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在异乡(全文)

来源: 2025-11-04 05:47:40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成家在异乡(全文)

 

(一)

讲袁磊在美国的故事,甄惠英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惠英是南开数学系七八级的学生,计算数学专业,毕业后进了天津计算中心,不久到北师大读了一段计算机的在职研究生。这个在职研究生,算培训,结业后没学位,回计算中心上班。她是恢复高考后的这一代大学生里,最早的一批程序员。回单位不久,被派出国,到伦敦写了一年程序。这是外派工作不是上学,期限到了回国。离开英国回到中国的日常反差,让她做了无论如何,必须出国的决断。照她自己的说法,当时的感觉,留在中国,多一天是枉活一天,过一世就是枉活一世。

下面考托福GRE。强记应考是她的特长,考得比袁磊强不少。申请读研,两处给了全奖,一处是宾州州立,一处是辛辛那提。宾州州立的数学系在美国是二流,她申请了读博士;辛辛那提是三流偏下,她只申请了读硕士。两份入学许可,拿在手里掂量,说自己不是读博士的料,去宾州州立不好混。说到底目标是留在美国,去辛辛那提读硕士,轻松过渡一下,凭自己在英国的经历,毕业后找程序员的工作应该不费难。结果她就来了辛辛那提。

惠英来辛辛那提,比袁磊晚一年。袁磊后来问她,六四那一段你在干什么,她说尽量呆在家里不出门,到北京办签证,人多的地方绕着走。袁磊说没去天安门广场见证一下,可惜了。她说有什么可惜的,不就是大家不要命抗议共产党吗。我中国人都不想做了,共产党好坏,就不关我什么事。好不容易拿到录取通知,要紧的是不能影响出国。

辛辛那提的数学系,研究生办公室是一间大教室。教室照公司的模样,被隔成了许多方格子,办公桌四张一群。惠英的桌子和袁磊的不是一群,但离得不远。新来了中国学生,大家自我介绍打招呼。袁磊那一阵子,得了白洁结婚的消息不久,情绪极其低落。跟大家打招呼自我介绍,谁是谁都不怎么过脑子。

不过冲惠英的个头,任谁也不能对她没印象。 一米七四的女生,穿平底鞋比袁磊矮一丢丢,穿高跟鞋,会比袁磊高出不少。富态说不上,但身材跟苗条也不靠。袁磊起初对惠英的印象,是个子高块头大,生得白净,但长相一般。长相的缺憾,是老虎牙,牙也不齐。他的简明总结,是来了个傻大个的女生。不过惠英的上衣,领口开得有点低,袁磊看她,从脸上往下移,白渣渣一片,色心还是动了一下。

惠英来美国的第一年,有没有穿高跟鞋,袁磊没了印象,但是从跟他好上了,她这辈子,就轻轻地挥挥手,告别了高跟鞋。她不整齐的牙,嫁了袁磊后面的十年里,去了无数回牙医诊所,一个手术接一个手术,后来满口牙都拷了瓷,到快四十,彻底把这个缺憾整没了。女人为了搞得好看一些,能忍受的痛苦麻烦,拿惠英做例子,远远超出袁磊的想象。一路过来,袁磊看着心疼,跟她说老婆,你已经把自己嫁出去了,老公保证不生外心,见色不起意,你就别折腾了。跟没说一样。

不过不苗条这个事没招,因为惠英也是顶级馋猫,和袁磊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好东西吃不着,莫名其妙掉眼泪。有一回袁磊见她流泪,问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她说没有,电视上看到好吃的吃不着,委屈难受。

袁磊一次跟她开玩笑,说你快三十没嫁出去,馋应该是主因。她说你胡说八道,我以前吃什么都没事,就这两年,一吃就长份量。袁磊不信,她走回房间,几分钟后拿出来一张照片,说这是我在伦敦的时候,你看看。二十六之前,怎么吃都是这样。袁磊一看,还真是苗条。回头说没天理,我老婆的魔鬼身材,全世界看过多少年,自己却没见着。不过后来,女儿随妈妈,也是个头高挑,从小到大,吃什么都没事,一级棒的身材。不过这丫头现在,也到了二十六,下面就不好说了。

袁磊来美国,拿的是J签证。J签证是公派签证,和自费留学的F签证不同,毕业后必须回国服务,不能留美国。这个不同,他是到美国后,别人问了才明白。惠英跟他处男女朋友,知道这个事,满不在乎,说没什么大不了,留美国的事有我,你坐顺风车就可以。知道想要什么,又知道自己的能力,什么能做到,什么做不到,知进退会取舍,惠英当年的这份知己知彼的自信决断,就了不起。袁磊娶她,自然是赚到了。

袁磊留学是自费,拿J签证是他莫名其妙摆的一道乌龙。接到了研究生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他护照办得贼快。护照办下来,留学生办公室发的I-20还没到。他糊里糊涂,等不及地到上海美领馆前排队。申请一递进去就被退了出来,说材料不全,需要联系学校要表格。 他当即在录取通知里,找到数学系办公室的电话,等到半夜,从外滩边上的邮局,给美国挂长途电话。他的英文,那边听不明白,弄不清他具体需要什么,为什么前面寄的I-20不好用。对面问袁磊问题,他也听不明白。打哑谜的结果,说I-20不好用,就给你换一下,用办J-签证的表格,加急寄给你。收到表格再去上海,得到的自然是J签证,回到家才收到了前面学校寄来的I-20.

 

(二)

惠英在美国的第一年,跟袁磊交往不多。上课答疑,办公室里碰上了,不过是客套打招呼。袁磊前一年疯玩,有相对固定的朋友圈,惠英和其它晚来一年的同学,有老长一段,不在其内。只是有时候,她在答疑室对付老美大学生,答不出的时候到办公室搬救兵,会搬到袁磊。

前面说过,中国留学生,在这里对教授是惊喜,对美国同学是惊吓,这个事惠英不在其内。她的口语,明显好过袁磊,但说到数学,就跟那些被中国留学生按在地上摩擦的美国同学,大致相当。这个事袁磊有些意外,想不明白这位傻大个的女生,好歹是从南开数学系来的,基础会这么差,于是就有些瞧她不起。不过女同胞有困难,帮忙是必须的。

自己的老婆,这个事到后来袁磊自然是了解了。惠英的理解力和短促记忆力超强,她如果感兴趣,认为重要的事,长期记忆也好。入了数学系,她学的时候被逼,能学得差强人意。不过对数学,她真实是一点兴趣没有,一时间能学得有些明白,但结果总是一学一忘。惠英的这个没兴趣,不但是对数学,也包括对诗词歌赋,历史人文。

