今小说》里面有插图,是研究明代衣饰的珍贵资料。名滿天下的上海書法家沈尹默,因担心“反動書畫”累及家人,老淚縱橫地將畢生積累的自己的作品,以及明、清大書法家的真跡一一撕成碎片,先在洗脚盆里泡成紙漿,再捏成紙團,放進菜籃子讓兒子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拿出家,倒入苏州河。上海画家刘海粟被抄家后,他珍藏的书画被堆在街上焚烧。一位过路人看到了用“工人”的名义制止红卫兵继续焚烧,同时打电话给上海市委。等市委派人来检查,已经烧了五个多小时,被焚毁的字画、器皿不计其数。中國特有的瓷刻藝術家朱友麟,因全国仅此一人,他的作品周恩來曾規定为國寶不得出口。可是前去抄他家的紅衛兵將他的作品摔個稀巴爛。朱伤心失望,不久就凄慘地死去。他的瓷刻艺术也就此失传。字畫裱褙專家洪秋声老人,裝裱過無數絕世佳作,如宋徽宗的山水、蘇軾的竹子、文征明和唐伯虎的畫。幾十年間,經他搶救的數百件古代字畫,大多屬國家一級收藏品。可是文革中,他費盡心血收藏的名字畫,因为属于“四舊”,统统被付之一炬。事後洪老先生含著眼淚對人說:“一百多斤字畫,燒了好長時間啊!”
“破四旧”运动令中华文化遭到空前的大破坏。环顾世界各民族,从来也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华民族那样,会毫不顾惜地毁灭自己的民族文化;因而也从来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华民族那样自私、愚昧、无耻的。小时候读书学校老师说中华民族历史悠久,有优良的文化传统,是文明礼仪之邦。我以身为中国人自傲。可以经过了文化大革命,我以身为中国人而深感羞耻!世界上所有国家、所有民族,都经历过政权变迁、战争和各种天灾人祸的,但没有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会自己毁灭自己的文化的。唯有中国例外。毛泽东说“不破不立”。可是用这样野蛮、邪恶的手段毁掉“四旧”,难道就能树立起无产阶级的“四新”么?我对此十分怀疑。所谓“新”与“旧”,只是时间上相对的区别而已。毛泽东以为时间久远的就是“四旧”,这是十分荒谬的!文化是靠传承来积累和传播的,又在积累和传播中有所突破、有所发扬光大而推陈出新得。它并非如佛教中的“凤凰涅磐”,可以毁灭后反得浴火重生。把祖宗几千年积累的文化遗产统统否定扫除,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决无可能成长壮大!
讽刺的是中共权贵们一方面极力煽动红卫兵“破四旧”,肆意破坏文物,可是他们自己对“四旧”却视如珍宝。林彪被打倒后,中共清算林彪和陈伯达的“反党罪行”,其中就有他们热衷“四旧”的事例。如林彪房间内就挂有“克己复礼”等孔夫子的语录。而据北京文物管理处工作人员揭发的一份材料称:文革中林彪、叶群到文物管理处私自拿走的文物字画达一千八百五十八件,图书五千零七十七册,唱片一千零八十三张,还有毛笔、纸张等物。陈伯达拿走文物四百三十二件,字画一百二十七件,字帖三百零一册,图书五千三百五十五册。“四人帮”垮台后,有人揭发康生和江青也是“四旧”的爱好者,说一九七〇年秋,江青在康生陪同下去文物管理处挑选珍品,看中一只18K金的法国怀表,表上镶有近百颗珍珠、宝石,并配有四条金链,仅付了七元人民币。康生拿的东西更多。据说他从红卫兵的抄家物资中用各种名目占有的文物达五千五百多件,图书三万四千多册。比较中共最高层各领导人,应该说康生是对中华文化修养最深的人之一。他擅长书法、绘画和戏曲,尤其书法造诣极深。同时他也是一位文物收藏者。文革前他就利用权势收藏了不少名砚和善本书。而这些东西在文革中都是被视为“四旧”的东西。至于“伟大领袖”毛泽东也是一样。他整天线装书不离手,光一部《资治通鉴》就读了好几遍。他有一个私人专用的图书馆,据说藏书达十万册,这些书大部分都是属于“封、资、修”的。他还常常要秘书到博物馆、国家图书馆去借古代典藉、名画、碑帖来观摩、欣赏。据说他睡觉的大床有差不多五分之二的面积是用来放书的。据我见到的一张照片,这些放在床边的书绝大多数是线装古书。所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睡觉也和“四旧”书藉睡在一起的。这些事实说明,这批中共领导人个个都是欺世盗名、口是心非者。他们本身就是在“四旧”文化中成长,而且也热爱“四旧”,可就是这些人却要人民破“四旧”,说不破掉这些“四旧”就要受“封、资、修”思想的毒害。他们自己整天浸淫在“四旧”之中,难道他们都已练就了“百毒不侵”的“金刚之身”?可以把“毒药”当“补药”吃?由此,可以看出他们的虚伪和邪恶。他们不是不懂“四旧”的价值,但为了达到他们所谓的“革命目的”,不惜置整个民族和国家於万劫不复的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