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43）
（十四）“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且说就在王保英提出要与我合作写大字报后仅仅二天，大约是五月二十九或三十日，全站下乡人员都接到通知回站报到。自从“四清”暂告段落以后，这样的全站员工集中已有过好几次，都是为了学习报纸上鼓吹文化革命的重要社论、文章。所以对这次集中大家也不觉突然，以为学习一、二天就完事了。谁也料想不到这次集中后我们单位竟然关门搞运动差不多搞了三年多时间，其间只有部分人短暂地下乡处理工作。新的运动开始了。青浦县级机关企事业单位在县委的统一布置下，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
全站人员集中后的第二天，张宜代表血防站党支部作了一个动员报告，说在县委的统一领导下，我们单位也要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了。他要求大家积极投身到运动中去，结合本地区、本单位实际，将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三家村”式的黑帮分子揭发出来，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张宜在讲话中特别强调：为了将群众充分发动起来，将各种矛盾充分揭露出来，党支部不设条条框框，大家可以“上下左右一齐放，两类矛盾一起揭，其他问题也要揭。”与“四清”一样，张宜也将全站人员分了几个学习小组。稍有不同的是这次分组打乱了原来的科室编制，将全站人员进行了混编。张宜宣读了各组人员名单，指定了组长和副组长的人选。然后要各组的组长和副组长留下，其余人散会。
我记得我们这个组有二十多人，组长是化验室的负责人、党员连燊德，副组长是防疫组的王稚蓉。她是血防站团支部的书记，“四清”新培养入党的预备党员。我们这个小组学习地点在血防站最里面的一栋家属宿舍楼下面的宣教室内。这座楼是二层木结构的老式楼房，成凹字形。凹进去的地方是一个小天井，有一个两扇的石库大门，平时大门关死，但打开了外面就是中山公园、又名“曲水园”的后院。宣教室内的光线很暗，白天都要开灯。此时天渐渐热起来，因此不下雨的白天，我们都将凳子搬到室外的走廊和小天井里学习。那时我们单位运动期间的作息时间是星期一至六，白天、晚上都要开会、学习或写大字报，唯有星期天休息。然而等运动进入高潮后，星期日也不放假了。
从党支部对运动安排看，这次文革与以往历次运动一样，是在党组织领导下，以党、团员为骨干，以左派群众为基本队伍，带领普通的“革命群众”向所谓的“反动分子”作斗争的政治运动。这样的运动大家已经习惯。血防站的老员工已经历过多次运动，即我们“小青年”也是经历第二场运动了。没有人对张宜这样的安排有异议，只不知道谁会是这次运动的“倒霉蛋”。尽管“四清”刚结束，但共产党的每次运动都不会空走过场。作为普通群众应付运动的选择不多，即使不能紧跟领导积极表演，至少也要随大流。违抗领导意旨，那是万万不可，十分危险的。
那时中央对文革甚少有正式的文件下发，大部分的指令、精神都通过《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上的文章公开传达，因此这“中央两报一刊”上的社论和重要文章，就是我们学习的文件。《红旗》因为是半月刊，它的一些重要文章为了及时与群众见面，往往会在《人民日报》上提前发表。因此《人民日报》在二报一刊中具有最权威的地位。另外，作为上海市委喉舌的《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它们所发表的重要社论和文章传达了市委的意见，也是我们学习的内容。当时大家都通过报纸理解文革的意义，在报纸上寻找有关文革的政策和方向，这就大大加强了对报纸的需求量。除了《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加大发行量，上海新华书店也第一时间将这些社论和重要文章印刷成活页文选通过书店发售，每份一分或二分钱。单位一接到书店电话通知就派人去买回来免费分发给大家，人手一份。有时上午发了一次，下午又发一次。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得到一份或两份、三份这样的活页。因为赶时间，有些印刷厂刚印出的大张活页文选没有经过裁切就直接到了读者手里，需要我们自己用小刀裁开。那段时间，报上的重要文章很多，它们或报道一些爆炸性的新闻，或提出一些大胆的、以前人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观点，对运动都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我对这些文章都认真阅读了，并努力理解其中的含义。现在事隔多年，有好几篇文章、报道，在我脑海里还留有较深的印象。
首先是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是新成立的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带人接管《人民日报》社以后发表的第一篇社论，也是中共公开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一个讯号。现在，人们一提文革初期的重要文章，没有不提到此文的。但是说实话，这篇文章所说的道理当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因为这些道理并无新奇之处，以前不少其他文章也说过，倒是它标题的口气之大和文章透露的腾腾杀气让我有点吃惊。文章说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么哪些人是“牛鬼蛇神”呢？这是我最关心的。文章说：“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斗号召下，亿万工农兵群众、广大革命干部和革命的知识分子，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打碎了多少年来剥削阶级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精神枷锁，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据此看来，所谓“牛鬼蛇神”主要是指思想、文化、艺术、学术界的一些权威人士，都是一些学有所成，甚至著作等身的人或电影戏剧的“名角儿”。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次运动的主要对象也只局限于上层建筑领域。这是符合“文化革命”涵义的。