其实惠英的救兵,多数是她同一年来的男同学,找袁磊的时候不多。请人帮忙多了,就欠了人情债。中国人的传统,还这种人情债,不外乎请客吃饭。都是穷学生,不用去饭馆,就在住处自己做。惠英的这个饭局,请帮过忙的同学,带上了袁磊。几盘菜端上来,大家都虚头巴脑夸惠英好厨艺,袁磊也跟着客套。实际她这顿饭,做得不算难吃,但离好厨艺,差得有点远。

吃完饭打牌,惠英就显出来了一股子的利索灵气。 收拾完碗筷,打扑克拱猪,袁磊做了惠英的对家。他以前最不爱跟女生玩牌,聪明如白洁,也只是勉强够水准。不成想惠英不但出牌利索,而且计算精准,就这个拱猪,比袁磊还厉害。牌桌上的对手,是张朋友,搭子水平弱一些,张朋友好胜,输了气得摔牌。

张朋友和惠英同年来辛辛那提,第一年里,是惠英最要好的朋友。不过他来之前已经结了婚有老婆。这一位后来帮过惠英不小的忙,跟她是持续了一辈子的异性朋友。袁磊有老长一段,总跟惠英说,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半开玩笑,问你那个时候和这位张朋友,是不是有些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惠英说第一那个时候,我还没跟你好上,所以跟他有什么没什么,与你无关。第二他即使没结婚,我也不能嫁他,原因是他哪儿哪儿都出色,就有一样我看不上。这人是葛朗台,太过小气。

这位张朋友,也是一号人物。他后来和惠英,在不同的公司上班。袁磊认识的,在美国上班,最厉害的是惠英和这位张朋友,差一点,他就做了Discovery信用卡公司顶层的执行副总裁(Executive Vice President)。不过惠英批判他财迷,一点没说错,他太太也一样。这两人不管挣多少钱,到Costco买牛奶,从没忘记过用减价券。

惠英跟张朋友, 在各自的公司,都是过一段就升职。 从Director,到Executive Director, 到VP,再到Senior VP。他一升职,就给惠英打电话。惠英也是,升职后第一件,不是告诉老公,而是通知他。袁磊笑话他们俩,多大人了,也算是有头有脸,怎么就这么幼稚。

不过有一点,惠英怎么也比不了这一位,就是钱。挣钱两人差不多,花钱差很多,所以惠英袁磊,银行里的那个数,永远不如人意。有一回张朋友跟惠英通电话,说到钱,说我还真同情你们俩,惠英听了,忍不住笑。张同学回过神来,说我也是扯淡,你们俩胡吃海塞满世界乱花钱。不值得同情。

钱这个事,惠英还有个有趣的故事。每年的税表,惠英找税务会计做,袁磊陪着。有一年做完,惠英老大不高兴,问会计说我挣得不老少,这钱都哪里去了。会计笑了,说这个事你问我问不着,不应该问自己吗?后来袁磊跟惠英开玩笑,提到这个事,问她说老婆,我们家钱归你管,你把钱管到哪里去了?惠英说就你做数学教授挣的那个数,也好意思问这个?

扯得有点远,言归正传。袁磊到美国一年半左右,开始自己说服自己,必须从过去的事情里走出来,老大不小,该成家立业了。找女朋友,周围没有很多选择,但即使这样,惠英也没在他的视野之内。他看上了一位比自己小不少的本地华人女孩子,是通过黄棋友太太认识的。袁磊看上这位女生,是因为她的相貌举止,很像白洁。他一顿猛追,到暑假回国探亲前一天,这位女生居然同意了跟他处男女朋友。这个事后来就没有了,因为袁磊在国内两个多月,居然没跟新女友联络。那个时候中美之间,通电话不容易,但是袁磊的这个做法,也不正常。时隔多年,女孩子姓什么,袁磊都不记得了。过一段,袁磊该联络一下黄棋友,通过他向这位女士道歉。黄棋友袁磊也是几十年没联系了。不过网上一查,他现在是香港大学的教授。

 

(三)

九零年夏天,袁磊回国探亲,两年的结余,四千刀的样子,都带了回去,花掉一半,余下的,临回来都留给了爹妈。这中间也去了南京,白洁孩子已经抱在手里。彻底死心之余,袁磊不但没有灰心,反而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子无非是从头再来的豪气,下了抹去过往,振作发奋,从头来过的决心。回到美国,第一件是跟万同学借两千刀,租了一居室的公寓,买了新床新家具,二十七寸的电视。同时回归数学,开始想下面做研究的事。

再有的变化,是惠英和几个跟她同一年来的朋友,会三缺一找他打扑克。他和惠英,彼此比前面,熟络了很多。袁磊渐渐地,对惠英起了好感,特别是她的聪明灵气,举手投足间的那一股子不让须眉的劲头做派,让他有些着迷。他同时也能感觉到,惠英对自己明显好感。不过越有好感,袁磊就越慎重,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跟她说这个事。

不久机会自己来了。某个下午,接到惠英一个电话,带着哭腔,说今天上午在系里楼下遇到,我跟你打招呼,你装没看见,扭头就走,是怎么一回事。

袁磊说上午我在楼下有一段时间没错,不过没遇着你呀。

惠英说你睁着眼直盯着我,就三四米的距离,怎么叫没遇着?

袁磊回过神来,说我明白了,我想数学聚精会神的时候,会睁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着。这几年我不怎么做研究,现在导师从明尼苏达回来了,我在想下面的研究该怎么做。真没看着你。

他一转念,对自己说正想着跟她怎么说男女朋友这个事,这不机会来了。接着话头,说其实这几天, 我总在想我们该处男女朋友,正琢磨着怎么跟你说,怎么可能扭头不理你。

惠英愣了一下神,说你这个话,是认真的吗?

袁磊说这不废话吗?这种话说出口,有不认真的吗?

惠英说让我想想,过一会儿给你回话。

过了不到五分钟,惠英给袁磊回电话,说那就处处看吧。袁磊顺竿爬,说下面就是约会了。惠英说好,我一会儿开车去接你,我们去看电影。 Julia Roberts主演的《Pretty Women》。

这下轮到袁磊愣神了,说我们能不能明天看这个电影?

惠英不理解,说为什么是明天?

袁磊说明天发工资。我现在囊中羞涩,没钱请你吃饭看电影。

惠英说听不明白你说什么,等一下,我几分钟就到你那里。

开车过来见了面,惠英开口问,你说没钱吃饭看电影,是什么意思?

