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去漳州看过他的旧居,也曾去鼓浪屿看过他的旧居。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位知识丰富,谈吐儒雅,幽默有趣,奉行温良恭俭让的老人。所以,当我在网上看到四下流传着他的那段话时,便断定是伪作——“有一类人,身处社会最底层,权利时时刻刻受着侵害,却有统治阶级的思想,处处为统治阶级辩护,在动物界找到这么弱智的东西几乎不可能。”
我不是说他不会有这样的思想,我是说他不会用这样的语言,因为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当年秋瑾徐锡麟汪精卫他们去了日本,回来就打打杀杀造反起义,周恩来陈毅赵世炎他们去了法国,回来就英特纳雄耐尔,而胡适之林语堂他们去了美国,回来就是自由知识分子。想起那个故事:罪犯和尚把解差灌醉,给他剃了个秃头后逃之夭夭。解差醒来一看包裹和公文都在,可和尚哪儿去了?一摸头,和尚也在,问题是我哪儿去了?
呵呵……
林语堂是一个讲究做人的人,他的次女林太乙回忆父亲说过的一段话:文章做不好没有关系,人却不能做不好。我觉得一个文化人,就要看在这个文化里长大的人是变成怎样的丈夫和妻子、父亲和母亲。比较之下,所有其他的成就:艺术、哲学、文学和物质生活——都变得毫不重要了。
我还和我家钟点工聊过林语堂对“孤独”的解释,我说林语堂说的特别好,“孤独”这两个字拆开看,有孩子有瓜果有小狗有虫子,人情味满满的,足以撑起一个傍晚的巷口——但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钟点工思索片刻,说真好,孤独就是这个样子。但那首藏头诗写孤独也写得好。
我问哪首藏头诗?
她为我轻轻背诵: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惊异:你确定是藏头诗?
她说你看嘛,千万孤独。
我叹息:你竟有些林语堂的味道了。
我喜欢读林语堂的书,什么京华烟云、吾土吾民、苏东坡传……很长时间都是我的枕边书。那天冰火跟我聊天,对了,自打她成为纽西兰人后,她的人称代词已经变成了“我们”和“你们”。那天是聊公益,她说:我们妞稀烂人特别关心公益,相比之下你们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你说怎么才能让大家都关心公益呢?我说:很简单,林语堂在《吾土吾民》里说过,当个人权利有了保障,人就可以变成关心公益的人。
她回头就找了一本《吾土吾民》,告诉我说真好看。
我也喜欢他的《苏东坡传》,说起这本书心就疼——我喜欢我的所有藏书都能够经年而簇新,这就需要读的时候小心翼翼。有一次我带着《苏东坡传》去了剧组,一个热爱读书的录音助理拿走去读。按理说录音助理这个层面的人是不可能跟我打交道的,但因为他爱读书爱写作,我很喜欢,便常常喊他来聊天。说实话,剧组稀缺有文化的人,而且等级制度极其严格。现在这个小助理已经有两个剧本搬上银幕了,第三个正在筹备中,可惜电影处女作署了一个与剧本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影视圈就是这样,影视圈其实就是影视圈(juan)。
这位小助理是那种极不爱惜书籍的糙人,拿走《苏东坡传》时簇新,还回来时已经残破不堪,气得我又买了一本,心疼钱。
我喜欢读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喜欢他看似不经意,其实有深意的文字,例如他在《苏东坡传》里讲王安石变法,说他就是九项政策——“三种国营企业,三种新税,三项管理人民的登记制度。三种国营企业是均输法(国营贸易局),市易法(国营零售店管理局)以及青苗法。三种新税是免役税,国产消费税和所得税。登记制度就是登记土地和马匹,建立保甲制度。”
《苏东坡传》里还无意中评论了中医,她说苏东坡能到处快乐满足,就是因为他持有幽默的看法。后来他被贬谪到琼崖海岛,当地无医无药,他给朋友写信说:“每念京师无数人丧生于医师之手,予颇自庆幸。”
林语堂也是苏东坡的铁粉,他说苏老师最大的魅力,不是让内心被环境吞噬,而是超出环境,以内心的光亮去照亮生活的路。
林语堂是热爱中国文化的,他十分明白中国文化的缺陷,但他总能找出好的一面。最近一个时期网上经常有批评中国文化没有逻辑的言论,林语堂也知道中国文化没有逻辑,他在《生活的艺术》里说:中国没有逻辑,没有形而上学,没有科学,有的是人情,是生活情趣,是精神慰藉。
有人情有情趣有慰藉就可以了,要啥自行车呀?
民国文人也吵架,但民国文人的吵架是这个样子:郭沫若讥笑林语堂,说他“连易经也看不懂。非但中文不好,连英文也不见得好。”林语堂反唇相讥说:“我的英语好不好,得让英国人或美国人去批评。至于易经,郭沫若也是读的,我林语堂也是读的。我林语堂读了不敢说懂,郭沫若读了却偏说懂,我与他的区别就在这里。”
当然林语堂有些话也是没用的,至少在我们盘丝洞是这样。昨天盘丝洞姐妹们聊红楼梦,我说林语堂讲要探测一个中国人的脾气性格,最容易的方法莫过于问他喜欢红楼梦里的谁?假如喜欢黛玉,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假如喜欢宝钗,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假如喜欢晴雯,未来也许是个大作家。姐妹们有说喜欢黛玉的,有说喜欢宝钗的,也有说喜欢晴雯的,唯独蹄蹄不吭声。
我问她喜欢谁?
她说喜欢薛蟠。
姐妹们问我林语堂喜欢儒家吗?我说咋说呢,林语堂在他的《孔子的智慧》里有过考证,孔子是把老婆气跑的,他的儿子孙子一个个不是休妻便是分居。他本人以及曾子以及子思,师承三代都有休妻的记录,就连孟子也差点把老婆休了。想想也很正常,连肉切的不正都不吃的玩意儿,谁能跟他一起过日子呢?所以儒门出不了好老公。
姐妹们都开心地笑了。
我说:林语堂有一段话我非常喜欢——聪明以为可以做的事,若良知以为不可以,就不要做。聪明以为不可以做的事,若良知以为可以做,就去做。
姐妹们都说好,我赶紧说我是给你们听听啊,别傻不拉叽照着做啊!
姐妹们说林语堂有没有能照着做的话呀?
我说有啊,你们看这段话——从哲学的观点上来看,劳碌和智慧似乎是根本相左的。智慧的人绝不劳碌,过于劳碌的人也绝不是智慧的,善于悠游岁月的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
姐妹们一起说没用,不劳碌咋挣钱呢?
桃花问:林语堂是左派还是右派?
我说:这还真不好分,不过显然不是左派,因为他几乎从来不和人撕。左派是最爱和人撕的,你们看胡风,撕到监狱里才歇了;你们看王实味,把小命也撕没了。我读过他三首诗,是1943年离开重庆去美国时写的,题目是《赠别左派仁兄三首》,挺有意思的——
关山故国动离愁,达巷党人我心忧。
读易原难闻吠犬,弹琴何必对犁牛。
落花无意顾怜盼,流水有情空绸缪。
莲社高贤酬应剧,我今去也攒眉头。
故国山河尚未还,无暇清理旧新冤。
骂街何补国家事,饮醋合该肚皮酸。
胸有成竹总宜让,手无寸铁可放宽。
且看来日平寇后,何人出卖旧家园。
文人自古好相轻,井蛙蝌蚪互品评。
断槛却甃称割据,跳梁没水誉奇能。
规规若失语东海,适适然惊闻北溟,
有识悠然付一笑,蚊雷终究是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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