此外，社论也提到了“目前中国那些资产阶级代表人物，那些资产阶级‘学者权威’”，“他们所做的，就是资本主义复辟的梦。他们的政治被推翻了，但是他们还是要拼命维持所谓学术‘权威’，制造复辟舆论，同我们争夺群众，争夺年青一代和将来一代。”我不太明白文中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指的是哪种人。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派吗？或许是。但就这两个名词的周延看，“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包含的范围更广，对象更是各行各业都有，只要有一点名望的或权力的，都可戴这个“帽子”。至于“资产阶级学者权威”，所指对象很清楚，指的就是那批有名望的科学家、工程师、大学教授。我很奇怪这些人什么时候也成了中共的敌人？说他们有资产阶级思想这说得通，但说他们在与中共争夺下一代，说他们要复辟资本主义，就很牵强。想十年前中共还在不断呼吁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建设社会主义贡献力量呢！至于他们有什么罪呢？我想来想去他们的罪，第一无非是因为他们不被党所信任，认为他们是属于资产阶级而不属于无产阶级的；第二是因为他们在学术界具有较高的声望和地位，影响力大。中共要彻底消灭旧的意识形态，缔造全新的无产阶级意识形态，这些有学识、有声望的专家、学者、教授，在中共眼中就成了与中共争夺下一代的对手，成了中共文化革命的障碍，于是也就成了必须打击的对象。如此说来，学术也具有阶级性了。或者说，因为这些人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因而他们的学术也连带成为反动的了。这与前些年中共实行的文化赎买政策是相违背的。至少，文化赎买政策反映了在那时中共还认为“学术”与拥有这些学术的“学者”，是两个性质不同的事物。
文章特别提到了“四旧”，说：“要彻底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创造和形成崭新的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这是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移风易俗的伟大事业。”由此我隐隐感到，照这样的趋势，今后只要思想上坚持“四旧”——就是所谓“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人，或者身上“四旧”多一些的人，就有可能成为中共眼中的“牛鬼蛇神”，成为革命的对象。那么，今后的阶级斗争更多地将表现在思想、文化领域，表现在一些生活细节里。一九五七年毛泽东发动反右派斗争，开了以言入罪的先河，但毕竟还要抓住一些所谓“攻击”党的言论作为定罪的证据；然而以后，也许只要党认为你思想中有“四旧”，就可定你的罪。因此，这次文革可说是在“反右”斗争的基础上又前进了一大步。而所谓“四旧”，按照人们通俗的理解，无非就是一些古书、洋书，老式、洋式的东西。如此，喜欢看线装书、喜欢舞文弄墨，留恋旧的事物，或者出过国、留过洋、懂外文，平时穿着、做派洋气的人都要小心了。在血防站内，我因为有海外关系，无疑也会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想到这里，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当时料想不到的是我的这些不祥预感不久就成为事实。
附录：《人民日报》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斗号召下，亿万工农兵群众、广大革命干部和革命的知识分子，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打碎了多少年来剥削阶级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精神枷锁，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 毛主席教导我们，在我国，在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各派政治力量之间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阶级斗争，还是长时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无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资产阶级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世界。在这一方面，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没有真正解决。”我国解放十六年以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阶级斗争，一直是十分激烈的。目前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正是这个斗争的继续发展。这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无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是根本对立的，是不能和平共处的。无产阶级革命，是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消灭一切剥削制度的革命，是要逐步消灭工农之间、城乡之间、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的最彻底的革命，这不能不遇到剥削阶级最顽强的反抗。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上层建筑的各个领域，意识形态、宗教、艺术、法律、政权，最中心的是政权。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之后，无论有着怎样千头万绪的事，都永远不要忘记政权，不要忘记方向，不要失掉中心。忘记了政权，就是忘记了政治，忘记了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点，变成了经济主义、无政府主义、空想主义，那就是糊涂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阶级斗争，归根到底，就是争夺领导权的斗争。剥削阶级的枪杆子被缴械了，印把子被人民夺过来了，但是，他们脑袋里的反动思想还存在着。我们推翻了他们的统治，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并不等于没收了他们脑袋里的反动思想。