袁磊笑着说字面上的意思呀。我银行账户里,还剩二十。

惠英说怎么可能。你拿着银行卡跟我走。

到了银行,她说你留在车上,把密码告诉我。知道了密码,走进银行,几分钟出来,说还真有你这样的。

接着叹口气,说我到美国一年多,第一次男女朋友约会,居然倒贴吃晚饭买电影票。看你住的地方,新电视新家具,这是给我挖坑吗?跟行骗也差不多了吧?

袁磊笑着说这你都想到了?说正经的,我暑假回国,前两年的积蓄,都留给了爹妈,这些家具,都是借钱买的。欠着别人两千块呢。

惠英问为什么全给他们自己不留?

袁磊回答说他们穷需要钱呀。当时的想法,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孝敬父母。后面有了女伴,就不能单独做主了。

惠英说你这么跟我说,就不担心我不理你?

袁磊嘿嘿笑。说你应该是佩服我,而不是不理我。如果不理我,那就是我看错了人。

接着问:我有没有看错人呢?

惠英说那到没有。不过你可要想好,你这是从开始就欠我。一般这种债,后面是不知道要加多少倍来还的。你想明白了。

袁磊回答说这个事需要想吗?

惠英说那我们这就去电影院。

进了影院,两人牵着手看电影,看完了去麦当劳。吃着汉堡,惠英说总结一下,这个电影是怎么一回事。袁磊回答,说就是一个现代版的灰姑娘,童话故事,你看得到是挺投入。惠英说梦虽然不能当真,还是超级好看。袁磊说那是。那个时候还没有邓文迪,不能拿她做美梦成真的例子。不过后来有了,也不符合惠英的标准。她说邓文迪把自己卖来卖去,太委屈自己不能算。

回到袁磊的公寓楼前,惠英笑着把手抽开,说你下车吧。今天不用想其它,就到这里。到这个时候,袁磊才意识到惠英有一双美手。什么样的手算是美,不大好定义,女儿长大后,每次去美甲店,美甲师都夸她手美,但还是不如惠英。

后面几十年,《Pretty Women》一直是惠英最喜欢的电影,Julia Roberts 也是她最喜欢的女演员,没有之一。女儿给家里的网络起密码,用PrettyWomen,理由是这个密码,爸妈都不可能忘。袁磊睁眼不见人这个事,后面时有发生。每次惠英就跟儿子女儿讲,看看看,你爸又在犯傻,眼睛开始漏光。

 

(四)

处了男女朋友,惠英袁磊开始出双入对,私下里肢体亲密接触。没几天感恩节,在袁磊的公寓里做饭。边吃边聊,带着喝点红酒。聊着聊着,就亲到了一起,起了感应,脱衣上床。于是每年的感恩节,就成了两人的结婚纪念日。袁磊后来没跟惠英正式求过婚,也没办过婚礼,她一辈子没戴过婚戒没穿过婚纱,只是某一天一起到市政府办了结婚证。不过这个写在结婚证上的日子,两人都没刻意记。

多年后惠英的大姐作怪,多大个人了,把脸化妆抹平了,跟满脸褶子的老公,一起补拍婚纱照,还特意给惠英寄过来。袁磊看了问惠英,说要不我们也补买一对婚戒?

惠英带点坏笑,说可以。不过婚戒该你买还是该我买?

袁磊说当然该我买。

惠英接着问,说我们银行里的这些钱,是你挣的还是我挣的?

袁磊一听,话头不对,顿了一下,说好歹有我的贡献吧?

惠英说那你就算一下,花掉的算一人一半,剩下的是从谁那里来的?你有多少,可以给我买钻戒?

袁磊说要这么算,我不单一文不名,还欠了你不知道多少。

惠英说你以为呢?从第一次约会到现在,你什么时候不是一文不名?

袁磊说那我欠你的这个婚戒,一辈子还不上了。

惠英笑了,说论到钱,你欠我的少了?你帮我做作业写论文,不都是还债吗?

袁磊说要是这么兑,我即使没买婚戒,没办婚礼,也兑得过,不欠你什么。

惠英说废话,我跟你要婚戒要婚纱了吗?

袁磊跟惠英开始熟悉,就知道她会开车。她开的那辆破车,不是自己的是房东的。惠英的房东,是个白人老头,恐怕当时对惠英动过歪心思。不过以后来袁磊对惠英的了解,跟她动弯弯绕的歪心思想占她便宜,结果肯定是被她占了便宜。她后来手下一百几十号人,公司的事,天天跟袁磊商量。但俩人商量的,都只是有关平级上级,偶尔也提到下级,说到下属争宠夺利的小心思,她跟袁磊说我的本性,是通透的小人,跟我来弯弯绕的小人算计,都是白瞎。

俩人好了以后,她问袁磊,说你看上我什么了?袁磊说恐怕是你女中豪杰的那股子利索劲;再有就是我有自知之明,我们两个,其实是你有得挑我没得选。接下来他就问惠英看上了自己什么。她说第一个头虽然不太高,但长得蛮帅,第二是跟人打交道,没见你用过小人心思,第三是你跟白洁的事,听起来人靠得住,不像是花心大萝卜。

她接着,说我说你帅你听着先别得意,你不如我爸帅,差了好大一截。我爸的帅,是极品的帅。下面叹口气,说不过他也是极品的花心大萝卜。我妈也是极品,是极品的傻,不管老公怎么花心,就是迷着这个帅字,死心塌地。

接着给袁磊看她爸妈的照片,袁磊说他们俩看着是不怎么般配。她说我们家就大姐长得随我爸,后面仨都不成。我爸是王朝酒厂的会计,每过几年,升职做财务科长,科长做不到几天,就会犯男女关系受处分,撤职做回到普通会计。难得的是我妈,每一次还不怪他,说都是这些女的不要脸倒追她老公惹的祸。惠英说这个故事有点长,以后慢慢给你讲。

上过床下面自然是商量着搬到一起住。说到同居这个事,惠英一开口就本能地用上了小人算计,对袁磊说我搬过来,没车不行。要不我先借给你几千块买辆车?

袁磊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刚夸我没小人算计,自己这个三心二意的算计就来了?这么三心二意的,俗气没劲了不是。

惠英愣了一下神,说也对,不过按你说的,有劲不俗气,你欠我的,可就大发了。

袁磊说欠什么欠,不就是领结婚证生儿子吗,你多大我多大了,这不越快越好吗?

惠英说这个话我不同意。结婚之前的,叫婚前财产,动了我的婚前财产,你就欠我一辈子。

袁磊说你说欠就欠吧。从现在起,我挣的钱都归你总可以吧?

惠英说那是必须的,让你管钱,会把我的账户,也管到只剩二十。

话说完,惠英拿出支票本,说买车的事放一下,先把万同学两千块的债还了,下面去看车,也好请他帮忙。过了几天, 买了一辆两年新的Nissan Sentra, 花了四千。又过了些日子,袁磊奶奶过世,惠英说你是奶奶带大的,回去已经晚了,怎么也该给家里寄些钱吧?寄去一千。袁磊整个给她搞蒙了,说等等,你刚来一年多,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惠英说我来的时候,带了两千,是在伦敦余下的。第一年一直打工,你不知道?接着叹口气,说我还真佩服你,怎么算计,都顶不过你这个不算计。不过你不用得意,这个七千块,是你把自己卖给我了,后面怎么还,都还不上。

后来周围的朋友,夸袁磊脾气好,特别是对老婆的那个耐心体贴。惠英说那是他该着的,欠我七千块呢。大家听不明白,她就讲这个用婚前财产帮袁磊还债买车给家里寄钱的事。大家听着都点头,说原来是袁磊把自己卖了。

 

(五)

结了婚规划未来。袁磊对惠英说你在国内读研究生,没拿着硕士学位,到美国两年拿硕士做程序员,这个目标是不是定低了? 该不该考虑一下读博士?你现在硕转博,在系里就一句话的事。

惠英听了,回答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博士学问高大上,不过不是人人都能读得通。我的水准,你不知道吗?读博士的必修课,实分析复分析,我在南开就没学明白,那个资格考试,肯定过不了。就算玩命学通过了,做研究写论文更要命。灰姑娘的故事,白马王子来,亲一下就可以了。博士这个东西,王子来了也帮不上,除非找人作弊。

袁磊笑了,说还真是哈。我来帮我老婆作弊可以吗?

惠英有些意外,说你是什么意思?

袁磊说你再怎么不行,也是南开来的。实分析复分析,在那里考得过,在这里反到不行了?

惠英回答,说那时候是抄同学作业,靠背考过去的。

袁磊说,现在作业有你老公,期末考都是拿回家做,你不会难不成我也不会?博士资格考试,你学的是计算数学,数值分析也不会?

惠英想了想,说这一门会。不过这才一门,我最多还有一门概率统计能过。资格考试一共三门,剩下的一门怎么办?

袁磊又笑了,说除了作弊,灰姑娘自己也得下些功夫吧?剩下一门,有我手把手教,你确信自己就真那么笨?

惠英说好。就算这样,那后面做论文呢?

袁磊说到了那里,就没你什么事了。

惠英有些不敢信,说你真要花这个功夫帮我?

袁磊说扯淡,什么叫我帮你,你是谁我是谁?

袁磊接着,说再说你我,快三十了,火速结婚成家,计较起来,恋爱还没来得及谈呢。我这算是递申请,请求老婆大人给个谈恋爱的机会可以吗?再说了,欠了你那么多钱,你总得给我个还债的门路对不对?

惠英听笑了,说你还真是巧舌如簧。不就是套路我,想让我陪着你读书吗。搞得这一套一套的。

袁磊说不然呢?只拿硕士,你夏天就得毕业,现在已经是写简历找工作的时候了。读博士,下面三年,我们俩出双入对天天在一起,不好吗?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就齐活了。这个不是小人算计,是大局观。听话。

惠英说好吧,就听你的,明天到系里打招呼。

下面是上课。最难的一门,是实分析。每周作业下来,惠英挑几道会的做,余下的是袁磊的任务。答案写下来,她抄一遍交上去。不想过了两周,麻烦来了。教授找她,说有件事不明白。你交的作业,难的都对,容易的,答案似是而非。怎么回事?她一想,坦白从宽吧。说难的不会,都是问老公。说着眼泪刷就下来了。教授说不哭不哭,以后不会来问我,不准问你老公。 回来问袁磊,说这回哭过去了,往下怎么弄?袁磊说没什么,不过多花些功夫。以后容易的难的都是我来。到他的答疑时间,找几道难的,听我讲明白了,再去问他。 就这样平平安安到期末。

不想到期末,大麻烦来了。一般这种课,因为有博士资格考试,期末考都是拿回家做。这位教授,这一回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期末要闭卷考。五小时十道题。也不给复习提纲,说一学期的作业,全是重点。回来告诉袁磊。听得他头皮发麻,手心发凉。惠英倒不如袁磊紧张,叹口气,说还有一礼拜,背吧。袁磊没听明白,问这一堆的题目证明,能背吗?背下来,管什么用?惠英说不是跟你讲过嘛,以前在南开,这门课就是抄同学作业,期末考背过去的。

那几天,惠英一门心思背题背证明。到考试那天,两小时就出来了。袁磊问怎么说,她说老师偷懒,十道题,八道是作业。直接把背的答案往上抄。剩下两道,和作业题少许不同,稍稍的把背的答案改了改,不知道对不对,估计过关没问题。结果出来,全班第一。教授在她答卷上批,I am so proud of you。真是晕倒。

三门博士资格考试,选了数值分析,概率统计,复分析。前两门,学懂了。复分析,先听袁磊一章一章讲,然后把前十年的考题,让袁磊写答案,又背过去了。最妙的是过两天问她,告诉袁磊都忘了。天才的数学家,袁磊见得不老少。但她这样数学靠背,一背一忘的奇才,独一无二。

九零到九一这个学年,袁磊振作回归,在异国他乡成了家。日常生活,精神面貌,都算得上是焕然一新。遇到惠英,是他的好运气。在他乡遇着了的,不是故知,而是愿意全心投入,可以跟他在美国比肩向前的另一半。情窦初开时的悠悠我心,少年人的患得患失,现实由人不由己的堵隔,过往的爱恨情仇,俩人都已经随着逝去了的青春年华,留在了别处。走到了一起的惠英袁磊,都明白婚姻需要经营,也知道如何经营,用惠英的话做总结:真正相知相爱,美满幸福的婚姻,基础是身在其中的男女,都必须自己觉得,更必须能让另一半实实在在的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婚姻里得了便宜赚到了。

对待对方过往的那个别处,惠英和袁磊,是反着的。惠英没有跟袁磊说起过自己过往的情感经历,袁磊也从来不问。她在南开和天津计算中心那些年的同学朋友故旧,袁磊只认识一位。这一位是惠英的同班同学,也是后来袁磊在亚利桑那大学的同事,想不认识都不行。惠英对袁磊的过往,态度不一样,事事要问。不单问,而且问得细致,袁磊照着实情,有问必答。