剥削阶级统治了劳动人民几千年，他们垄断了由劳动人民创造的文化，反过来用以欺骗、愚弄、麻醉劳动人民，巩固他们的反动政权。几千年来，他们的思想是统治的思想，在社会上不能不有广泛的影响。他们的反动统治被推翻以后，他们是不死心的，总是企图利用他们过去这类的影响，为资本主义在政治上、经济上的复辟进行舆论准备。解放十六年来思想文化战线上的连续不断的斗争，直到这次大大小小“三家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的被揭露，就是一场复辟和反复辟的斗争。 在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资产阶级为了夺取政权，也是首先从意识形态上进行准备，搞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资产阶级革命是由一个剥削阶级代替另一个剥削阶级，尚且要经过多次反复，经过多少次的革命、复辟和反复辟的斗争。资产阶级革命从思想准备到夺取政权，在欧洲的许多国家，都进行了几百年之久。无产阶级革命是彻底结束一切剥削制度的革命，更不能幻想剥削阶级会乖乖地听任无产阶级剥夺他们的一切特权，而不想恢复他们的统治。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必然要象列宁所说的那样，以十倍的疯狂，来企图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在苏联篡党，篡军，篡政，这个事实，对全世界无产阶级说来，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教训。目前中国那些资产阶级代表人物，那些资产阶级“学者权威”，他们所做的，就是资本主义复辟的梦。他们的政治统治被推翻了，但是他们还是要拼命维持所谓学术“权威”，制造复辟舆论，同我们争夺群众，争夺年青一代和将来一代。
资产阶级进行反封建的文化革命，到夺得政权的时候就结束了。无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是反对一切剥削阶级意识形态的文化革命。这种文化革命的性质，同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是截然不同的。这种文化革命，只有在无产阶级夺得政权以后，取得了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先决条件，才能为这种文化革命开辟最广阔的道路。 无产阶级文化革命，是要彻底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在广大人民群众中，创造和形成崭新的无产阶级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这是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移风易俗的伟大事业。对于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一切遗产、风俗、习惯，都必须用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加以透彻的批判。在人民生活中清除旧社会的恶习，是需要时间的。但是，解放以来的经验证明，如果充分发动了群众，走群众路线，使移风易俗成为真正广大的群众运动，那末，见效就可能快起来。
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是为少数新剥削阶级服务的，它只能由少数人参加。无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是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的，和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它能吸引和团结广大劳动人民参加。资产阶级启蒙人物，总是卑视群众，把群众当作愚民，把自己看成是人民的当然支配者。无产阶级思想革命家同他们根本相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目的是在唤起人民群众的自觉，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利益而奋斗。
资产阶级的卑鄙的自私自利，抑制不住自己对于人民群众的仇恨心。马克思说：“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材料的特殊性质，会把人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感情，代表私人利益的仇神，召唤到战场上来反对它。”被推翻了的资产阶级也还是这样。
目前，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规模和声势，在人类历史上还不曾有过，它的威力之大、来势之猛，在运动中所迸发出的劳动人民无限的智慧，远远超出了资产阶级老爷们的想象。事实雄辩地证明，毛泽东思想一旦掌握了群众，就成为威力无穷的精神原子弹。这一场文化大革命，正在大大推动中国人民社会主义事业的前进，也必将对世界的现在和未来，发生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
我国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引起了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的惊慌和混乱。他们一会儿想入非非，说什么我们的文化大革命，表明了中国下一代“和平演变”已经有了希望呀；他们一会儿又悲观失望，说什么一切消息表明，共产党的统治还是十分巩固呀；他们一会儿又表现出无限迷茫，说什么要对中国所发生的事情随时作出准确判断的真正的“中国通”是永远不可能有的呀。亲爱的先生们，你们的胡思乱想总是同历史的发展背道而驰的。人类历史上空前的这一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开展和胜利，敲响了中国土地上残存的资本主义势力的丧钟，也敲响了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丧钟。你们的日子不会长久了。
让我们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将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进行到底。这一场文化革命的胜利，必将进一步巩固我国无产阶级专政，保证我们在各个战线上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保证我们将由社会主义胜利地过渡到伟大的共产主义！