到了九一年的夏天,惠英怀孕了。他们的儿子,出生在九二年五月。

 

 

(六)

九零年秋天,克教授回到系里,袁磊应约到他办公室。他说西北的沙教授和你的夏同学,告诉我你前面有一个很不错的结果。我回来了,动力系统每周的学术讲座,下星期从你开始。已经来了两年多,袁磊准备透明片讲英文,虽然不完全顺溜,勉强过得去。讲完了回答提问,克教授就有了些惊喜。完了跟袁磊说你随我来。

回到办公室。克教授问这个结果,你写文章发表了没有?袁磊说发表了,但是是中文。克教授说可惜了。你要是没发表,现在写出来,可以投去顶级杂志。发表过了,三流杂志都不能接受。不过怎么着,还是应该用英文发出来。这样吧,你先把文章写成英文,我找沙教授,看能不能安排发表在《天体力学》(Celestial Mechanics)上。

袁磊说好,下面花了两周的功夫中翻英。那个时候写文章的程序,是先手写,然后敲进计算机,再打印出来给别人读。克教授读完,做了不少改动,主要是语法错误。拿回来在计算机上改完。袁磊心想不能再犯前面的错误,把老师的名字也写上。送过去,克教授说这是你的文章,你把我的名字划了,打出来寄给沙教授。我跟他讲过了,投到天体力学杂志没问题。文章到了沙教授那里,他说很多地方,袁磊的英文表达不到位,又是一通改,有些段落,直接帮他重写。于是这个文章,九二年登了出来。这是袁磊用英文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文章投出去了,克教授问,你下面对做研究,有没有进一步的想法?袁磊说有,我这个文章里的坐标变换,可以用来做其它问题。问有没有具体,袁磊说有些想法,还没有系统完整的结果。克教授说讲来听听,就这么讨论上了,有第一次就有下一次,讨论过几次,袁磊又花了两星期,把得到的结果写成文章送给克教授。因为是两人讨论的结果,就又署了克教授的名。克教授大出意外,读过了,说文章需要重写,我来吧, 写完了送去微分方程杂志。这是一学期内,袁磊写的第二篇文章,也是和克教授联名的第一篇。《微分方程杂志》,比《天体力学》强不少。

下面说惠英的事。袁磊来辛辛那提前,导师就定了,是例外。一般程序,学生过了资格考再找导师。惠英的专业,是数值分析,打头的米教授,哈佛的博士。这位米教授,从自己的导师那里,得了一个优化成像的方法,到处用一直造学生,十年如一日,越写越来劲。辛辛那提同类的数学系,有不少这样的教授。

米教授是护犊子,做了他的学生,他会帮你争所有好学生的奖项,包括白拿一年钱不用干活的奖学金。惠英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找米教授问可不可以做他的学生。米教授说没问题,但是做研究之前,还有一个专业考试要通过。他随手递给惠英一本不厚也不怎么薄的书, 说你拿回去读, 就考这个书的内容。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了,就什么时候考,不着急。

惠英回来问袁磊,说还有这一关,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袁磊说这不是一关,因为考什么,通过不通过,都是导师自己掌握,只要他愿意收你这个学生,就能通过。

惠英说是不是一关,这个书怎么办?

袁磊回答说当然是我来读,读完了给你讲。

惠英不高兴,说又要学。信了你读这个鬼博士,没完没了,真是头大麻烦。

袁磊笑了,说学总要学一下,但这不是资格考试,没你想的那么麻烦。你用不着下真功夫融会贯通。

惠英问什么意思?

袁磊说每个专业,都有些术语,这些术语,你必须弄懂了不能说外行话。再有书里的问题,怎么解决我来学,不关你什么事,但是解决的是什么问题,你得知道。

惠英说只做这些,怎么做题通过考试?

袁磊就问她,说你在南开的时候,考试前去不去老师那里答疑?你去的目的是什么?

她回答说自然去,目的是套老师的考题。

袁磊笑了,说那你就去套呗。

过了三个月,惠英跟老师混熟了,说准备这个考试,一本书,能不能给些重点,老师给了,回来告诉袁磊,袁磊跟她说再这么这么问,缩小范围。问到后来,老师说没必要把你搞得心理负担这么重。这样吧,我给你三道题,就考其中的两道。题目拿回来,袁磊写答案她背答案。

不过这个书,袁磊还是花了功夫读,也真有收获,仔仔细细弄明白了三维成像的数学原理。这个功夫必须下,因为接下来要替惠英做研究写论文。

 

 

 

(七)

前面一篇的题目,是开眼看世界,讲袁磊到美国开头两年的事。 这两年里,袁磊所谓的开眼界,更多是中美的日常对照,直接巨大的反差引发的心理震撼。两年过去,他对美国的社会制度人文环境的了解,实际还是流于表面,不系统不完整。

袁磊这一代人,所谓的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思想理念,历史人文,从一开始就被浸泡在毛泽东共产党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中,潜移默化。邓小平拨乱反正,对毛泽东的历史谎言做修正,主要针对文革这一段。讲美国和西方世界,总体上还是谎话连篇。

不过国门一开,资本主义世界水深火热这个弥天大谎,就现了原形。紧随其后的,是方励之苏晓康们发起的民主启蒙。这个启蒙运动,唤起了袁磊这一代大学生对自由民主的向往。不过自由民主,这些启蒙者自己,也不过是雾里看花,一知半解都没有。宣传自由民主,论据方法,还停留在想要吃饱饭,必须有民主之类。

这个论据方法,局限明显,六四后的海外民运,渐趋式微,这个错误的论据是主因。事实胜于雄辩,现在的中国,还是共产党专制独裁,没有自由民主,但是大家至少饱饭是有了。所以没有民主,中国人不可能吃饱饭这个说法是错的。什么是对的,连方励之自己,来美国十几年后,都没弄得明白。亚利桑那大学的数学楼和物理楼离得不远,袁磊到图桑后,慕名拜访方先生,跟他聊过两回,大失所望。

袁磊们来美国前,多多少少知道共产党讲的近代史,充满了谎言,但是对这个谎言的深度和广度,还是严重缺少认识。照共产党的说法,日本人是共产党打败的;内战是美国全力支持的蒋介石失败;朝鲜战争是美国发动的,结果又是志愿军胜利;越南战争,更是越共打败了美国。袁磊上大学后,年轻人对战争,受宏大叙事的感染,颇有些浪漫主义,英雄崇拜的情结。美国自然是军事强国,但是这个强国,还真不怎么样,老是打败仗。为什么老美总打败仗?共产党给的说法,是美国人生活好,过上了好日子的人,会格外怕死,所以美国兵贪生怕死打仗不行。

九一年是近代世界,二十世纪后一半最热闹也是最关键的一年,开头是第一次海湾战争,结尾是苏联崩溃。这两件,当时看着,比六四更具戏剧性,更令人震撼。就说这个海湾战争,切切实实让袁磊见识了美国军队的神采。更重要的,是这个事让袁磊彻底明白了,前面从共产党那里得来的近代史,美国怎样怎样,一句都信不得,所有的历史人文,都得重新学。

接下来的袁磊,就不再是球迷,也不再有兴趣追看电视连续剧追读科幻小说,而是转读英文原著。不是小说文学,而是正经的历史人文。当然袁磊的立身之本是数学,回归数学研究,说得上是刻苦努力,全神贯注。做学问累了,就读历史人文换脑子,算休息。这个事透着些古怪。他做数学写论文,会累,但是读历史人文,轻松不累。

袁磊在南京大学的时候,对中国古典文学,下过些功夫,西方哲学,读过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译本的第一部分。读这本书,是因为研究生同宿舍,有过一位学哲学的黎姓同学。那个时候袁磊们是真实看不上文科生,不时笑话黎同学,说哲学是什么鬼学问,有什么好研究的。黎同学挂不住,说我这里有一本《西方哲学史》,你们谁拿去读,一学期内,看能不能把第一部分读明白了。袁磊说我来,读了一学期,不能说全不明白,但也不是全明白,融会贯通谈不上。这位黎同学,后来是南大哲学所的所长,算是袁磊的哲学启蒙老师。

决定读正经书,就去了书店。读近代历史读战争,从二战开始,买来了《第三帝国的兴亡》(Rise and Fall of the Third Reich), 同时在不远处,看到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The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这个时候袁磊的英文阅读能力,已经不再是吴下阿蒙,先读西方哲学史,打开书,惊艳出奇的好文采。这本书后来成了袁磊的最爱,来来回回读,读散了再买新的,到现在还是床头一本,书房里一本。《第三帝国的兴亡》,砖头厚的一本书,读了才知道什么是历史书。读书看两边,读完《第三帝国的兴亡》,下面接着读古德里安的《坦克指挥官》(Panzer Leader)和曼斯坦因的《失去了的胜利》(Lost Victories),希特勒的《我的奋斗》(Mein Kampf)。起了头,后面就没完没了,好书读不完。

九一年年尾苏联崩溃。这个事对世界是好事,对袁磊们是大灾难。袁磊这样的中国留学生,后面好几年,在美国艰难困苦,都是苏联崩溃惹的祸。六四绿卡九二年就有了,留在美国不是问题,问题是饭碗。苏联总体不行,不然不会崩溃,但是苏联的数学行,不但行,而且比美国强。 就说袁磊的专业动力系统,苏联比美国,领先二十年。

中国留学生来美国的浪潮,被吓到的,是美国学生。下面几年,俄国人涌来了,被吓到的,是美国教授。一个博士后的位置,会有不少水平声望高过辛辛那提副教授的俄国人来抢。学数学的中国留学生,全体被迫放弃本业,去公司上班。对这些留学生,从大学开始的努力,为安身立命花去的十年苦功,一下子都打了水漂,徘徊痛苦,无可言喻。

不过也有些像袁磊这样的,自以为有些天分成就,一根筋死活不愿放弃,结果就是自己在自己面前,砌了一道陡坡。人生原本就是荷重负,爬陡坡。袁磊出国,逃出生天,是他人生的第一道坡,下面安身立命找工作,是第二道。艰难是类似的艰难。不同的,是这一回从头到尾,有惠英支持支撑,结局很是圆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见证了苏联崩溃,袁磊们当时全都兴奋莫名。

 

(八)

惠英跟袁磊结婚后,开始的一段,上课考试做作业,一样刻苦一样忙。考完到夏天,惠英怀孕,成了袁磊的呵护对象,就不用刻苦不用忙。不但不忙,做做家务看看电视,简直有些逍遥了。她对让袁磊着迷的这些学问,数学也好,人文历史也罢,绝对没兴趣,西方哲学史这本书,一辈子都在她伸手够得着的地方,但从没伸过手,一页没读过。袁磊笑话她,说你是不读书不看报的小林彪,她说你读这些书,有没有帮你多挣一毛钱?尽整这些没用的。

惠英的业余爱好,是逛商场,怀着孕挺着大肚子,在商场一逛半天不累。两个人的事,分谁先谁后。袁磊从开始,欠了惠英老大一笔债,所以两口子的事,永远是她优先。这个事上,就显出了袁磊对她的好。惠英逛商场,袁磊从来都是应该应分,从头陪到尾,不但陪,而且还不停地跟她一起挑,这件好看那件不行。惠英后来买的衣服,一大半是袁磊的推荐,余下的惠英也问他,点头说看着不错才买。袁磊的本色,自己的衣服,都懒得去看去买。

惠英怀了孩子,馋嘴病大发作,临产前体重增加到了一百九十磅。她看着电视里好吃的流眼泪,是因为辛辛那提有个食品节,临时在一个小公园里,汉堡热狗烤肉之类,一堆小吃摊聚在一起。惠英离预产期不远,医嘱不要去人多的公共场所。她看着电视里的烤肉,怎么看怎么香。袁磊说别哭了,我带你去,小心些应该没问题。车开到那里,人挺多,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她说我改主意不下车了。袁磊问不是好东西吃不着委屈吗?她说老公带我来,就不委屈了。

惠英怀孕,过了预产期,一天天的提心吊胆,这儿子却是稳坐钓渔船,一点动静没有。袁磊跟惠英说我们这个儿子,是哪吒转世。预产期过了十几天,医生说不能再等下去了,摧产罢。去医院前一天,倒是从容,弄了一堆红枣莲子汤存在冰箱里。到医院催产,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袁磊看着惠英瘫软成一团,听着她不停地哼哼,那个难受,心疼到了极点。熬到下午五点,医生却说现在羊水都还没破,要不今天你们回家,明天再来。袁磊听着,恨不能给他两拳。

不过刚把贴在身上的一堆线取下来,扶惠英坐上轮椅,护士说羊水破了。回过头去继续折腾,听着惠英又哀嚎了一个钟头,医生说婴儿头太大,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危险,剖腹产吧。袁磊在心里,把这个医生的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心说你这个王八蛋,要剖腹产,早上来的时候,直接剖就是,让我老婆这一天罪受得。

进了手术室,医生对袁磊说你可以一直在这里陪着,不用出去。袁磊对自己说,这是今天这个王八说的第一句人话,抓着惠英的手,说不用怕,我会一直在旁边。下面就容易了。儿子的脐带,是袁磊剪的,十二磅半,满头黑发。惠英醒过来,抱过儿子来给她看一下,抱一抱,她有气无力地问袁磊,说你在一边看着什么啦?袁磊逗她笑,说看到了你肚皮下面一层厚厚的黄油。

过几天回家,小孩子自然是没日没夜折腾人。不过医生说可能的产妇忧郁,惠英半点没有。儿子出生两周就是暑假,两口子忙得挺幸福。惠英的体质好,恢复贼快,手术后一星期,就下地走动锻炼。她的问题,是奶水不足。医生说可以喂奶粉,惠英不干,坚持喂母乳,她说猪蹄汤下奶,让袁磊给她炖。这是她的偏方,不放佐料不放盐。袁磊照着做,做完自己尝一口,那个难喝,进嘴就吐了出来。后面他一看惠英喝那个白花花没有味道的猪蹄汤,心就发紧。这个事惠英坚持了三个月,实在是没有奶水,不得不作罢。

夏天一过,袁磊找工作的压力就上来了。九二到九三学年,是袁磊的第五个学年。按常规这是他研究生的最后一年。上一学年,袁磊的资助,是光拿钱不教书的奖学金。第三第四年,他写了六篇文章,一篇自己,五篇和克教授联名。后面这五篇,哪一篇都可以做博士论文。秋季开学第一天,克教授跟他说,你下面的任务,是毕业申请工作。他接着说今年的形势,和往年大不一样,从俄国来了老大一批人,工作看起来不怎么好找,要有个心理准备,多申请一些地方。

不幸这一年找工作,袁磊完全失败,连博士后也没捞着一个。克教授说可惜我六年前从国防部得来的横财,不剩什么了。这样吧,我找负责研究生的副系主任,请他破例,再给你一年助教。破这种例,一般不可能,因为给了你第六年,别人后面也会来要。不过克教授在系里还真是说一不二。他说万事有例外。我的这个学生,刚刚又解决了一个重大猜想,现在没找到工作,一大半是因为结果刚出来,没来得及宣传。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破这个例是必须的。副系主任不得不同意,但跟袁磊,还是不高兴写在脸上。袁磊拿到下一年的资助通知,特意去谢他,他笑脸都没给一个,说你谢我是谢错人,该去谢你的克教授。

到了九三年夏天,全世界都看出了不对劲。辛辛那提这类学校的数学博士找教职,整个不可能。不过大家都有了绿卡,不行就转行。惠英的张朋友,直接拿硕士学位,找公司上班去了芝加哥。袁磊另一位南大的同学故旧,当时在西北,也是沙教授的学生,跟袁磊说,数学不能再搞了,会把自己搞死。张朋友也跟袁磊讲,你继续做数学,是一根筋执迷不悟。结果全世界,支持袁磊继续做学问的,就剩惠英。她一点不着急,说老公别听这些人胡说八道,你十几年苦功不易,放弃太可惜。 她接着,说下一年有了着落,一年后儿子也大些了,你真不行还有我。没什么大不了。

 

(九)

袁磊是第五年,惠英也到了第四年。她那位护犊子的老板,帮她争到了前一年袁磊得的那个拿钱不干活的奖学金。老板跟惠英说我给你几篇文章读,再给你一个程序包。你的任务,是读懂这些文章里的方法,然后在这个程序包上做改动得结果。惠英回来,把文章程序包给了袁磊。袁磊先看文章,是她导师和前面几个学生的博士论文,不同的问题,一个套路。笑着问他想让你做什么?她说程序包在这里,要自己琢磨。

袁磊说你不是程序员吗,先看看这个程序包在干什么。惠英说好,我看看,不到十分钟,说完全看不明白,还得你来。袁磊说计算机程序,我不但没写过,读都没读过。要读这个程序包,必须现学计算机语言。惠英说这个容易,给你到图书馆借本Fortran的书来。

书借来了袁磊读,觉得这个语言倒是不难,无非是翼虎染爱尔死(if then else),外加从1到n做加减乘除, 最后就是狗兔(go to)。难处是这个倒霉的程序包,一百页,一个子程序套一个子程序,三一狗兔四一狗兔,做什么就不容易看得明白,必须花水磨功夫。惠英问要多长时间能看明白,袁磊说我也是一堆事,三个月吧。

惠英回过头去问老板,说三个月按你的要求做出来,可不可以,老板说六个月算快,一年都没问题。惠英回来告诉了袁磊。她下面就一门心思做饭带孩子,闲下来看电视连续剧。惠英一直迷上流社会男男女女三角四角恋爱的故事。那个时候有不止一部这样的连续剧在播。她知道袁磊瞧不上这些东西,跟他说放你一马,这些剧你可以不陪看。袁磊笑着,说多谢老婆开恩。

惠英的论文程序包。对袁磊不是小事。他用了远不止三个月,总算把这个程序包读通了。不过还好,没超过米教授说的六个月。读通了,自然就明白了需要做什么样的改动。然后这个事一点一点给惠英讲,从解决什么问题,到这个程序包的具体,老板想要你做什么样的改动。到了动手改程序,惠英自己做。结果做出来,米教授说很好,可以写文章了。

写文章和做研究,是两码事。写文章必须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它人做过的工作,一五一十讲清楚,然后写自己做的事。写起来是有讲究的,要有理有据,不露痕迹夸自己。越是不怎么出色的结果,越要在表述上下功夫。这个事惠英不大明白,催着袁磊,说你怎么总不下笔帮我写论文。袁磊讲这个论文,不那么容易写,你得给我些时间。他那个时候天天在磨一个猜想,没把写惠英的这个论文放在首位。这个猜想的故事,我们后面讲。

拖了一段,惠英不高兴,发脾气说东西都做出来了,就是拖着不写。难不成非你不可了。你不写我自己写。有一天吃完晚饭,说你洗碗刷锅看儿子,我到办公室去写文章。六点板着脸去十一点笑眯眯的回来。袁磊问写得怎么样了,她笑着说这脑筋费得,一句没写出来。

后来袁磊还是慢慢把文章写出来了,送给米教授,米教授跟惠英说行,你的毕业论文有了。不过这个文章有些长,要分两篇投出去。袁磊又回过头,分成两篇重写。这个时候是九三年夏天。后来这两篇文章,惠英和米教授联名,惠英就也算发表过两篇数学论文。

惠英接下来的大事,是论文答辩。袁磊说你的答辩委员会,包括你老板我老板,都知道这个论文是我写的,所以答辩会我不能去,去了也没法帮你。惠英说有问题我答不上怎么办?袁磊说大家同意开答辩会,就不会有人为难你。委员会四个教授,以防万一,答辩前你一个一个去问他们有什么问题,拿回来我帮你做答案。惠英说其它人呢?袁磊说如果其他人问你答不上,老板会保你帮你答。

到了答辩那一天,两小时就回来了,说我讲完教授们问了一圈, 接着让我出去他们讨论,十分钟叫我回去,说甄博士祝贺你。我这就糊里糊涂的算是博士了?袁磊说课是你上的,试是你考的,答辩也是你通过的,怎么就糊里糊涂了?她说说正经的,谢谢老公。几十年的夫妻,她说正经的谢老公,只有这一回。

 

(十)

九三年寒假,惠英袁磊带着一岁半的儿子回国探亲。假期三个礼拜,先到苏北袁磊家,一礼拜后袁磊继续陪父母,惠英带儿子去天津她父母那里,第三个礼拜袁磊去天津会齐。

南京的夏天不好过,苏北的冬天最难熬。第一句,凡是在南京渡过夏的人,都不会不同意。第二句是袁磊的发明,不是夸张是实际。放眼全中国,过冬最难熬的地方,不是东北哈尔滨,而是苏北袁磊的老家。为什么呢?因为从古到今,中国都以淮河,而不是长江,分南方北方。不论是谁的政府,都有一个混账规定,说北方室内必须有取暖设施,南方就可以省了。苏北不算北方,所以冬天室内不用取暖。袁磊家乡的气温,每年入冬以后,有好几十天,最低温度在摄氏零度以下,往下能晃到零下五度。东北哈尔滨外边再冷,可以躲到室内取暖。苏北人到了冬天,室内室外气温一样,寒流来了没处躲。

飞机到上海,袁铭夫妇在虹桥机场接着了,直接回苏北老家。那个时候国内的条件,一如既往的差。不想坐公共长途,袁铭找了厂子里的车和司机。从上海到苏北老家,车走了一整天,一路上尘土飞扬。接下来几天在老家,算是让惠英这个北方人,尝到了苏北寒冬的厉害。 到了日子去上海飞天津,惠英对袁磊说终于可以走了,这几天冻死个人,你看给儿子这张小脸冻得,皴成什么样子了,真不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以后不能冬天回国。

不过惠英这一礼拜,自己和儿子被冻成这样,在袁磊爸妈跟前,一点不抱怨。她第一次见公婆,表现那叫一个温良贤淑,让袁磊都不怎么适应,背后跟她说你就装吧。她笑着说我又不跟他们一起过日子,不就是哄长辈高兴吗,就几天的功夫,这个人设还是撑得住的。

其实真正温良贤淑的,是袁铭媳妇。她和公婆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单说袁磊爸的怪脾气,相处就极不容易。惠英后来总跟袁磊说,弟妹能和公婆和平相处几十年,着实难得,这个事换了我,真心做不到。袁磊的弟妹,也是聪明能干不让须眉。惠英和她,这妯娌两个的能干,当时都不怎么显,要过几年才真正发挥了出来。不过袁铭媳妇是实诚人,与人接触交流,不太善言辞。就说这个爸妈,她对着袁磊的父母,就怎么也叫不顺溜。惠英不同,刚见面嘴甜得,一口一声爸妈,比袁磊叫得还顺溜。

接下来袁磊去天津拜见岳父岳母。大姐二姐,每家三口,加上四弟,这一大家子,都聚到了岳父母的三房一厅里,大家打地铺。这一回轮到袁磊照顾儿子。他对着这一大家子,是实实在在的外人陌生人,连岳父岳母都没能对上几句话。

惠英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年龄跨度有些大。大姐大她八岁,早早离家去了内蒙古插队,弟弟小她九岁。她和二姐,年龄相近。二姐心灵手巧,但不怎么会读书,偏偏碰着了惠英从小学习好。所以中学的时候,一看到家务活,惠英就有作业要做,活计都是二姐的。结果她们家,做家务厨艺好的,是二姐。 一大家子十几口聚在一起,做饭全是二姐操持,不但菜做得好,而且任劳任怨,井井有条。相比之下,惠英根本就不会做饭做家务。

惠英的大姐长得漂亮,人出奇的精明,和惠英一样,在家里嘴馋偷懒不干事,二姐忙前忙后,任劳任怨,看得袁磊心里替她抱不平,跟惠英说,敢情你们一家人欺负二姐。惠英说没有呀,我们家从来都是二姐威信最高。我和大姐加上弟弟, 她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令行禁止,言出法随,我怎么敢欺负她。袁磊说也是,利用别人人好心善得便宜,不能叫欺负人。惠英说哪里来的别人,那是我二姐。

后来袁磊跟惠英聊起来这次探亲,说你到我们家,和我到你们家,不是一个待遇。你在我们家的几天,抱着儿子跟我爸妈聊天,大家捧着,地位老高。家里来来往往,都是我的同学朋友,大家对你满脸笑,开口闭口嫂子,请下馆子吃饭,吃完了还说多谢嫂子赏脸。我在你们家,跟谁都答不上话,不单是外人,而且好像地位最低,带着儿子,跟你爸妈也不好聊。还有就是你的朋友故旧,一个没见着。

惠英听笑了,说人太多,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我连大舅二舅小姑妈都没通知没去拜访,哪里还会有同学朋友的地方。听你讲得有些可怜,说两个事让你感觉好点。第一件是我们家,永远是大姐夫垫底,你怎么着,也不会最低。袁磊问为什么?她说大姐漂亮,年轻时的故事一大堆,她从心里喜欢的人,没嫁了,后来嫁大姐夫,多少有些不得已。我们一家,包括大姐自己,都不怎么待见大姐夫。 她说第二件,是我爸跟你聊过几句,对你评价蛮好,说你有学问。他说跟你聊天的时候,开着电视,在演水浒传,你随口说了几句接下来的细节故事,和后面电视里一样。袁磊心说当年在四大名著上下功夫,骗女朋友没用上,倒在这里不经意间糊弄了老丈人。也算是歪打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